我的姑妈孔德沚

2024-06-04 14:55孔明珠
上海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姑妈茅盾婆婆

孔明珠

我和德沚虽不是先认识,谈恋爱,然后结婚,但我爱之敬重之。

——茅盾

姑妈孔德沚生于一八九七年九月,原名世珍,她是祖母生的第三個孩子,小名三娜。祖母生过八个孩子,不幸五个中途夭折,剩下女儿世珍,儿子令俊(我父亲,小名阿六)、令杰(我叔叔,小名阿福)。姑妈从小懂事,会帮着做家事,在祖母四十八岁病逝后,继续照顾、管教两个九岁与十四岁的弟弟。二十岁结婚后仍履行长姐的职责,她的丈夫茅盾先生亦对妻弟关爱有加,直到妻子去世后仍源源不断给予关爱。

乌镇孔家与沈家祖上都是当地有产业的大人家,在那个小地方,出门买点烟纸、酱油随时会撞上,长辈世交,沈家与孔家人并不陌生。茅盾晚年写的《茅盾回忆录(上)》(华文出版社二○一三年一月版)中有一章“我的婚姻”,详细写到两家联姻的由来,颇有戏剧性。初夏的一天,在乌镇东栅唯一货色齐全的南货店“钱隆盛”门前,沈家与孔家的两位老人各自抱着五岁孙子和四岁孙女又遇见了,“祖父(沈恩培)和孔繁林谈话之时,钱春江(‘钱隆盛店主)看着一对小儿女,说长说短,忽然说:你们两家定了亲罢,本是世交,亦且门当户对。祖父和孔繁林都笑了,两人都同意。祖父回家将此事对父亲说,父亲也同意……”

孔家这边料亦如此,接下来便欢喜地走流程。沈家比较新派,托媒人传达两个条件,请不要给女孩子缠足、要识字。不料孔家两代守旧老人都当作耳边风,更为悖论的是,姑妈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沈宝生“出自诗礼旧家,知诗能文,性尤婉淑,不轻言,寡交际,每值无聊,常背诵毛诗(《诗经》)以自遣”。自己倒是识字的,却正因熟知“女子无才便是德”,才不肯教女儿读书。而四岁小女孩的脚已按传统规矩缠了半年,痛得哭哭啼啼,只有在晚上才能被好心的大姨偷偷放开缠足布。如此缠缠放放,塑造小脚以失败而告终。茅盾毕竟大文学家,回忆录中,那几幕绘声绘色的活剧令我读到哭笑不得。事实上,姑妈确属封建时代的牺牲品,她的脚由此受了损伤,成年后脚弓有点畸形,但绝对不是小脚,严格讲是“解放脚”,否则不会走出家庭东奔西忙参加革命工作。

夫妻、婆媳相处甚笃

一九一六年暑假,茅盾毕业于北京大学预科,母亲托亲戚介绍茅盾成功应聘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十二月底茅盾回乌镇过春节,母亲和他商谈与孔家女儿完婚的事,她有点担心未来的新娘子文化程度与儿子不匹配,又表示,如真的退亲也很为难。茅盾听罢不以为然,他一脑子新思想,隐隐感觉如能亲自将一名旧女性改造成新女性,亦是一件好事。姑娘嫁入沈家,既可以陪伴母亲,母亲也可以教她识字,他在上海工作就更安心了。于是,第二年茅盾与姑妈办了婚事,搬出老屋。婆婆在旁观察儿媳妇,惊喜地发现儿媳妇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是聪明伶俐的女孩子。

婚后,姑妈得了孔德沚的大名。是茅盾按照母亲的想法,把儿媳妇当女儿来看待,故没有按孔家的“令”字辈,而是跟了沈家的“德”字辈。姑妈好胜心强,有一次在婆婆面前为自己不识字而哭泣,怪父母亲当年没有让她去上学,见丈夫和婆婆都读过许多书,她觉得在沈家就像一个乡下人。

姑妈又是幸运的,她的婆婆陈爱珠识字明理,接受开明思想,丈夫早逝后,担起培养教育两个儿子的重担。结婚后,起初是茅盾亲自教她识字,不久茅盾回上海工作,改由婆婆每天教她识字、写字两小时。在家读书没有同学相伴不免寂寞,两个月后由婆婆做主,托亲戚介绍,安排她去石门湾上小学。那个小学名为振华女校,是丰子恺的长姊丰瀛主办,开在自己家里,寄宿制。石门湾距离乌镇有二十来里路,婆婆吩咐女佣划着船载儿媳妇去上学,插入振华女校的二年级。姑妈是学校唯一已婚女子,以二十“高龄”与比她小得多的姑娘一起上学,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同学们都叫她“大姐姐”。好在姑妈性格开朗活泼,倒是和几位老师交上了朋友。女校另有两位大姑娘学生,十六七岁的张琴秋(后嫁给茅盾弟弟沈泽民)和谭琴仙,她们与孔德沚谈得来,成为挚友。婆婆和丈夫都很赞赏姑妈的灵气,才读书半年功夫,她已能看浅近文言,能写勉强达意的简短信件。在振华女校,姑妈共读了一年半书。后姑妈一直陪伴在婆婆身边,并制定了自修计划,上午请婆婆教文言文一篇,下午做篇作文,请婆婆批改,这样的一对一教学效果很好,姑妈学习进步神速。

按婆婆陈老太太的观察,姑妈年轻,心思活,她要干什么是很难拉住她不干的。果然不久,婆婆写信告诉茅盾,你老婆又要到外面去读书了,这次是受王会悟的影响。王会悟,乌镇人,茅盾四叔家的邻居,年龄比我姑妈小一点,辈分却比茅盾大,姑妈要跟着丈夫叫她表姑母。那时,这个小姑母去上了湖州的湖郡女塾。那是一个教会学校,以学英文为主,和上海的中西女校是姊妹学校,校园气氛自由开放。据说书读得好,校方还会保送去美国留学。这样诱人的条件,难怪天真烂漫的姑妈听了会动心。茅盾心里煞清是怎么回事,他回信让母亲劝阻他老婆,但是情商特别高的母亲不想与儿媳妇当面硬刚,她估计了孔德沚已有的实力,心生一计,就花点钱让她去那里上学试试看,让她“知难而退”。果然没到学期结束,姑妈就悻悻然返家了,原来她连一点英文基础都没有,想插入湖郡女塾的“附小”从英文字母开头学起,校方又不让,硬给她排到正科一年级。人家正科一年级的同学们都已读过四五年英文,个个十分洋派,平素用英语对话。在学校,姑妈语言不通交不到朋友,干瞪眼之余,连连顿脚叹上当,便回家再也不去湖州上学了。

茅盾姑父晚年在回忆录中,将姑妈求学经历写得非常仔细,为什么相隔六十多年他对此记忆如此清晰?我想,一是当时处在提倡新文化运动的初期,茅盾对于消除两性不平等、解放女性有着强烈的向往,妻子就是一个案例,在她身上观察、实践、改造很有意义。另外就是对妻子的爱,希望能尽可能消除夫妻间的思想、文化隔阂,而他欣喜地看到了这个案例的价值,对于聪明能干的姑妈换了一块土壤后的改变,她身上焕发的光芒,他是满意的,他不仅不埋怨孔德沚去湖郡女塾上学半年,浪费时间又白瞎了六七十元钱,反而有点阿Q似的说,与王会悟在一起,学到一点新名词也是好的。

茅盾的母亲时刻关心儿子的动向,茅盾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剪报她都细细阅读,怕儿子业余写稿太累,母亲劝他,商务印书馆给你工资挺高的,你就不要再熬夜写稿赚外快了。见儿子不听,而且匯报说,工作太忙过年不回乌镇,母亲急了。老人家担心他独自在上海会有外插花的事发生,三番五次写信催他找房子,坚决要求和儿媳妇一起搬到上海团聚。一九二一年我姑妈和婆婆坐船来到上海,在茅盾托人好不容易租到的宝山路鸿兴坊有三间正房的弄堂住下。 那时候,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收入多了,他为母亲请了帮佣,以便妻子出去读书。

在上海,姑妈入的是爱国女校文科,比一般中学程度略高,上午下午都有课,路途挺远的,她中午回家吃饭,功课勉强能够跟上。婆婆让儿媳妇监督丈夫,不许晚上看书写文章,可是姑妈上学累得晚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哪里管得了老公。茅盾就在卧室中,听着妻子熟睡的鼻息声安然地读书写文,每晚不到十二点不睡觉。姑妈也许并不清楚,她的丈夫每晚奋力写作或翻译文章的稿酬,很大一部分是为筹措中共党组织秘密活动的经费。茅盾入党后每周一次外出参加支部会议,或者为党的工作晚归,他怕母亲担心都对她实话实说。妻子和明事达理的母亲一样,完全相信茅盾在做的任何事情,她们是共产主义革命的积极支持者。就这样,单纯、聪明、倔强的姑妈孔德沚在大上海落下了脚,走上了与待在乌镇截然不同的新女性觉醒之路。

新女性觉醒之路

姑妈到上海不久,生了女儿沈霞,小名亚男,隔了两年儿子沈霜出生,小名阿桑。在社会进步思想熏陶下,姑妈的世界观改变,她不甘心整天在家带孩子,在丈夫和婆婆的支持下,抽空出去参加妇女运动搞宣传,在夜校教女工识字,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家吃饭时还抱着孩子喂奶。家里虽然有帮佣,婆婆精力尚佳,也帮着照管两个孩子。

杨之华是瞿秋白的夫人,她是上海大学的学生,很早就参加宣传新文化运动,显露出非凡的活动能力与组织能力。瞿秋白当时在上海大学教书,他家搬到茅盾家隔壁成了邻居后,姑妈和杨之华成了好朋友。而姑妈的小学同学张琴秋也来到上海读“上大”,通过姑妈和杨之华的关系,结识茅盾的弟弟沈泽民并与之结婚,成了姑妈的小姑子。她们三个新女性意气相投,相处和谐,经常一起做女工工作。根据茅盾观察,杨之华和张琴秋都读了大学,知识水平、口才与能力显然比姑妈强,但姑妈挺会交际,她善于做具体工作,还拉了熟悉的叶圣陶夫人胡墨林一起,参与为女工办夜校和识字班,宣传革命道理。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共一大全国代表大会转移至嘉兴南湖续会,是王会悟的主意,而王会悟去嘉兴前,同在上海的姑妈关照说,你到嘉兴后去找我弟弟另境帮忙。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上海南京路爆发了“五卅”运动,上海大学的学生冲在最前面。茅盾、孔德沚夫妇与杨之华也在现场,和上海大学学生宣传队在一起,冒着巡捕房的枪声,眼看着学生被抓、被打死,愤怒万分。第二天,共产党领导发动罢市、罢工、罢课“三罢”运动,他们又一起到南京路,姑妈和杨之华现场加入演讲队。中途姑妈与杨之华被游行队伍冲散,姑妈就独自直奔北苏州路天后宫、上海总商会那里与部分游行队伍汇合,她一点也不害怕,跟着女学生和女工一起不断地喊要求罢市的口号。经过学生、市民各阶层团结起来不断努力,到六月一日,“五卅”运动首先在上海获得阶段性胜利,“三罢”实现了预定目标,反帝斗争热浪达到了新的高峰。

如此,姑妈孔德沚在时代的召唤下,受茅盾先生的教育、影响与鼓励,积极投身革命,在实践中经历了很多考验,一九二五年由杨之华介绍成为共产党员,与丈夫变成了革命同志。姑妈的女朋友都是思想进步的新女性,她们仰慕作家、老师茅盾先生,因结识夫人,能常来家中玩,畅谈和嬉笑。茅盾善于观察人物,觉得这些新女性很有意思,她们身上发生的时代故事很适合写小说。他在家空闲时爱与妻子聊新女性,听些女性之间传播的“八卦”消息。来自于妻子这方面的资源打开了他文学上的想象力,那些人物形象和故事串联成的一幅幅画面立体起来,甚至在脑海中演起了电影。据茅盾在回忆录中自述,有一天,他撑了把雨伞顺道送一位女性回家,雨淅淅沥沥,微风清凉,女子很美好,他似乎从没有亲临过男女间如此浪漫的场域,此情此景激起了他强烈的写作欲望。隔了半个世纪,他还记得当时的那股冲动,夸张地回忆,如果当时手边有纸笔,他可以立停在雨中,在伞下立刻编排人物、故事与细节,写出小说来。

作家的妻子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第一次国共合作结束,中国共产党活动方式转入地下。茅盾被南京政府通缉,境遇十分艰难,他从牯岭回到上海,与妻子和母亲一起住在虹口景云里。茅盾足不出户,隐居在三楼整整十个月,梳理自己之前的经历,思考前途,正式开始写小说。首部长篇小说是由三部中篇《幻灭》《动摇》《追求》连缀而成,总称“《蚀》三部曲”。那时姑妈怀的第三胎孩子因意外不幸流产,躺在床上休养,茅盾就陪在姑妈的病床边写《幻灭》。人生之悲哀、矛盾、消沉感时时泛起,那些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大革命”洪流中的浮沉故事,如演电影一样具象,茅盾胸中积蓄了很久的一股气流奔流不歇,笔底自然倾泻而出,他只花了四个星期即写完了《幻灭》,发表时第一次署了“茅盾”这个一生最重要的笔名。

连续隐居家中写完三部中篇,茅盾身心疲惫。陈望道来看望茅盾,建议他索性真的像太太谎称的那样,去日本换换环境。茅盾心下认可,姑妈在旁极力赞成,于是,经陈望道介绍已在东京半年的女友便中照应,茅盾登上了开往日本神户的轮船。这一去,到一九三○年四月返回上海,两年不到的流亡生活时间虽说不长,然而对于留守在上海的妻子来讲,关键是,丈夫在感情上有了变故,这是姑妈始料未及的。

日本流亡阶段,茅盾在文学创作方面成绩斐然,创作了七部短篇小说、一部长篇《虹》和十二篇散文,这一阶段的文学创作被后来的文学评论家们鉴定为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尤其是为人津津乐道的长篇小说《虹》中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活脱就是近代中国第一位颇有神奇色彩的女将军胡兰畦。研究者认为,茅盾之所以能将小说女主角梅女士刻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就像以往亲自观察和倾听太太身边的新女性,再写入小说中一样,有很多非身临其境不能得到的第一手资料做素材,而这一次,那第二双眼睛不是他太太,而是身边那位才二十三岁便性格热情、行为果敢的秦女士。

在上海,姑妈浑然不知丈夫感情有变,因为家里能按时收到茅盾越洋报平安的家信,也有他在国内陆续发表文章、出版书籍的稿费进账。姑妈与婆婆住在一起,白天送两个孩子上小学,晚上在一所与地下党有关系的弄堂女子中学任教导主任,同时兼办共产党授意的工人夜校。茅盾是名人,他在日本的动静瞒不了在中日之间来来往往的文人,此类男女间八卦更是人们所喜闻乐道的。于是,姑妈几乎成了最后一位知道真相的太太,当她终于得知了茅盾的感情变故后,避开婆婆偷偷流泪,她很痛苦,却不愿立刻让婆婆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愤怒的情绪上来,姑妈也不是懦弱的人,她跑去找在上海同德产科学习的茅盾表侄女陈智英,说想进同德学产科,想和茅盾离婚,离开家庭去当职业女性,过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陈智英劝她不可以,将来表叔归来,一定能破镜重圆。

不久婆婆陈爱珠也得知了真相,焦急万分写信去日本让儿子回国,平素一向秉持传统道德礼仪教育的她断然不允儿子出轨行为,她对儿媳妇说:“如果德鸿(茅盾)带那个女人回来,就不要进这个家门!”茅盾夫妇的好友兼邻居叶圣陶见到愁眉不展的孔德沚,规劝她,事已如此,你要表现得大度和宽厚,不要争吵,要更加关心丈夫。因为究竟是“推”还是“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考虑清楚,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姑妈与叶圣陶的太太胡墨林是闺蜜,其实她胸闷啊,怎么说呢,明明叶圣陶你是早已知道茅盾在日本与女人同居的事,你为何不透露一点点风声给我呢?叶圣陶解释、分析给她听,茅盾是个孝子,家里有一儿一女,隐瞒此事不向你摊牌,说明他没准备与你离婚。哪头大哪头小,事情怎样收场尚未定论,孔德沚你千万不能任性硬刚,要留回旋余地,现在的权宜之计便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得忍。姑妈还去找了郑振铎,他与叶圣陶同样的意见,姑妈冷静下来,听从了两位的劝告,不发一声,耐着性子等待事情发生转机。姑父与姑妈之间的这件旧事,在我们家是个禁忌,父亲在世时一直回避不提,也许是我尚属儿童听到也不懂。我长大后,有一次母亲与我姐姐在聊夫妻相处之道时,举了姑妈的例子,说到叶圣陶先生当年对姑妈有关“推”与“拉”的教诲,叹说叶老的睿智,说他是在帮姑妈,我在旁听到印象很深。

一九三○年四月,茅盾结束日本流亡生涯,秘密回到上海,在外面借了房子放下行李,当晚即回家见母亲。陈爱珠不由分说让儿子与秦女士分手后快回家,她准备回乌镇,说两个孩子你们自己来带,我不管了。不得不说,姑妈的婆婆此举相当有手段,虽然三十四岁的兒子已是中国文坛颇有成就的作家,然而就像现如今的年轻人一样,生了孩子后,男人参与哺育与教养管理过少,有游离感,感受不到家庭责任,小家庭的维系便会出现问题。而老一辈适时退出,让年轻人真正独立担责,压力给到他们自己,这新思想、新观念老人家近百年前便get到了要点。姑妈从夜校下班回家见到丈夫,哦,你回来啦,不惊不喜。她同意婆婆的主张,表现得不卑不亢,十分得体。姑妈甚至还在家接待了秦女士,关照两个孩子见面要叫人。不久,茅盾权衡利弊,回了虹口景云里的家,儿女俩见到久违的父亲特别兴奋,血缘关系无法抗拒,茅盾顺势而为,老少三代共享天伦,接下去几个月搬了两次家。茅盾在上海加入“左联”,写文章,走亲戚,筹备写《子夜》的素材,母亲陈老太太果真向儿子、儿媳妇挥挥手,回了老家乌镇。

一九三二年底茅盾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子夜》在上海写完。《子夜》原是准备在《小说月报》上连载的,不料上海发生“一·二八”战事,商务印书馆总厂被日本侵略炮火所毁,《小说月报》从此停刊,大火烧去了茅盾提前交去的稿子。那段时间,姑妈心情乐观情绪稳定,全力支持丈夫创作,烧掉的那份只是姑妈为他抄写的副本,家里尚保留了茅盾手写的原稿。《子夜》得以火中逃生,一九三三年由开明书店印刷出版。茅盾在写作《子夜》过程中便已感觉到此书的分量,拿到崭新样书立即与姑妈携儿子一起去四川路底的拉摩斯公寓拜访鲁迅先生,答谢他多次询问写作进度的关心。那天鲁迅显然很高兴,他让茅盾签名留念,并作“粉丝”状说,这本签名书保存起来,不看的,我要另外再去买一本。

上世纪三十年代前五年是茅盾写作的黄金年代。用美国学者夏志清的话说:“在中国现代的小说中,能真正反映出当代历史,洞察社会实况的,《蚀》可算是第一部。”而长篇小说《子夜》是茅盾的创作高峰,获得的评论与赞誉更是数不胜数。瞿秋白撰文称“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

一九三六年十月,茅盾的母亲在乌镇身体不适,茅盾又回乡探望,带了一些书和稿纸,准备小住一阵,陪陪母亲顺便写小说,不料到达乌镇后自己却病倒卧床。此时,接到妻子加急电报告知鲁迅先生逝世的消息。茅盾心急如焚,身为治丧委员会一员,却因病痛无法行走回不了上海,他急回电报嘱咐妻子先协助许广平料理后事。过了四五天茅盾赶回上海,由姑妈转述整个治丧过程给他,原来她应治丧委员会安排,一直陪在宋庆龄身旁,为鲁迅挑选了华贵的带玻璃盖的楠木棺材,陪着她与万国公墓交涉墓地,筹措丧葬的全部费用等,当了宋庆龄的得力助手。

婆婆陈爱珠的去世发生得很突然,那是一九四○年四月,茅盾夫妇意欲经新疆去苏联而不成,被土皇帝盛世才困在新疆无法脱身的时候。当茅盾收到二叔发来的加急电报,告知“大嫂(茅盾母亲)已于十七日在乌镇去世,丧事已毕”那行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姑妈跟着大哭,悲痛万分。婆婆在她的心里可以说是比自己母亲更加亲的人,姑妈遇到的很多困难,都是婆婆挡在她前面帮她解决的。而婆婆临终儿子儿媳妇都没能在跟前侍送,简直大逆不道啊。听着妻子责怪为什么要来新疆的数落,茅盾灵机一动,以传统孝道为理由向已暴露反共真实面貌的盛世才请假奔丧,费了一番周折终于逃离了新疆,转道到达心中的革命圣地——延安。

茅盾一家四口在解放区延安如鱼得水,很开心、振奋地过了半年。张闻天带来了周恩来的指示,为加强国统区文化战线的力量,让茅盾到重庆去工作。茅盾顾全大局听党的话,姑妈表示坚决跟着丈夫行动,但要与两个孩子分开,姑妈心里不舍,哭了两场,但孩子们却已融入延安热腾腾的奋发向上的生活,对父母并没有多少留恋,这使得姑妈放轻松了,说孩子大了,延安革命气氛那么好,放心让两个孩子留在延安读书,请他们的婶婶张琴秋照顾吧。这决定做得如此阳光而坚毅,姑妈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延安一别,从此与亲爱的女儿沈霞一生再也没有相见。

勇敢的“内务部部长”

我母亲金韵琴撰写的《茅盾谈话录》一书中,记载过几段茅盾回忆姑妈早年革命时期的故事。茅盾笑话了姑妈第一次落地上海火车站的乡下女子窘相后,说:“你不会相信,她(姑妈)干革命工作,胆子可大得很,能够沉着、机智地应付敌人!”

姑妈参加革命工作最初是在纺织女工补习学校担任义务教师,学校设在里弄内,负责人小史是被日本人开除出纱厂后专做地下工作的党员。没有想到小史在补习学校被捕后经不住敌人严刑拷打,供出了她的同志我姑妈的名字。小史被逮捕当天,姑妈侥幸逃脱。隔两天在家有人敲门,姑妈开门瞥见一闪而过的小史身影,心里有数了。那来人问:这里有姓孔的吗?姑妈答,有的,不过她昨天已经搬家了,她住在亭子间。来人问,你是什么人。姑妈答,我是二房东。接着若无其事带领那人去看亭子间。其实住在亭子间的婆婆刚好去了乌镇,房子是空的。包打听信以为真离开了。就这样,大胆、机灵的姑妈惊险避过了有针对性的一次抓捕。

姑妈能干,个性勇敢、大度,不仅鲁迅先生知道,周恩来了解,茅盾的很多朋友也都知道。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军攻打九龙,香港战争爆发,茅盾、胡风、韬奋、以群等一大批文化人从九龙逃到香港,准备回内地。因缺乏物资两手空空,躲在一家空置的舞蹈学校,是姑妈想尽办法出门抢救回之前好不容易采购到的物资,弄到食物,充当火头军大师傅为大家做饭。早餐居然“变出”红茶牛奶、饼干面包,中午与晚上,有大米飯、香肠、咸鱼和罐头牛肉吃。众人在跳舞学校大厅躲避了十五天,等到上级安排好撤离香港的路线和步骤,姑妈坚决不与茅盾分批离开,一起变装夹在难民当中,摸黑登大船换小艇步行跋涉。夏衍在回忆录中也有几处提到姑妈,说年轻时曾与姑妈是小伙伴,同在一个小组,经常见面,还不时一起去散传单、写标语。“左联”筹备时期,当有人拉夏衍一起写文章批判茅盾时,夏衍顾着小伙伴是茅盾夫人的面子而没有写。

《胡风回忆录》“在东江,在桂林”一章中,风趣地描述他们这群文化人跟着东江游击纵队转移时那一路的艰辛。有次大伙饱餐一顿狗肉正准备好好休息,却被通知连夜转移,墨墨黑的天上下着毛毛雨,路非常湿滑,不准抽烟不准打手电。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前面叫停,说是茅盾夫人不见了,大家都慌了。原来姑妈从两丈高的桥上一脚踩空跌下去,幸亏那是枯水期,河底是烂泥水草,但是姑妈全身泥湿,冻得发抖,茅盾见状要派人到前面村子去雇一顶轿子来抬姑妈,姑妈不肯,说走走就不冷了,没事没事。第二天胡风见到姑妈问情况,姑妈说,掉下去的时候很害怕,腾云驾雾的感觉,幸好人落在一个草窝上,一点也没受伤。胡风和姑妈在一棵树下闲聊上海往事,聊到高兴时,胡风顺势问,听鲁迅说你对我有意见,怪我曾经为秦女士转过信给茅盾,还骂过你。他为此解释一番,证明自己从没参与茅盾的家庭纠纷,见姑妈不争论,遂开玩笑说,“现在好了,你胜利了,你是真正的茅盾夫人。”

一九四五年六月茅盾在重庆,朋友们为他举办盛大而热闹的五十岁生日祝寿茶会。我很喜欢那张姑妈陪着茅盾步入祝寿茶会现场的旧照。照片中,中等微胖身材的姑妈穿着一件露肩素色旗袍,外罩一件编织小坎肩,手腕上戴了珠串手链,腋下夹着小包,手里拿一把精致的团型蒲扇,还撑了把杭州腊纸或丝绸木骨的遮阳伞,脸上含着微笑,非常优雅。姑妈不仅外貌打扮大方优雅,还举止得体,见大家将她让到主宾席正中,左手是茅盾,右手边是柳亚子,她感到不合适,站起来想躲开,说今天又不是给我做寿,却被女客们强行按在座位上,理由是,沈先生是寿翁,孔大姐你就是寿婆。后来幸亏邵力子迟到时首席上已座无虚席,姑妈趁机脱身,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了他。那场祝寿茶会聚集了各界知名人士,嘉宾发言热烈,白薇以妇女代表的身份向孔德沚鞠躬致意,赞扬她是得力的“内务部部长”。

陪同访苏

一九四六年八月茅盾夫妇接到苏联对外文化协会访问苏联的正式邀请。这次访问是他“二十年来的宿望”,对中国革命和文化艺术界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好事,行前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姑妈是第一次出国,莫斯科的寒冬令她紧张,她张罗冬装,改制自己的厚大衣,给茅盾定制了一件滩羊皮的大衣,甚至硬要带上家乡的丝绵被。

访苏行前,《时代日报》记者注意到陪同茅盾访苏的夫人孔德沚,因了解到茅盾夫妇在痛失爱女之后,曾经把儿子召来重庆同住,不久却又让他回去工作。记者特地前去采访这位不同于一般的母亲,采访题为《记茅盾夫人》:“茅盾夫人谈了许多意思很深刻的话,特别是她克制自己对子女的私爱,尊重青年人的人格和意志,放手让他们的儿子参加社会工作。这种观念和情感是一般的母亲所不容易有的。由此可见,她的思想已经随着时代的脚步,她的胸襟也随着视野而开阔了。”姑妈是这样回答记者的:“我已经不当他是我们的儿子了,他是属于社会的。年轻人是可喜的,他不愿意在父母的荫庇之下做人,他有他的前途。他感到当国家艰危的时候,需负起青年人应负的责任,我们又怎好私心呢?”此次去苏联,姑妈计划着多观察苏联妇女的经济活动、家庭情况、儿童生活以及他们的文化教育工作。她虚心地说,“可惜我学识太浅,又因语言隔阂,恐怕不能有很多的收获。只能以我能力所及,把得到的笔录下来。带回来贡献给国内的姐妹。”

在另一篇题为《茅盾夫人谈:对子女的教育及态度》的报道里,姑妈提到了她婆婆,她说,“在茅盾先生幼年时,父亲很早就去世,一切都由他的母亲抚育。但茅盾先生的母亲是当时一位思想很前进的妇人,她一点不委屈儿子的志愿,很勇敢地抛开了家庭的观念,让茅盾先生自由地去选择他应该走的道路。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三十年来,我国家庭仍然没有获得多大的进步,就是有进步,也是太缓慢、太少了。”姑妈在议论社会与女性问题时,显露出思想的宽度与深度,她身上洋溢的自信,令记者刮目相看。

一九四九年一月北平解放,茅盾随即参加筹备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工作,并筹备召开第一次全国文代大会。姑妈跟在茅盾身边,注视着这些重大的变化,欣喜地等待翻开生活的新一页。我母亲在《茅盾晚年谈话录》中记录道,“沚姐在大好的革命形势鼓舞下,也迫切要求参加革命工作,她向周恩来总理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周总理认真地考虑以后,回答她说:‘好,我给您安排一个对您最重要、也是最适合的工作——照顾好茅盾同志。他是我们国家的宝贝财富,今后要他为新中国描绘新图,为新中国做出新的贡献。您要好好照顾他,这是党交给您的任务。这比您做任何工作都重要!”

晚境沧桑

姑妈中年以后健康欠佳,五十年代起患了高血压,诱发严重的糖尿病,每天要靠打胰岛素过活。姑妈一生勤俭持家,做得动的时候家务活亲力亲为,年纪大后体力不支,又不放心保姆,反而过得很累。姑妈惜物,旧东西不舍得扔掉,戴上老花眼镜在台灯下缝缝补补,年轻时穿过的旗袍,新社会不合时宜了,她将旗袍领子拆下来,一条条整齐叠起来收藏。一九六六年老人家经历了运动的惊吓,精神受不了这个打击,慢性病的折磨加上心情抑郁,总是皱紧眉头,唉声叹气。

一九六九年国庆节,茅盾的政治待遇被无故取消,北京医院高干医疗待遇也被取消,得改上北大医院看病取药,姑妈则需要乘公共汽車去原医院普通诊室排队。家里一班服务人员都被解散,两个老人家无可奈何,姑妈学会用玻璃试管在火上加热,自己验血糖,茅盾学会用针管给夫人皮下注射胰岛素。姑妈精神和体力渐渐不支,腿肿,人削瘦,有时神志不清。姑妈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心情郁闷烦躁,躺在床上忍不住还要抽烟,有两次烧着了被褥,茅盾只能半夜数次起床照看她。这一些姑妈晚年生活的凄惨境遇,在《茅盾回忆录(下)》中,由韦韬表哥和陈小曼表嫂执笔记录了很多,读得我内心颤栗,频频泪出。

可怜的姑妈,在乱糟糟的时势中,病情没有在普通门诊得到有效的诊断和治疗,体重减到七十多斤,在病床上没有熬过严寒,于一九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北京医院的急诊室去世,最后结论是肾炎转尿中毒。茅盾闻讯,从家里带着姑妈的寿衣赶到医院太平间,在姑妈的遗体前失声痛哭。乌镇的茅盾纪念馆中有一张茅盾在姑妈遗体前守灵的放大照片,姑父脸上木然而又悲绝的表情让人不敢直视,我每次看见都心脏一紧。我还记得一九七○年那个冬日,收到姑妈去世的电报时,父亲和我们正在饭桌上吃晚饭,父亲拆看后长叹一口气,立即搁下碗筷,站起身到写字台前拟唁电,吩咐马上去邮电局发出,母亲“啊”了一声默默垂泪。那个形势之下,他们明白没有可能亲赴北京为姑妈送行。姑妈终年七十三岁,是孔家三兄妹中第二个去世的,之前叔叔孔令杰终年五十八岁,最后是父亲孔另境六十八岁,三兄妹都没逃过这场史无前例的动乱,过早离开人间。

茅盾在一九七四年五月三日写给我母亲的信中回忆说:“德沚去世后,有一个时期精神消沉,自念恐亦不久于人世。”姑妈的骨灰盒未入土,一直放在茅盾卧室的五斗橱上,骨灰盒上镶嵌着姑妈的黑白照片,周围陈列着多件他们夫妇一同出国时,国际友人赠送的珍贵纪念礼物。姑父读报写作累了,起身在房间里踱步,经常站到骨灰盒跟前凝望姑妈的照片,陷入久久的沉思。有时候茅盾在房间里会穿上姑妈的中装旧棉衣御寒,他舍不得丢掉,姑妈的衣服宽宽松松,穿起来很舒服。

在姑妈去世十一年后,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七日,茅盾姑父的生命也燃到了尽头,他给中共中央和中国作协留下了人生末尾最重要的两封信后,安然与世长辞。对于他的终生伴侣孔德沚,茅盾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七日给金韵琴的信中这样说:“我和德沚虽不是先认识,谈恋爱,然后结婚,但我爱之敬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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