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批评视域下《破戒》中丑松的自我救赎

2024-06-03 19:46刘爱玲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伦理选择

刘爱玲

[摘  要] 岛崎藤村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自然主义作家,其创作生涯贯穿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期。小说《破戒》的出版标志着他成功实现了从浪漫主义诗人向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的转型。通过濑川丑松这一形象,岛崎藤村表达了对人生的深刻思考与探究、对社会封建残留的抗争以及对所处社会和时代的无奈与妥协。本文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结合明治维新时期新旧交替的伦理环境,探讨《破戒》的主人公丑松在多重伦理身份下的伦理选择及其面临的伦理困境,反思这一自然主义作品中蕴含的社会身份伦理思考,以期进一步为现代伦理秩序提供有益启示。

[关键词] 《破戒》  文学伦理学批评  伦理身份  伦理选择

[中图分类号] I2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54-04

日本自然主义代表作家岛崎藤村于1906年创作的《破戒》和田山花袋于1907年创作的《棉被》一同被称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双壁。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曾赞誉:“此书将作为明治小说之代表,留传后世。此书如《金色夜叉》一样,二三十年后还仍不被读者遗忘。作为明治小说之代表,《破戒》受之无愧。”[1]岛崎藤村笔下的丑松在青年教师和秽多部落民多重伦理身份下,在唯唯诺诺安于现状的“守戒”和鼓起勇气与封建陋习斗争的“破戒”中进行伦理选择时所经历的迷茫和恐惧,巧妙地揭示了近代社会平等观念与封建等级制度之间的冲突、对社会正义的强烈追求和对个人道德变革的深刻反思。《破戒》的传统研究多集中于作者岛崎藤村的自然主义文学特色、明治社会矛盾冲突、近代日本身份差别意识等。例如,王鑫在2014年以《破戒》《家》《春》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为视点,对藤村小说中的青年人物形象进行研究。张璐在2022年以《破戒》为出发点,探究作者岛崎藤村自我探究的特点及意义。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于2004年开始在我国学术界引起关注,以聂珍钊为代表的研究者详细诠释了这一理论,为我国文学研究领域提供了新的视角。然而,至今尚未有研究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对《破戒》这一日本自然主义先驱作品进行系统分析。所以,本文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结合明治维新新旧交替伦理环境,探讨《破戒》主人公丑松在多重伦理身份下的伦理选择及其面临的伦理困境,反思这一自然主义作品中蕴含的身份阶层差异,以期为现代伦理秩序提供一些启示。

一、新旧交替、充满矛盾的明治社会

“伦理环境又称伦理语境,它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历史空间。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或伦理语境中去,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2]《破戒》主人公濑川丑松从长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信州饭山镇的小学担任教师,除了教师身份外,丑松还有一个隐瞒的身份是“秽多”。丑松长时间以来遵守着父亲的戒律,决心“守戒”终生,隐瞒出身。但是,思想先进的作家猪子莲太郎的出现,让丑松的内心发生了动摇,决定“破戒”,与封建差别制度陋习做斗争。《破戒》以新旧交替的明治时期为舞台,因此研究者需要回溯至当时的历史现场,分析考察明治时期日本的伦理环境。德川幕府时代,为强化封建统治,基于日本中世纪“五色贱民”社会层级制度,确立了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此外,从事处理皮革和执行死刑等工作的人被划定为“贱民”。“贱民”又可分为“非人”和“秽多”两类。“非人”是日本中世纪和近世时期对贱民身份的一种称呼。“秽多”形成于平安时代至江户时代之间,并一直延续到明治维新的中期。“非人”可通过一些制度回归到原有正常身份,但是被禁止从事生产性劳动。“秽多”则主要包括古代奴隶阶层的后裔、传染病患者、战败的战士、俘虏、罪犯等,他们世世代代都无法摆脱这个身份。“秽多”在社会上受到各种歧视,他们自成部落,又称“部落民”。小说中,丑松的真实身份就是最底层的“秽多”。丑松初离双亲膝下的时候,以放牧为生的父亲,对这个独生子的前途十分关切,曾谆谆告诫他说:“秽多子孙的处世秘诀就是隐瞒出身,这是生存的惟一希望,惟一办法。”[3]

日本明治维新后,全社会积极效仿西方国家,开始走向资本主义道路,倡导普遍平等的文明理念。其中,明治天皇颁布的《五条誓文》中的第三条内容是废除等级制度。尽管这一举措从法律层面上废除了封建社会中存在的不平等身份制度,实际上,由于社会改革的不彻底,日本社会根深蒂固的身份观念并未完全在国民心中消失,使得身份歧视问题实际上并未得到解决。小说中,丑松所在的信州饭山镇就是一个小社会,在此居住的部落民后代处于最底层,饱受社会不公。出生于部落民家庭的大日向就是典型的例子。尽管大日向十分有钱,但仍然无法抵挡人们对他的偏见。大日向去医院治病,医院因其“秽多”出身将其驱逐,先是被抬出医院,随后临时落脚旅馆里的人们纷纷发表对他的刻薄言论,指责他龌龊。

二、“秽多”与“青年教师”的双重伦理身份

“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在阅读文學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4]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因此分析作品人物的伦理身份尤为重要。

幼年时期,丑松因“秽多”身份遭受欺凌。丑松出生在小诸的秽多街,祖先是散居在北佐久高原的新平民。丑松父亲一直特别嘱咐丑松:“不管碰到什么事,不管遇见什么人,千万不可吐露真情。要知道,一旦因愤怒或悲哀而忘记了这条戒规,那就会立刻被社会抛弃。”[3]丑松七八岁前经常受到其他孩子的欺凌作弄。明治维新前,丑松家祖祖辈辈一直做狱卒和巡捕,其父亲做过裁判官,虽然家境贫穷衰落,却想方设法让八岁的丑松上小学。接受教育成为丑松找到“自我”的关键,让他能够在新思想与旧传统的冲突逆境中迎难而上。

少年时期,丑松忘却“秽多”身份健康成长。在根津村小学就读时,丑松和其他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上学读书。为了保护儿子,丑松的父亲决定一家人搬迁至姬子泽的山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没有熟人,也没有特意强调“秽多”身份的必要。求学期间,丑松牢记着父亲的戒语,但他尚未意识到“秽多”身份对他前途和命运的影响,也未感受到社会的压迫。丑松逐渐适应了在根津村的新生活,在新环境中健康地成长,不再受困于年少时期底层身份所带来的欺凌记忆。

青年时期,丑松隐瞒“秽多”身份,胆怯自卑。丑松从长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饭山镇的小学教师。仅仅三年,他就成功跻身首席教师之列,在学生中的威望,甚至比校长还高。丑松对工作充满热忱,对学生亲切友好,饭山镇的村民们只是把丑松看作是一个热心的年轻老师,没有人会想到他竟然是“秽多”。但丑松心知肚明,自己能够过上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都是小心翼翼的结果。“秽多”作家莲太郎当年被逐出师范学校,“秽多”富豪大日向被医院旅馆扫地出门,都是丑松的前车之鉴。丑松谨慎行事,对自己的身份格外在意。就算是在师范学校结识多年的好友银之助,对于丑松的真实身份也一无所知。银之助察觉到丑松失去了先前快活的性格始于其阅读了莲太郎的《忏悔录》。所以,银之助建议丑松中止阅读,担心这位备受争议的“秽多”可能会对丑松的思维产生负面影响。但他哪知道丑松一直因这个秘密而深感自卑和痛苦,不敢公开阅读“秽多”莲太郎的作品,担心别人看出破绽,内心深处变得敏感,陷入极度的伦理困境。

“文学作品就是通过对人如何进行自我选择的描写,解决人的身份的问题。”[4]隐形身份“秽多”和社会身份“青年教师”的双重伦理身份引发的矛盾冲突,最终影响着丑松的伦理选择。“人的同情心是很微妙的,有时反而会使你不愿意去触及事情的底蕴。”[3]丑松热衷于阅读莲太郎的作品,受到这位秽多前辈的感化并强烈意识到既然同样是人,那就没有只有自己受鄙视的道理。丑松越是阅读,就越感觉自己仿佛被这位前辈引领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作为“秽多”的丑松,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头抬起来了。

三、“守戒”和“破戒”的伦理选择

“在文学作品中,伦理选择往往同解决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因此伦理选择需要解决伦理两难的问题。”[2]丑松饱受着“守戒”和“破戒”的伦理困境,最后做出“破戒”的伦理选择,同时也带来了伦理悲剧。

1.兽性因子自然推动引导“守戒”

兽性因子即人的动物性本能,是自发产生的,表现形式为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隐瞒”这两个字概括了戒规。纵观整部小说,丑松产生“守戒”兽性因子的原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父亲长期的思想灌输,二是周遭社会环境的无形影响。

明治维新为了强化社会整体的统治,没有摒弃守旧落后的“家制度”,反而通过明治民法正式确立近代家族制度的三大支柱,即家长权、家督继承制和男尊女卑。近代日本,封建道德制度的残余成为近代个体自我觉醒的最大障碍。小说中,丑松的母亲早逝,丑松与其父相依为命。父亲从小告诫丑松要隐瞒“秽多”身份。丑松也一直遵守父亲的教导,老实听话,从不敢反驳。即便在父亲去世后,丑松对其父仍存畏惧。可见,以父权为核心的家父长制对自我意识的影响程度极深。丑松父亲为确保儿子获得公平的教育,毅然举家搬迁至深山,与牛群为伴,过上了隐蔽而寂寥的生活。他不光长期告诫丑松“守戒”,自己也十分谨慎,尽量避开人们的耳目,小心翼翼地活了一生。思虑极深的父亲放牧意外离世,临终遗言依然是隐瞒身份的“戒”。他生前甘愿在山沟受苦,死后愿化作牧场的一把土,不愿把离世消息通知到老家。这一行为既是为了避免引起周围人对丑松一家身份的猜忌,更重要的是出于本能地继续“守戒”。

丑松离开故乡后,一直在根津村生活,没有暴露“秽多”身份过着平淡普通的生活。但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受过教育的丑松逐渐认识到自我,自由平等与传统封建的身份差别歧视之间的冲突逐渐显现出来。“守戒”的丑松自发同情大日向,开始担心自己的“秽多”身份暴露,匆匆忙忙搬到人烟稀少的莲花寺,侧面凸显了丑松兽性因子的敏感多疑。银之助和文平你一言我一语评价作家莲太郎出身卑微、不配拥有高尚思想时,同为“秽多”的丑松默然不语,但脸上流露的苦闷却无意识地传递出无奈和愤怒。莲太郎发表新著作,丑松会不自觉得意洋洋地吹嘘赞扬,但是又怕被别人怀疑身份,赶紧藏起《忏悔录》。丑松注意到新平民出身的学生仙太遭受歧视,渴望给予鼓励,但因有其他老师的目光盯着,又吓得急忙躲开,胆怯不敢发声也是丑松兽性因子的自发表现。明明外界对丑松的身份并无怀疑,丑松本人却深陷于自我怀疑和否定之中,开始通过不断用反问的言语打压、行为否定、精神打压的方式,试图对自己进行情感控制。丑松的伦理选择依然是“守戒”,甚至比以前更加谨慎小心,决定任何情况下都不提及莲太郎的姓名和著作,尽量避免与这位前辈有关的一切事物。然而,这些“守戒”实际上是自我保护的手段,亦是对现实逃避的表现,丑松的自我意识已经开始觉醒。

2.人性因子自我意识驱动“破戒”

人性因子即人的伦理意识,表现形式是理性意志,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分辨善恶的能力。对丑松产生最大影响的人物就是莲太郎。丑松从小受到父亲的严格教导,他隐瞒身份、严格“守戒”。但是,同为“秽多”的莲太郎却公开声称自己的新平民身份并同社会的身份歧视偏见展开大无畏的斗争,无形中给丑松树立了榜样。懂得分辨善恶的丑松长久坚持的“守戒”开始动摇,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在人生最困顿的阶段,丑松在褪色的裤子里来回摸索,犹豫是否要用仅有的四毛钱购买《忏悔录》。求知若渴的丑松心里暗自作斗争,用知识就是食粮告诫自己,最终决定买下这本期盼已久的书。“虽然是仅有的一点钱,但精神上的满足不是别的东西可以顶替的。”[3]读完这本书后,丑松的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渴望像莲太郎一样敢于振臂疾呼,为自己的尊严呐喊。在返乡处理父亲后事的途中,丑松意外遇到了莲太郎,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前辈的敬仰、同情以及一切哀愁都源于“同是秽多出身”这一严峻的现实,只有坦言自己的“秽多”身份,才能与莲太郎心心相印,真正产生共鸣,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但是,丑松多次试图向莲太郎“破戒”,却一直未能如愿。直到莲太郎在竞选镇议员时遭暗算意外死亡,彻底唤醒了丑松的自我,人的出身无法改变,但他可以“我不以秽多为耻”,抬头挺胸直面身份。

“隐瞒”与“告白”、“守戒”与“破戒”的过程中,丑松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和内心的苦闷。丑松最终向学生透露自己是部落民的身份时,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苦闷和难言之隐彻底爆发,实现了自我救赎。然而,丑松的“破戒”并未受到社会接纳,反而导致他被社会歧视并失去了工作。最终,他不得不随同大日向前往美国的得克萨斯州垦荒,这个结局反映出了日本近代小资知识分子的脆弱,也表明個人的觉醒并未带来社会实质性的现状改变。但是,丑松最终做出的“破戒”伦理选择,不仅是对以父亲为代表的封建家制度的突破,更是试图冲破社会身份差异眼光的束缚的表现。

四、结语

“破戒”一方面指丑松打破父亲定下的戒律,坦白自己是“秽多”身份;另一方面指丑松与日本荒诞的封建身份制度、社会习俗和各种恶势力勇敢做斗争,最终找寻真实自我的过程。《破戒》被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岛崎藤村透过丑松的经历向读者展示了人对社会正义的追求不仅应体现在对个体命运的关切上,更表现为对整体社会道德观念的深刻反思和批判上。丑松的“告白”虽未动摇日本社会的身份差异制度,却有力地验证了日本自然主义的另一种表述“无理想无解决主义”。丑松的“告白”并非一种屈辱,而是在明治社会身份歧视的沉重压力下,积极寻求自我解放与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破戒》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在反对封建家长制、近代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推动近代文学发展等方面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参考文献

[1] 小田切进.日本的名作[M].山人,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2]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 岛崎藤村.破戒[M].陈德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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