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巧姐儿——添彩法、京圈多蠢父、
诗为政治始、惊悚片大忌贩卖巧姐,是《红楼梦》结局的最后一件激烈事件,跟宝玉离家事件插着写。是现代电影编剧技巧,主体事件缺乏动作性,便插入一个动作性强的事,主体事件没变,观众错觉,主体事件变强。
传统小说技巧,叫添彩法。一幅水墨山水画,玩的是黑白灰的艺术,无奈买家不懂,于是染上点青绿,见到颜色,买家能欣赏了。还不够,就往画上贴黄金箔片,金光闪闪,肯定好。
西方也一样,画的圣母像神色微妙、姿态典雅,学画的人称赞,买家不满意。画家不纠结,碾碎十颗蓝宝石,把圣母袍子涂蓝。蓝汪汪的,买家看出了好,加价也要买。
宝玉离家,是情节高潮,整本书都为这一笔,但外在行为弱,只是家门口说几句。《教父》存在同样问题,新一代教父迈克亲自出马,跟妹夫当面对峙,诈出他是背叛家族的奸细——迈克由一个诚实大学生,变成了一个老练的骗子,性格完成蜕变,在剧情上是当然的高潮戏。
但只是在屋里说两句,情节的高潮,不是视觉高潮。导演将迈克诈妹夫和暗杀敌对黑帮老大的场面编织在一起,水涨船高,观众错觉,口水戏成了重头戏。
贾环、贾芸挥霍得没钱了,穷极生恶,想把王熙凤女儿巧姐卖到番邦。他们均受惠于王熙凤,但小人是恩将仇报的,王熙凤给予他们的好处不记得,提出非分之想,王熙凤没答应,便怀恨在心,贩卖她孩子,一为贪钱,二为泄恨。王熙凤哥哥王仁亦是只认钱的主,能得利,可以卖侄女。
藩王是买个丫鬟,二贾伙同王仁,骗邢夫人是给藩王作妾,因贾家获罪待查期间,不好明媒正娶,先把巧姐送过去,日后再补婚礼。
宝钗、平儿察觉不对,请王夫人拦阻。巧姐父亲贾琏现在外地,临走前落泪求王夫人照顾女儿,知道自己这个妈邢夫人是无德蠢人。王夫人出面,邢夫人认为王夫人嫉妒自己一房结亲藩王,要谎言破坏,坚决不信。毕竟邢夫人是奶奶、王仁是舅舅,王夫人、宝钗血缘隔着一层,无权处理巧姐事。
宝钗、平儿愁坏了,宝玉表态,就让巧姐给卖了吧,惨遭不幸也是一种人生。宝玉开悟,再看人事,是游戏了,诗情画意的划船是玩,吓得乱叫的过山车也是玩,都是游戏,还有好坏吗?没良心的二贾、没人性的舅舅、蠢货奶奶都是假相,真相是巧姐自己要玩这个,咱们就别拦了。
宝玉态度,在京城老辈人里常见。满城尽是开悟者,不是好事,孩子上错学、选错工作、爱错人,大人看出来也不管,一句“这是他的命”了事。
孩子长大后,婚姻痛苦、工作无前途、头脑还不好使,埋怨父亲在自己最关键的青春期失职:“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您也不懂事吗?多给我一句话,我就不至于活成这样!”
孩子恨意浓,老爹很坦荡:“这是你现在的想法,等死了,你就不这么想了。”
西方医学监测到人在临死前,大脑有强烈思维现象,并分泌大量令人产生快感的多巴胺。科研成果,刺激文艺创作。一九九九年《美国丽人》结尾,男主中弹濒死,完整人生在脑海中重现,五十年人生十秒走完,便超越了好坏概念,成为游戏。男主无辜被杀,却幸福死去,是玩了场游戏的快感。
看过《美国丽人》,也就理解了宝玉。幸好宝钗不是科研脑,没聽宝玉的,平儿、刘姥姥带巧姐到乡下,躲过厄运。
我上两代的京城人,容易对父辈怨气大,家族聚会的年夜饭,往往是控诉会,发泄后愤然离席。受指责的老人无所谓,跟留下来的儿孙讲,自己在这年纪也不愤。年夜饭跟老爹翻脸,是京城固定节目,代代如此,年年如此。
大我们一拨六至十岁的哥哥姐姐,童年被年夜饭吓着了,从小立志,将来有孩子得管,无钱无势,也一定给孩子当智囊。京城这怪风气,终于遏制,给哥哥姐姐们点赞。
巧姐免了京城一风气,没躲过另一风气,到了乡下,由刘姥姥撮合,嫁给当地地主的儿子。地主不自信,您别瞎揽事,贵族小姐岂能下嫁?刘姥姥自信,说等着看。富商、三品以下官员家绝不可能的事,贵族反而有可能,贵族就这么怪。
刘姥姥是个假亲戚,跟王夫人、王熙凤并无血缘关系,是祖辈同姓攀亲,口头说说,没入族谱。对这种假亲戚、穷亲戚,王熙凤偏要认,王夫人就随了王熙凤,甚至贾母也凑热闹,亲自接待刘姥姥。刘姥姥的乡土话,固然有趣,听多了,贾母生厌,会打断刘姥姥。表面喜欢你,是哄你玩,不可能成闺蜜。
跟乡野村妇搞关系,是贵族给自己留退路,万一哪天获罪,城里近亲靠不住,他们为自保要落井下石,有个乡下远亲,是子孙投奔对象。刘姥姥不是最合适的投奔对象,广播种吧,先算一个。
王熙凤让巧姐认刘姥姥当干妈,病危托孤,是败家速度比预计得快,还没培养出更合适的子孙投奔对象,有一个先抓住。
我一代的京城小孩,总有几位乡下的姑奶奶、姨姥姥,是奶奶、姥姥的姐妹,两三年进京一次住半月,乡下生活不改当小姐时的端庄,只是一股郁郁不开心的神色,令小孩印象深。她们的使命,是为家族留退路、留血脉,家族拿她们当最坏的打算,她们怎么会好?
刘姥姥撮合巧姐嫁土豪,父亲贾琏遵从惯例,欣然同意。贾琏心态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复现,城里女孩下乡,市民阶层的父母劝女儿缓住别嫁,爹妈拼老命,一定日后把你调回城。贵族后裔的老爹则力劝女儿速嫁,这步棋走得妙,平民家姑娘懂什么,别受她们影响。
六七十年代嫁了的姑娘,在八十年代初多离婚,又是给京城旧习害了的例子。她们是我们这代人的姑姑、姨,以个人悲剧示范,老爹不值得信赖,别给家族当退路。
巧姐夫婿固然淳朴可靠,毕竟价值观不同、生活习惯差异,过一二年便种种不适,不开心的一辈子。刘姥姥一直好人,作为文学人物便单薄了,曹雪芹爱惜这角色,下狠笔,让她结局露了自私,为自己在当地有面子,捏准贵族心态,嫁了巧姐。
王熙凤向刘姥姥托孤时,痛哭流涕近乎求饶,要把自己可怜相深印刘姥姥脑海,万一她日后对巧姐使坏,想到这一幕,或许会心软收手。王熙凤判断准,刘姥姥并不配当干妈。如果是能放心托付之人,王熙凤不必演可怜。
王熙凤舍近求远,托孤宝钗,巧姐命运能好些。但贵族思维习惯就是舍近求远的,越近的越不放心,一定要开辟远方资源。
不信任亲戚,要把下人升级为亲戚,希望他们知恩图报,组成利益共同体。贾母葬礼,贾家钱难周转,因贾家得利的几个富户下人,怕主子借钱,都躲着不露面。贾琏对之抱怨,贾政还是主子脾气,说你不该有这想法,轮不到用他们的钱。
贾政送贾母、王熙凤、黛玉棺木回南京老家安葬,路费超支,终于低头向下人借钱。是得贾家好处最厚的赖家,不但发财,还当上官。不料三代施恩打了水漂,贾政借五百两,赖家给五十两。
贾政让手下把五十两送回赖家,退款即是绝交,以后以你家为敌。很京城作派,我这代人小时候多给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当过跑腿,上别人家退钱退礼,装得冷眼冷面,内心极难堪。
赖家执迷不悟,还是打发穷亲戚般,又增一百两,请贾政手下带回。贾政手下明戏,坚决不收。赖家十几天才反应过来惹了祸,补足五百没用,贾政决裂,给多少也没用了,吓得一面要脱离奴籍,一面要辞官。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户籍和官职都捏在人家手里,仍要试探,看看能否受恩不报,五十两混过去,能逃单就逃单。不敢再当官,是怕贾家势力仍在,趁你当职,设个圈套定罪。贾雨村便如此,以前贪污没事,犯傻揭发贾家后,便有事了,受弹劾免官,入狱服刑。
贾政会当官,当官秘诀,是只提要求不讲理,讲理讲不完,各有各的理,便办不成事了。贾政要南下,贾琏说无法成行,路费三千两,周转不出来。贾政不跟他讨论,说我一定南下,钱你解决。周转不出的钱,也就周转出来了。
对赖家也如此,赖家交五十两,附了封信,自述经济困难,凑不出五百。贾政不顺着对方的理讨论,不复一字,退款时把信也退回,对你说的完全不承认,因而能吓坏赖家。
贾政耍了威风,反证了贵族施恩体系的失败。《红楼梦》反应现实的独特成就,是系统讲述,贵族大力培养的下人阶层,成为贵族阶层的蛀虫。
难道人性丑陋,人间出不了知恩图报的事吗?
利益之交,便不会知恩图报,永远有更大利益对比,一定背叛。贵族巧取豪夺,下人参与操作,学了这个,也会巧取豪夺对待你。
下人败德,因主子就是无德之人。贾政伪善,能伪善都算稀罕人才,宁荣两府仅此一位。贾家子弟露骨作恶,所以不要埋怨下人是蛀虫,主子本是蛀虫。
四十三回,贾母开玩笑,让下人出钱给王熙凤过生日,是示范,提醒下人阶层回报的周期到了,贾母用心被负责收款的尤氏搞砸,她认为是自己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对地位高的下人能免就免。她们才是有能力回报的,免了她们,事就没意义了。
贾母有变革意识,缺乏变革者素质,没有做不成再做的毅力,还粗心选错了承办人,如选李纨,便做成了。给尤氏混搅,性质成了老太太调皮,大家陪着玩。最终嘻哈哈过生日,白闹一场,没有丝毫改进。到贾母葬礼,府内资金紧缺,之前厚待的下人们见没新好处,便不出力,令王熙凤倍感心寒。
大家族的公款叫“公中”,西周时代,一片土地横竖两道,划为九块,旁边八块为私田,所得归农户个人,中央一块为公田,周边农戶义务种植,所得上缴国家。井田作为土地制度早废止,在大家族的财务制度上存个名。公中,井田中的公田。
上世纪五十年代,土地国有、企业公私合营,大家族失去经济基础,普遍分裂为小家单过,没了这词。二〇〇一年在剧集《大宅门》重现,有观众以为是“宫中”,批评导演,你家是药铺,怎能僭越拿皇宫自比?词陌生,听错了。
中,即公款公用。中华,即有公德心的好地方。
贾琏一贯做假账贪公中,富户下人冲他也不会出钱,能用在公事上吗?我献出来,你贪一半。平儿作为半个主子,一贯办事秉持公道,她带巧姐出逃,护院下人自觉站在她一方,对抗贾芸追查,无一人泄漏去向。所以德行有实用,上行下效,主子是义人,下人才会知恩图报。
贵族的自救之道,叫“诗书传家”。传权传财没用,贾雨村有权不会使、赖家有钱不会使,最终被夺权夺财。文化高了,从人生观、历史观、艺术思维重新审视权财,方能驾驭权财。
打开思维,诗最便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电影学子眼中,伯格曼已过时,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还尖端,他的《奇迹》《红色沙漠》讲叙后期资本主义物化人类,物化后的人与人不可沟通。
资本主义抹杀诗意,德国小说《魔山》认为“一战”前还有,意大利小说《豹》认为一八六〇年便没了,资本家是鬣狗,鬣狗哪有诗意?
诗意,首先是可沟通。马一浮言“开卷即亲见古人”,翻开诗集,古人坦诚相见。史料是外在痕迹,文艺是时代真情。上品诗词的标准是“有史有玄”,史是纪实,玄是艺术。了解一战,除了从帝国主义角度,还需看毕加索的立体主义。
诗不讲理,讲理的是文章。马一浮评北宋写文章的文豪们,写惯了手,在诗中讲理,所以北宋的诗拙劣。震惊,我们这代初中课本上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劣作?
我的联想,马一浮没举例。
诗,是学问的开始,也是政治的开始。孔子教学,由《诗经》开始,了解春秋各国风土人情,关键是人情。阶级壁垒,从经济关系上很难打破,但能从思想上打破。情感影响思想,而艺术是情感的最强方式,一出戏剧、一首歌可以让人叛变本阶级。写戏的加缪对于“二战”后法国、写歌的鲍勃·迪伦对于“越战”期美国,是政治家的存在。
政治是肮脏的、政治家是不择手段的,是西方人常识。但在曹雪芹的年代,东方人还是相信《论语》所言“政者,正也”“为政以德”。大公无私为正,把自己利益分给别人为德。政治,就是奉献大众。
头脑难以接受,头脑是框定个体的设置,觉得有个能多吃多占、承受更多利益的自己。只要还是常人思维,便玩不了政治。诗不讲理,能打破头脑设置,因此诗是政治始。
《红楼梦》中大量作诗场面,是新生代在提高素质。贾母素质不足,而办不成事。贾家复兴契机,在于小孩们的诗社。王夫人搞道德审查,毁了孩子们的心劲,无意再作诗,纷纷搬出大观园。
毁了文艺,就该闹鬼了,诗社一散,鬼事连连,人间胜景的大观园成了阴惨之地,下人们都不敢进去。艺术自由,是上层自救之道。可惜王夫人无数,不要救生圈,只爱瞎扑腾,耍威风耍死自己,忘了会溺水而亡。
因为恐惧藩王,平儿、刘姥姥带巧姐逃到乡下。宝钗如何应对藩王,成最大悬念。曹雪芹原意,宝钗一筹莫展时,探春回京,解除危机。
探春远嫁,是家族策略走对的一步棋,她的公公是军政一手抓的边防军长官,功劳累积够了,得以入主中央,回京高就。探春丈夫未调回,职称还在边疆,但探春得以随公公入京探亲。搞边防的,了解外藩,由探春出主意,解决藩王问题。
如此探春出彩,作为主要角色,有了结局。
书商一看,这哪儿行?不能说外国人坏话!
将藩王塑造成贤明细心之人,亲自询问买丫鬟事,批评手下糊涂,怎么把贵族小姐当平民家姑娘了?你们去她家看长相,只看人,不看房子吗,看不出是官宦府邸吗?贵族子弟属于不能贩卖的人口,买了她,我们犯法。
不买了。于是,没事了。
宝钗、平儿、刘姥姥成了没必要的瞎忙活儿,根本不用逃到乡下,巧姐给送到藩王驻京公馆,立刻会被退回来。
现存稿,探春没事可做,只能写她穿得好、气色好,看起来过得不错。作为主要人物,完结不了呀。白回来一趟,还不如不回来呢,留白也是结局,亮了个相,反而没了结局。
希区柯克看这段,会笑:“噢,特吕弗的味道。”
一九六七年,《希区柯克论电影》一书面世,是特吕弗对希区柯克的采访,说是采访,更像对特吕弗的私人授课。实质是,特吕弗代替后世电影学子们去上课,拿回笔记,而他自己不会用。
对于创作,希区柯克首次说那么多话,难免令特吕弗产生“尽得真传”的幻觉,一九六八年拍了模仿希区柯克风格的《黑衣新娘》,商业失败,恶评如潮。觉得“明明会了,哪儿不对?”快马加鞭,在次年拍了《骗婚记》。
《骗婚记》男主爱上个女贼,被坑惨,丢了祖传产业,還成了杀人在逃犯。逃亡路上,男主病了,吃药后不见好,怀疑女贼给自己吃的是毒药,于是告白,我知道是毒药,情愿被你杀死。感动得女贼爱上他。
下毒的悬念需要解扣,女主说你就是病重了,我没下毒。再吃药,男主的病便好了,和女贼继续逃亡,走入冰天雪地。冰天雪地的画面,很爱情片。但您拍的是惊悚片,悬念的解法,竟然是悬念并不存在。
《骗婚记》有当红商业明星保驾,尚且赚钱,恶评如潮。电视访谈中,特吕弗承认新片震惊了世界,字幕翻译不佳,应是“雷着了大家”。
本世纪初,有一档以惊悚片叙述方式拍专题片的栏目,因观众抗议而停播。比如,那时手机视频功能不发达,流行家用摄像机,在故宫拍摄时,发现空中狭长飞虫,人眼看不见,镜头里才显形。家庭摄像机竟然发现了故宫神秘生物!
经过一番主持人主观推理和对故宫人员的采访,最后揭秘是家庭摄像机画面像素密度低,摇拍时,发生残影拖尾现象。都扯上故宫安保系统了,却是没看产品说明书造成。煞有介事的设置悬念,最终告诉观众,是你们想错了!
烧脑变无脑,会激怒观众。这是节目停播的原因,也是看《骗婚记》的感受。
一九八三年,特吕弗查出脑癌,临近命终,忽起一念,要不要再学一把希区柯克?拍了《激烈的周日》,港台译名为《情杀案中案》。
作为研究希区柯克的首席专家,一模仿希区柯克便失败,最后一部亦不例外,还是悬念解扣解不好的老毛病,令人愕叹,真是他的思维短板。曾是特吕弗访美的私人翻译、哥伦比亚大学电影教授安内特·因斯多夫在著作《弗朗索瓦·特吕弗》中写道:“对许多观众来说,此片是特吕弗自新浪潮走红以来,江郎才尽的一个证据。”
身为教授,不好下断语,于是又写道:“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带来截然不同的趣味。”
我这一代,属于“另一些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京城,还有多个非公映影片的放映点,《激烈的周日》深得京城青年喜爱。估计他导到一半认命了,明白自己拍不成惊悚片,于是加入搞笑,不是成年人的幽默,是马戏团里逗小孩的档次。
犹如一个平日娱乐只有看马戏团表演的孩子,突然看了一部希区柯克电影,晚上睡觉,梦里回想这部电影,混上了马戏团记忆。
特吕弗当自己是小孩,逗自己玩了。
九十年代初的京城氛围还古板,老师盛赞,评这是“玩电影”。令我们乐疯了的愉悦,对欧美人远不够,经历了VCD、DVD两次洗礼,观片量扩大后,我这一代方与四十年前的巴黎同步,承认《激烈的周日》非杰作。
悬念不能自行消解,书商添笔,令《红楼梦》巧姐出逃事件变味,是犯了这个惊悚片大忌。
《妙法红楼》一书,王迪老师从编剧角度,将三十六集的八七央视版《红楼梦》电视剧和八部曲的八九北影厂版电影,逐集逐部地点评一遍。他是我一课之师,大学一年级听过讲座。
面对刚入学小孩,为活跃课堂气氛,王迪老师讲起自己一次学术交流。某日本电影评论家说黑泽明是“站在云端上看世界”的大师,王迪老师回复,有一位作家是“在另一个星球上看我们居住的世界”。
评论家询问是谁。回答,艾特马托夫。
没听过。评论家惭愧,不再谈黑泽明。
王迪老师课堂解扣,艾特马托夫是前苏联作家,写的是儿童文学,“在另一个星球上”指的是人造卫星。哄堂大笑,同学们觉得评论家很冤,见王迪老师学者气派,多谈招耻,没实质讨论,被个地点副词打败。
“在外星”灭了“在云端”,到此为止,是个偷换概念的笑话。
王迪老师第二次解扣,你们以为是笑话,其实我说的是真话。艾特马托夫将儿童文学写到震撼成年人的高度,他的《白轮船》一九七三年以内部参考书方式大量印行,影响第四代、第五代导演。路遥名作《平凡的世界》里,农村青年恋爱,是一起读艾特马托夫。
悬念不能自行消解,但可以悬而不解,如《杀人回忆》《三块广告牌》,随着办案深入,观众更关注执法制度、小镇生态,思考上社会结构问题,不再是“谁杀的”开篇悬念成了噱头,随手可抛。
如果剧作未达到注意力转移,观众还关注悬念,就得像王迪老师般,噱头过后,要给猛料。从笑话里拎出位货真价实的大师,学生听这堂课才满足。
做悬念就是做期待,人的期待被勾起来,会胡猜,胡猜哪儿有边际?胃口是无限的,所以悬念好建立难解扣,对作案现场的疑点,侦破得再有理有据,读者仍感不满。
理科不行,就改文科,《福尔摩斯侦探集》典型,破案后,凶手会拽着福尔摩斯讲述自己凄惨的爱情故事,不是凶手本人,也是从犯、未被杀死的受害人、间接受害人、证人、华生——避不开,总有人讲。听多了,听出心理阴影,福尔摩斯成为独身主义者,但读者满足了。
曹雪芹深谙此道。一百零三回夏金桂中毒死了,悬念解扣,是夏金桂下毒要杀香菱,摆出“你喝我也喝”的姿态,端来一有毒一无毒的两碗,结果丫鬟上错,夏金桂拿了有毒的。
“喝错了”的桥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被美国侦探惊悚类的B级片玩滥。所谓B级,是一部大明星、大导演、大投资的片子市场火爆后,各制片厂迅速大量低成本复制,明目张胆地剽窃,保持成功桥段,掩耳盗铃地变换点前后情节,找末流演员、导演,美术置景粗糙,工期是难以拍完地短,穷忙活儿的结果是大多赔钱,几十部里有一部小赚,制片厂会惊喜,玩的是爆冷率。
百分百赔了都行,B级片不用赚钱,存在的意义是填补影院垃圾时间,后来是填补电视垃圾时间、录像带租赁的垃圾量。大赚的精品一年没几部,整个行业一年就靠这几位爷了,不能在它们上映前把观众耗没了,影院、电视台、租片店赔钱填空,等于赚钱。
现今影视作品里拍“喝错了”,观众会觉得导演没招,拿老掉牙的东西凑片长,因而有学者批评曹雪芹写得低级。那是二百多年前想出来的,最早的俗套还不是俗套。
当代读者看,毕竟已是俗套,但阅读感受,并没有因此而看不下去。曹雪芹不是只给个答案,而是像《福尔摩斯侦探集》般,附加了戏。
得知女儿死了,夏金桂母亲跑来大闹,贾琏应付不了,宝钗大显身手,采取和贾琏迥然不同的处理方式,查出死亡真相,折服得夏妈不闹了,赞贾家宽大。不仅如此,还有层次,贾琏水平不行,脑子聪明,看明白宝钗思路,主动配合。宝钗不但折服夏妈,还折服了贾琏,可以预想宝钗日后做当家人景象。
“喝错了”的烂梗,影响不大,因为读者在看宝钗。
莺儿——开悟即无悟、《超体》缪论、
曹雪芹作局初知马一浮,是二〇〇三年诊牙,等待时逛书店,有本他的文选。周末去老师家,说买了本看不懂的书,老师年轻时在马家住过,以此契机要讲儒家。我说我来为跟您学别的,这个算了。老师哄小孩,不要你看书,我给你讲,不要你理解,你只要听。
赶紧听过去。牙医诊所外买的书,再翻,已是老师辞世后。
马一浮研究《参同契》,未有著述。并不遗憾,他有诗。《旷怡亭口占》后半:“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口占是即兴之作,一遍而成,不做修改。大意是:突破肉体观念后,我与宇宙等同了,但像留着张旧船票当纪念一样,仍留着这肉体。鸟飞过,天空是没有痕迹的,我与众生的关系,也如此,我对他们起的作用,他们察觉不到。
宝玉出走,是此境界。
离家遁世、消声灭迹,在常人观念里,总是悲剧。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西部片结尾,牛仔英雄离开小镇,走入荒野,虽然台词是“他去干下一件好事了”,观众仍感悲凉。
“剧终主人公离开城市”的画面,在七十年代成为“否定”符号,一走了之等于批判,司法题材结尾走人,是否司法,政治题材结尾走人,是否政治——《红楼梦》影视作品多是否定派,拍成封建帝制的末路,或是爱情末路,因黛玉玉殒,宝玉遁世。
原著境界,一九九二年的法国片《野兽之夜》近似。患艾滋病的主人公说,身体不是生命,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我已等同于生命本身了。结尾主人公迎着日出而死,融入到万物中。当年电脑特效差劲而昂贵,“融万物”是剪辑效果,次年获凯撒奖最佳剪辑。
商业片领域,二〇一四年出现近似例子《超体》,也是法国导演。法国像中國,都是诗国,容易想法像。《超体》讲人的大脑只开发了百分之十,开发到百分之百时,肉体便不存在了,不存在却有作用,可以凭空给你的手机发短信,成为“无处不在”。
华人看《超体》,会觉得“不对,亦可喜”——想错了,但接近了,夸导演聪明,孺子可教。《超体》以药物刺激改变大脑,需要一个痛苦的再造过程。《参同契》认为不需要,大脑本就是百分之百的存在,不是刺激成百分之百,没有再造过程,是现成的。
走上好莱坞黄金大道,需要艰苦奋斗二十年,付出巨大代价——是你把自己设定成演员,造出的价值观和因果关系,一旦你放弃这个设定,会发现黄金大道就是洛杉矶一段普通路面,作为路人,你随便走。
《参同契》承袭孔子学生论文集《易传》,所以《参同契》这一思想,不是此书独有,是儒家基本论点,看《论语》《孟子》、汉朝经学、魏晋玄谈、宋朝理学、明朝心学都会看到。
明清书院开课,先说人生需要开悟,最后交底,没有开悟这回事。我最早接触“无悟”概念在一九九七年,临近大学毕业,忽然觉得青春贫乏,没条件学乐器,就学围棋吧,买了本江铸久、芮乃伟夫妇翻译的《藤泽秀行对局集》。
一九七六年五十一岁的秀行打入首届棋圣战决赛,即将创造奠定他棋史地位的六连霸,以“无悟”二字自勉。报纸棋评人三好彻解释为——他认为自己无论怎么反省都难以醒悟,倒不如索性以“无悟无悔”的心情投入战斗。
年轻的我,直觉三好彻没说对,应是哲学概念,不该是励志语。但究竟何意?得等到二〇〇三年,才有人告诉我,等能理解了,我也将五十一岁。
人类大脑开发了百分之十、海豚开发到百分之二十,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流传的说法,生物学实验测定的数据。一九八八年,年轻的吕克·贝松导演《碧海情》,以此作为主人公离经叛道行为的依据,批评当代文明走错方向。
此说法已被科学界推翻,说之前检测方法错了。就像今日电影业的大数据,让导演按此创作,其实换一个统计方式,便是不同的数据。比如,两部大卖电影,一部战争片一部伦理片,数据显示看战争片的观众多喝热饮、看伦理片的观众多喝冷饮。
明显的生理差异,资方认为隐藏着观影心理的奥秘,召集专家,总结出审美新原则,要求导演据此修改剧本,以便迎合观众能迎合到观众心眼里,票房增加几十倍。愁死导演,回到家里,两部电影都看了的孩子说,战争片公映在冬天、伦理片公映在夏天。
二十六年过去,吕克·贝松在《超体》中仍坚持人脑只开发了百分之十,应是他痛彻心脾的人生体验,科学界放弃的,他认为是真理。
宝玉开悟,封起《参同契》等书,闭门备考科举。宝钗和袭人商量,选哪位丫鬟进屋伺候他饮食茶水?五儿首当其冲,被否定。她俩一聊,读者才知,跟宝玉无染的,仅剩宝钗的随身丫鬟莺儿。
唉。宝玉,说你什么好……
三十五回,宝玉听说莺儿是打络子能手,请来做活儿,被她迷住,有心调情,不巧宝钗来了,宝玉藏下妄动。并不是宝玉对莺儿无感,是宝钗没看见。
以现代观念衡量,宝玉人格分裂,爱黛玉,也对黛玉丫鬟动手动脚;欣赏宝钗,同时觊觎她丫鬟。帝制时代,小姐不是公子的性对象,小姐的丫鬟负责性。晚清民国的妓院模仿贵族,仍这范儿,名妓是聊天对象,客人留宿是跟名妓的丫鬟睡。
赖声川话剧《如梦之梦》便如此,客人写诗文表现文化水平,送礼物表示财力品味,往往耗去二三月,还没跟名妓见上面,等见了面,仅限于喝茶吃饭。是商贾阶层嗨贵族文化,宁可苦自己,也要这么玩。不料来了洋人,风雅尽失,来了就上床。
男人的心思,瞒不住女人,对宝玉没表现出来的,莺儿一清二楚,由她照顾宝玉,两人续前缘,似没有岁月隔阂,接上了当年因宝钗突至而打断的话,继续说——书商洁癖,将两人情事改没了。
现存稿,宝玉对莺儿动情,转念一想,我都开悟了,还玩这个吗?莺儿被宝玉勾起情愫,但觉得有违宝钗信任,找借口撤身离去。两人都转了念,曹雪芹哭晕在九泉之下。你俩这么能想,我又何必写这场戏?
曹雪芹是设计局面的大师,不是做角色怎么想,做的是读者怎么想。“作局”二字,生活里是下套、设骗局。写小说,作者得骗读者。
宝玉开悟后,还有温习、辞行、考试、走失的多个环节,如果全是一副重新做人的平静样子,离家遁世的迹象太明显,毫无悬念,故事便讲不动了。
于是曹雪芹作局,安排宝玉和莺儿再聚首。宝钗笃定相信不会出事的莺儿出了事,如此方有戏剧性。宝玉莺儿生情,搞乱一切,他到底有没有开悟?还要不要了却尘缘?读者糊涂了,等宝玉科举后走失的消息传来,才会震撼。
现在是震撼了宝钗和王夫人,读者不震撼,早知他会这样。
如此,俩人没必要重聚,多这场戏,仅是给读者一个交代,放心啊,三十五回有过的这人,她一直跟着宝钗。
宝玉跟送玉和尚聊“大荒山、青梗峰”,宝钗听了,反应是“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之后,宝玉神志完全康复,宝钗没有喜悦,为“仍是发怔”。
作为护法,冥冥中知道自己的使命到了。人无法自知潜意识,看到宝玉准备科举考试,宝钗不再发愣,倍感欣慰,待宝玉走失,照样常人般哭得人事不知。人是个被锁死了许多使用功能的手机,忘了使命,仍会糊里糊涂地完成它。
一百十九回,宝玉中举人后遁世,高潮段落完成,曹雪芹文笔利落,再一回便收了尾。
袭人大恩
宝玉出走,宝钗守寡,袭人无姨娘名份,没理由守,贾家安排她嫁人。袭人没名分,而有姨娘之实,决心以死明志。但见贾家费心安排,死在这儿给熟人们添堵,转而想死在娘家。回家后,觉得死这儿给哥嫂添堵,不如死在新郎家。
出嫁后,得殷勤厚待,又不好死了,怕给这家添堵。死不成的袭人,发现新郎是宝玉曾经的好友蒋玉菡,两人之前虽未谋面,但知道彼此,既然是故人,便安心做了夫妻。
袭人在晴雯事上对不起宝玉,宝玉在忠顺亲王事上对不起蒋玉菡,蒋玉菡历劫后与宝玉再见,是冷言相讽,形同陌路。一個伤宝玉,一个被宝玉伤,他俩结为夫妻,是负负得正,还是正负抵消?读者搞不清其中的因果关系了,因而慨叹唏嘘。
曹雪芹偷着乐,我是做局面,不是做因果,因果不明,你们才会唏嘘。
袭人求死不成,反得善缘。是曹雪芹教了个生活诀窍,觉得一个事应该做、但懒得做时,千万要偷懒,会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发展。京城人对此特别有感,我一代孩子从小听大人们举例。
比如,下午约好去谈事,吃过午饭就犯懒,各种拖延,等来有人报信,别去,下午那约,是人家要打你。再如,晚上去跳舞,到舞厅门口了,犯懒不进去,先路边买根冰棍吃,一会儿望见公安封舞厅抓流氓。
总之,大人的生活很危险,长大了能懒就懒。
袭人心理写得生动,影响现实,让人不那么功利,能容忍自己状态不好,万一避祸了呢?所以袭人这个坏人,做了件有恩于世的事。
薛蟠多余、空空道人多事
皇帝因海疆打了胜仗,大赦天下,贾珍继续承袭宁国府爵位,贾赦免罪还家。至此叙事分寸尚好,贾家复兴,而宝玉不在了,以喜事反衬悲剧,悲剧更悲。
但皇帝封宝玉为“文妙真人”,宝玉成了武当山张三丰一样的国家级神仙,就有点过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新概念,打破了悲剧氛围。书商添笔,是添堵。
薛蟠趁天下大赦,也回了家,表示痛改前非,还把香菱扶正——这很闹心,扰乱宝玉戏分。确定为书商添笔,从司法制度上讲,明清的大赦是赦轻犯,不包括重刑犯,薛蟠是死囚,没他的分儿。边疆一打胜仗,城市就释放杀人犯,治安大乱,老百姓会抗议。大赦为得民心,不是扰民。
从故事角度,判薛蟠死刑,为说明政治的复杂性,辩证地看贵族权势,所以薛蟠不能活。不能出现在结尾段落,他的事早讲完,应像湘云一样,由主要角色变为背景角色,默默消失。
《红楼梦》开局,是石头经历人间后,回归原地、恢复原形,一生经历化为字迹,空空道人游逛至此,发现石上之字,抄录下来,流传于世。结局要对应开局,要依旧这么写,延出一笔“书稿传给曹雪芹”,便是首尾呼应,完成了故事。
书商得意于自己的系列添笔,觉得令許多情节线索有了结果,为自我表彰,改为空空道人将书稿抄了一遍传世后,又游逛至此地,惊讶发现石头上多了不少字,把事交代清楚了,比上一稿强!
赞叹几年不见,石头坚持练笔,文学水平得到了提高。空空道人再次抄录,觉得自己这趟来着了。抄了两遍——不嫌事多,“找挨打”的人格类型。
曹公雪芹是何人
跳过书商自嗨的篡改,之后是大师级文字游戏。空空道人把文稿传给贾雨村,贾雨村不要,说你还是找未来世纪的曹雪芹吧,提我名字,他就给你印书。空空道人熬到未来,曹雪芹欣然接活儿,空空道人奇怪,问隔着时空,你俩怎么有默契?
曹雪芹玩谐音,贾雨村言不是假语村言吗?既然低俗荒诞,不说正经事,当然可以印行。千古文人共此一叹。
贾雨村说的“悼红轩中曹雪芹”,地名和人名皆化名。雪为白色,芹宫为学校,北宋学子穿白衣,借此典故,未考取功名称为白丁。一员为曹,曹雪芹三字可解释为一白丁。
参加科举,不上仕途,是宝玉结局。官方文件盖红戳,科举入场劵亦盖红戳,不中第,学子一生能拥有的官方印戳,只是这个了。悼红轩,留着个准考证。悼是怜惜之意。
每年艺术院校落榜考生,都是悼红轩中曹雪芹。
真事隐
皇帝大赦,贾雨村是受益者,得以出狱,渡口又遇甄士隐。贾雨村询问他修行过程,甄士隐跟《参同契》一致,说没有过程,是“一念之间,凡尘顿易”。换个角度看,一切就全变了。
贾雨村说起宝玉,甄士隐说当年我家未烧、你住葫芦庙时,我已经见过他了。那时宝玉还未投胎,甄士隐读书困倦,梦见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宝玉而过。甄士隐未详说,震惊贾雨村,问宝玉投胎的京城、你我所在的姑苏相隔遥远,你和他怎能相见?
甄士隐答是神交。
神交,是特吕弗的主题。早年名作《祖与占》,祖与占是好哥们,爱上同一女子,占避让,祖与她结婚生子。数年后,占看望他俩,女子向占坦白,祖的心灵成长不足,以致和自己始终达不到精神融为一体的程度,她要和占实验。
在祖的默许下,占和她同居。实验失败,占选择逃离。祖和女子仍生活在一起,又数年,占以为时过境迁,来看望他们。不料对于女子,实验还未结束,这次,女子以死亡的方式,实验能否和占精神融为一体,她开车带占坠河而亡。
二十年后,特吕弗在《隔墙花》中,重复此主题。一对昔日恋人,意外成了邻居,他们已各组家庭。旧情复燃后,为了让精神融合的状态持续,肉体成为障碍,女子枪杀男子后自杀。
可能影响了波兰斯基,一九九二年的《苦月亮》,讲肉体激情合久必分,蜜月之后必是苦月,影片结尾《隔墙花》一般,为精神融合,丈夫枪杀妻子后自杀。
电影是人生的比喻,导演们不是教观众寻死,是告诉精神融合的重要,不摆上两条人命,你不会思考这问题。
贾雨村疑惑,宝玉本来聪灵,生而为人后为何会迷、又为何会悟?
甄士隐解答,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迷惘是聪灵所造,是自造的,所以能自悟。比如当代常见话题,AI不出错,是否会取代爱犯错的人类?甄士隐会回答,等AI发展到下一阶段,便觉得准确无误很低级,人类的错误更复杂。AI发展的极致,是发现人类为更高级的AI。
你以为自己一生,是各种机缘巧合造成,其实是你降生的一刻,即兴想出来的。这个完整剧本,像插在手机里的芯片,插在你脑海里,指挥你所有事。宝玉回到太虚幻境查阅命册,是潜入思维深处,找到这个剧本,一看之后,哈哈大笑:“胡编乱造,我怎么这样写?”
不知有剧本,才有人生。看到剧本了,便演不下去,宝玉因而开悟。物理世界里,闪电力度大,水滴力度小,但在梦中,闪电和水滴力度一样,不存在力度差,它们都是你的想法。红楼之梦,概念如此。
我的父亲,年少是学习尖子,青春是业务骨干,所受教育,相信人心美好、未来美好,“大公无私、人人为人人”的理想,在二〇〇〇年便会实现。他给自己设想的晚年,是作为义务教导员,每月去幼儿园一次,讲讲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他这一代人都做出过哪些努力,让小朋友们珍惜。
他事业的起点,是上海虹桥机场的一名飞机机械师,因演小品、诗朗诵,由机场推荐当记者,帅气十足地来到北方。他的中年,福尔摩斯一样想事,有些苦,晚年像宝玉,爱发呆。
他和《红楼梦》有一次交集,上世纪七十年代,邻居舒大伯在城里住不成,迁去香山脚下的祖屋,墙皮脱落,发现里层有墨迹,听闻红学家曾来附近考察,于是判断是曹雪芹亲笔,写《红楼梦》的地方就在他家。
舒大伯回城找邻居们商量。父亲听闻墨迹里有旋转藏头诗,受《羊城暗哨》《秘密图纸》等反特电影影响,劝大伯别联系社科院,报警吧。
邻居们开会,再没找他。
十余年过去,舒大伯家成了曹雪芹纪念馆,出力的几位邻居在建馆简介上留名。八九十年代的初中、高中毕业,流行班主任带全体学生郊游一趟,作为圆满结束。我的初中、高中都是去那儿,两度妄想,如果简介上有父亲名字,我该多么有面儿。
父亲离开四年了。谨以此稿,告慰他,和老邻居们一样,咱家也和《红楼梦》搭上了关系。为学术严谨,香山下的舒大伯家没叫“曹雪芹故居”,但京城人口头上还是将其称为故居,很少称纪念馆。
假亦真来真亦假,英雄豪杰有归处,令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