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时间是再奇妙不过的东西:它自顾自流淌,每一分每一秒你一不留神就会悄悄溜走。但它也自顾自凝结,不像你主观意愿强烈想要留下的人或物,总有一天会变成尘埃,时间不会改变,任一切灰飞烟灭,最后停留在原地的,也只是时间而已。
小孩子总想把美好的记忆封存起来,年轻时我也做过这样的蠢事。比如结束了短暂东京留学生涯的二十一岁的我,把宿舍里带不走又不想扔的杂物放进一个纸箱子,在上面用马克笔写上“这个箱子属于了不起的女孩”,在当时的宿管柏原女士的护送下,把它放进了储藏室里。
等到回国整一年的时候,有天家里忽然接到了从日本打来的越洋电话,我妈一听到日语,就把电话烫手似的扔给我说:“一定是找你的,声音感觉是個老太太。”
啊,一定是柏原女士啊。我高兴地冲向了话筒。她的声音倒并没有透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感慨,而是像过去我们天天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一样,特别自然地问起:“殳桑啊,已经一年了,你的那个箱子,现在可以处理了吗?”
我恍然大悟,心中默默感叹柏原女士还真是守约,因为存箱子的时候她就说过,只替我保留一年。还有,她对我的情感预测也很准,因为接电话时我使劲地想了一下,那些遗留物品确实已经掉落了感情色彩,如她曾经说过的,在某一时刻舍不得放弃的某些东西,过一年,就不再有任何留恋了。
我们的通话短短地结束,她没有过多地嘘寒问暖,只是简短地说了句“回见呀”,就挂了电话,好像几个小时后我就会坐车回到宿舍那样。
二〇〇〇年,我第一次来到东京,在这里开始了交换留学生的生活。第一次独自生活的我,拥有了许多决定权,最先考虑的就是选宿舍居住。在早稻田就读,大多数外国留学生会顺理成章地住在学校所在的高田马场,但我却选了高円寺的宿舍。因为我希望在东京的生活多些不同感受,天天在校园附近厮混有点单调。而高円寺,这是个我从未听过的地名。小时候在日本的小说里反复读到新宿、银座、六本木,自认为对东京的地方也不陌生了,但高円寺是我的认识盲区,并且每天还可以坐电车/地铁通学,也是很新鲜的体验。我的生活指导说,那就意味着要比别的学生提早很久起床,而且从高円寺宿舍走到车站需要至少二十分钟,再从车站走到早稻田还需要至少二十分钟哦。但这对于当时年轻而好奇心旺盛的我来说,一点儿都不嫌麻烦。于是,隔天我就拿着我的新秀丽大箱子和一堆新买的洗漱用品,搬进了高円寺学生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柏原女士,生活指导介绍说这是宿舍管理员,而我当时脑海里浮现的便是“再没有比她更像东京学生宿舍管理员的老太太了”这句话。其实现在细想起来,柏原女士也不像我当时觉得的那样,是个“老太太”,充其量应该是个接近六十的中年女性,但在未满二十的小屁孩看来,那时候谁都挺老的,和同学聊天也经常出现“那个三十四岁的大叔”之类的语句,这让现在四十多岁的我想起来,真的有点好笑。
柏原女士细瘦条身材,皮肤白皙而皱巴巴的,但发型和妆容都细心捯饬过,嘴唇尤其涂得鲜红。她有一副严厉的表情,目光冷淡,法令纹明显,就更让鲜红的嘴巴显得不太和谐。我愣愣地看着她,从那张嘴巴里吐出一连串的日语,直接就让我懵了。虽然留学之前学了两个月的日语,但落地东京才知道“我是山田,我是日本会社员”之类的句子在这里完全有悖于现实生活。好在早稻田的同学和老师都多少能说点英文,我的生活指导老师更是说得一口非常流利的英文,带我去办登录卡,区役所(类似中国派出所)竟然还有专门会讲中文的职员,所以一直到独自住进宿舍的那一刻起,我还没意识到语言上的困难会有多大。但面对柏原女士,我的散装日语忽然都从脑子里掉到了地上,且被风立即吹散。只记得生活指导和她像是寒暄了几句,就把我交给了她,微笑着对我说了句“Take care.”就离开了,接下来就是我和柏原女士长达一年多的密切相处。
柏原女士先跑去不知哪里给我拿了一床被子,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一大串话。她的声音高而尖,语速很快,尾音又长,透露出饱满的情绪,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盲目跟着她到东到西,最后上二楼,她打开对着楼梯的正数第二间,示意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了。走进房间,里面极其窄小,也就是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桌,而靠近墙壁的床铺上方有个悬空的大柜子,几乎占了床上方的一半空间。我想象着,不管是把脚还是头放在这个柜子底下睡觉,都会有点奇怪,这时候柏原女士又喷洒来一堆日语单词,看我茫然无知的小表情,她有点可怕地抿嘴一笑,忽然手脚麻利地给我套被子,短短几十秒就搞定了,而我还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直到她说“一,二,三”。哇,这三个词我算是听懂了。我赶快心领神会拿起两个被角,柏原女士又重复了一遍“一,二,三”,我俩大力甩动被角,把被子妥帖放在床上,我和她的第一次沟通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第一次独自生活的我,从住进宿舍的那一刻开始探索高円寺。这是个中央线上的小站,从新宿坐电车过来一共四站,要去早稻田则有两种走法:一是坐电车在新宿换山手线去高田马场,再走二十来分钟到学校;二是坐地铁东西线四站,就能直接到早稻田站,出站几步路就到学校。前一种走法麻烦点但更便宜,后一种走法比较直接干脆,但在东京地铁比电车贵。我买了从高円寺站进早稻田站出的地铁月票,第一次坐车,看到月台上的同宿舍同学,很开心地就和他们上了一辆车,结果发现坐错了。因为他们买的是更省钱的高田马场出的电车月票,而电车和地铁在高円寺这个车站,有时候就是跑在同一个月台上的,你必须看准时间,也要了解来的到底是哪辆车、哪条线。
慢慢地,我掌握了在东京坐公共交通工具的一些方法,了解到这里的地铁、电车线路之复杂,时至今日我在东京站和新宿站还会偶尔坐错车。好在大多数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辈子可能也就在一两条线路上跑,只要熟谙自己的出行路线就行。是以等我也能闭着眼睛坐上去早稻田的东西线的时候,我就发现,只要每天早晨在同一时刻同一月台上了同一车厢,那个车厢里的人,包括他们穿的衣服样式、站立或坐着打盹的姿势、手里拿的漫画或小说的系列,那都是不会改变的。东京是个人人按部就班的大都市,一开始让人觉得惊奇,接下来会思考他们这样会不会一生都很无聊,到现在我却有新的感悟——虽然是按部就班,但好在大家都是在自己的轨道上按自己喜欢的节奏及style做着自己,可以说是一种夹缝中的自由。
但柏原女士很少坐地铁和电车,她有一辆自行车,平时她就骑车在高円寺周边匀速移动。作为宿舍的管理人,她很少离开宿舍超过两小时,基本都是绷着脸出门办事,然后快速回来。她好像没有任何朋友,也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在宿舍只是上班,节假日会回家。柏原女士好像没有“家”,她自己的住处就在宿舍二楼尽头的小房间里,那尺寸和学生们租住的一模一样大。那是个很神秘的所在,住在宿舍里的学生们有时候很想去一探究竟,但就算半夜去敲柏原女士的房门,她也会忽然伸出一张脸,下一秒就关上门衣着整齐地出现在人前,帮忙解决这个那个的,小房间的真容到现在也没人窥见过。
我是来到这里才发现,高円寺的这间学生寮主要容纳来自欧美的留学生们,中国和韩国的留学生更喜欢住在离学校比较近的高田马场的几个寮里。我的生活指导说:“老外不怕累。”然后迅速想起来我也选择了高円寺寮,就说:“你也是精力充沛,不怕每天多走那么多路。”我哈哈假笑,其实在一开始,心里也微微后悔,真的,每天要多走太多路了。但出门说日语,回到寮里和同学们说英语,对语言水平提高大有好处,且比起害羞的亚洲人,欧美同学们更热情活泼,课余也更擅长玩耍,天晓得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也是个“社牛”呢,这都是我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误”住高円寺的理由。从那时起我还发现,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会特别管西方人叫“老外”,日文是“外人”。除此之外,中国人就是中国人,韩国人就是韩国人,只有“外人”包含了复杂的意味,有点戏谑,又有点远观。柏原女士也经常在我面前使用这个词,一开始我只是抓取了这个出现频率有点高的发音,后来发现其实她是在对我抱怨这些个“外人”。可能是因为初来乍到的我听不懂日文,她就敞开了使劲说,也可能她觉得我是这个宿舍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亚洲人之一,比较容易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住高円寺三个月之后,我第一次对柏原女士的抱怨有了反应。可能是二十岁的脑子还拥有潜移默化学外语的功能,脑子里对日语一直是叽里咕噜乱飞印象的我,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能听懂了,还能用相对简单的句子回应和评论。记得那天是天气转凉,柏原女士来给我换厚被子,她说:“怎么这些老外都不懂做了饭要洗锅?”我自然而然地回答:“是啊,尤其是那个法国人,他还说自己是巴黎来的,巴黎人都不洗锅。”柏原女士忽然惊喜地抱住我,一反常态大幅度地情感流露道:“哎呀殳桑,你可是会说日语了!”
从此以后,我能感觉到柏原女士对我的态度亲昵了不少,对我的一些“违规”行为她也会盲目地包庇一点。有一次我炖着肉去接电话,忘记了时间,把宿舍的一只锅子烧坏了。回到厨房我发现柏原女士已经帮我灭了火,且奋力地去除着焦味弥漫的痕迹,我一下心生愧疚,提出要赔一个锅子。但柏原女士迅速地把锅子用一张牛皮纸包起来,说过会儿就骑自行车到外面去扔掉(日本不可随便扔奇形怪状的垃圾,会罚款),我就更愧疚。这明明是比不洗鍋子更大的过错,但柏原女士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生活,烧坏一个锅子就要罚你,你家人该心疼了。”
但前一天她明明就对两个没洗锅子的法国男生大吼大叫,罚他们把公共厨房里所有的锅,包括电饭煲的内胆,都洗了一遍。这真是太双标了。但柏原女士说,就是瞧不上他们屡教不改还趾高气昂的样儿:“老外都缺乏反省的能力。不像我们,一旦犯错就恨不得先惩罚自己。”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柏原女士那里学到“反省”的日语。
她非常自然地说“我们”,应该还是觉得东方人脾性会比较相近。其实宿舍里有个日本女孩子,叫直子,但直子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她在巴黎出生在巴黎长大,这会儿才回到东京读大学。直子说法语就是完全的法国人,但日语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柏原女士很少和她交流,见到了也是淡淡的,她跟我说:“直子早不是日本人了,她有一颗不洗锅的心。”
确实,直子和另外两个法国男生一样不爱收拾也不爱洗东西。
“不洗锅的心”让我觉得柏原女士的日语很有意思,批判之余带着一种萌感,就经常跟着她模仿一些语句和用法。其实到一个地方,跟着上了年纪的人学当地的语言是最好的方法,说话带着萌感的不光是柏原女士,高円寺的很多老人家都会说这种态度严肃、内核喜感的俏皮话。
每天放学,坐车到站,再从车站走回家,我有两个走法,一是先走Pal商店街再接着走ルック(日语音Look)商店街,二则是走纯情商店街。“纯情商店街”的名字在我发现它的第一天,就觉得非常有趣,但问了很多人,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它纯情,好像从第一天开始就纯情了,所以也不需要理由。有一本获得直木赏的小说就叫《高円寺纯情商店街》,写的就是这里。走纯情商店街回宿舍其实会绕点路,但这条街上的店铺更平民一点,带着日本人很爱的“下町风情”,简而言之就是接地气。ルック则比较洋气,但不是那种精致的洋气,而是充满了浓浓的嬉皮风格和亚文化感。纯情商店街更多是老年店主,有时候我就故意绕路走,去那里的青果店、鳗鱼店、糕团铺子,去和开店的老头老太聊天。你甚至不用假装买东西,他们也很愿意和你一聊就是一下午,还会奉送免费的茶。这就是高円寺这样的小地方的好处——店铺看上去生意冷清,其实全靠住在此地固定的熟客,所以不会突发大财,也不至于倒闭关张。商店街上一家家都是互相帮衬着,支撑着,彼此保证着拥有代代相传的手艺和大把闲暇的时间。比如鳗鱼店放在外面的样品柜实在丑,用了多年的食物模型让鳗鱼看上去就像橡胶废料做的,但如果受了对酱汁香气和炭烤味的蛊惑,半信半疑点了一串,穿着洁白罩衫的老奶奶就会给你缓慢地烤好,撒上山椒粉,我说直接在门口吃,她就送上一双筷子,那一口下午四点半的烤鳗鱼真是松软甜美,与那些马马虎虎的“样品”相貌完全不符。坐在台阶上和奶奶聊天,问为什么不换换样品柜里的模型,她说:“烤了六十几年了,我们是正宗的关东做法,谁要来买,那味道都知道啊。”
“那不如不要样品柜了。”
“那也不行,唔,不如说,这个样品柜是用来吓退不诚心的新客人的吧。”
“那我就是新客人啊。”
“所以你没被吓退啊。好吃的东西靠的是气味来吸引人,看模型和照片来决定吃还是不吃,那大多会被骗到。”
“原来如此。”
吃了几回鳗鱼,后来我还想和奶奶聊天,在黑乎乎的样品柜前,琢磨着要换个什么品类才好,奶奶立马犀利地观测出我的心思说:“你要来这里坐坐,不一定要吃鳗鱼,隔壁可乐饼也很好吃的,你去试试看。”
我稍一犹豫,隔壁炸可乐饼的老头就探出头来了,说:“最便宜的五十円一个,你是鳗鱼店的老客人,送你一个。”
就是这样,我靠着买蔬菜、买水果、买可乐饼、买鳗鱼,和各种纯情商店街的老人家进行啰啰嗦嗦的对话练习,也摸清了住在高円寺一带,有哪些小店好吃。
结果有一天,柏原女士找我和她一起搬几个旧家具的时候,她跟我聊着聊着,忽然说:“殳桑,我觉得你现在日语有点老人味。”
我一愣。
“你平时可能和商店街的老人家们说太多话了,感叹词都是‘呼儿嗨哟那种,年轻人听了要笑话的哦。”
我马上“反省”了一下,果然,我一并学到的有很多是老奶奶扶着腰站起来的那一声“嘿咻”,或者老头喝了一口冰啤酒之后感叹哈气的那一声“阿斯呀”。我点头承认,柏原女士特别认真地说:“所以啊,你还是得多和我练习日语,毕竟,我还是年轻的,对吧。”
许多年以后,在北京多年来给我剪头发的藤田桑,很不经意地问起我之前在日本留学时住哪儿,我回答说高円寺。曾住过东京的他立刻羡慕地说,厉害啊,那里是东京亚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啊,商店街的样貌非常精彩。我点头称是,随即回忆起每天走ルック回宿舍的时候,一路上都是古着服装店、二手书店、纹身处和道具屋,街上走的人也常是嬉皮士打扮,无论男女,都留着或脏辫或黑人蓬蓬头的那种夸张发型,满身满脸都装饰着亮晶晶的穿孔身体环和大片的纹身,这和二〇〇〇年前后能在涩谷原宿等地随处可见的辣妹装扮或洛丽塔全然是不同的风格。有时候甚至有租住在高円寺的嬉皮夫妻在此地生了孩子,拖家带口出门时,连婴儿和狗都打扮得很嬉皮。入夜,商店街上的人不减反增,有人背着吉他,有人穿着话剧戏装,粉紫色头发的少女骑着单车带着大狗,灵巧越过一个个本地老人家,在小石子路面上飞快穿梭。ルック商店街亮起可爱的垂挂式路灯,灯柱还装着喇叭,放着ABBA乐队的歌曲。当时的我,则是人群中反向从车站往高円寺商店街深处走的一个小女孩,肩上背着很流行的木村同款outdoor双肩包,一手拿着刚买的红豆面包,另一手拿着垂挂着密密麻麻卡通吊饰的小巧翻盖手机,走过一家家招牌花哨的店铺,在坐落着“七つ森”咖啡店、佐藤药店及一家蔬菜铺子的路口右拐,一直往里走,经过“高原酒店”和一家老式米店,在有两个饮料自动售货机的地方再左拐,走几步就到早稻田学生寮。隔壁是一家小小的保育院,门口有个停车场,那一栋灰扑扑的二层楼建筑,就是我当时的“家”。
在高円寺住了三四个月之后,我已经非常適应一个人在宿舍的生活,一方面是柏原女士的指导,另一方面是通过我厚脸皮的见谁和谁唠嗑的本领,现在我知道买牛奶、肉、生鱼片和零食可以去比较便宜的三平超市,下午四点后有特价;买水果蔬菜则可以在传统的青果店捡漏;生活用品可以去靠近新高円寺地铁站另一边的百元店淘宝。当然,留学生活也绝不是完全以省钱为目的,基于高円寺的物价还是要远远低于市中心,所以我还是会不时去附近庚申通的小咖啡店コーラル(日语音Coral)喝个老式现磨的冰咖啡,或者ルック上亮黄色的Noble小馆犒赏自己五百日元的咖啡加芝士蛋糕的套餐。但随着语言能力的飞速发展,我也开始不满足于自己买菜做饭和在附近小店买了熟食带回宿舍的现状,开始想要挑战一个人去餐馆。
某天我请教柏原女士要怎么打电话预订东京的餐厅,她上上下下看了我整整半分钟:“殳桑,你是不是觉得这几个月在宿舍都没吃好?”
我赶快说,不是这样的,我可不是那种会在食物上亏待自己的人。更何况我吃的东西又不是宿舍提供的,好不好的更不需要柏原女士负责了。但她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猜测我是不是在吃饭这事上省钱了:“这样吧,我带你去好好吃一顿。这个礼拜三的下午五点,新宿伊势丹门口见。”
我对柏原女士突生敬意,不愧是她,要么不请客,请客就要去一流的贵妇百货。礼拜三我放学之后直接坐电车到了新宿,她已经气宇轩昂地站在伊势丹百货门口顾盼我多时了。跟平时在宿舍稍有不同,今天柏原女士没穿围裙,她戴了顶紫色的帽子,穿了非常挺刮的风衣,带了个尼龙袋子,一把拽着我的胳膊就进了商场,熟门熟路坐扶手电梯下了地下一层,到了我从没见识过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下午五点的伊势丹食品部:香喷喷的炸猪排、炸白身鱼;黑醋猪肉、煎饺子小笼包;上等和牛做的浅烤牛肉和撒着芝麻的牛肉饭;刚出锅的车海老天妇罗和樱花虾饼;晶莹剔透打着高光的生鱼片盖饭、寿司及各种手卷;古色古香的日本甜食柜台和华丽雍容的西洋甜食柜台更是差点没把我看花眼。柏原女士说:“现在开始我们要作战了。”
“啊,什么是‘作战?”
“就是在这里战斗啊,努力把所有的东西试吃一遍,吃到饱。”
我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则忽然从尼龙袋子里掏出两罐尚存冰凉感的啤酒来,递给我一罐说:“要非常隐蔽地喝。”
我俩把啤酒半放在外套口袋里,在新宿伊势丹犹如马戏团一样精彩纷呈的食品层慢慢逛着,每个柜台的店员们都非常殷勤,且麻利地给我们推荐最“自满”的食物,我们尝到了意大利的烤鸡、洋蓟心沙拉、印度奶酪块咖喱、上海风的糯米烧卖和肉汤小笼包、静冈产的鱼饼和鱼肉卷、北海道的黄油夹心饼干,最后还试了三四种冰激凌和两种夹心的大福糯米团子。柏原女士轻车熟路地走到东走到西,特别注重吃了这个品类就不要重复差不多的味道,每尝完一种,她就表情冷淡自若地离场,然后拿出藏在外套口袋里的啤酒,用风衣袖子挡着喝一小口,露出沉醉的表情。我喝酒上脸,没吃多少种东西就开始脸红,是以站在柜台前接过店员递来的食物时多少有点心虚,但柏原女士非常坦然。直到我们走过一个商场保安模样的人面前,他非常敏锐地发现了我们的小把戏,但也只是说了一句:“那个,商场里不可以自带饮料哦。”
柏原女士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就是在这里买的。”
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她在伊势丹买的,柏原女士不是那种接受溢价的贵妇,她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啤酒当然是在便利店买好带进来的。但她咧开鲜红嘴巴这么说了一句,同时眼睛微微一瞪,保安可能也立刻感受到了学生时代被舍监训斥的害怕感觉,竟然回答:“哦,抱歉。”
离开之前柏原女士买了一大块炸的樱花虾饼,说这个最划算,带回去下酒能吃好久。
“一点儿都不消费也不太礼貌。”
她认真地说,我点点头,但还是有点懊丧她根本没教我怎么打电话订餐厅。
在高円寺生活了六个月后,我交往了一个韩国的男朋友,也是早稻田的交换留学生。男朋友比我大七岁,是当完兵才继续读的本科,看上去高高大大阳光灿烂的。我有时候会在他的宿舍过夜,这事情不久就被柏原女士发现了,她用了各种方式表现出不满,这让我倍感压力,好像是莫名其妙在异国他乡多了个家长一样,且还天天和你住一起。有时候我回去晚了,卡着“门限”(宿舍关门时间),就发现柏原女士在厨房里装模作样地收拾着,那架势分明是等我回来,要说我一顿。那时二十岁的我觉得,自己分明是个成年人了,在国外独自生活最可贵的不就是自由吗,现在这事爹妈都不管,却换了柏原女士有意无意唠叨,无非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你们都是交换留学生,到时候要各自回国的,在一起不是长久之计;这男孩子看着外形不错,但你对他不知根知底,何况他还在军队里经历了一番,他一定比你多八百个心眼子;以及仿佛是全东亚共通的那句“警告”——
“殳桑啊,现在你高兴就好,但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也要记得,我可是早就提醒过你了哦。”
韩国男友的主要活动区域在高田马场和新宿,除了上学,他还在歌舞伎町的一家韩国烤肉店打工。和他在一起,朋友圈子多了很多亚洲面孔,和我回到宿舍面对的老外们不太一样。这是一个有点不同的世界,因为高田马场本来只是我上学放学会经过的一段路,大多数时间都让我觉得无聊,但男友带我发现了那里的各种小馆子,无论是拉面还是咖喱,都是现在的人所说的“B级美食”,重油重碳水,花很少钱就可以饱餐一顿,符合学生尤其是男学生的胃口。自从柏原女士带我在伊势丹偷喝了啤酒,我也开始有了无论吃什么都先来一杯生啤的习惯,跟着男友更是越喝越多,几口就脸红的事情渐渐不复存在。在高田马场车站附近有个饺子庄,是当时早稻田中日韩三国学生共同的最爱,座位就是沿着吧台的一条,以及二楼的几张桌子,有时候大晚上也会坐满人。这里的饺子是现点现包的,店里的老阿姨手脚麻利地不停做着样子小巧、里面包着一口芝士或一整颗大蒜的肉馅饺子,刚煎完端上来外皮焦脆内馅鲜美,再配上他家招牌的韭菜炒猪肝,就着冰啤酒实在爽到爆。老阿姨非常凶悍,饺子只能点一次,最多再加一次,不然她应付不过来。所以十个一份的饺子,我们人多一起去,常常先要七八份,直吃到临近关店,再追加一次,这时候阿姨看看剩下的肉馅,这才会不带黑脸地再给我们包一轮。啤酒一杯杯喝,饺子一盘盘吃,我觉得这才是淋漓酣畅的大学生活,但一看时间,我的宿舍门限将近,起身要走却被男友和他的朋友们拖住:“再喝几杯嘛。”
“那就最后一杯。”
年轻男生们心眼最坏,马上点了这个饺子庄的隐藏菜单:马脖子。这是一种日本烧酒混合威士忌的玩意儿,老阿姨都在收拾了,看他们拿到酒灌我,马上叉腰骂人:“呀,你们可以滚回去了,这样过分了。”
就这样,最后的一杯不是马脖子而是骆驼稻草,我立马醉得不成人形,被男孩子们嘻嘻哈哈扛到高田马场车站,听着铁臂阿童木的到站声,再把我塞进挤满人的末班车厢。但其实我意识还留有一丝清醒,至少还能从车站晃晃悠悠回到宿舍,用力推门时不小心摔了个马趴,发出很大声响,迅速爬起换拖鞋时看到柏原女士站在我面前,大半夜的,口红依然鲜艳,脸上的表情却凶神恶煞:“我说你呀,清醒一点吧。”
大多数时候,我都特别喜欢上了年纪的女性的通透清醒,但有时候也会痛恨她们洞察一切的能力。异国的恋情没过多久就草草结束,男友没打招呼就回了韩国,只给我打了通电话说他提前结束了交换留学计划回国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不甘心地跑去韩国找了他一次,最后发现交换留学对他来说算是一种“度假”,而这样的恋爱对于他来说也是“度假计划”的一部分。他在光州车站对我抱歉说其实已经订婚了,但整个恋爱过程他还是真心的。我手里握着去汉城(那时候还不叫首尔)的车票和一张国际电话卡,觉得自己像是在演一出情节俗烂的言情剧,明明是别人写的情节,但自己怎么就给套在里面了。就记得男友最后说,毕竟他是一个多子女家庭的幺子,上面还有七个姐姐之类的,而且已经二十七岁了,耽误不得。再一转眼,自己已经在汉城车站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打电话了,二十岁的我断断不敢告诉父母经历了这些事情,下意识就把第一个电话打回了宿舍,一个菲律宾同学接了,只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大叫:“殳桑很安全,你们赶快去叫柏原女士来听电话!”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柏原女士的声音,非常着急地不断重复一句话:“你啊,赶快回来吧。现在就买票回来啊!”
就這样,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恋,回到东京的头一个星期,都躲在宿舍里哭哭唧唧的,现在想来,这副样子一定很令人讨厌吧。但柏原女士“特许”我当时最要好的台湾闺蜜过来住着陪我,最爱开玩笑的英国同学也不打趣我了,最傲慢的法国同学会轻敲两下门给我送个小蛋糕,很多年之后,我还能记得这些友邻的善意,庆幸自己在一个看似乱哄哄实则充满暖意的大家庭度过了一段自己的青春岁月。因为那阵子大家送我的零食甜点很多,房间里一下子存不了,柏原女士有一天突然扛到房间一个红色的小冰箱说:“看,我找到什么!”
柏原女士经常骑自行车去给宿舍的学生丢大件垃圾,那个地方也聚集了很多别人闲置不用的电器和家具,她会细细查看,如果是质量没什么问题的,就会带回来再利用,这样也省得穷学生再花冤枉钱了。
“送你一个冰箱,吃的就都可以放在里面。我都已经给你擦干净了。就是睡觉的时候可能有一点点吵哦。”她非常高兴地说。
就这样,我拥有了人生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冰箱。在房间里清理出一个角落,插上电,听到冰箱启动的声音,我忽然油然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大介意冰箱间歇性的制冷声音,哪怕睡觉也不会被这样的声音所打扰。
又过了一阵子,我的精神头儿恢复了大半,上学放学遇到柏原女士,她都会问我:“今天恢复了百分之七十五了吗?”
“嗯,恢复了百分之八十七了,就差那么一丁点了。”
“那就好,那就好。”
她噘着鲜红的嘴唇有点可怕地笑道。
一天晚上,柏原女士兴冲冲地来找我,问:“你有没有兴趣去试试日本传统的澡堂?”
宿舍里有很方便的淋浴间,平时我还真没想过要去公共澡堂。但听几个北欧的女生说,我们住的附近就有一个,非常老式也很舒服。她们邀了我好几次,时间都没对上,没想到柏原女士也来约我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点点头说好。两个人收拾了下洗漱用品,用小篮子装着,慢悠悠地就往澡堂去了。进到女宾部,拉上沉重的木门,看到几个老太太白花花的身子,我才意识到,哎呀,今天我和柏原女士要坦诚相见了,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可再一抬头,柏原女士已经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光了,但发型依然高耸,嘴唇依然鲜红。瞬间我想起了儿时被妈妈或者某个阿姨带进女浴室的情景,虽然对方是个日本人,但这种感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快呀,衣服脱了呀。”然后她迅速上下扫了我一圈,说,“还是没吃好也没睡好,身体还是个孩子。”
我俩先洗干净身体,然后浸泡入大浴池,额头上各自顶着一块小毛巾,水温微烫,马上就把我们都沁出汗珠来,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呆呆望向对面用瓷砖拼贴出来的富士山图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柏原女士则颇为满足地叨咕了一句:“这个时候有冰啤酒就好啦。”
热气慢慢熏蒸上来,隔着模糊不清的白雾,我忽然鼓起勇气问柏原女士:“柏原桑,您结过婚吗?”
“结过啊,但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她非常顺畅地回答。
“啊?”
“哦,没事的,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那您后来就一直一个人吗?”
“对啊。”
“这样不会寂寞吗?”
“不会,因为结婚的时候也很寂寞。”
她咧嘴对我笑笑,这时有人拉开门又关上,一阵冷风吹散了面前的雾气,我看清了卸妆的柏原女士的脸,心想,其实不化妆她还没显得有这么老。
“一个人待着比较快乐吗?”
“哎呀,我没想这么多。”她回答,“总之,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很想结婚,就结了。虽然很厌倦婚姻,但想离婚的时候,他正好去世了。所以就是现在这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但一个人真的非常快乐啊。”
我点点头,看她微闭双眼,似乎在想象着泡完澡之后的冰啤酒,确实是挺快乐的样子。
出浴之后,我们穿好衣服,拿着小篮子往回走。天气微寒,暗蓝色的空中依然能看见云朵的形状,星星却也清晰可见。我俩身体都充满了热气,丝毫不觉得冷。走到拐角自动饮料贩售机处,柏原女士停下来,拿出硬币买了两罐冰啤酒。我俩喝了一口,同时发出老人家“阿斯呀”一样的声音,真是太爽了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百分之百地恢复了。
结束了学业,快要离开高円寺的时候,正是初夏。我这才发现,我房间窗外的那棵大树是枇杷树,已经结满了果实。柏原女士在这个时候满头大汗地跑上跑下,指挥男同学从我房间的窗框处伸长胳膊去摘枇杷,一会儿就能摘一大筐。但枇杷洗干净了吃起来还是有点酸,我问柏原女士为什么不再等一阵子摘,她说:“如果要等枇杷全变甜了,鸟就先把它们给啄干净了。”
我也忙忙碌碌准备回国,邮局的小伙儿来了好几次,把我的行李打包先寄海运,但很多杂物还是带不走。我理出一个箱子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部分的衣服准备卖给高円寺本地的古着店,柏原女士来看了一眼,挑出两件衣服,恰好都是前男友送我的外套,从心理上我不想带回国,但从衣服本身来说,还是挺新的。她往身上比了比,笑着说:“别浪费了,给我穿,行不行?”
柏原女士看了眼箱子里其他的东西,都是些没人愿意接手,带回去费劲扔了又可惜的小玩意,比如去冲绳旅行带回来的一颗大木头椰子、学生联欢会小组唱得到的三等奖塑料台灯、去野营买的大号手电筒之类。她想了想,拿来一支马克笔,让我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我替你存一年吧,有的东西现在舍不得扔,一年以后就下得了决心了。”
当时我没细琢磨这句话,点点头,拿起笔写了名字,还多了一行:“这个箱子属于了不起的女孩。”
柏原女士拿着箱子,带我走到二楼尽头她的房间,打开门。这个动作惊到了我:今天是什么日子?神秘的房间竟然向我敞开了。
我好奇地观察着,但其实这个房间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塞得比学生的屋子更满一点,且多了电视机和一些其他的家电罢了。柏原女士拿着箱子在墙角放下,招手示意我进来,然后迅速关上了门。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何其荣幸,竟然来到了这个大家都从没进来过的小房间,但这里真的太普通了,没有丝毫与众不同,柏原女士平时那么小心谨慎不让人进门,又是为什么呢?这时候柏原女士笑嘻嘻地打开了她的冰箱,哇,原来她存了这么多啤酒,把单开门的小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
“来来,陪我喝一杯。”一说到喝酒,柏原女士就眉开眼笑,“我有的是酒。”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房间的角落里堆了很多紙箱子,上面写的不是啤酒就是清酒的字样,有的被扒开一角,露出里面的瓶子或易拉罐,直叠到了天花板。而另一个玻璃柜里则是烧酒和各种西洋烈酒。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一个“酒鬼”的房间,可以想象大多数时间,柏原女士应该都悄无声息地躲在小房间里乐呵呵地自斟自饮,这样的景象,她当然不想让学生们撞见。
但现在想起来,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二〇〇六年的冬天,怀着老大的我再度来到东京旅行,虽然没事先准备,但某天在新宿附近吃完午饭之后,我坐着中央线来到了高円寺站。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站前炸鸡店的味道,有年轻人背着吉他低头走路,浅色头发的少女以同一姿态骑着单车。一切仅凭着肌肉记忆就可以,我就这么沿着ルック商店街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过去的宿舍。一进门,还是那股熟悉的“学生气”,拖鞋柜子和地毯都没变,但宿舍管理人已经换成了另一位戴眼镜的女士。我对她自我介绍,学生时代在这里住过,当时管宿舍的是名叫柏原的女士。她马上大声说:“啊,对对,她是前任的管理人,去年退休了。”
“回老家了吗?”我试探着问。
“不知道,一般都是回老家了吧。我跟她交接时间很短。”管理人女士快乐地问,“对了,您之前住哪间房间啊?”
“二楼楼梯口那间,就是正数第二间。”
“啊,那是窗口看出去最漂亮的房间,有一棵很大的枇杷树。”
我们聊着天,有几个学生从楼上下来,像从前一样,拿着杯子和吃完的饭盒,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开冰箱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说:“好羡慕啊,都这么年轻。”
现任管理人女士则看着我的大肚子,微笑着说:“但您这样,也是很幸福的啊,可惜柏原女士没在了,不然她一定会为您高兴的。”
二〇二三年春天,经过了三年的疫情非常时期,我第一次出国,又来到了日本。在欧洲读高中的女儿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我,趁着她的春假,我们约在东京见面。她在这里有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不时相约出门逛街玩耍,有一天傍晚回到家,她特别兴奋地对我说:“妈咪,我去了个很有趣的地方,叫高円寺。”
我“啊”了一声,凑过去听她怎么说。
“有数不清的古着屋、二手书店、复古的玩具店、纹身室,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杯子店,收集世界各地的古董杯子。而且那些小街上走的人都很有个性,感觉他们不是搞乐队的就是演小剧场的啊。”
我回答说:“这你可问对人了,你知道吗,我二十岁的时候,就住在高円寺。”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在微笑,但眼泪是真实地流出来了。
过了几天,我们母女俩一起去了一次高円寺。C小姐先带我去逛了她喜欢的杯子店和猫咪小铺,竟然路过了我曾经和舍友们最爱去的居酒屋“抱瓶”。在古着店,C小姐认真地挑着连衣裙,我跟她开玩笑说,也许你会买到我二十岁时穿过的衣服,因为当年回国之前,我真的在此地卖了一些。我们又一起去了之前我放学后常去的咖啡馆コーラル,店主老奶奶和她的手摇制冰机、老式电话座机以及手画的乱七八糟的菜单竟然还都在。因为完全是原来的菜单,所以也保持了原来的价格。我们点了冰咖啡和肉桂吐司,奶奶在吧台后面一边制作一边反复和我们确认了五六次,但端出来的食物味道还是不错的。我吃完松了口气,确认奶奶还很硬朗,和从前比,她只是更老了一点,也更糊涂了一点而已。而且奶奶的精神状态也是高高兴兴的,我猜是因为这里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虽破,但不乏住在附近的年轻好看的艺术型男孩来光顾,可能是因为奶奶的咖啡馆还能抽烟的缘故吧。
吃完拉面,又喝了咖啡,我准备带女儿去看看我当年的宿舍了。虽然一开始有一丝担心自己找不到那个准确的位置,但真的很奇怪,那么多年了,我对那个地方仍有强烈的肌肉记忆,从JR车站出来,走过Pal商店街,再到ルック街,看到七つ森咖啡店,在有一家蔬菜铺子和佐藤药店的路口右拐,走一小段,看到两台自动饮料販售机的地方左拐,那就是我曾经独立生活的第一个“家”。但这一次,我发现隔壁的保育院还在,附近的“高原酒店”和米店也还在,但宿舍小楼被完完全全拆掉了。剩下来的空地成了一片公园,里面还没什么娱乐设施,就几条长椅,有一对老夫妇坐在其中一条上吃着便当。可以看出这里新建不久,草地还没茂盛起来,我绕到后面仔细看了一圈,枇杷树也不复存在了。而这片空地中间孤孤单单地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钟,看上去颇为突兀。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虽然改变总是在预料之中,但要说失望那还是有一点的,但确实就是那一点点,情绪在心底里暗暗流着,却已经不能奔涌了。回家的路上,C小姐很体贴地问:“妈咪,你以前住过的地方拆了,你会觉得遗憾吗?”
女儿的问题让我想到了柏原女士曾经说过的:有的东西现在舍不得扔,一年以后就能下定决心了。很多的不舍在放手的那一刻最伤心,慢慢回想,你所留恋的东西其实一直会在原地,保持着最初的颜色和姿态,只是你的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后退。高円寺其实从未改变,我买过的二手店都在,喝过的居酒屋一如既往还热闹,老奶奶们仍然矍铄,走在街上的少男少女们自始至终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像多年前一样青春永驻,我行我素。
但我也会打开给拆掉的宿舍拍的照片,看着那只伫立于空地,与周边甚是违和的巨大的钟,心中默默念着:
此地空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