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中性爱的悖论书写

2024-06-03 03:36王蓉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毕飞宇悖论

王蓉

[摘  要] 中国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进行情爱书写时,性爱、灵肉、情欲分离成为普遍表达。毕飞宇作为其中颇为独特的一位,其小说中情爱相互缠绕的悖论情节不胜枚举。性爱的悖论书写准确反映了小说人物的心理纠葛与命运走向,体现出毕飞宇试图对当代社会个体生命进行超越的努力。毕飞宇以一种不同于时代主流的态度审视性与爱之间真实的关系,体现出文学对现实生活的超越。

[关键词] 毕飞宇  性爱书写  悖论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35-04

在进行小说创作时,毕飞宇对“性”的书写方式非常特别,他痴迷以“人际关系”构筑小说,常借助亲密关系中情爱两难抉择下产生的“性压抑”表达生命中诸多困境。

一、性爱悖论的压抑

何为“性压抑”?“性压抑”指人在生活中缺乏性自由,性与爱之间不协调导致的压抑,在毕飞宇小说中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有爱无性”,人在面对真诚爱情和性要求时,有意识克制性行为产生的压抑。二是“有性无爱”,对性的自主权丧失,性受制于权力、金钱,成为具有交易性质的产品,人难以正常表达内心情感需求产生的压抑。

毕飞宇小说中性与爱互相交错,人物情爱因“性与爱”的悖论变为可视表达,人物被置于“有爱无性”或“有性无爱”的难题中——在真挚的爱情中克制性,又最终以沉湎性的方式认同性;在性交易中滥用性又在寻觅情感关怀中渴求爱。同为20世纪60年代的作家,在朱文、艾伟等人的笔下,“性与爱、灵与肉、情与欲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纠葛,传统爱情的神圣价值彻底被掏空”[2]。毕飞宇的性爱书写所反映的恰恰就是这种纠葛,其小说中的“性”或“性压抑”并非简单表达一种压抑的状态,而是侧重表现人物处于情爱两难时内心的挣扎、纠葛,以及情爱与命运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动态性;还表现人物在爱与性的抉择过程中心理层面所面临的纠葛,探討他们如何选择,选择之后又会如何。毕飞宇对人的欲望、情感做出最本真的书写,使人的真实性在这种不断挣扎的心理活动中得以展现。

当代小说对性的写作有一个解禁的过程,经历了从“文革”时期的“无性文化”到20世纪80年代后“性革命”的转变。现存“文革”时期的阅读资源“八个革命样板戏”中,人物几乎都被赋予无婚、无性、无爱的形象。随着新时期的到来,各种与性有关的小说涌现出来,许多作家开始集体反思“文革”时期的“无性文化”,作品中不约而同地出现“性压抑”人物。如,张贤亮《绿化树》中被送到偏远农场“改造”的知识分子章永璘;王小波《黄金时代》里写检讨书被要求写出性细节的王二和陈清扬,反映出荒诞历史对人的身体和精神所造成的扭曲和异化。

二、情爱两难的困境

“有爱无性”的书写下,爱情中对“性”的克制流露出古典与浪漫的情感元素。以爱为基础对性行为的自我克制,一方面在于将爱神圣化,把爱视为一种理想的纯粹精神交流,认为性的介入会消弭爱情,所以禁行性来守护崇高的爱。另一方面则是受传统性意识的影响,贞节观念使人有意识地控制性,将性视作步入婚姻的一道门槛。

中篇小说《彼此毫无关联》首次体现出情爱两难的困境,大学生爱德华的恋爱观表现出明显“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倾向。爱德华认为性是对女友的玷污,不愿用肉体的欢愉来破坏女友“醋”纯洁美好的形象,始终抑制着自己的性冲动。他拒绝的背后隐藏着让“醋”在精神领域永久地属于自己的目的性,面对女友欲与其发生性关系的请求,爱德华在失控的边缘难以承受性欲的压抑选择与“醋”分开来守护精神追求,寻求自我认同。

对“醋”而言,她在新的恋爱中获得性欲的满足,看似达到爱欲与性欲间并行不悖,实际上又传递出一种新的冲突——“醋”性欲的满足建立在情感被欺骗的基础之上,她的新男友是一个专门欺骗女性的情场浪子。可见在爱情中,性行为的发生可视为一种禁忌行为,突破色欲的情爱符合一种理想的形式,无论是爱德华选择分手,还是“醋”遭遇感情的欺骗,似乎都暗示着越禁的结果便是远离爱。

书写性与爱之间的纠葛,是毕飞宇爱情小说的立足点。爱德华在认知上把爱纯洁化、神圣化,将自己束缚在精神高阁,导致滑向压抑性的极端状态。爱德华和“醋”因各自看待性方式的错位导致爱情破碎,未免令人感到遗憾。英国著名性心理学家哈夫洛克·霭理士在谈到爱与欲的关系时认为,“欲只是生理的性冲动,而爱是性冲动和他种冲动之和。”[3]可见爱与性并非一种对立关系,而是情感与生理的友好综合。“醋”遭遇欺骗丢失爱,可爱德华的“高尚爱情”认知也很值得怀疑。“肉体所做的和灵魂所做的必然一样多!因而肉体所做的和灵魂所做的必然一样少。这是一回事。但必须有灵魂。”[4]如爱德华所言,肉体和灵魂本质相同。“醋”遭遇情感欺骗,爱德华供奉在神殿的纯洁无瑕圣女形象遭遇摧毁,在痛苦的情绪中信念溃败,被压抑的性欲以宣泄的方式走向钟摆的另一边,陷入纵欲之门。压抑和克制最终造成沉湎于性的结果,主要是因为爱德华缺乏尊重与调节身体本能的能力,性爱的失衡,表现出和谐的缺乏,导致由禁欲转向纵欲的另一极端状态。爱德华捍卫理想精神却最终失去理想,走向其对立面,“醋”热情追求情感,却走向被欺骗的尴尬境地。看似有意调控生活,却走向失控的人生,从压制者转换为沉沦者,小说道出了人们永远不知生命会滑向何方的本质。

《玉米》中,玉米与彭国梁之间的恋情同样“有爱无性”,但又不同于爱德华和“醋”两人的命运游戏。玉米对性的克制透露着些许矜持,蕴含着少女的纯真,也有期望两人的爱情能够收获美满结局的意思。

少女时期的玉米在与彭国梁陷入热恋后坚持守护住最后一道防线,这是玉米唯一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玉米有意识地自我控制,在于她意识到爱的难以把握,爱更多的属于一种如梦如幻的存在,而性则是拴住男人的有效方法。在玉米看来,爱情的终点即婚姻,她守身如玉试图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女孩子的命运要靠婚姻来改变,婚姻赚了,一生就赚了;婚姻赔了,一生就赔了”[5]。对玉米而言,守住贞节其实是守住希望。在经历家庭变故,父亲王连方失势后,面对彭国梁来信中“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的质问,玉米首先是自我贬低、自我嘲讽,玉米克制性欲的初心在于让彭国梁有个念想,以此维系两人的感情。可在毕飞宇的小说世界里,性与爱却难以共存,越重视反而越容易失去。

在一个普遍将男女之事称为爱情的时代里,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呢?《与黄鳝的两次见面》中,“我”以不同于时代主流的爱情观开始反向寻找:“捡来的爱、意外的爱才更像爱情,才更加接近我们的预期,更加接近爱情的本质。”[6]在“我”看来,性是高级的情绪感受,不是一种单纯的生理冲动,“我”渴望与阿来在惬意的房间里幸福地完成这样的使命,而非为着简单的生理需求草草了事。面对阿来的不断请求,“我”一次次压抑着自己的生理欲望,可阿来却无法和“我”达成共鸣,最终愤然离去。在爱情的崇高性质正在被逐步消解的社会里,毕飞宇并没有随波逐流,他在小说中以背离着社会主流的形式寻找爱情的存在,以“有爱无性”中自我对性欲的节制或通过强调有品质的爱反观着随处可见的暧昧情绪。

但这种形式的爱在毕飞宇小说中从未结出果实,无论爱德华、玉米,还是“我”,寻觅长久爱情的理想总是挫败,原因何在?因为小说中的“性”承载着肉体、意识、情感等各种欲望,通过克制性来表达真诚的爱、寻求自我认同或宣扬一种背离大众潮流的生存方式,并非理想的形式,甚至是对人追求完善的一种拒绝。实际上,克制同样蕴含着性的暗示与强调,在性与爱中顺势而为自然地结合也是人性健全发展的一部分,“性”也是生命存在的证明。

三、性爱的异化

“性”作为身体的一部分,作家书写“性压抑”具有浓厚的隐喻意味。毕飞宇认为“对写小说的人来说性是一个公器,能够说明很多问题,有很多时代特征”[1],“我们的文化是一个压抑的文化,我们的现状也是压抑的。在权力和资本面前,人们会觉得渺小”[1]。

李银河指出,“社会性研究中衡量人的社会地位有三个标准,一个是钱,一个是权,一个是名。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就在这几个领域里不断奋斗,为名为利,为了权力,一辈子不停地追求。”[7]人们把精力用来研究如何获得最高的地位和最多的财富,遗忘了爱的存在,或认为有权有钱后可以轻易收获爱,可结果是,人们获得钱权后,纯粹的爱早已销声匿迹。在所有欲望中,性欲是一种最普遍的存在。“有性无爱”的书写中,随意买卖的性行为阐释着欲望本身附着的价值,揭示出隐藏在人物内心的无力感,以及权势社会对人的伤害。

“有性无爱”书写下权力的表达,体现在人被权力围困,成为权势的牺牲者,但另一方面他们自身又竭力谋取权力,享受权力带来的好处与快感,成为权力的施暴者。性与爱的两难体现出人为权力所害,又竭力谋取权力、认同权力的悖论。《孤岛》中的戏台名角小六吆,《玉秀》中的玉米,都将“性”作为权力转换的关键。权力之下“有性无爱”的悖论,在于有权者可主导性行为,权力之下的牺牲者亦通过性换取权力达到自己的目的,被压迫者同时也是权力的渴望者,他们为权力所伤害又甘愿围绕着权力,由此形成一个无法逃脱的悖论,在其中苦苦掙扎。

《玉米》中,王连方凭借手中权力和全村女人家常便饭似的睡觉,由此建立的性关系毫无爱意,甚至充满耻辱,王连方失势后,被他欺负过的人立刻开始复仇。有权者向无权者实施压迫,无权者向更弱者进行欺压,王家庄的妇女们面对王连方的欺辱不敢吱声,转而对其女儿玉秀、玉叶实行报复,获取替代性补偿。玉米发现郭左、玉秀二人暗生情愫,担心自己在郭家权力动摇,将玉秀曾被几个男将轮番糟蹋过的事实告知郭左,令人不禁想到《金锁记》中“她再抽两口就下来”的阴暗时刻,令人唏嘘。这般在受伤与伤害中形成的权力转换陷入恶性循环,弱者抽刀向更弱者报复的行为实属于大悲,就算这世间不必人人相爱,但也不应如此充满敌意,无爱的性深刻阐释出这“人在人上的鬼”。

当“有性无爱”的书写介入当下这个物质社会,性又暗示着当代文化的概貌。毕飞宇小说中,互利互换的性、以钱购买性已深入日常生活,当“金钱至上已经成为新的权力法则,此时身体与权力的臣属关系演变为身体与金钱的臣属关系”[9]。利益成为人与人之间的目的,金钱狂欢的背后,只剩下无边萧瑟、凄凉的生活景象。

如果说权力阴影下的病态人事有着历史积淀的因素,那么新时代境遇下人的自我迷失应作何解?20世纪80年代“异化”成为讨论的热点,关于“人”与“非人”问题的答案,马克思认为在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毕飞宇质疑说,“没有大机器生产的人类会不会存在异化问题?”[10]他认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在于人类自身,“物质和商品没有错,问题在于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丢了什么?这种丢失不是发生在今天,它早就丢了,只是它生龙活虎的,不知羞耻地体现在物质时代”[11]。

合理的物质诉求是维持生存的重要保障,“也是解放人类心灵、提升精神生活的基本前提”[12]。“有性无爱”的书写中,以性谋取生存所需物质的行为,看似为了更好的生活,其实却将人推向生活的对立面。《上海往事》中,小金宝以色事人爱而不得,沦为物质的牺牲品。《那个夏天,那个秋天》中,耿东亮(红豆)在毕业之际选择与流行音乐公司签约,抛弃苦练多年的美声改唱流行音乐,在公司的炒作下迅速走红,可谓名利双收,可慢慢地,迅速膨胀的欲望达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孟子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外界的影响固然不可忽视,但个人的反省也不可或缺。我们固然处在一个多元的时代,但哪怕在这个以“利益原则”为上的社会里,也不应理所当然将多元变为利己的说辞。时代引诱着人,勾动着人心底的欲望,但人应该具备自主性,内心的充实是具备自主性的基本前提。

在互换之余,当性成为纯粹的交易品,以金钱建立的余温散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于是人们陷入追逐物欲满足之时忘却爱,如今又企图以金钱换取爱的荒谬行径中。《款款而行》中的阿鸡、《与黄鳝的两次见面》中的黄鳝、《元旦之夜》里的发哥,表征着消费社会下“现代人的现代性”,人在挣钱后除了宿醉、以性发泄,还能有何出路?毕飞宇认为,“为什么要挣钱?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处于本能的阶段,远远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我们是在穷疯了这个背景下踏上挣钱之路的,说白了,我们在挣钱的时候心里只有钱。”[13]当发财与挣钱这种世俗性精神获得满足后,生命会流向何处?在一个个暴发户宿醉的背后,隐含着人超越世俗的失败和精神追求的缺失。“有性无爱”以金钱之下最私密、最隐秘的性书写着物欲影响下的孤寂与堕落现象,它最终指向的是高层次生活的探索。改变欲望横流的现状,不是让人放下欲望,而在于使人意识到生命的追求不止于名利,在吃饱穿暖以后还应具备一种超越肉体的精神生活。

四、结语

毕飞宇书写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爱,以一种不同于主流的认知方式关注着人的真实情感与人在社会中的生存困境,其小说中性爱的悖论使我们直观地看到人的精神世界经历的复杂活动。在小说中,毕飞宇只是客观地描绘这种真实的状况,并无意说教,性爱悖论的局面表明:人生永远无法得出最优答案,生命的本质即是如此。性爱悖论以一种没有明确指向的方式表达着生命是一个持续不断地去发现的过程,正是通过悖论的处境,我们看到生命的抗争意识,使得文学超越了现实生活。

参考文献

[1] 金雯,毕飞宇.外部不停地在建,内心不停地在拆迁[J].今日文摘,2015(18).

[2] 洪治纲.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 霭理士.性心理学[M].潘光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 毕飞宇.彼此毫无关联[J].雨花,1992(12).

[5] 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J].收获,2023(3).

[6] 毕飞宇.相爱的日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7] 李银河.李银河说爱情[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8] 毕飞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

[9] 王永兵.身体的驯顺与精神的异化——毕飞宇小说论[J].扬子江评论,2007(5).

[10] 毕飞宇,张莉.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对话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11] 毕飞宇.写满字的空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12] 洪治纲.重申物质与身体的书写意义[J].文艺争鸣,2021(6).

[13] 毕飞宇,张莉.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在降低:毕飞宇访谈录[J].文化纵横,2010(1).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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