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雪诗唱

2024-06-04 12:00哥舒意
上海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日本

哥舒意

少年先是看见灰色的飞鸟,巨隼一样的飞鸟从东面的青空飞来,它带着尖啸,头顶的独眼一直盯着角鹿群。角鹿惊恐不安,撞开了围栏,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只花白毛皮的首领雄鹿,低头用角冠撞着桦皮桶。村里人和角鹿一起跑,巨隼看见了鹿群,向地面俯冲,它扔下第一个蛋,蛋砸在了撮罗子的尖顶上,一声怒吼,地底下有头凶恶的眠兽震怒,脚下的地面抖得像生了病,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连树木都站不住,再落下时都带着火。所有屋子都烧了起来。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雄鹿浑身冒着火,顶着角冠躺在泥地里。角冠忽然动了,不是死掉的雄鹿,是戴着鹿皮帽子的萨满。萨满已经很老了,她是所有老人里最老的,头发白得像树梢上的雪,她的眼睛都瞎了,看不见身上的火,看不见天上的隼,但是好像看见了亡去的魂灵。她抱起一头断气的小鹿,捧过头顶,轻轻放在雪里。少年看见萨满搂起了她的抓鼓,一只手握住鼓槌,本来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两头褐色的母鹿围绕着她跑跳踏舞,呦呦悲鸣。

萨满敲击了第一下鼓,狼皮的鼓面发出比狼嗥还低沉的叫声。鼓声穿透森林,击飞了洒落的雪花,仿佛先民们在火堆边低语,盖过了动物和人的悲呼。已经远去的巨隼也听见了,掉头向地面俯冲。少年看见萨满张开了干瘪的嘴,少年听见她唱起第一个没有声音的字。

苏守麟一个个弹头摸过去,子弹挨个填入匣子炮里,一共还有七发子弹。匣子炮是老杨的,他自己的套筒已经打坏了,一起留给他的还有那本封皮已经掉了一半的破书。这本破书比枪重要,老杨跟他说。“那这个人呢?”苏守麟问。把山货带给支队,这是任务。苏守麟把破书揣进怀里。老杨呼出最后一口白气,片雪盖住了鼻孔,然后就冻成了红色的冰。

他们接到了任务,要救出一个男人,男人同族全都死于战火,他是全村唯一幸免于难的人,被日本人抓去服役,逃跑被捕。他们的任务就是救回他。老杨说,日本人清山,屠光了很多部落,我们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他的同族村民都死了,没人认识他了。老周那边的队伍,就是带过春生的那个老周,混进了细作,他们都牺牲了。老杨说,不过我看他长得不像日本人,倒有点像个山货。

山货蹲在一边,不吵不闹,精瘦的年轻人,耷拉眼,光着头,满脸胡渣,从山林警察队手里截过来时就反绑着,被几个人押着在路上走。他们守了几天,截到了消息,骑马在半道赶上了。山林警察队没想到会被伏击,一队人掉头就跑,只有山货没有跑。刚给山货松绑,走几步就撞上了关东军的装甲车,一个照面就打死了春生。老杨在后掩护,让他带着山货先撤。他们的马都被打死了,只身逃进林子里。装甲车开不进林子,步兵离开车不敢追远,让他们逃了。但是老杨的肚子也被打穿了。

春生死了,老杨也死了,他和山货还活着。苏守麟用雪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翻了翻老杨的狍皮斗篷,老杨身上也没了子弹,只找到了一盒火柴和小半袋烟草,还有一包炒盐豆,他都拿走了。老杨烟瘾大,他忘了放回去,身体埋进雪堆后才想起来。他拿了根松枝在雪堆前划了划,他们的密营要往东走,骑马个把时辰,现在四条腿的马没了,靠两条腿走路回去怕是要走到半夜。

山貨一直不怎么吭声,默默跟着他们一起逃藏躲枪,现在跟他一起雪葬了老杨。从山林警察队手里救出他,割断绑绳前,苏守麟跟山货确认了一下。

“你姓什么?”

“按你们的说法,我姓布。”

“哪个村的?”

“角鹿村。”

山货看着他,张了张嘴。

“日本人的登记簿上,我的名字叫布栖林。外面的人叫我们角鹿索伦。”

大半夜时他们走回了密营附近,林子深处伐木搭建的营地,秋天刚搭好,支队打算在这里过冬。夜雪里有硝烟和血腥味。苏守麟没再靠近,在外围一直藏到天放亮,确认营地里已经空无一人。木杆搭起的马架子被拆毁了,马桩子东倒西歪,所有地方都被烧了一遍,感觉就是不久前,可能要比他们出去完成任务更早一点,日本人袭击了营地,烧毁了这里。营地里没有发现尸体,草料都变成了黑炭,马匹可能也被抓走了。如果遇到日本人扫荡,支队应该转移去了备用的密营。这个老杨跟他们说过。

沿着小路走了一天,他们找到了支队的备用营地,这里更靠近旁边的村子,但是这个营地也被拔掉了,两层白雪覆盖了黑灰。苏守麟在黑灰里扒了半天,找到一支藏起来的三八式,没了子弹,枪筒里冻住了油,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先背上了。

他们出到旁边的村子,村口有棵上百年老树,村子就叫老树屯。老树在几年前被雷劈掉了一半,剩下半截树上都是枪眼。他记得村里有十几户人家,但是现在村子里却静得可怕,连狗都不叫唤。苏守麟小心找了几家,门要么敞开,要么踹坏了,一个人也看不见,就看见一只死狗躺在沟里。他认出是村子里的狗,一只眼睛被枪打烂了,黑鸦啄掉了另一只眼。几只黑鸦看到他走近,飞了起来,落在半截墙上。他在半截墙上看到了留下的记号,长长的箭头,指着天上的雪。

他发现布栖林没有跟在身边,立刻警惕起来。山货可能会跑回去跟日本人报信,但他转头就看见山货从地窖里钻了出来。

“底下也没有人。”布栖林说,“我想去找点吃食。”

“找到没?”

“连耗子都没留下。只有乌鸦留给我们。”

布栖林摇了摇头,指着半截墙上的乌鸦,忽然两只乌鸦都飞了起来,然后又加入了第三只。他们互相看了看,跟上鸟儿的去向,很快就来到了村后,这里有一大片雪坑,几十只乌鸦蹲在地上,或者站在树杈上,听见有人声,一齐望向他们。

苏守麟盯着乌鸦,不小心踩空,跌进了雪坑里。群鸦一下子飞了起来,飞到了旁边被熏黑的树上。他跌到了很多人的身体上。很多的身体,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所有人都裸露着,脸上盖着雪,分不清谁是谁。苏守麟一下子爬不起来,直到布栖林伸手拽他起来。他坐在雪坑边上,望着雪坑里的人,脸色比雪还白。

“老哇子带我们找到这里,老哇子是看林子的格格,在保护这里的人。”布栖林说,“你认得出他们?”

“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苏守麟说,“我们小队去年待过村里。”

他发了会儿呆,忽然又跳进雪坑里,一张一张脸扳过去看,他认出了常见的几张脸,他一个一个认过去,一边在心里念他们的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就像刀在心口扎了一下。老杨带他认识他们。现在他们和老杨一样被雪覆盖了。

“你找到谁了?”

“都是这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连小孩都没放过。”

但他没有告诉布栖林,雪坑里不止是村子里的人。日本人拔掉支队的密营后,又扫荡了村子。他们全都躺在了下面。现在支队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爬上来想找个趁手的家伙掩埋雪坑,布栖林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

“我埋掉他们。”

“日本人会回来看。你埋掉了,他们就知道有人还活着。”

“我不想他们就这样曝在外面。”

“我们的萨满额我说,乌鸦会保护死掉的人,”布栖林说,“冬雪会一直下,盖着他们的肉身,雪融了以后,森林里的神灵会带他们去往仙境。”

苏守麟没有说话,他没有见过布栖林说的萨满,也从来没有见过神灵,但他希望布栖林说的是真的。

晚上他们避开村子,在避风的地窝里升了堆火,烤热了带着的野菜面饼吃了。

“村子都没了,到处都是日本人,我们去哪里?”

“高家大院离这里三十多里,去年跟他们的自卫团打过交道。”苏守麟说,“我们去跟高家的老少商量下。”

他们一起啃掉了手里的面饼。

天还没亮他们就往高家走,避开关东军和伪满军的哨卡。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从山林警察队手上抢走了逃犯的关系,不但加了临时哨卡,路上的巡逻队也比之前多。还好高家大院不在主路,他们过了晌午才看到高家的院套,两丈高的黄泥墙都冻白了,包着铁皮的厚门板都紧紧闭着,只有院套四个角上的炮台隐约可见有枪对着他们。

“炮头在吗?我是老杨这边的,开春时一起来过,让我们进来歇歇。”

“我们护院炮头说了,不认识你们!你们像日本细作,不管是谁都不准进!关东军大扫荡了!”炮台上的人喊,“不管你们是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就借两匹马,两条枪,几天吃食。借了我们就走,回来还你们。”

炮台里在低声咕哝,商量了一会儿。

“没枪没马!不走就把你们捆起来。”

炮台上扔下一个口袋。布栖林捡起口袋,打开是一袋小米,够吃两顿的。

“关东军的扫荡队要来了。”炮台上的炮手拉动枪栓,“别怪我们没说给你们,快滚。”

他们试图去最近的南满铁路线碰碰运气,晚上靠近有人的屯子想借宿,还没进屯就见院子里妇人惊恐地竖起竹枪,里面出来的人着日式棉衣,这个屯子已经被日本的开拓团占了。两人跑出很远还能听见开拓团村民的喧哗,歪脖子机枪对着黑夜扫了一串,火点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踩着雪拼命往森林里跑,直到半夜才找到个背风的树窝,点了堆小火,囫囵睡下。

没睡多久,他好像看见了春生,春生有点龅牙,拼命摇晃他。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是布栖林在叫他。

“狗的骚味带着血腥和火硝味,不是野狼的气味,”布栖林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还有马蹄声。离我们近了。”

“是关东军的骑兵。一定是开拓团招来了讨伐队。”

他把没子弹的三八式丢给布栖林,自己握着匣子枪。

“大路走不通,日本人守住了路口。我们先甩开狗,但我不认林子里的路。”

“我从小跟角鹿一起在山林里跑。”布栖林说,“我们两条腿跑不过他们骑的四条腿。只能往林子里走。树越多,他们骑的高头大马越跑不开。”

他们钻进密林,往桦树和杨树密扎的林子跑,已经下了好几层的雪,下面的雪冻住了,新雪蓬松,一脚一个印,只要看到脚印就能跟住他们。日本狼犬的狂吠声仿佛就在背后。他们折了几根树枝,剥下平滑的桦树皮绑在脚上,做了两副雪板。布栖林又找了两把红松的松枝,拖在他们的身后,松枝会扫掉一些他们的痕迹,剩下的只能交给天上的雪。在他们往下坡滑行时,雪势一下子变大了,他们留下的滑痕渐渐被盖住了。

下到谷底,他们藏在树后,顶着片片密雪往山上看,终于看见了追捕他们的骑兵小队。坡顶上三人骑马挎枪,穿着关东军的骑兵服,戴毛皮帽子。在高马前有一条青黑色狼狗,竖着耳朵,对着山谷下吠叫。三人指了指下山的路,然后一齐往另一边走,狼狗继续盯着谷底,似乎嗅到了他们,直到骑兵主人走了才掉头跟上。

“坡太陡了,马下不来,他们会绕路过来。”布栖林说。

“我们继续往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说。

他们赶在骑兵队绕过来前继续往林子深处跑,望着日头的方向,先往东,然后佯装逃往南边接近铁路线,再突然折返继续往北进山林深处。如果讨伐队中计,也许会直接去铁路线守着他们。有半天苏守麟觉得已经甩掉了那三个骑兵,但仅仅一个晚上后,还是远远发现了追猎者的身影。可能是晚上的篝火暴露了,被讨伐队望到,所以没有再被骗向南部。他们在下一个晚上,就很小心地没有再用火,靠在一起轮流守夜,他守上半夜,布栖林守下半夜,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盹,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布栖林不见了。他心里一沉,手往怀里一模,还好匣子枪还在,还摸到了老杨留下的那本破书。他握住枪把,低声叫人,第二声时人影从旁边绕过来。

“你去哪儿了?”他问。

“憋不住拉屎去。”

“為啥跑这么远?”

“怕臭到你。那边雪疙瘩趁手擦屁股。我看你守得睡着了,就没叫你。”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晚上不会追我们,日本人和日本马晚上都要睡暖和地方。”布栖林说,“下半夜我来守,你睡吧,天亮我叫你。”

他握住匣子枪半靠在歪倒的树上,总是睡不踏实,眼睛虽然闭着,但是能听到布栖林的呼气声。天刚蒙蒙亮两人就爬起来继续往林子里钻,走过半天以后,他们听见了后面的枪声,和一般的长枪声不一样,是骑兵的短骑枪的动静,就在他们过夜的位置。那三个关东军没有回去,仍然在追猎他们,在茫茫林海中,牢牢咬着他们,可能是因为那条狼犬,可能有山林的向导,也可能是有人留下了标记,所以日本人尾随着他们,就像猎人一路跟随着猎物。

到正午时,日光已经看不见了,天乌沉沉的,风从地面把雪刮起来,又从天上倒下来。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场雪了,自从他们往北走,雪一直下个不停,现在风也大起来。布栖林抬头望了半天天色,捞起风里卷的几片雪,吸进嘴里。

“是狂雪的味道,夜里狂雪就要来了,这是今年第一场狂雪,什么都会被冻住。”布栖林说,“晚上我们要找到避风的地方,不然今晚我们一定会被冻死。”

三个日本骑兵像三个死缠着他们的幽灵,但是比幽灵更可怕的是肆虐的风雪,暴风裹挟着席子一样大的雪花,砸在冻裂的树上,树枝又和雪一起迎面抽打他们的身体。他们避着风口,但是身体逐渐僵硬起来。睁开眼除了暴雪外什么都看不见,眼睫毛都冻上了一层冰。在天色完全变暗前,他们终于在雪窝里找到一个低矮的坑洞,扒拉掉洞口堆积的雪,里面仿佛是半间低矮的土屋。他先匍匐进去半个身子,里面没有野兽趴在那里,只有一些骚臭味,这些野兽留下的气味很快就被卷进来的寒风冻住了。他们钻进去以后,在最里面的地上摸到了几缕棕色的硬毛。这里应该是野兽冬眠的洞窟,不知它去了哪里,可能已经舍弃了这里,另外有了过冬的地方,也可能是暴风雪惊醒了它,让它感到了饥饿,就盯着风雪出去觅食了。

“这里像是人熊产崽子的窝。”布栖林说。

“人熊?”

“就是棕色的马熊,因为它站起来像人,我们这样叫它。”布栖林说,“族里老人说,那东西巨大,危险,但值得尊敬,因为它们也是神灵的化身,我们要学会敬畏它。万一遇到人熊不要顶着风雪跑,熊在后面追,风会刮开盖着它眼睛的毛,它就能看见我们,我们就跑不掉了,人要顺着风跑,让风雪推着我们的背。”

“母熊和熊崽子去了哪里,还会回来吗?”

“它们应该是去了别的窝睡觉,睡过一个冬天。灰狼会猎杀我们的角鹿,跟我们族人为敌。人熊和灰狼是死对头,有熊在,灰狼就不会来。我们今天可以睡个安稳觉,人熊的神灵会在夜晚护佑我们。我们今天能找到这里,是得到了它们的护佑。我小时候见过我的族人打到过人熊,那是一头脾气暴躁的公熊,皮毛茂盛得像夏天的密林,油光水滑,肚子里都是冰流河里的肥鱼。”

他们不知道人熊还会不会回来,先去外面地上找了些枯枝,用火柴点了火。找火柴时那本破书掉了出来,布栖林看见,就想撕几页书纸下来。苏守麟喝住他。

“放下!你想做甚?”

“引火用,书纸撕碎了比树枝更好点着。”

“这是绝版书,不能撕。”

布栖林讪讪放下书。

“还以为是废纸。拉屎的时候也想撕两张擦屁股。”

“你不认字?”他问。

“我是一头角鹿,薩满额我没有教过我们字。她是我们的萨满奶奶,她不认字,我就不认字。”他说,“这是啥书?”

“《三国演义》,日本人也都知道刘关张的故事。”他说,“老杨爱读,我答应了要带给他的家里人。”

“杨马目一定是个读书人,可惜了。”布栖林说,“你们的故事是书上读来的,我们角鹿索伦没有书和字,萨满额我会告诉我们过去发生了什么。她就是我们的书。”

雪风暴越来越大,如果没有这个窝洞,外面的人一定挺不过整晚,半夜就会冻死。那几个关东军骑兵不想冻死的话,现在应该回去了,或者避在哪里,不会继续紧跟着追猎他们。他们把雪堆在洞口挡住外面的狂风和寒气,点上篝火取暖,也防止万一棕熊回窝。雪风暴夹风带雪,肆虐了两天,就算他们没有堆雪,雪也堵住了洞口。隔个小半天他和布栖林就去洞口掏雪,掏个小口出来,以免被憋死在窝洞里。

他们吃光了那一小袋小米,煮粥喝了。饿了一整天后,他从布栖林那里把没有子弹的三八式步枪拿回,闻了闻枪口,跟想的没错,他用一根树条捅出了堵着枪筒的枪油,在罐子里加上雪水放在篝火里烤了一会儿。机油汤煮好后,他递给布栖林先喝一口。

“有鸡汤味。”布栖林放下罐子拿步枪闻了闻,“枪里也是这个味道。”

“我们没有日本人用的润滑油,冬天给枪保养用的是老母鸡熬出来的鸡油。从老乡那里买最肥的母鸡,拔毛切成碎块熬煮,要熬上一整晚,撇出来一层厚油,涂在枪和子弹上保养。日本人的润滑油会冻住他们的枪,我们熬出来的老母鸡枪油不会。”

几口喝掉了带着鸡油和火硝味的热汤,靠近微热的火堆,身上稍微暖和了点。仍然是两个人交替着守夜,更重要的是值火,看着火堆里的枯枝有没有燃尽,火有没有灭掉。火灭了可能会冻死,也可能是窝洞里的空气烧光了,他们也会闷死在睡梦里。半夜里他好像听见了粗重庞杂的喘气声,什么东西踩着雪靠近了雪洞口,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握紧了匣子枪,枪里还有七粒子弹,应该能打死一头雪夜觅食的猛兽,可能是归巢冬眠的人熊,也可能是其他东西。那个喘息声一下子又听不见了,随雪一起被外面肆虐的狂风卷走了。

他转头看了看抱着三八式睡觉的布栖林,还能听见鼾声,并没有醒来。枯枝干叶垫在地上当地垫子,睡在上面稍微好过点,没那么冷,没那么硬。火堆还有燃枝,是红松的松枝,因为松油有时爆出一点火星,靠近了能闻到一点松香味。他在口袋里摸出火柴。这是老杨身上的,营口产的群鹿牌火柴,盒子上印着四只鹿,一头带角公鹿,两头母鹿,一头小鹿。看到火柴盒上的画,他想起那本书,于是把火柴盒放回口袋,拿出布栖林差点撕掉引火的那本破书。书封本来是深绿色的,因为破旧已经发白,桦树纹路裹边,在书封的左侧竖书四枚汉楷,《角鹿春秋》,封面右侧是枚印章,印章中是四个篆字,“中国书局”。翻开书页就着暗弱的篝火开始读起,开篇著者序言,由于磨损缺失,只能分辨出“理藩院改理番部……民国元初,吾受政府委派,前往……使鹿密林,记录人文民俗,渊源史考……是为角鹿春秋。”

布栖林还睡着。他接着从第一章起源开始翻阅。这本书类似于部族村落的方志简史,大致讲述的就是鄂温克角鹿部的历史渊源和民俗文化。古时他们定居在北海白哈尔湖,在明末清初时开始迁徙到大兴安岭至阿玛扎尔河、勒拿河上游等地,康熙年间,其中一支鄂温克布姓氏族,三十户一百余人带着一百多头驯鹿迁至大兴安岭北侧,在冰流河畔定居下来,从此在森林深处驯养角鹿,狩猎野物,采集植物,落脚生根,并以角鹿为部族名。到此书作者与村民访谈记录时为止,这些鄂温克使鹿人和他们的角鹿,已经在茫茫林海生活了近三百年,形成了百余人的村落,这就是角鹿村。

和传统的鄂温克部落一样,角鹿部族信仰神灵,他们信仰多个古神,玛鲁神是他们的主神。他们也是通过自己的萨满和神联系在一起。角鹿部族的萨满是他们精神上的引导者,也是角鹿部族的文化传承者,需要长达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学习,才能掌握所有过去萨满传递下来的知识。鄂温克语言是没有文字的语言,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用具体的文字表达,他们的一切都是用口述来教授。萨满的语言会更为丰富复杂,在萨满的话语里,有长达千年的古老词汇,这些词汇就连普通的角鹿索伦也很难全部听懂。这本书的作者听来,萨满的语言都是古意,如同吟诵一首古人所写的诗。

旁边传来枯枝干叶碎响,他往旁瞥了眼,布栖林好像翻了个身,可能是冻得,也可能睡饿了,嘴里哆哆嗦嗦磨着牙。他转回头,放下书,盯了会儿即将熄灭的火苗,突然大声说,“鬼が来た!(鬼子来了!)”

布栖林揉着眼支起身,怀里的枪下意识地对着洞口。

“是人熊吗?人熊进来了?”

“刚才有股烈风刮进来,我还以为有野兽闯进来。”

“我还以为我没有做梦。”布栖林说,“我梦见了小时候我跟族里大人去猎熊,我看见我的族人们打死了那头比山还要大的人熊。”

“你猎过熊?”

“那时我还小,独自骑在一头褐色的公鹿背上,那头像额格都乌日一样大的人熊在很远的地方直立起来,两脚踏在河流两边,像最睿智勇猛的男人那样。是一个秋天,它正在给过冬的睡眠做准备,尽量多吃,先是角鹿们看见了,它们不敢再往前趟水过河,然后打猎的男人们也看见了,它就跟打渔的男人一样在冰流河浅滩捕鱼,先是弯下腰用嘴在水里寻找肚子饱满的母鱼,一口叼到一条,然后又用锅盖一样大的熊爪捞鱼,两只前掌各抓了一条,它在两腿间的水里又看见了中意的母鱼,又张开嘴去咬,却忘了嘴里已经叼到的。那条母鱼沐着日光跳进了水里,人熊愣了一下,生气地拍打水面。它浑身的棕毛都竖了起来,被日光照得闪闪发亮,好像是一条山神赐予的金色毛毯。”

布栖林双手在空中抚摸,好像抚摸眼前的毛毯。

“我们管打熊的枪不叫枪,叫吹火器。最勇敢的男人也是最好的莫日根,会走到人熊看得到的地方,叫它:老爷子!人熊听到这个称呼,就生气地朝我们扑来。吹火器一起喷出了火,好似过新年时的烟火。必须瞄准它的心脏,如果只是打中肚子,它会把肠子塞回去,用草堵住伤口,更加愤怒地为生而战。吹火器的火舔到了它的心口,像额格都乌日一样巨大的人熊倒下了,死前的咆哮吼聋了最勇敢的男人,从此以后,他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虽然仍是最好的莫日根。两头角鹿驮着死去的熊,这个莫日根哭了一路,不知道是为他聋掉的耳朵哭,还是因为杀死了一头这么伟大的熊而哭。小孩子会亲吻熊的嘴,这样就获得了它的勇气。我也亲吻了,我也获得了。我们拉它回了村子,给熊洗了脸,穿上人的衣服,给它送上它最爱的肥鱼和甜果。晚上开了盛大的宴会,我们的萨满在篝火前跳舞唱歌,敲击皮鼓,发出熊的咆哮,以平息它的愤怒。它本来是森林里的王,但是现在它的魂即将回归,把丰腴雄壮的肉身赐给了我们。等这一切结束,我们所有人都会分享它的肉身。”

“熊肉吃起来什么味道?”

“在吃肉以前要先处理好。没有罪过的族人才能动手,他是分熊人,割掉熊硕大的睾丸,把它们挂到树上。它的凶猛就离开了身体。现在他可以轻柔地剥去熊皮,没有割断任何一条血管,所有的血都流回了熊心。用小肠绕熊头三圈以后,才能切断它的脖子,从此它的头颅和身体分开。它的头要朝着角鹿寻食的方向,不能提到刀,熊听到了刀就会感觉到痛了,它的灵魂就没有了安宁。先割下最肥美的三片肉,扔到彻夜不息的火堆里,让火神先享用。第一天煮熟熊的前半身,每个角鹿村的村民都分到一块肉和一碗汤。第二天煮熟熊的后半身,每个村民分到一块肉和一碗汤。入秋的熊最肥,脂肪最厚,熊肉很粗,煮熟了也要用力嚼才吃得下,就像野猪的猪肝,肉汤上飘着一层厚油,因为它吃了太多的松子,肉也带着一股松子油的味道。吃的时候我们说,咔咔,是乌鸦吃你的肉,不是我们角鹿村的人吃你的肉。吃下了两块熊肉,人就获得了熊的气力,在来年不会因为身体衰弱打不动猎,走不了路。但是我们不吃熊心、熊脑、熊肺、熊肝,熊的灵魂寄居在这些里面。拜祭过古老的玛鲁神,玛鲁神和我们一起享用。在两棵最大落叶松之间用树枝搭好架子,把骨头和内脏用桦树条捆在上面,然后雨会下起来,风会刮起来,冰会冻起来,雪会裹起来,风吹雪打,日晒雨淋,熊的灵魂最终会回到天上。然后是我做了最后的事。”

“你最后做了什么?”

“我们风葬了熊,还剩下熊的双眼。我爬到那两棵粗壮的松树上,刮开树皮削平,割出十二道沟子,在沟里涂上花朵染出的颜色,有红果子的红色,蓝果子的蓝色,黄色野花的黄色,绿色茎叶的嫩绿色,站在松树下的分熊人把熊的眼睛递给了我,告诉我要把它们安在第六道沟子的两端。我按照他说的,把手里两粒熊的眼珠镶进第六道树沟的两端,这样熊眼就能看见了,它会替我们望向远方,能看住这片冰流河流经的森林,河水流淌到哪里,它就能看到哪里,就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和我们的角鹿了,火也好,狼也好,狂风暴雪也好,坏肚子的人、心里有鬼胎的人,这些都会被这两只熊的眼睛望见,并且告诉我们。我现在还能想起熊的眼睛握在手里的感觉,既冰冷又温暖,既坚硬又柔软,它一直在我的手心里骨碌碌转动个不停,差点就掉出我的手了。最后这双熊眼和我互相定睛看着对方,它棕色的眼瞳一直望着我,仿佛望到了我身体里最深的地方,我差点尿了出来。树下的人們都叩头祭拜,于是眼睛平静下来不再转动,告诉我说,让我去看吧,让我去看着这片林子,我就把它安上去了。到夜里,我们看见熊的双眼闪闪发亮,像夜空的星星,像树上的两朵篝火花,即便在夜里,它也在照看着一切。熊是保护神,有它在,灰狼就不敢过来吃我们的角鹿。”

布栖林摊开双手,就着火光给他看。

“我给树沟涂了色,我的手和脸都沾上了这些颜色,回到地上,萨满额我用这些颜色给我涂了一张新的脸。我的新脸上有了十二种颜色,我原先的脸藏在了新脸的下面,不管怎么洗,用最干净的河水,用最冷的雪水,用早上的露水,用安达带来的洋皂,都没有办法洗掉我脸上的颜色。直到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了,我又长了一岁,新脸的颜色才渐渐消失在我的脸上,它和我自己的脸融化在了一起,我和过去的自己长得不一样了,我的族人都认不得我了。他们说,你的样子变了,你不是孩子了,你还是我们的栖林吗?这时树上熊的眼睛转过来望着我,它认得我,认得那个把它镶在那里的角鹿男孩。我就这么和它对视。有的晚上,我好像获得了这双熊眼。它们安在彩色树沟的两边,我的脸和树沟有同样的颜色,所以它就安静地让我看见它看见的东西。我看见一望无际的雪原,看见森林里奔跑的各种野兽动物,看见天上飞翔的乌鸦和苍鹰,我看见我的族人和角鹿一起在密林里奔跑,我看见不是我族人的人走进林子,我看见天上飞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巨鹰,它的皮肤是灰色的铁,我看见它向我们飞来。熊想告诉我它看见了什么,我也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熊想告诉我即将发生什么,熊看见日本人来了。”布栖林说,“日本人和他们的灰色铁鹰炸毁了一切,我的毛哄(鄂温克语:家族)和放养的角鹿都没有了,找不到一顶没有烧毁的仙人柱,角鹿村没有了角鹿,就再也没有一个角鹿索伦了。”

他们听见外面的狼嗥,在很遥远的山林深处,隔着狂暴的风雪,嗥叫声断断续续,听起来很像是在哀号什么,像是在呼唤死者,像是在风雪中仰头歌号。他们都感到饿了,想吃点什么,但是身边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布栖林醒了,现在他可以睡一会儿,但是肚子里始终在咕哝,始终睡不着。他想起布栖林刚才说起的熊肉,甚至有点希望那头本来在这里冬眠的熊回来洞窟里。他摸了摸匣子枪,枪里还有几发子弹,打死了熊,他们就能吃到熊肉了。他抓起一把雪,在嘴里慢慢地嚼,想象这是烤熟了又被冻住的熊肉。

“我遇到过别的使鹿部,”他问,“你们为什么被叫做角鹿索伦?”

“我们的部落被称作角鹿索伦,我们的玛鲁神和角鹿亲近,和敖鲁古雅的使鹿部落有点不同,我们角鹿索伦不完全是鄂温克族人,我们是从更北方的湖边迁徙来的,那是像海一样宽阔的湖,达拉若尔,比北方还要遥远的北方,走过千里荒芜的雪原,走进额格都乌日密林深处,我们的祖先穿过额尔古纳,最终定居在了冰流河边。起先是我们自己的毛哄,然后因为战乱,森林外的难民们陆续逃难到了我们这里,两两三三,几月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被驱逐的蒙古人,发配回白山黑水的满人,从关内战乱之地一直逃到关外苦寒之地的汉人,他们来了以后,就留了下来,我们给他们搭造了仙人柱,让他们有屋子住,在最冷的冬天不会像没有母鹿庇护的小鹿一样冻死,后来他们自己学会了造屋子,学会了照看放养角鹿。我们的毛哄达说,他们既然跟着角鹿来到这里,他们的头上就会长出鹿角,就不再是外人,就成了我们,跟我们属于同一个乌力楞,这是山林之神告诉她的。森林里的头鹿允许他们留下,她告诉了所有人,于是所有流离到角鹿部的人,都成为了角鹿人。我们驯养角鹿,在森林里打猎,看着角鹿啃吃苔藓,喂它们吃豆饼,在林子寻找桦树的眼泪。部落以外的人再也分不清这里谁本来是鄂温克,是草原上放牧的,是去打仗的,还是平地上种地的,外面的人再也没有办法从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分辨我们,我们赶鹿骑鹿,同吃同住,说同一种语言,有同样的口音。我们说汉人的话,说蒙古人的话,说满人的话,说鄂温克人的话,我们用所有语言和角鹿说话,于是外面的人摇摇头,说,这个部落的人都是角鹿,你们都是角鹿索伦。”

布栖林的肚子也在叫着。那头冬眠的熊好像就睡在他们两个人的肚子里,现在因为饥饿逐渐苏醒,发出沉闷的咆哮。他们还有一点炒盐豆,是老杨袋子里找到的,也不多了,只有一把。他倒了一半出来,大概有二十粒,给了布栖林十粒,自己留了十粒。舀洞口的雪在火上热成水,吃一粒盐豆喝一口水。这一天他们都吃了十粒盐豆。

“雪停了我们可以出去打猎,外面应该有野猪。”他说,“去年冬天也没吃的,我们找了很久,路过村子,进去讨吃的,快饿成狗了。有一家正在做猪食,烂菜麸皮麦糠豆腐渣,烧了一大锅,闻起来又臭又香的,就跟这个熊窝一样。我们就抢瓢舀热乎乎的猪食,还没吃饱日本人就来了,我们就又跑了,第二天老杨找到了野猪窝,野猪窝在土坡上,有几个洞口。我们堵上了几个,守在主洞口,用麻绳做了捕网,点火烧烟往洞里熏,野猪受惊了,一只大的蹿出来,被网兜住了,像匹马那么大,牙比三八式的刺刀还长,我们不敢开枪,几个人就用刺刀戳,刺死了大猪。那几顿我们吃得真香,烤野猪肉、炖野猪肉、熏野猪肉、猪肉野菜汤,吃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是腥臊味,好像我们也成了林子里的野猪。”

“你和杨马目跳爱达哈喜楞舞了吗?”布栖林问。

“爱达什么舞?”他問,“为什么要跳这个舞?”

“我们的猎民猎到野猪回村后,晚上会跳爱达哈喜楞舞,就是野猪舞。”布栖林说,“公野猪勇猛如虎,能猎到公野猪的猎民也是最勇猛的角鹿索伦。两个猎人穿上毛皮外套,绕着篝火旁互相躲闪撞击,像公野猪那样嘶吼,像公野猪那样跺脚,像两头最凶猛的公野猪一样搏斗,直到其中有一个被打败了。野猪肉也被烤熟了,我们一边喝鹿奶一边吃烤猪肉,野猪头献给玛鲁神。”

布栖林双手捧空,好像手捧一个野猪头颅,恭敬地放在地上。

“夜里我们一起向神灵祈祷,求狂风暴雪暂停,好让我们离开这个熊哈克借给我们的窝洞,去林子找到吃食。”

“找到吃的以后,我们要继续往北走。”他说。

“往北去哪里?”布栖林说,“大雪封山,谁都走不出去,再说往北什么都没有,我不记得北边哪里有村子。”

“那就继续往北边。”

“再走就到俄国人的地盘了。”布栖林说,“连关东军都不敢惹俄国人。”

“不是俄国,是苏联。”

苏守麟拿了根烧焦的枝条,在地上画了几条粗线。

“往北走,越往北越安全。关东军在诺门坎败给苏联红军后,就不太敢大规模扫荡边境线。”他说,“我们就去那边。”

“去了那边以后?”

“在很北的北方,过了整个兴安岭子,靠近苏联边境,有我们自己的营地。我们可以去那里。”

布栖林望了望他画的线。

“要穿过整个兴安岭子,要走好久,那边真的安全?”

“日本人一直找不到那里。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

苏守麟想,老杨,我,还有春生,还有很多人,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但是现在只有我了。

“愿玛鲁神保佑我们。”布栖林说。“让我们走到那里。”

也许是布栖林的祈愿得到了回应,先是风缓了,然后雪渐渐小了,又过了半天甚至出了一阵太阳。他们扒开洞口掩埋的积雪,从熊洞里爬出去。天上只零星飘落雪点。所有树木都像是冻住了,跟琉璃一样闪闪发亮。厚雪如同白色毛袄,从天上一直连到地上,覆盖整片山地,所有的河流都结冰了,所有的树都成了雪树,眼睛能看见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地上没有马蹄印,也听不到狼犬吠叫。最好那几个讨伐队骑兵已经被暴雪挡回去。如果没有回去,大概也冻死在山林里了。在熊洞里还不觉得,出来后觉得冷得厉害,脚上靰鞡鞋像两坨冰,手也麻得像木头,开始呼出来还有热气,走一会儿连肺都像是冰窟,不知是白色看得多了还是饿的,眼前开始阵阵发晕。他们把嘴鼻藏在棉袄里,拉下狗皮棉帽挡住眼。但是找不到一点吃的,连僵果都找不到几颗。他饿得看自己脚上靰鞡鞋的帮子,牛皮的应该可以吃,不知要煮多久才能煮软,煮软了就能吃了。又仰头找了很久的果子,直到看见树枝尖上的几片干蘑菇,他还在想,蘑菇怎么长到树尖上去了。

“灰鼠子。”布栖林低声说,“别让它们逃了。”

他们都看见了灰松鼠,松鼠看起来一点都不冷,灰色的皮毛蓬松厚实,有一只甚至看见他们也没怎么躲,就在松树梢上望着人,手里捧着蘑菇干,眼睛亮亮的,好像夜里的星星。苏守麟小心地拔出匣子枪,瞄准了那只灰鼠子。还有七颗子弹。他瞄了很久,扣了扳机。

枪声在风雪里传了很久。那只灰鼠子从树上崩飞了出去。其他几只灰鼠子四散逃窜,其中一只跑到了地上。布栖林抡起三八枪,一枪托把它砸进了雪里。另一只也在地上找到了,后背开了个口,长尾巴也打断了,不知飞去了哪里。

“皮打烂了,这只怕是卖不出钱。”布栖林说,“冬天我们就打灰鼠子,扒它们的毛皮卖给收毛皮的安达,换成盐茶酒米。安达说会卖给皮货商,俄国的、日本的。皮货商会把灰鼠子的皮做成帽子围巾、灰鼠皮大衣。外面的女人都爱穿灰鼠皮的大衣。有次去外面的车站,我看见有个红头发的白俄女人,穿一身鼠皮大衣,就像个头上戴了红花的大灰鼠。”

两只灰鼠子拎起来都有小半斤,两人迫不及待挖坑生火,扒鼠皮时布栖林一直带着笑,好像想到了从前的事,扒起鼠皮快又稳,几乎没有借用猎刀,从灰鼠脖子后面开个口,两手一撕一捋,鼠皮就从身体上脱了下来,鼠肉也不用切割,甩掉肠管脏器,直接穿在松枝上,烤不多久,松油和鼠油都滴在火里,肉香和松香味,让饥饿一下子活过来。来不及等烤鼠肉凉一凉,他们手拎着撕咬,一口肉下肚,肚子里有一团暖气,就跟一只活的灰鼠子一样在身体里窜来窜去,连手脚都有了知觉。吃了半拉烤鼠,身上有了力气,附近树上还能见到躲起来的灰鼠子,但是苏守麟不想再浪费弹药,只有六颗了。他们就想去摘树上的蘑菇干,这是灰鼠子挂在树上晒干过冬的。他们可以吃这些灰鼠子采集的蘑菇。如果能找到它的窝就更好,或许还能挖出一窝松子橡子松果,他们也能吃。

布栖林爬上红松,好像找到了灰鼠的树洞,他费劲爬了几手,踩到一根粗枝上,使劲一踩,震翻了一树雪。苏守麟在树下没躲开,糊了一脸。布栖林望向远处,迟疑了一下,忽然拼命往地上跳。几乎同时,枪响了,有两发打中了树干,迸起碎木和冰屑。

那三个日本骑兵听见了打灰鼠子时的枪声,追过来了。

两人躲到树后面。骑兵从坡下往上冲,虽然骑马,但雪深了马也跑不快。只看到下面两个骑兵和那条狼犬追过来,另外一个骑兵不知去了哪里。苏守麟没有拔枪回击,架着布栖林一瘸一拐往松林里面跑。

雪又下大了。

日本兵在他们身后放了好几轮枪,没有打中。布栖林从树上跳下来时脚崴了一下,拄着步枪当了一阵拐杖,其他没有大碍。有两次日本兵追得太近了,近到他们都能感觉那两匹高头大马向他们后脖子喷着鼻息。他向后开了第一枪,还有五颗子弹。没有打中人,也没打中马,但是日本兵谨慎起来,远远钓住他们,没再往前冲。

也可能是风雪又大了,一到晚上,雪再下大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日本人追猎他们,而狂风暴雪在追猎所有活物。他们尽力往林子深处挪,在风最大雪最密时,藏在两棵倒下的树身下面,用松叶树枝挡成了帐篷。夜里的风卷雪,好像冰做的子彈敲在树上,爆出密集的脆响。他们实在冷得受不住,也不管日本兵是不是会发现,在树窝里点了一小堆火。火苗似乎也被冻住了,但是这点温度让他们没有冻死在晚上。

讨伐队也没有被冻死。在第二天的下午,骑兵的马蹄声再次回响在山谷里,听起来也比几天前要疲惫很多。两人的脸上挂满了冰棱,走起来叮叮咚咚,如同两个活过来的雪人。那几匹追赶他们的马,马脸上也垂挂了很长的冰溜子。他们有时没有回头就知道讨伐队还在追赶,因为马脸马鬃毛垂下的冰柱互碰互撞,就像编钟奏乐,隔了一个山谷都能听见。

他们饿了两天。在第三天早上,望见几头在雪地刨食的狍子。不想开枪惊动后面的追兵,一前一后围住狍子们,没有堵住,还是让它们跑了。只有一头小公狍蹄子陷在雪里,越急越抽不出,看人近前,干脆头埋进了雪里,短尾像朵白花炸开。两人一起把狍子扑在身下。日本马身上的冰钟声又撞了起来。布栖林直接切开狍子的肚子,血是温的,狍子肚子里暖融融的,好像是个柔软的热水壶。他们把手放在死狍子的肚子里暖和了一会儿,狍子肝还是热的,往雪地上滴着血,画出许多朵红色梅花。第一口有很重的血腥气,但是下肚后就觉得又香又甜,忍不住想再吃。他们吃了狍子肝,又吃了几口别的内脏,剩下的都扔了,两人拖着死狍子继续往北边逃亡。饿了就割一小块狍子肉充饥,渴了就嚼几口雪,吮一下树上砸下来的冰。

这头狍子本来可以让他们撑过更多日子,但是在过一条冻住的河时,下面河水还在流,冰面没有冻结实,浮冰裂开,后面的布栖林下半身一下子陷进冰窟窿里,还好身上背着的步枪卡在了冰面,整个人没有全掉进河里。苏守麟扑到冰上,死命拽住布栖林的脖领子,在冰面全碎前把他拖到了冰面上。两人还没完全爬上岸,冰面就全碎了,死狍子和碎冰一起滑进了冰河里,几乎立刻消失了,像是代替他们献祭给了这条河。

他们过了河,在岸边林子里找到块藏身的洼地,头上有厚雪和灌木遮住,升起火堆。布栖林脱掉裤子和鞋,架在火边烘烤。他看布栖林光着下半身,在火边冻得发抖,就脱掉了自己的棉裤,叫他穿上。他自己的靰鞡鞋也湿了,也脱下来烘干。烤火时他仔细看了布栖林的脚掌,尤其是五个脚趾里的大拇趾和二趾,脚趾间没有多大缝。他们的脚都冻得发青,手里拿雪拼命揉搓冻僵的脚,活过血后,再靠近火苗取暖。

“你救了我一命。”布栖林说。

“你的玛鲁神救了你。”苏守麟说。

“要是那头狍子还在就好了。现在就可以吃烤狍子肉了,再加点盐,可好吃。”

“如果有酱油,可以红烧,红烧狍肉。如果猎到了野猪,我家那边可以做草扎肉。”

“狍子肉可以做灌肠,也可以晒肉干,配我们的卡列巴正好吃,角鹿的女人会烤糖列巴和咸列巴,是用角鹿的奶揉面团,烤出来金黄焦脆,配上蓝吉特做的笃斯酱,加一点稀奶油,这是我小时候常吃的。”

“我老家不在这里。”苏守麟说,“我和老杨的老家都不在东三省。我家那边有一种蒸笼做的汤包,皮很薄,裹着一半的肉,另一边是甜鲜的汤汁。狍子的腿也可以像猪腿那样腌制,腌制出来的猪腿,颜色就跟这个燃烧的火焰一样红,所以我家那边把它叫火腿,就连日本人都喜欢吃。还有用醋烧的草鱼,又甜又酸,鱼肉嫩得像豆腐,鱼身上披着层红亮的油。这些我都很久没吃了。”

“我们吃山细麟,老头鱼,一般烤吃煮吃。每年秋天,白桦树变黄了,柞树叶变红了,当山林橘黄橘红的时候,大着肚子的鲑鱼就来了。溪水里都是变红的鲑鱼,熊爱吃,人也爱吃。鱼肚子里都是透亮的鱼卵。大人小孩都在溪里抓鱼。鱼和卵都可以单吃,鱼切片加盐,生的就可以吃。卵子有另外的吃法,可以舀一勺含嘴里,卵子会一颗颗在嘴里爆开来,啪啪的,咸香就涨了满口。年纪大的男女还会买来俄毛的伏特加酒,一口酒一口卵,吃美了也醉倒了。老人和孩子会把卵子盖在饭上,鱼卵和米饭一起吃,我在最后一年的秋天里吃过,在我吃完鱼卵盖饭的第二天就下雪了,就跟现在的雪一样大。”

布栖林叹了口气。

“已经没有角鹿村了,我不能请你去我家做客,吃到这些了。”

“我家乡被日本人占了,我也没再回去过。”苏守麟说,“赶走日本人以后,如果我还活着,我带你去吃我说过的这些,草扎肉,灌汤包,糖醋鱼。”

“你老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离这里很远,要坐火车,要坐汽车和马车,还要坐船,还要走很长的路。”

“比我们这些天走的都长?”布栖林问。

“可能差不多。”他说,“不过不用顶着雪走。我家乡的冬天从来不下雪。两年前我和老杨来到这里,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雪花。”

布栖林忽然坐起身,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他们几乎同时扑雪盖熄了火苗。往河对岸看,有三匹马在幽暗的冰面上行走,马背上仿佛驮着三条白色的鬼魂。鬼魂们应该看见了这里有火光,绕过破碎的冰面,缓步向他们逼近。

他们用雪盖住火堆余烬,穿上棉裤和靰鞡鞋,悄悄离开河岸,远离关东军骑兵,往密林里走。苏守麟走在前面,刚走进林子,忽然听到拉动枪栓的声音。

“动くな!銃を下ろせ!(不许动!把枪放下!)”

一个日本兵举枪对着苏守麟,命令他丢掉手上握着的匣子枪。苏守麟还没有回答,布栖林已经抬起当拐杖的空三八,对着日本兵。日本兵掉转枪口,向布栖林开枪。苏守麟抬手向日本兵开了枪。

谁都没有打中对方。日本兵躲到桦树后,大声呼喊同伴,一边继续向他们射击。他们压低身体往林子深处跑,感觉更多的子弹擦过身边,击飞了一片片雪,最后打在沉默的白桦树身上。

“这个日本鬼哪儿来的?”布栖林喘着气问。

“那两个和三匹马在后面吸引我们注意,一个绕路到我们前面等着我们。”

“跟灰狼猎杀犴达罕一样,后面是诱敌。”

回头看了看身后,日本骑兵已经汇合到一处,都骑上了马,向他们追来。

他们被追到了一个雪崖上面,雪崖背面像是被猎刀切掉了一半,陡峭百米,下面是莽苍林海,巴掌大的雪花密密地飘在林海上空。他们躲在雪崖的石块后面。三个讨伐队骑兵试着冲了两次,每次苏守麟都开一枪,把他们打下去了。讨伐队退回坡下,在枪打不到的林子里下马休息。他们被困在了崖上,只要骑兵不走,他们也没法离开这片雪崖。三个日本骑兵不再往崖上冲,而是在林子里大声说话,不时发出笑声,好像雪崖上的是两个被堵在笼子里垂死挣扎的猎物,即将冻死或者饿死。

他们确实又冷又饿,雪崖上风大雪密,骨头都要被打散了。他们把身子缩在几块石头之间,找了几条枯枝,点了一小堆火,但是崖上找不到更多的树枝了,烧完就没了。比起树枝,枪里只剩下三粒子弹。下面的讨伐队骑兵如果知道,大概一个冲锋上来,他们就只能肉搏了。也可能讨伐队骑兵也知道,现在只是等他们自己放弃。

“你枪里还有子弹吗?”布栖林问。

“还有三发。最多再开两枪,最后一枪留给我自己,我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苏守麟说,“最后你可以跟他们说,你是被我挟持带路的。”

“我不觉得他们会放过我。”布栖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最后一个角鹿索伦。我所有族人都已经死了。”

继续待在崖上无异于等死,他们分开去崖边探头俯寻有没有下去的路。除非我们是乌鸦,是老鹰,布栖林说,只有带翅膀的鸟才能从崖上飞下去,或者是传说中的马猴,也许能攀着陡峭岩石从崖壁爬下去。他捡起一块石头往下面丟,居然被风吹回来撞在崖壁上,一路滚了很久,掉底都没听见回声。他们也没有可以攀爬的绳索,就算把身上衣服都脱下来拧成绳子也不够长。唯一能下山的就是那三个骑兵的方向。三个骑兵可能也知道这点,所以一点都不紧张他们的动向,自顾自在林子里烤火。他们现在只能望见下面树林里的篝火亮光,影影绰绰,就跟遥远地方的一支烛火似的。也许日本骑兵在等他们飞蛾投火。

“等后半夜。”苏守麟说,“后半夜日本兵最困的时候,我们冲下去。如果他们没发现,我们先抢他们的枪,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分头跑,我开枪引开他们,你就往林子那边跑,我们在河滩那里碰头。”

“要是没等到你,我会回来找你。”布栖林双手抱膝,缩成一团,“找不到你,我也不会走。”

他没有反驳布栖林。他们都知道成功突围的希望渺茫。日本骑兵很可能布下了陷阱,就等着他们自己送死。他们一直等着,等到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连风雪都像是要睡着了。日本骑兵也是人,不是不用睡觉的鬼,现在应该也困得睁不开眼了。火苗早就熄滅,身体已经冻得比石头还僵,再等下去连跑都没力气。他刚要站起来往下跑,布栖林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等,下面不太对。”布栖林低声说。

下面林子里的那团篝火还在燃烧,他们似乎都能听见木头爆裂的噼啪声。火光闪动了几下,忽然有什么影子一闪。

惨叫声,惊恐的喊声,枪声,很多下的枪响,马嘶声,哭喊和怒骂,吼声。枪口的火舌一次次照亮林间,一开始密集,连续的枪响,几乎一瞬间就停下了,一切又变得死一样的安静。有什么东西在喘息,像是有人在很大声地打着呼噜,吭哧吭哧地搬运重物。大概很久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两人站起来,从崖顶探视林子,篝火像是已经熄灭了,好像那三个关东军骑兵,从来就没有进过林子。他们互相看了看,慢慢往坡下走,走到一半时,他还绊了一跤,几乎一路滚到了林子边上。树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血腥气和很浓的腥骚味,大概是日本兵和他们的马尿的。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是中了埋伏一样。

他摸到了火堆边上,掏出火柴,手冻得受不了,抖得连火都点不着。到第三根才点燃了树枝。火光慢慢亮起来,像薄纱一样披向周围。他们看见地上都是血。两匹马卧在地上,一匹栗色,一匹花色,它们曾是日本兵的坐骑,现在只剩半截身体,肚子都被挖开了一个大口子,马肠都流到了外面。第三匹马不知在哪里,三个日本兵也不见了踪影,雪地上有拖拽的血痕,拖痕一直通往林子深处。布栖林蹲在地上,在死马旁摸了半天,捏出几缕橘黑色的毛,在鼻下闻了闻。

“是山神白那查。”布栖林说,“虎神救了我们。”

他们看着雪地上的爪掌印,不止一头,也许是公母两头一起狩猎了关东军骑兵和他们的马。这三个日本骑兵一路追猎,在林子里等着伏击他们两人,却被背后两只饥肠辘辘的猛虎捕猎了。老虎吃掉了马的内脏,拖走了日本兵作为战利品,但是随时可能回到猎杀的现场继续进食。他们用火照了照林子深处,林深不见穷尽。两人分头行动,布栖林拿猎刀割下马腿,他在附近搜寻日本兵遗留的弹药补给。在地上找到了一把骑枪刺刀,一个打开的弹药盒散在树下,刚要走过去,却发现树下暗影里,一支枪筒正慢慢抬起,瞄准了割马肉的布栖林。

苏守麟一肩膀撞开布栖林,匣子枪和那把骑枪同时开枪了。他摔在死马旁,肩上像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手里匣子枪一口气打空了。布栖林举着燃烧的树枝走到树下,那个日本兵胸前有两个弹孔,短骑枪掉在地上,下半边身子已经被咬断了,露出大腿骨。日本兵望着他们,嘴里冒着血泡,嘟囔了一声“咔酱”,死了。确认日本兵断气后,布栖林回来看他的枪伤。子弹打中了苏守麟的右肩。

他们担心枪声惊扰老虎回来,赶紧捡了日本兵的骑枪和弹药盒,还有一个帆布背包,另外割下了两条马腿,踏灭了火堆,远离了这片林子。

他们顺着河岸,一口气走到了早上才敢停下。河面变窄了,水流也急了很多,夹着碎冰往东流。要是有船就好了,可以比走快很多,可惜战马也被吃掉了,只给他们留了两条马腿充饥。

他们在河边点了火堆。苏守麟脱掉棉服套,用布巾沾水洗掉伤口血污,子弹打穿了肩膀的肌肉,留下前后对穿的两个洞,还好没打到骨头。日本兵应该有医药包,但是他们没有找到,现在也不敢再回去找。苏守麟咬着日本兵的毛毯,让布栖林用燃烧的树枝灼伤口止了血,简单地清理了下,割下日本兵的一小块毛毯裹住伤口。他们用猎刀割下马腿上的肉,洒了点盐,一片片串起来烤熟。他们一口气吃了半片马腿。吃饱全身疲乏,两人窝在火堆边开始打盹。日本骑兵和老虎,好像只是昨夜的一个梦。他既担心还有讨伐队的骑兵在追猎他们,又担心那两头虎在吃掉了剩下的东西后,也把他们当成猎物。睡了一觉后,他的肩膀开始肿痛。他们不敢多作停留,继续沿着流淌碎冰的河流北行,一直走到天色变暗才停下,在林边沿岸的地方找了地方升起篝火。

雪又下了起来,肩膀的伤口虽然不怎么流血了,但是疼得厉害,右手抬不起来,匣子枪没了子弹,已经丢在河里。他现在用左手拄着步枪,布栖林拿了日本骑兵的短骑枪,两把枪的弹药都可以用,弹药盒里还有十五发子弹。

这天夜里,他们在大雪中听见的不是虎啸,而是狼嗥声。最先的嗥叫好像离得很远,后来陆续都叫了起来,听起来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哭喊。嗥叫声突然就停了,他痛醒了多次,终于快睡着时,布栖林用雪抹在他脸上,弄醒了他。

他往林子里望去,很多发着绿光的点出现在黑暗里,也不光是绿光,还有蓝光和黄光。它们像黑暗中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有的宝石还渐渐向他们靠拢过来,仿佛触手可及,直到被燃烧的火光照出了身影。

“是野狼群。”布栖林说,“它们跟我们一样饿。”

他们都拿起枪,对着那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数了数,可能有二三十点绿光,也许更多的还埋伏在林子里,没有出来。他们和狼群对峙了很久,直到有三头按捺不住,慢慢靠近了火堆,火光下,它们的皮毛是灰色的,牙齿白得吓人,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口水冒着热气滴到了雪地上。野狼好像知道步枪可以殺死它们,每当枪口对准时就会跳开。但是饥饿压倒了恐惧,最前面的那头狼伸嘴去咬火堆边的马腿。布栖林开枪打死了它。另两头狼逃回到黑暗里,和其他的绿眼睛一起死死瞪着他们,直到天亮了些,那些眼睛才渐渐消失了。他们也拄着枪拖着剩下的马腿继续往前走。

走了半天,他们找了半截倒下的树,在树后面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太困了,一起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少了半条马腿。地上有纷乱的狼爪印,应该是趁他们睡着叼走的。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残渣。他们不敢再睡,继续向北赶路,想尽快离开这群狼。但是每次他们停下,都能感觉到狼就跟在他们身后,可能暴雪后没有吃的了,就盯上了他们拖着的那两条马腿。第二天,狼群甚至不再避着他们。两人停下时,它们也远远地站在后面望着他们,仿佛他们也是马腿的一部分。苏守麟左手搭眉望了半天狼群,发现有一头狼和其他的狼颜色不一样。其他狼是灰色的,只有它是青黑色的,而且体型更大,耳朵更尖。

“那一头好像跟其他狼不是一个种。”

“不是头狼,可能是半路混进的孤狼。”

“那条日本狼狗。”他忽然想起来,“那三个日本骑兵带着的狼狗,后来就不见了。”

“很像,不知道是不是。”布栖林说,“日本鬼被白那查咬死后,它就成了没有主人的野狗,可能就混进了野狼群。应该是它带狼群来找我们。”

晚上他们找了很多枯枝,围着四周烧了个火圈。灰狼们徘徊在火圈外,在闻到烤马腿的焦味时更加蠢蠢欲动,只有枪声能让它们暂时退却。死狼的尸体也在争抢中扯碎了,更多没有吃到肉的灰狼守在火圈外,继续等待火焰的熄灭。他们轮流守夜,给火焰添柴,坚持到了天亮的时候。

白天时他们觉得自己摆脱了狼群,但是只要入夜,他们就能听见狼嗥声像梦魇一样响起。他们故意把马腿骨丢到山下,好让狼群放弃他们。但是狼群并没有改换方向,像最忠诚的狗一样跟随他们的足迹。马腿不是它们的目标,他们才是。

为了防止野狼因为肉味疯狂,他们甚至不敢在火上烤肉,而是把马腿削成一片片,饿了就往嘴里塞一片咀嚼。生马肉像牛皮一样坚韧,咀嚼半天都无法下咽。他们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野狼,在撕扯死掉的猎物。

“马肉要烤着涮着才好吃。村里有个老满子,他会煮马肉汤。”布栖林说,“日本人吃马肉寿司和马肉刺身。就跟我们现在一样,一片片地生吃马肉。”

苏守麟想说点什么,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片薄薄的马肉都咽不下去。他们在河边找了个歇息的地方,点了火堆,轮流守火。他从扭曲的火焰望向黑暗,在黑暗的尽头看见那三个追猎而来的关东军骑兵。三个骑兵匍匐在战马上,渐渐和坐骑融为一体,骑兵和马变成了四条腿的野兽,蹲在了雪地上。他们变成了那头追捕他们的狼。

那条像是日本狼犬的黑狼蹲在狼群里。他听见了狼嗥,一下子回过神来,他们被狼群围住了。布栖林也坐起来了。两人往枪里压满子弹,枪口对着狼群,逼着野狼不敢再靠近。他一直盯着那条青黑色的狼,它的眼睛和其他狼眼的绿光混在一起,分辨不清。那些绿光明明暗暗,随着火苗的暗淡而越发明亮。雪卷风吹,暴雪即将来临。

突然间,所有的绿光都动了起来,狼群终于向他们发动了袭击。头几匹狼扑向的是火堆边的马腿,布栖林开枪打死了一只,被枪声惊到的狼扑向了开枪的人。苏守麟打死了一头快要扑咬到布栖林喉咙的灰狼。两人交替射击,杀死了最前面的三头狼。他的枪打空了,一只手换不了弹,趁这个机会,一头狼咬住了他的腿,还好棉裤厚,没有咬穿肉。布栖林一脚踹中这头狼,开枪打翻了它。两人的枪都空了,群狼找到了机会,一起咬向了他们。两人身上都挂上了狼,狼牙死死咬住衣服皮肉,拽下一头又扑上两头。他们跌跌撞撞扑倒在火堆上打滚,火堆灭了,他们和身上的狼却烧了起来。在火光中,布栖林站起来大吼一声,跳入了河里。苏守麟没多想,也跟着跳进了冰水里。

狼群没有跟着跳河。他们身上的狼也松开了嘴,在水里挣扎着爬回岸。河水流得很快,有的河面还被封着,有的水里满是碎冰。苏守麟感觉到布栖林在冰面下挣扎,用最后一口气游过去把他撞到冰面上。但是他自己也没力气了,一只手在水里使不上劲,身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他最后感觉到的是,有人拽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往上提。他觉得自己就跟一只风筝一样,在冰河里轻飘飘地飞着,每次都被冰冷的河水呛醒,然后继续在天上飞,无数碎冰掉了下去,像雪一样飘向了河面,最后重重地落到冰面上。

他撞上了岸。有人拖着他在雪上走。身上到处都疼,但是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人像是掉进了一个无比深的冰窟窿,裹得透不过气。有人把他的棉衣棉裤都扯掉了,用松软的沙子擦他的身体,他渐渐觉得沙子越来越粗粝,擦得他的皮肤又热又疼,好像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的稻草。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不是沙子,那个人一直在用雪摩擦他的身体,好让冻僵的身体回过血来。他的胸口深处似乎燃了一团微弱的火苗,但是这团火苗无法暖和他的四肢,随时都会熄灭掉。那个用雪团擦拭他的人不再擦拭他,好像走掉了。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来到了火堆边,篝火一下子旺盛了起来。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暖意,厚实而温暖的毛毯。他一下子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醒来时暴雪已经停止。他整个人蜷缩在厚厚的毛团里,毛团仍然暖融融的。他挣扎起身时,那团皮毛也跟着翻了个身,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他和这只眼睛对视了半天,看清这是一头巨大的白鹿,但是比他所见的鹿都要高大。它的身体是纯白色的,头上像皇冠一样长着一对分叉大角,这对分叉角仿佛是一双向天祈祷的手。他愣愣地看了半天。布栖林从另一边站起来。

“你把我从河里拽上来了。”他说,“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它。”布栖林拍了拍白鹿的杈角,“我们角鹿村里驯养的就是角鹿。昨天我去林子里找柴火,撒尿时遇见了它,它没有逃走,跟着我回来了。我们傍着它睡取暖,才没有冻死在雪里。”

布栖林伸手抚摸白鹿,像帮上了年纪的母亲梳理白发。

“我想它可能被其他使鹿部驯养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它这样纯白色的角鹿。”布栖林说,“它比天上的雪还要白。我听萨满说过,纯白色的鹿是我们的神鹿,一定是玛鲁神派它来救我们的。”

纯白角鹿摇了摇脑袋,也跟着站起来。它的眼睛大得出奇,又水汪汪的,像颗饱满的果子。它略带好奇地侧过脸,看着苏守麟。它的眼球好像是蓝色的,但是換个角度看又成了金黄色,仿佛是一块随时改变色彩的琥珀。它见苏守麟一件件穿起衣服,就低头啃食雪地上露出的草芽。他们掉河里浸湿的毛袄棉衣架在火堆旁已经烘干了大半。他穿差不多了,忽然想起那本书,连忙去袋子里翻找。

“在那里。”布栖林说。

角鹿正好奇地嗅着雪地上一块什么东西,是一本摊开的破书。布栖林踢了踢角鹿,苏守麟艰难地从鹿鼻子下捡起书。书浸了水,比之前更破了。现在书页上都结了冰,抖一抖碎冰渣子就往下掉。

“你这么宝贝它,一直在那里看,昨晚我看书泡水了,拿出来烤干。没坏吧?”

“没事。”

书页被冻住了,在摊开的这一面,有一页还被这头角鹿啃了个缺口,这页是记录角鹿村萨满的习俗。角鹿村有着和其他部族一样的信仰,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独特的祈神祭祀仪式,这个仪式混合了这里生活的村民的语言和文化,他们把这个仪式叫做“诗唱”。很久前有一天,角鹿萨满被神灵附体,唱出了从来没有人听过的诗句。后面的一整页大概就是关于萨满诗唱的诗句记述,仿佛一首诗。冻住的书如同一块树皮,硬得翻不过去。他用力合拢了这本冻成冰的《角鹿春秋》。

他们从日本骑兵那里寻到的短骑枪和弹药盒都掉进了河底,三八枪还在,枪管里也只有两粒子弹,还有一把猎刀。马腿被狼吃了,火柴盒包在毛皮里没湿,用最后一根点了火,存了火种,盐袋里的盐也都化了,只有袋子还是咸的。纯白角鹿很喜欢这个盐袋,没事就歪头到布栖林口袋边来舔两下。当他们往前走,角鹿也跟着往前走,不知是想跟着他们,还是想跟着这个盐袋子。他们索性就带着角鹿一起走了,就跟两个真正的使鹿人一样伴着角鹿一起在森林里穿行。

布栖林叫这头角鹿“奥伦”。他在桦树上摘了一条细枝,挂在了白鹿的脖子上,他说这头白鹿是玛鲁的坐骑,这个枝条可以保佑白鹿不生疫病。他也把枝条挂在了苏守麟的脖子上,说这样也能保护你这个受伤的人。尽管有了护佑,苏守麟的伤病还是发作了起来,他肩膀的伤口黑肿起来,一直在流脓血。他的喉咙也肿了起来,就跟肩上的伤口一样。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手指连扣动扳机都做不到,从掉进河里那晚开始,他身上就开始发烫,但是身体内里却跟冻住了似的没有知觉。手冻僵时,他们就把手放在奥伦的鼻头,让它鼻孔散發的热气暖一暖手。有时奥伦又主动凑近苏守麟,鼻孔喷掉了他脸上的雪。这头纯白角鹿像是一匹温驯的白马。他一开始拄着步枪,后来靠布栖林架着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就整个身体趴在了角鹿背上,脸埋在白毛里,一手搂着鹿脖子。布栖林在另一边搭着他,防止他不知不觉间滑掉下去。他有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去镇上赶集,有一匹老马收钱给骑,他交了一文钱,第一次骑在马上。那是一头快要老死的马,谁都可以骑它,它没有脾气,没有力气,只想着再啃一口地上的草。

“你别睡过去,再撑一会儿。”他不知道是布栖林和他说话还是角鹿和他说话,“到了前面我们停下来生堆火。有火了就不会冷了。我们可以吃点苔藓。”

大概为防止他昏睡过去,那个声音和他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小时候驯养角鹿的事。我们小时候放养角鹿,角鹿在一片林子里吃草,当这里的青草吃完了,我们就要赶着它们去另外的山林,和它们一起迁徙。冬天我们给角鹿准备豆饼和草料,我偷偷给一头喜欢的角鹿吃盐豆。它们甩头跺脚时,我们会帮它们抠鼻子,在夏天赶走围绕它们的苍蝇,清掉角鹿鼻孔里的蝇蛆。公角鹿是天生的歌者,它们发出高亢的歌声,当母鹿喜欢这头公鹿的歌声时,就会跟着这头公角鹿走,它们就会生下小鹿。刚诞生的小鹿有婴儿一样的双眼。每当诞生一头新的小鹿,角鹿村就跟过年一样,所有角鹿索伦都很开心,到了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围绕着火堆跳鹿舞。

奥伦吃什么?他问。

奥伦吃青草、树叶、苔藓、石蕊、蘑菇、嫩枝条,奥伦和角鹿索伦一起去沼泽去森林去深雪山谷,去各种能吃到东西的地方。女人和孩子会在冬天准备好豆饼和草料,喂给家里驯养的奥伦。角鹿索伦赶着角鹿群,领头的角鹿头颈下系着铜铃巧儿然,奥伦和我一起在森林跑,铃声响遍了山林。小时候骑在角鹿背上,萨满额我说,你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你是角鹿的孩子,你的头上快要长出一对角了。

苏守麟觉得自己的头上也要长出一对角了,太阳穴那里痛得厉害,里面肿肿胀胀,好像有一对角就要钻出来。额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有一次他远远地看见对面山顶上站着一只四脚兽,躯体比他们的奥伦还要巨大,但是太远了,也太大了,他没几粒子弹了,不觉得能打到它。布栖林说,这就是犴达罕,是森林里块头最大的食草兽,它隆起的背驮着命运,头上的巨大蹼角像是人的手掌,我曾经杀死过一头成年的犴达罕,它像大山一样在我面前倒下了,震动了全部山林,它的肉身布施给了所有受苦挨饿的生灵。

奥伦用蹄子刨开积雪,觅食雪下的苔藓地衣。他们饿了,和它一起吃了雪下面的地衣,有点像是野菜,带着草味和蘑菇味。奥伦可以吃,他们也能吃,奥伦吃过了,他们才能吃。它用嘴唇轻轻夹住苔藓的嫩尖扯进嘴里咀嚼,咽到肚里,等空闲时再反到嘴里咀嚼,这样它就一直有吃的,不会感到饥饿。但是他们没有奥伦的胃,没有办法像奥伦一样把吃下去的苔藓反复反刍,也不是每天都能找到新的苔藓,在找不到吃食的日子,漫山遍野只能看到呼啸的风刮起白色的雪,山林间又下起了大雪。他们和奥伦靠在一起取暖,直到有天晚上布栖林摸到了奥伦肿胀的乳房。

“我们的奥伦它是个乌娜吉,”布栖林说,“但它现在是个额尼了。”

苏守麟一直以为奥伦是头公角鹿,因为它的头上有很大的角杈。

“它是姑娘?”他说,“它为什么长角呢?”

“角鹿无论公母都长角。冬天公鹿的角会脱落,只有母鹿才一直有角。我刚才摸到了,它涨奶了。”

“涨奶是怎么回事?”

“它大概刚生下小奥伦,也许和自己的孩子失散了,也许它的孩子被山里野兽吃掉了,或者在暴风雪中冻死了。”布栖林说,“所以它才离开了鹿群,独自在山林里走动,它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山林里寻找它的孩子。”

“它迷路了,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它只遇见了我们。”

“它是玛鲁神带来的。”布栖林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们用驯鹿奶和面发酵的发面饼吗?那个饼叫卡拉巴,可好吃,带着角鹿奶的香味,就跟直接喝一样香甜。今天我们就能喝到了。”

他实在太饿了,在布栖林的示范下,就像幼鹿吮乳那样吸吮了奥伦的乳汁。角鹿的奶水有点黏稠,喝第一口有点不习惯,但是随即就感到了很厚的奶味,好像一碗浓厚的奶粥,温暖柔软地进入了胃里,整个人一下子就像喝醉了一样微醺,然后就能暖融融地睡一会儿。第一次在奥伦肚子下面吃奶时,奥伦有点好奇地低头望着他,带着疑惑和不解,好像在思考他在做什么,很快它就放松下来,琥珀一样的眼睛也柔和了起来。它对他们好像更加温柔了些,似乎真的把他们当成了自己失散的小奥伦。晚上趴在火堆边,奥伦卧在地上,腿缩到了肚子下面,给他们留了舒服的位置。它把头歪回来,下巴抵在他的头上,可能察觉到他的痛苦,时不时舔一下他的脸。他们就靠着奥伦的奶水熬过了下大雪的三天。

在第三天的夜里雪停了。半夜火堆被雪压灭了,正在睡觉的奥伦忽然昂起了头,耳朵不安地竖立起来。他们这才醒过来,在不远处看到了曾经看到过的绿光。两人几乎同时抓向了步枪。隔了多日后,狼群再次追上了他们。

这时天微微亮了起来,追猎他们的狼也在晨光里露出了身影。这群狼大概有六条,看起来要比他们更加饥饿,腰都瘦到了背上。但是他们都认出了领头的那一条。那条看起来更大的、耳朵尖竖着的、青黑色的狼,它就蹲在晨光没有照到的暗处,仿佛它才是狩猎的猎人。其他的狼一直盯着奥伦,只有这只黑狼,从始至终,目光一直锁着他们两人。

他们和狼群对峙了一会儿,最前面的那头灰狼往前蹿了几步,奥伦跳了起来,跑向了林子,一瞬间就失去了踪影。五条灰狼一瞬间就跑了起来,但是两人正好拦在了狼群和奥伦之间。苏守麟架起枪,只来得及对首先冲过来的那头开了一枪。那头狼翻了个跟头,其余的几条已经扑到了两人身前。苏守麟端着枪,布栖林持刀,背靠背对抗四条狼。他们手臂和腿上都被咬了几口,有两头狼也受了伤。但是那头黑狼始终没有扑上来,只是在外围慢慢走动。

忽然听见“嗷呜”的吼声,伴随着叫声,奥伦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它像护崽的母鹿一样,冲向了围攻他们的狼,用角顶起一头,又用蹄子踢向另一头。苏守麟用枪把砸狼,布栖林用猎刀刺狼,眼看就要击退它们。就在这时,那条黑狼扑了过来。

黑狼没有扑向他们两人,它扑向了奥伦。它一下子就咬住了奥伦的喉咙,连带着把奥伦撞倒在地上,其他几条狼也同时咬向了奥伦,有的咬前腿,有的咬后腿,有一只直接咬住了它的肚子。等布栖林挥舞着刀子砍向灰狼,奧伦已经倒在地上。

苏守麟终于能给枪压上子弹,他瞄准了那头黑狼,打响了最后一枪。黑狼一下子跳了起来,放开了奥伦的脖子,向远处跑去。其他三头狼也受惊后退,跟着跑走了。

狼群跑远后,雪地上只留下两条死狼和重伤的奥伦。奥伦的一条前腿被咬断了,后腿上也被撕下来一大块肉,它卧在地上,挣扎了很久都站不起来。跟腿伤比起来,它肚子和脖子上的伤口更加致命。乳房被灰狼咬掉了,尿袋子也被咬破了,黄色的尿顺着腿流下来,脖子折了个奇怪的角度垂在地上。它的颈骨被黑狼咬断了。

但是奥伦还没有断气。它的角无力地插入雪地,身下的鹿血把白雪都染成了红毯。苏守麟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坐在奥伦身旁。布栖林拿着猎刀去了河边,过了很久,他拖着一捆树枝回来了。他削了好些树皮,捧给昏沉的苏守麟,叫他吃下去。

“我找到了红柳树。”布栖林说,“角鹿索伦生病受伤,就吃红柳树皮煮的水,然后我们的病就好了。”

“奥伦呢?”他低声问。

“我也给它吃,”布栖林说,“我怕它已经吃不动了。”

苏守麟掀起眼皮,看着他把树皮塞进了奥伦嘴里,但是奥伦没有像以前咀嚼苔藓那样咀嚼这几条红柳树的树皮,塞嘴里也吐了出来,只是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鼻息冒出一团团的白气,吐露着舌头,好像刚刚跑完很长的路,从上一个草地迁徙到了现在的草地。他嚼着嘴里的树皮,除了血腥味外嚼不出任何滋味。

布栖林从奥伦肚子下面掏出带尿的雪团堆起来,拖来树枝搭在雪堆上,又把掺了奥伦尿的雪团捧到苏守麟面前。

“这时奥伦的尿。”布栖林说,“萨满额我说,喝了奥伦的尿,你会做一个梦,然后能听见神灵对你说的话,能看见神灵让你看到的事。”

布栖林一起吃,嚼几下树皮,吃两口奥伦尿的雪,雪吃进嘴里化成了水。吃完手上的雪团,布栖林挪到奥伦脑袋旁,低头喃喃说了几句话。“不用再迁徙了,不用再挨饿了,不用再担心被狼捕猎了……”他按住奥伦的角杈,拔出猎刀,一刀捅进了奥伦的脖子。

这是苏守麟最后看到的,他没有听见奥伦死前的叫声。

苏守麟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一片灼热的雪地,一切都被火烧红了。他好像看见自己正在看守一团将要熄灭的火,一只灰松鼠跳了过来,还有一只像春生一样龅牙的狍子。他念手上的书给它们听,每念完一页,灰鼠子就撕掉一页,扔到了火堆里,火苗就红了起来。他的脸好像也都烧了起来。

“不能把这本书烧掉,”他对它们说,“这是我的任务。”

“我们有三个。”龅牙的狍子说,“加上你和灰鼠子,我们可以建立支部了。”

“再等一下。”他说,“我要等老杨。”

“哪里来的老羊,”灰鼠子说,“明明是一头犴达罕。”

老杨背对着他,盘腿坐在火堆旁。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一头驼背的骆驼,头上长着比巴掌还要大的蹼角。老杨一直望着火苗,没有转过脸。他走近看见了犴达罕的脸,那是老杨的脸。

“那本书。”老杨说。

“还在,”他说,“我没有弄丢最后一个角鹿索伦。”

但是他没有看见布栖林,布栖林不在火堆边。

老杨打开了那本书,一页纸从书里飘了起来,飘进了火堆里,火苗一下子变成了很多的字,这些着火的字被烧成了烟,袅袅飞了起来,然后每个字好像都有了声音。

老杨的身上也飘到了燃烧的字,犴达罕烧了起来,头上仿佛是一支明亮的火炬。

“你听到了么,这是角鹿的诗唱。”

“犴达罕、狍子和灰鼠子像书纸一样烧了起来。”

他确实听见了有人在唱着什么,声音穿过了梦境。他像走了很久的路,从梦里篝火前回到了雪地。他的面前也燃起了火堆。

布栖林的头上长着角鹿的角,是奥伦的角,身上长出纯白毛皮,是奥伦的毛皮。布栖林像一头站起来的纯白角鹿,像是奥伦站起来了。红柳树皮的火堆在燃烧,燃烧的火堆加上了烟草,烟草和角鹿的尿一起烧,白色的雪,白色的烟,他们就像在白色的仙境里。一头纯白角鹿站了起来,双手一手持鼓,一手持槌,低声默念,随之歌咏,百转千回,足踏角舞,雪从地而起,漫飞天际。无数头角鹿沐雪奔赴,围绕篝火和纯白角鹿舞跳狂欢。当纯白角鹿开始唱咏,所有角鹿驻足侧耳,随即前足跪地,低首聆听。纯白角鹿低声唱起,曲意古韵悠远,悲切动人。这是一首诗。纯白角鹿唱起一首诗。

寒冷是我之衣服

白雪是我之肌肤

黑夜从星星而来

鹿铃从远方而来

如星星跟随了月亮

如黑夜跟随了太阳

如幼鹿跟随了母鹿

如生命跟随了死亡

赶鹿人走过了河流

赶鹿人走过了草原

赶鹿人翻过了山川

一切在春日出生

一切又将在冬天结束

男人为女人而哭

女人为孩子而哭

孩子为老去而哭

角鹿为冬天而哭

我们的生命是一团点燃的火光

我们的死亡是夜里消失的雪花

当乌鸦唱起了歌

当人熊唱起了歌

当角鹿唱起了歌

当男女唱起了歌

在唱歌的黑夜点燃了火

在跳舞的黑夜赠予了光

我愿把我的酒给你

我愿把我的血给你

我愿把神灵的祝福给你

赋予我们的,终将还给它。

远方是一条迁徙的路

路的尽头是一棵桦树

生命是一头纯白的角鹿

死亡是一头纯白的角鹿

那是一头纯白的角鹿

白得像天上的雪,比天上的雪还要白。

他没有看见纯白角鹿,他看见了布栖林。即便没有翻書确认,也从来没有见过萨满吟唱,他也能够确认,现在听见布栖林所唱诗句,就是《角鹿春秋》记载的角鹿部特有的萨满诗唱。

诗文唱尽了,歌声喑哑了,篝火湮灭了,群鹿随之退去,白雪覆盖了死者。死去的灵魂如雪一样纯白,去了安详纯净的雪乡,那里有吃不完的苔藓和嫩叶,有一望无际的幸福安宁。死去的身体还停留人间,等待血肉归宿,归为尘土。那剩余的血肉吸引了觊觎,凡觊觎它的最后都在余火的照耀下显现了身影。那几条狼,那几条受伤的、挨饿挨冻的、和他们一样在死亡边缘的狼,那头不知来历、没有家乡、流离失散的黑狼,它们都来了。它们看见了死者的灵魂去了天上,仰头长嗥送行。剩下的身体它们要来掠夺,要撕咬和吞咽,要饱腹后继续活着。它们要来抢夺了。

布栖林持着猎刀,护着苏守麟和奥伦剩下的肉身。他们的枪里没有子弹了,只有四条野狼,也是野狼群里最疯狂的四条,三条灰的,还有一条黑狼。黑狼被打中了一枪,跟苏守麟一样受了伤。它就在外围观望,舔着它受伤的前肢,望着和野狼搏斗的人。布栖林架住首先扑过来的野狼,用刀划开了第一条野狼的软肚子。第二条野狼扑上来张嘴撕咬,他一刀捅进了狼嘴里,但是野狼死死咬住了刀身,咬断了猎刀。第三条野狼趁机扑倒了布栖林。布栖林和狼抱着在雪地上死命翻滚,头上鹿角帽子落下来插进了雪里。

现在奥伦身体前只有坐着的苏守麟了。黑狼起身一瘸一拐向他逼近。他抬起眼睛望着黑狼,黑狼也望着他。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挥不动步枪,也没了刀,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挡在了黑狼和奥伦之间。他望着黑狼的双眼,都能在黄色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脸了。黑狼龇着牙瘸到他跟前,嗅了嗅他的脸,张嘴露出了白牙,咬向他的喉咙。

他只来得及抬手,用受伤的右手挡了一下。黑狼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在黑狼撕扯之前,他跪地上,用整个身体压翻了它。他能感觉到黑狼在他身子下撕咬挣扎,一口又一口地撕咬他的手臂,尾巴甩得地上的雪都飞了起来。但他只是死死压住了它,用那只受伤不能动的手臂卡住黑狼的嘴,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抓到了一节树杈。他一下子握紧那节树杈,像握住一把匕首一样,一下又一下捅身下的黑狼,直到树杈子捅进了黑狼的眼。

黑狼从他身下挣脱了出来,在雪地上转着圈哀号。戳瞎它眼睛的不是树杈,是角鹿头上的尖角,是奥伦的角,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刺了进去,就跟眼窝里长出了角鹿的杈角一样。黑狼悲嗥打转,转到第三圈时倒下,眼窝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雪地,也染红了奥伦的角,看起来奥伦的角就像一支鲜红发亮的珊瑚。他用奥伦的角杀死了黑狼。

布栖林也掐死了怀里的狼。所有的狼都死了。人和狼都躺在雪地上,分不清谁还活着谁死了。他们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休息了很久,布栖林才爬过来看他还活着没有。他们没有风葬奥伦,而是点燃了火堆,火葬了它的肉身,这样就不会有别的饥饿野兽过来吃它了。火焰把奥伦的一切都焚成了白灰,白灰像白雪一样融化掉,沁入山林大地,来年春天有树苗嫩草长出来,角鹿群会迁徙来到这里吃草叶蘑菇,它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不知道有一头角鹿的死亡,但是它们吃饱了肚子,就会在山林间快活奔跑,心满意足,母鹿就会怀孕,就会有新的小角鹿降临世间。

他们谁都没有吃奥伦的肉。火葬后他们感到了饥饿,就剥了死狼的皮吃了狼肉。野狼很瘦,身上除了毛皮就只有骨头。在接下去的十多天里,他们靠吃死狼活下来了。

狼肉吃完以后,他们又陷入了饥荒。狂雪一直落个不停,比狂雪更可怕的是冰雨。雨夹着雪,然后又变成狂雪,如果找不到避寒的地方,他们很快就会冻成两座冰雕,就跟那些浑身被冰裹着的树桩一样。他们的狍皮斗篷都挂烂了,皮手闷子也掉了,靰鞡鞋都灌了雪,脚上像是套着两个冰靴子。就算有火,晚上他们只有靠在一起取暖才不会冻死。但是有一天雪压塌了火堆,火柴早就用完了,他们没有火种了。

他们还在往北方走,从一片山林走向另一片山林,辨别日出和日落的方向,往北方边境走。他们躲掉了两次雪崩,遇到过别的野兽。他们学着奥伦扒开厚雪,在地里寻找任何可以吃的草根和野菜。有个傍晚他们觉得自己看到了奥伦,但那不是他们的奥伦,也不是角鹿村的角鹿,不是任何使鹿部驯养的角鹿,甚至都不是角鹿。他们从狂喜变得沮丧,甚至哭了起来。因为那只是一头普通的野鹿。那头野鹿淡漠而警惕地望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跑进了林子。他们既打不到,也赶不上。

苏守麟觉得自己走不动了,他告诉布栖林,不用再架着他走了,就把他放下吧。你一个人走就行了,你是一头山林里的角鹿,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走出这片山林,我把这本书给你,你遇到了我们的人,你把这本书给他们,告诉他们这一路的事,他们就会救你。你当心不要再让日本人抓到,这次我不能再去救你了。你是最后一个角鹿索伦,你一定要活下来。

布栖林不吭声,只是架着他一起蹒跚雪野。有一次他太虚弱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一节松树枝上,布栖林在前面跟狗一样爬在地上,拖着松树枝一边爬一边走。苏守麟说你放下我。布栖林没有回头,趔趄着在雪里爬。我不能丢下你,丢下你你就死了,你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我是布栖林,是角鹿部最后一个角鹿索伦,只有你知道,你活着才能告訴别人我是谁,告诉别人,我的族人曾参与整备队,我们骑着鹿和日本人打。你死了,我也等于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和我们的奥伦了。所以你不会死,我向玛鲁神祈愿了,玛鲁神听到了我的诗唱,神灵不会让你死去。

他们以为自己会先饿死,或者冻死,变成这片山林的两棵树。但是他们的眼睛先看不见了,他们已经看了很多天很多天的雪景,眼睛所见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山林。白雪刺伤了他们的眼睛,不管用围巾还是帽子遮挡,他们的眼睛都肿了起来,渐渐就都看不见了,他们的眼睫毛垂下冰溜子,瞳孔也变白了,就跟眼睛都冻住一样。只有出太阳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脸上的日光,继续估算大致的方向。有几次爬上了坡顶,一脚踩空,一溜滚下雪坡。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走得已经忘记了日子,感觉像是走了一整年,就连那三个关东军骑兵,都像是很久前的一个梦。他们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好像只有继续走,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眼睛再也看不见起伏的山林,他们都以为自己瞎了,过了半天才意识到他们面前是一片雪原,他们已经走出了山林。远处的白线上,好像有一行黑点向他们走来。他们猜了很久这是狼群还是鹿群,半天后才意识到,这是一小队人,拿着枪的人,骑着马的人。他们的眼睛渐渐能看清了,大衣的颜色是关东军的黄绿色。这队人正在向他们走来。

苏守麟回头望了一眼。布栖林没有看他。布栖林眼看着这队人马越来越近,眼睛里有迷惑,带一点惊慌,后来一下子又平静下来,如同一个放鹿的人找到了迷途的角鹿,如同领头的角鹿望到迁徙的终点。布栖林也看向了他。

他们闭上眼,一起倒了下去。

苏守麟感觉自己做了很久的梦,梦里他被埋在浸透了血的雪地上,有时冰冷彻骨,有时又烫得想大声喊叫。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火堆,沉沉入睡。这次苏醒后,他发觉自己是在桦树屋里,身上盖着棉被,屋里还有一个火炉。有个人在床边守着他,喂他吃药喝水,他认出了这个人,张口想跟这个人说什么,但是嘴里蹦出的都是零碎的,谁都听不懂的字句,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角鹿,老杨,野狼,萨满,诗唱,任务。他把那本带了一路的书塞到了这个人手里。他想找布栖林,但是布栖林不在屋里。这个人听了很久他说的话,拿热巾抹干净他的脸。

“没事了,这是咱们的营地,粥快熬好了。”赵队说,“给你上了药,你烧刚退,再多睡睡。”

两周以后他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他的胳膊虽然保住了,但是好像不能伸直,左右脚上都有脚趾冻掉了,还好腿不用截肢。他的嗓子肿得吃不下东西,只能进点流食,从米汤到小米粥,粥里放了菜叶和煮烂的碎肉,后来他都能吃了,碎大米和杂粮特制的抗联煎饼可以一气吃几块,还吃到了从日本人那里搞来的鱼罐头和肉罐头。他的眼睛消肿了,不再一个劲流泪,而且也能看清人了。他甚至能读书看报了,营地里有苏联的报纸,伪满的《大同日报》,还有新来的《解放》周刊。但他读起来很吃力,多数时候还是昏睡着。有一天他醒来看见赵队戴着眼镜在火炉边读一本旧书,好像被水浸过又被野兽咬过,几乎快散页了,就是那一本他带来的《角鹿春秋》。

“这是老杨给我的书。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把这本书和角鹿部的幸存族人带回来。”苏守麟说,“我带他回来了,那个角鹿索伦。他人呢?还活着吗?”

“他在另一个房间。”赵队说,“他比你恢复得快,没受什么伤,两天就能说话了。”

他松了口气。

“我完成任务了,我把人带回来了。”他说,“这也是老杨的遗愿。”

“你们支队也只有你了。”赵队说,“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遇到了日本人的巡逻队?”

“我认出来了,你们穿得太破了,不像日本人。”他说,“布栖林有可能被吓住了。”

“他确实以为我们是日本人的边境巡逻队。”赵队说,“醒来后我们问他,他反复说自己是角鹿索伦,不信可以问苏守麟。”

“他叫布栖林,是鄂温克冰流河角鹿部的人,角鹿村全村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他是最后一个角鹿索伦。”

“那我们怎么确定他就是我们要救的最后一个角鹿部族人?”

“我跟他走了一路。”

苏守麟讲起他们一路经历的事,从老杨和春生说起,密营和村子被关东军讨伐队屠戮,他们被关东军的骑兵队逼进山林逃命,逃向遥远的北方边境,连绵不绝的森林,狂暴的风雪,在熊窝避雪,三个日本骑兵在追猎路上被饿虎伏击吃掉,日本兵在死前开枪打伤了他。他们也被狼群追袭。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一望无际的大兴安岭里,直到被队伍救下。

“我试过他,他听不懂日本话,也查了他的脚,大脚趾间没有掰开。”

“也许是木屐穿得少。”

“日本骑兵也在追杀他,有两次他差点就被打死了。”

“但是他还活着,没有死。”

“他几次救过我。把我从冰河里捞上来,生火给我保暖,让我没有冻死。我受伤以后,他给我找来柳树皮当药,给我找吃的,带我一起走。如果没有布栖林,我支撑不到这里。”

“没有你,他也撑不到这里。而且只有你活着,才能带他找到我们,才能证明他的身份。”

“是的,我可以证明他是角鹿索伦。如果有其他人见到,其他人也能证明。在山林里的他,就跟一头角鹿没有差别。他跟我说过角鹿村的过去,我在这本书上也读到了。对了,他会萨满诗唱,我听见他唱了。”

“萨满的诗唱?”

“角鹿部特有的萨满仪式,在进行时唱颂诗文。在奥伦死后,他在火堆前举行仪式,我那时半昏半睡,但我确实听见了他的诗唱,他会诗唱,和书里记载的角鹿萨满诗唱唱文,几乎一模一样。”

“就是这本书里记载的是吗?”

“是的,老杨给我的,我在路上读了,书上都记着。布栖林说他不认字,在路上他也没有机会读这本书。他确实会角鹿萨满的诗唱。”

“你在第一次苏醒时就提到了诗唱。我们也去和他确认了,虽然他说自己并没有被萨满传授过,但他确实说出了全部唱文。”

赵队摘下眼镜,望了一会儿苏守麟,翻开了手上的书,《角鹿春秋》。

“民国初年,北洋政府设置农商部下属农林司,委派科员史孝文一干人等前往东三省地区,调查林木人口情况。彼时科员史孝文刚从国外归来,入职前游学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他们一行人深入大兴安岭的山林,遭遇暴雪被困,随行者都冻饿而死,只有他被放养角鹿的使鹿人所救。村民带他回村休养,他因此来到角鹿部,和角鹿村民居住在一起。他在那里待了大半年时间,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才回北平述职,写下了这次旅程见闻的书稿。书稿在第二年由‘中国书局排印出版,分类在东北地方志,书名定为《角鹿春秋》。这本书一共只印了五百本,虽然公开发行,多由政府和书馆作为文献资料收藏,在市面上并没有流通多少。十年二十年过去,有的散失,有的毁于战火,现在这本《角鹿春秋》,是我们能够找到的孤本。但是以日本人搜刮资料的手段,找到其他本也不足为奇。”

“所以日本人也读过这本《角鹿春秋》?”

“这本书本来就是公开发行的,不是什么秘密材料,日本人手上,应该也有这本书,同个版本印次,没有任何差别。书里详细记录了角鹿部的一切,从历史渊源到生活习俗,从日常饮食到信仰文化,作为此书作者的史孝文几乎记下了他看到听到的一切。角鹿部的使鹿人和他们的角鹿在大雪中救下了他,他一定对角鹿部有很深的感情。他获救没有离开,应该也是被角鹿部的生活吸引住了,那些大雪覆盖的山林,驯养角鹿的男男女女,年轻的猎人和年老的萨满。这本书的写作出版,与其说是史孝文学术上的研究记录,不如说是他内心在为角鹿的一切而感动,他用写作这本书,报答了曾经救下自己的角鹿友人。当角鹿村毁于战火,所有的角鹿部族人都遇难后,曾经的角鹿部的一切,只能从他的书里得以再现。”

“但是还有幸存下来的族人,还有活着的角鹿索伦。”

“我们怎么能证明这个活下来的人是角鹿部的族人呢?这个史孝文在书里记载了,你刚才也说了,和其他的使鹿鄂温克不同,角鹿部有自己独特的萨满仪式,在漫长的岁月里,角鹿部融合了汉诗民歌,发展出了自己特有的萨满仪式,这就是他们的诗唱。角鹿部的萨满是他们的先知,是和神灵沟通的人,他们跳舞求神,祭神驱鬼,消除灾害,祈求神灵护佑。而诗唱,是他们中最神秘的仪式,据说萨满是通过诗唱来沟通生死,当神灵听见诗唱,就会接受请求,让垂死者复活,但是这个复活是有代价的,献祭一个生命,来复活另一个。只有角鹿部的萨满知晓诗唱的歌词,知晓如何唱诗祈求神灵。”

“但是布栖林并不是萨满,也许他曾经听过角鹿萨满的诗唱。”

“《角鹿春秋》的作者史孝文,在角鹿村生活期间,尤其注意到了角鹿萨满仪式的特殊性。他观礼了整套的萨满仪式,也是这时,他第一次知道了角鹿诗唱的传说。但是在居留角鹿村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萨满诗唱。他請求当时的萨满能否在萨满仪式中咏唱唱文。萨满跟他说,萨满的资格是神灵赋予的,只有‘舍温附体的人,才有资格继承萨满的知识,并且要跟随老萨满学习三年,学会所有的仪式,才能成为新的萨满。但是她跟在上一代萨满身边学习还不到两年时,老萨满就突然亡故,她虽然已经学会了几乎所有的法术和舞蹈,但唯一没有来得及继承的,就是角鹿诗唱。也就是说,史孝文来到角鹿部时,角鹿诗唱已经失传。”

“……会不会是当时的萨满不愿意让外人记录诗唱?如果史孝文没有听过诗唱,那《角鹿春秋》里记载的诗唱又是他从哪里听到的?”

“当时的萨满根据自己幼年时的记忆,和史孝文说起过自己记得的部分唱文。回到北平后,史孝文回想萨满的讲述,结合他在角鹿村所见的萨满仪式,还参考了很多古诗民歌资料,像一个诗人或者作家那样,创作了他想象中的‘角鹿诗唱。可能他觉得这样特别的萨满文化,如果从此消失,实在是过于可惜,所以在书稿最后交付时,把自己的创作放了进去。角鹿部的族人,包括萨满,几乎都不识字,远在角鹿村的他们,可能永远都读不到这本《角鹿春秋》,也不会发现书里的诗唱是作者所写。而更多的人,包括编辑、读到这本书的读者、想了解角鹿文化的人,都以为这本书所有的内容都是真实的,没有产生一点怀疑。”

“那我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史孝文自己说的吗?”

“史孝文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在伦敦政经学院认识了一位叫马林诺夫斯基的学者,彼此有书信往来。《角鹿春秋》这本书出版后,他在最后一封写给马林诺夫斯基的信里提到了自己的创作。他在信里说,自己虚构了鄂温克角鹿部的一首诗,他想等以后再次去角鹿村时,会看到和听到萨满咏唱他们的诗唱,等书再版时,他会替换上真正的角鹿之诗。但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这封信甚至没有来得及寄出,北平沦陷后不久,他就死在了日本人的监狱里。日本人也许知道他曾是中国政府的科员,写过一本鄂温克角鹿部的民俗方志,但是不会想到这个作者在这本书里创作了一首自己的诗。他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往来信件。我们也是刚刚确认了这封信。”

“那天晚上奥伦死后……布栖林唱了那首诗,我在《角鹿春秋》里读到的那首诗。”

“是的,就是那首,他吟唱了一首并不存在的角鹿诗唱。”

苏守麟沉默下来。赵队合上《角鹿春秋》,放在铺上。他慢慢拿起来,对照那天晚上的记忆,翻到印着诗唱的那一页。

“只差一点,我们就相信他就是最后一个角鹿索伦了,他只露出了这一个破绽。”

“如果他不是角鹿部的布栖林,”苏守麟问,“他又是谁?”

“隶属于日本关东军参谋部第二情报课。”赵队说,“他是北海道猿拂村出生的阿伊努人,这是他自己招供的。”

“阿伊努人?”

“日本最北边的原住民。但他很小就被关东军的情报机构带到了中国,学习中国语言,了解地方习俗。大概十五岁时,他按计划被派遣到了大兴安岭,扮成难民被角鹿村民所救,他和角鹿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角鹿部参与抵抗,全村被日本人焚毁,角鹿部几乎被灭族。你救回了布栖林,可惜他并不是真正的角鹿索伦。他并没有完全撒谎,但是架构在虚构上的真实,仍然属于谎言。”

“我们会怎么处置他?”

“可能会把他交给苏联方面。他有一些情报,日本派遣了一批像他这样的人,潜入了很多地方。这是一个秘密计划。”赵队说,“我们审问他时,他一开始没有回答我们任何问题,只是一直问你是不是还活着。当他知道你活下来了,整个人一下子就松劲了,他问我们能不能带给你一句话。我们说可以。我们以为他想让你帮他证明身份,但他并没有要求这个。”

“他没有要我为他作证?”

“他说,‘请告诉守麟君,很抱歉我杀死了奥伦。”赵队说,“奥伦是谁?”

苏守麟张了张口,想说出他们遇见奥伦的故事。一头纯白色的角鹿救了他们,是一头刚产仔的母鹿,他们叫它奥伦。他们快要饿死时,奥伦像哺乳小鹿一样用鹿乳喂活了他们。奥伦被狼群咬死了,最后他们合力杀死了那群狼。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奥伦是我们遇到的一头角鹿,是一头纯白色的角鹿。”沉默了一会儿,他合上了手上的书。“就像这本书里的诗唱说的那样,它白得像天上的雪,它比天上的雪还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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