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文化的失语与重构

2024-06-03 19:46王锴文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后殖民非洲重构

王锴文

[摘  要] 钦努阿·阿契贝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瓦解》被誉为“非洲现代小说的奠基之作”。小说中主人公奥贡喀沃最终走向自杀的悲剧命运体现了伊博氏族文化的局限性以及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走向没落的命运。本文借助后殖民文学批评的相关理论,解构宗主国与殖民地的二元对立关系,揭示伊博氏族走向悲剧的成因,并指出只有从非洲本土出发创作的作品才能真正发出非洲的声音,重建非洲后殖民话语的范式。

[关键词] 后殖民  非洲  瓦解  重构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74-04

1959年,钦努阿·阿契贝凭借《瓦解》折桂英国布克奖,该小说被认为是对西方学派非洲经典的颠覆和解构。《瓦解》主要讲述主人公奥贡喀沃悲剧的一生。由于误杀一名族人,奥贡喀沃被判流放七年,被迫离开家乡乌母奥菲亚。流放结束之后,奥贡喀沃回到自己的氏族,发现氏族已经被英国殖民者入侵,自己的族人也丧失了对抗白人的勇气。他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部落文明走向坍塌,走投无路的奥贡喀沃最终选择了自裁来对抗殖民文化的入侵。小说中,宗主国对非洲部落的文化和武力入侵将当地居民逼上绝路。因此,小说对殖民地的反思和对第三世界群体的关注,使其成为管窥后现代社会的窗口。笔者认为,只有从非洲本土出发创作的作品才能真正发出非洲的声音,重建非洲后殖民话语的范式。

一、伊博氏族文化的局限性

小说中,殖民文化的入侵是伊博氏族瓦解的一条明线,而本土文化自身的阶级局限性是氏族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后殖民主义理论中,殖民地国家的人民往往被刻画为野蛮、丑陋、软弱、专制、落后、非理性的;相反,宗主国则被赋予积极的特征,如阳刚、民主、理性、道德、强悍、进步。小说中主人公奥贡喀沃是伊博氏族的领袖,他命运的跌宕起伏恰恰揭示了整个部落文明的历史走向,白人文化的入侵与当地部落氏族的反抗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

有形的暴力可以防备,思想信念的入侵则是无声的。这种无声的侵略更有力更可怕[1]。小说中,阿契贝并没有选择描述文化入侵所引发的政治和军事问题,而是以宗教信仰为切入点,描绘外来入侵者如何通过“和平”的方式对当地土著进行思想和文化入侵:修建教堂并向土著传教;收留被氏族所抛弃的孤儿和贱民。英国殖民者通过宣扬他们先进的文明,同时否定、歪曲非洲本土的部落文明,逐步削弱并瓦解非洲传统文化的影响力,最终达到在非洲建立起英国殖民统治体系的目的。

外来文化的入侵是氏族瓦解的一条明线,但究其根本,本土文化自身也已经摇摇欲坠,在英国殖民者到来之前,以奥贡喀沃为代表的伊博氏族就已经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开始瓦解,抛弃孤儿、鄙视贱民的陋习深刻反映了当地文化中存在的糟粕。部落人民没有坚定的文化自信,也没有科学认知是本土文化瓦解的根本原因。“贱民本人及后代都要被献祭给神,他们不能结婚,更不能与自由人通婚,住在村子外面的流放地里,不得理发,不得洗头,不得参与自由人的集会,更不能进入自由人的家中,没有资格获得部落头衔,死后被其他贱民埋葬在‘邪恶森林。”[2]落后的认知与盲目的神祇崇拜相结合,使伊博人对患有某些疾病的人产生偏见,难以对其产生怜悯之情[3]。任何患有传染性疾病的人也被禁止待在家中,死后也不能被安葬。伊博人对神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因为担心受到神的惩罚,他们对那些患有传染性疾病的人以及贱民疏而远之,血缘关系让位于对神祇的服从。

伊博族的人以牺牲自己的情感为代价去获得社会文化风俗的认可,因为加入集体当中会给人一种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往往会造成人的异化。与奥贡喀沃的反抗相反,当地土著只关心自己能否过得更好,而对于白人在非洲的土地上修建教堂、学校则无动于衷,甚至沉浸在白人允诺他们会过得更好的幻想中。而那些被氏族抛弃的孤儿和贱民更是第一批加入白人统治的世界中的人。阿契贝既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批判所有外来文化,也没有一边倒的维护本土传统文化,而是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指出非洲传统文化中存在的落后思想,以及西方帝国主义对非洲的肆意抹黑和丑化。最终,奥贡喀沃的自裁也揭示了部落氏族的命运走向,他的自裁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怒吼,湮没在殖民者的统治之下。

二、非洲文化的失语

15世纪以来,非洲沿岸分别被英、德、法等国入侵。几百年来,殖民帝国的军事和文化入侵使得非洲人民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大批非洲奴隶被殖民者贩卖,直接导致非洲损失大量人口,彻底沦为殖民地。殖民者实施文化入侵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语言的控制。通过将宗主国语言的“标准”版本传入殖民地,使得殖民地本土语言被边缘化,从而对“殖民者的语言进行有意识地提升”[4]。根据后殖民主义的观点,西方的思想和文化中有一种强烈的民族优越感,西方文化总是在世界文化中居于主导地位,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成为世界文学就必须要有英文译本的出版;一位学者要想成为国际知名学者,则必须要以英文来写作。与之相比,非西方的第三世界文化则被排挤到边缘地带,扮演着“沉默的他者”的角色,失去了话语权。西方帝国主义对被殖民地进行的文化入侵使得非洲无法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约瑟夫·康拉德是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他的作品常常以批判殖民侵略者的暴行、同情小人物的悲惨命运为主题,具有强烈的反殖民思想。但康拉德的小说中所流露出的种族意识形态问题却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作品因具有殖民主义和反殖民主义二重性而被后殖民批评家们诟病。正如其作品《黑暗之心》写道:“沿那条河上行,就像回到创世之初,地球上草木丛生,巨大的树木如君主一般。”[5]在康拉德的笔下,“创世之初”“草木丛生”等词就代表着西方对非洲的集体无意识。“创世之初”就意味着非洲大陆还处于原始的、未开发的状态,没有文明,只有野蛮;相反,西方自然是文明、进步的化身。只有丑化非洲大陆,才能凸显出西方世界文明的先进,为殖民者的入侵提供看似正当的理由。阿契贝认为,康拉德在描写黑人时采取了两种策略,“一是刻画这些哑巴蛮人时要保持必要的一致性;二是用他们自己说出的话作为他们有罪的毫不含糊的证据,这不失为明智之举”[2]。黑人被教化之前只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而他们所说的流利的英语则是被教化的结果。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着力描写帝国主义的侵略霸权,表露出了对非洲土著的同情和人文主义的关怀以及对殖民主义的憎恶,但从马洛对黑人的描绘中还是流露出其强烈的种族意识形态倾向和東方主义的思维定势。概括来说,康拉德既表现出对殖民地人民的深切同情和人文主义关怀,又以宗主国的视角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因此,在这种矛盾心理的影响下,殖民地的原住民就被边缘化和妖魔化了。康拉德的小说虽然是描写非洲后殖民文学的作品,却是从西方读者的视角出发去反映非洲社会状况,并不能真正算作非洲文学,其带有的殖民主义色彩并不能真正从内部为非洲文学的重构发声。

三、非洲文化的重构

非洲的诗学或美学思想历来存在两种极端倾向,“一种是力图恢复殖民地时期受到压制的祖国文化传统,另一种则是主张以欧洲文化为基础来改造民族文化,换言之,就是要文化领域和其他领域一样,来一个彻底的现代化”[2]。对于阿契贝来说,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他的文学思想既不是简单的种族主义,即以文化本质主义抵抗文化普遍主义,也不是简单的西化主义,而是两者的融合。从意识形态上看,沿用宗主国语言(英语)的文学作品带有鲜明的反殖民倾向。他们的一个颠覆性策略就是从语言入手,以带有当地土著发音和语法规则的“英语”(english)来消解高雅纯正的标准英语(English)[6]。言语的背后隐匿着作家的批评视角,而后殖民文学作品中带有的鲜明的后殖民倾向,不规则的语法和充满当地特色的生造词汇有力地解构了宗主国的霸权地位。

阿契贝的策略正是从非-西文化的融合入手,通过对宗主国语言的挪用(appropriation)和改写(rewriting),从而达到对殖民话语的颠覆和解构。这种挪用和改写之后的语言是对殖民话语意识形态的模糊化和去经典化,是一种策略性的改写,直接从本土文化内部传达出非洲的声音。阿契贝并没有通篇使用标准英语写作,而是特意使用一些能体现当地文化的专有名词如乌诺卡(Unoka)、埃桂(ekwe)、乌都(udu)等。这些晦涩难懂的专有名词不仅没有给读者的阅读带来干扰,反而在小说中不着痕迹地展现了伊博氏族独有的文化特色。与标准英语不同的是,这种被西方国家视为“他者的语言”的“英语”在非洲本土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和认同感,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阿契贝对殖民帝国话语的颠覆和消解。然而,如若只是在文本中插入一些本土文化的专有名词,企图用单词发音来达到对抗殖民文化是远远不够的,这种单薄的单词极容易被宗主国所吸收和同化。因此阿契贝在《瓦解》中还将英语语言进行创造性的改写,以融入伊博文化中。同時,阿契贝在作品中花费大量笔墨描写多元的非洲传统文化,如祖先祭拜、节日庆典、宗教仪式、神灵祷告、民间神话等,向读者展示非洲真正的氏族生活。与西方世界眼中“沉默的他者”不同,阿契贝在英语中混杂伊博氏族本土的专有名词和句式,鲜明地展现了非洲本土多彩的传统文化和宗教文化,打破了西方世界对非洲的肆意丑化、抹黑和刻板印象,发出了非洲真正的声音。

种族文化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一个流变的过程中不断产生新的意义。因此,挖掘隐匿于语言背后的批评视角和政治立场对非洲文学身份的重构具有重要意义。通常来说,后殖民文学具有“去经典化”和“解构经典”的作用,是对以西方文化为中心的帝国主义的一个挑战。

阿契贝的作品均以非洲传统文化、帝国主义对非洲的侵略、遭遇西方文化入侵的非洲人为题材,其小说中蕴含极其丰富的后殖民主义思想。阿契贝的独特身份更是对重建非洲文化身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阿契贝出生于尼日利亚的奥吉迪,他从小就对伊博氏族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有强烈的兴趣,氏族的各种祭祀活动和节日庆典也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在英国殖民者到来之后,阿契贝接受基督教和当地传统宗教两种文化的熏陶,同时也接受了当地和西方两种教育,但他并没有因为两种文化的碰撞而产生认知上的分裂。值得注意的是,后殖民地文学因其强烈的解构二元对立的思想,往往会全盘否定西方所有优秀传统文化和文学思想。但由于阿契贝长期受到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影响,再加上他混杂的文化身份和背景,使他在批判帝国主义的同时,又能避免形成二元对立的文化观,落入文化本质主义的陷阱。换句话说,阿契贝对于西方传统文化的批判是适可而止的、有限度的,这种批判绝不意味走向种族主义和本质主义。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黑暗之心》这部小说,康拉德虽然以英语写作,描绘殖民者侵略非洲的暴行,表达对殖民地人民的深切同情,但在语言的运用和文字的选择上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其思维定势。阿契贝与康拉德等后殖民文学家一样,用英语创作后殖民文学作品,但在其语言背后所表现的政治立场却是完全相反的。阿契贝作为非洲土生土长的作家,对本民族的文化知识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对于西方世界对第三世界历史和文化身份的歪曲和否定有着本能的抗拒。阿契贝立足非洲本土文化,从本土创作和非洲的视角出发进行文学实践,从文化角度上打破了西方以语言为中心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将后殖民文学与非洲传统文化相结合,从非洲本土向全世界发出非洲的声音,为今后的后殖民文学提供了非洲话语的范式和价值参考。

四、结语

《瓦解》从宏观上生动再现了19世纪末在殖民主义政治和宗教的冲击下,非洲传统部落文化分崩离析、土著居民与西方殖民者的矛盾和冲突的情形。作为非洲土生土长的作家,阿契贝的生长环境与霍米·巴巴具有相似性,因而他们在对文化身份的认同上也具有一致性:阿契贝认为对非洲文学绝不静态地解读,而是要在流变中不断生成新的文学意义和身份,他的思想既不是极端的种族主义,即全盘否定一切外来文化,走向文化本质主义,也不是简单的认同所有西方文化,而是在保留本土传统文化特色的同时,通过对宗主国语言的挪用和改写以达到消解和颠覆西方对非洲刻板印象的目的。阿契贝走出了一条非-西文化融合之路,是对非洲中心主义诗学和白人中心主义文化的矫正,旨在建构非洲后殖民话语范式。他用自己的方式打破了西方世界对非洲的丑化、歪曲和刻板印象,非洲不再是一个黑暗、落后、专制的形象,而是一个闪烁着现代光芒的新形象。阿契贝在《瓦解》中展示了多元的非洲部落文化和传统宗教文化,书写了真实的非洲,非洲第一次向世界发出了来自非洲内部的声音。他的作品超越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凝聚非洲人民的共同利益和共同追求,从全世界人类共同利益的高度上审视非洲和西方的关系,对当今非洲文学的创作和发展具有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1] 吴晓梦.从后殖民角度解读钦努阿·阿契贝《瓦解》[J].文学教育(中),2014(7).

[2] 秦鹏举.从《瓦解》看阿契贝的“中间”文化观[J].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

[3] 刘敏杰.非洲历史变迁中的伦理危机——伦理学视域下的阿契贝小说研究[J].山东外语教学,2022(6).

[4] 姚峰.阿契贝的后殖民思想与非洲文学身份的重构[J].外国文学研究,2011(3).

[5] 康拉德.黑暗之心[M].黄雨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6] 王宁.逆写的文学:后殖民文学的历史意义和当代价值[J].外国文学研究,2011(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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