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马打各,徐伟彦
近年来,业界对国内选美的研究主要围绕文化意义、社会属性、女性主义和电视选美展开。李飞[1]以“中华小姐环球大赛”为个案,对选美的文化意义进行了人类学阐释。刘倩[2]对1946年“上海小姐”选美大赛的经过与背景进行了深度考察,并以该事件为切入点对抗战结束后上海赈灾救济活动、帮会政治、媒体发展以及女性参与公共生活进行探究。张萍[3]从大众文化、女性主义、消费主义的视角研究电视选美节目。蔡骐[4]也从女性主义、符号学和消费主义的角度出发,解析电视选美节目与电视整容节目。沈晨[5]专门分析了电视选美节目对女大学生的影响。
目前,学界对少数民族选美的研究较少,对彝族选美的专门、系统论述散见于火把节、尼木措毕①等节庆仪式相关文章。马德清[6]曾对凉山彝族选美的来源、意义、评选过程和标准进行了详细介绍;沙衣布[17]从服饰入手,对火把节选美服饰的地区差异、美学和文化内涵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梳理,强调火把节选美对服饰产业的推动作用。曲比阿果的文章再现了美姑县的尼木措毕仪式,对“伙觉”环节的介绍丰富了有关彝族民间选美的研究。杨永年曾于1997 年参加中国旅游年四川凉山彝族国际火把节,并完成了《彝家选美记》的创作。以上诸作品尽管篇幅有限,却从侧面印证了彝族选美的连续性和独特性,其中的插图和访谈也为后续研究留下了珍贵的材料。
彝族选美起源甚早,大约始于传说时期。马德清[6]在《凉山的彝族选美》一文中说,鹰的精血滴落在蒲莫涅依身上使其受孕,诞生了绝世英雄支格阿鲁。为了纪念蒲莫涅依,缅怀美女的功德,希望这个世上出现更多的美女创造更多的奇迹。每一年的火把节,彝族人都要选出最漂亮的美女。邱海文[8]认为火把节选美是为了纪念“带领彝人用火把烧死蝗虫、清除灾害的英雄恒铁拉巴的初恋情人,也是彝族人民公认的天下第一美女—尼扎阿芝”。这不仅表明了选美的神圣性和广泛性,也说明了彝族选美历史久远。
按类型划分,彝族传统选美主要分为火把节选美、尼木措毕选美和武士出征选美等三种:其一,火把节选美。火把节选美多于火把节次日举行。届时,同一片区②参加选美的青年妇女身着盛装汇聚于活动现场,高唱火把歌,牵手绕圈展示自己的华美服饰和曼妙身姿。选美评委多由片区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选手绕场展示过程中,有经济实力者、德高望重者、片区有影响力者可自由向自己认为最美的选手馈赠礼物。彝族传统选美不是官方意志,而是民意所向,是来自远古的文化的传承[6]。火把节传统选美由参加火把节活动的民众自发组织,自觉参与,选美是节庆活动重要组成部分,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父辈、祖辈乃至更远古的祖先留下的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其二,尼木措毕选美。此类选美多在举行尼木措毕仪式时举行,该仪式中的转青棚环节——“伙觉”③即选美活动。仪式上,主客双方身着盛装,分成不同群体,围绕青棚轮流转圈。“仪式主家转棚时,除了男性外,还有打扮十分漂亮的年轻女性参与。伙觉成了衡量姻亲经济实力的一个场面,也成了民间选美的一个场合。”[9]尼木措毕选美除了能增强氛围,使祭祖仪式显得隆重,亦可显示家族人丁兴旺、俊男美女成群,同时也是主客双方相互攀比、展现各自实力的方式。不过,尼木措毕仪式中的“伙觉”无需评出等次,仅仅是主家与姻亲之间的赛美,奖品由仪式主办方或者在场围观人员自愿赠予。其三,武士出征选美。彝族谚语道:彝区没有兵,征战兵万千。历史上,凉山彝区除掌印土司拥有规模不大的防御性武装力量外,并没有职业性军队。一旦发生战事,成年男子均无条件自备干粮和武器成为参战的武士。武士出征前,常需汇聚一堂进行选美,选出形象好、气质佳、有勇有谋者为本族武士,族长为其披上绶带,激励其冲锋在前,带领众武士取得胜利。武士选美之意不仅在于推举榜样、鼓舞士气,还在于寄托胜利的希望,祝福其平安归来。
彝族主要分布于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相连接的西南横断山脉,至今为止,凉山彝区的彝族依然过着半农半牧的山地民族生活,周围环境中的物象影响着其对美的认知。彝族对人的外貌衡量标准是大眼睛,高鼻梁,脖子挺拔,民间俗称“山羊脖”。肤色健康,以黄为美,彝族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中多半用“黄”来表示美,如“黄母鸡”“黄荞馍”[10]。高海拔区居民的“大眼睛,高鼻梁”是彝族居住环境的映射;彝族传统“以黄为美”,是健壮之美,而非白嫩娇小之美;彝族人民多用常见动物特征最为显著的部分形容美女的形体,如:“山羊脖、斑鸠胸、蜜蜂腰、蚱蜢腿”,是他们推重畜牧的表现。他们习惯于用彝语叠音词的韵律美形容美女,如:“ꊴꏶꆈꄿꀕ、ꊴꁠꇪꊋꀕ、ꑓꂡꆈꏍꏐ、ꑓꊏꆗꁍꀕ、ꑓꂷꀯꆫꍅ、ꅲꐧꎵꑳꀕ、ꂱꀯꁠꍠꀕ、ꉦꏪꉺꊤꀕ、ꐧꊭꊳꑐꀕ、ꇇꏸꊳꁻꀕ、ꑭꆹꀟꁸꀕ”④,这些词后三个字均为叠音,吟诵押韵,朗朗上口。此外,尚有以物象喻美者,如“头发像杉树林般浓密、鼻梁像山脉般挺直、身材像竹竿般坚挺、眼睛像高山湖泊般清澈、皮肤像绸缎般润滑”。
各民族对身材、五官和肤色的审美标准大多相类似,但彝族传统选美会较注重选手的古朴自然之美,除“身材均匀,比例得当;五官端庄,眉目清晰;肤色美丽,光泽滑润”16]等常见标准之外,比赛会多倾向于选手的健康体魄、得体着装以及歌舞才艺,选手多为从事劳作的青年妇女有关。此外,彝族传统选美中,对选手的道德考察亦成为衡量标准之一。无论是在片区内举行的传统火把节选美,在亲属间举行的尼木措毕赛美,抑或在同一家族或地域内举行的武士选美,均在熟人社会中发生,品行失范之青年女子及行为不端的美貌男子均无评选资格。21世纪以来,彝族地区社会生活、经济结构、文化生态发生较大变化,人员流动、经济转型、教育普及等因素快速改变着彝族地区的文化生态。以青壮年为主体的劳动力群体多外出务工,促进了人员的大规模流动,打破了传统生活空间的局限;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经济来源、长期依赖土地的传统经济结构发生了改变,农民的主要收入来自劳务报酬;彝族地区学龄儿童入学率大幅增长,基础教育质量不断提升,进入高校学习的人数迅速扩大。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彝族传统的选美标准亦悄然改变。
其一,参选对象的变化使得评选更加注重选手的文化素养和知识水平。参加“2019中国西昌·凉山彝族火把节”选美的59人中,只有6位是职业技术学校和普通高中毕业的学生,其余90%左右是在校大学生。选美主体由普通的青年劳动妇女变成了在校学生,当代彝族大学生的审美意识和他们所处的校园文化深刻影响着现代彝族选美标准。其二,选美形式的变化增加了选拔“自然美”的难度。现代选美都是舞台选美,不同于选手与观众、评委零距离的传统场地选美方式,化妆技能、舞台经验、灯光效果、媒体宣传等都会影响选美的结果,传统选美标准中的“天生丽质”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其三,评委和参选对象超越了同一片区的地域概念,使得对选手的道德考察难以实现。现代选美超越地域限制,属于更大范围的陌生人社会活动,评委很难如同在熟人社区一般知晓选手的品行,对候选人的道德考察难以实现。现代选美的评委独立评分,不能像传统选美一样讨论协商,这在另一方面导致观众和选手对评委公正与否,也不能实现舆论约束。其四,媒体的深度参与使得选美的影响力扩大,奖项设置更加多元。现代火把节选美受环球小姐、香港小姐、世界旅游小姐等商业化运作方式的影响,选美成了提升俊男美女知名度,带动地方美丽产业发展的娱乐性活动。选美活动的参赛者、评委和观众的审美标准受现代商业化选美的影响,参赛者按现代选美标准塑造自己,评委受选手才艺、人气、媒体等非传统选美标准的干扰,观众基于自己的审美喜好参与评选。
近年来,由于受港姐、环球小姐等国际性选美形式的影响,彝族传统选美及由政府组织或主导的现代选美呈现诸多变化,包括选美场地的舞台化、评委结构的多元化、选手来源的宽泛化及评选过程的商业化等诸方面。受港姐、环球小姐等选美方式的影响,传统场地选美变成了舞台选美;选美标准的改变,使村落中传统评委不再适合新的选美方式,评委结构变得多元化;参选对象不再受地域和性别的限制,拓宽了选手的来源;增加获奖等次和类型,延长选美过程,满足选美的商业化运作。
其一,选美场地由广场变为舞台。传统选美多在火把节次日举行,参赛选手身着盛装,手打黄油布伞,哼唱火把节歌谣,手牵手围绕火把场地转圈展示,以供众人评选。在这类展示性选美活动中,选手极少化妆,无需展示才艺。观众可近距离欣赏评判,可看清选手身材、五官、肤色、服饰等,并可通过赠送礼物等方式进行投票。现代选美则多在夜间进行,参赛选手身着盛装,在大型室内舞台或露天搭建的T型台上依次走秀,有自我介绍、才艺展示、集体亮相等环节。参赛选手与评委、观众有一定的距离,得体的服饰可以掩盖或弥补身材的不足,加之灯光特效及精致的妆容,评委与观众很难看清选手五官和肤色。此外,选手的舞台经验、才艺展示、化妆效果等亦影响评委的评判结果。
其二,选美比赛评委由熟人变为陌生人。传统民间选美的评委由村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担当,评委基于候选人品德、外貌进行评审[11]。火把节传统选美的评委相对稳定,其年龄、阅历、文化素养等相差不大,审美标准基本一致,即使没有评分标准也容易达成共识,评选结果亦较为公允。现代选美则不然,评委结构趋于多样化。以“2019中国西昌·凉山彝族火把节”选美评委为例,评委年龄跨度较大,从30多岁到60多岁不等;评委性别构成比例失衡,9位评委中男性7位、女性2位;学历参差不齐,高中到硕士研究生;职业种类多样,有政府退休官员、在职官员、高校教师、文艺工作者、自由职业者等;行业背景多元,有彝族文化研究学者、电视节目主持人、文艺创作与表演者、往届选美冠军等。评委结构多元化的直接结果在于,即使主办方制定了评分标准,在实际的评分过程中,评委独立打分,其评判结果很难达成一致。
其三,参选对象的性别不再限于女性,也不再有地域上的限制。传统火把节选美的参赛选手、观众和评委均来自熟人社会生活圈,评委与观众通常将选手的品行纳入其评价体系。此外,选美仅限于女性。现代选美则不然,无地域和性别限制,由承办方提前组织海选、统一培训和彩排,并组织选手参加公益和商业宣传,并组织媒体全程跟拍以营造氛围。比赛开始前,评委对选手并不熟悉,仅能通过参加选手的前期活动,留心观察,并对选手进行预评。
其四,评选结果由唯一变为多人。火把节传统选美比赛仅产生冠军一人,由评委宣布结果。现代选美活动中,获奖等次、数量等有所增加,设一、二、三等奖,以及最佳人气、最佳服饰、文化传承等各类奖项;奖项名称以及获奖人数不固定,如女性获奖选手分别称为金索玛、银索玛和铜索玛,男选手则称金山鹰、银山鹰和铜山鹰等。2015年凉山州火把节选美则不分等次,统一设置了12个金索玛、5个山鹰、10个最佳才艺、3个最佳人气等奖项。 现代选美加入了网络评选和观众评选,有些火把节选美比赛设置了选手与观众互动环节,观众可参与投票,曾经出现过选手的家属和粉丝出资买票力挺,最终由得票多少决定名次,这样的选美比赛完全商业化,评选结果缺乏权威性而难以服众,致使彝族传统选美文化的传承面临着巨大挑战。
选美在彝族人的社会生活中具有极强的社会功能和文化价值。火把节选美在丰富节日活动内容、促进社区人员交流、争取家族荣誉、传承审美文化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尼木措毕赛美在祭祖仪式中具有增强仪式隆重度、维系姻亲关系、提升家族名望等社会功能;武士出征前的推美具有推举优秀、树立榜样、鼓舞士气等出征动员功能。
彝族传统选美是火把节、尼木措毕和武士出征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选手来源相对单一。火把节选美选手皆是本片区青年妇女,不会跨片区去参加选美;尼木措毕“伙觉”赛美选手多由举办仪式的家族成员及其姻亲构成;武士出征推美对象则是出征队伍中的武士。因受传统教育的影响,选手对家族或片区内举行的活动具有参与义务,因而在选美、赛美、推美等社区活动中表现出极高的专注度和积极性。火把节选美活动中,青年女子都有参加自己所处片区选美的义务,即使相貌平平,也自信满满地盛装参与选美活动,其动机并不在于获取奖项而是享受节日的喜庆。一般家庭都会提前为女儿准备节日盛装并鼓励她们参加选美,未能参选则被视为缺乏自信心和责任感。除未婚女青年外,已婚妇女亦可参加选美。尼木措毕是每个彝族家庭必须举办的祭祖仪式,但唯有家资殷实、人口较多的家族才安排“伙觉”赛美。在“伙觉”赛美环节中,家族中所有姻亲皆须盛装出席,为祭祖仪式营造热闹氛围,提升仪式的隆重感,赛美成为祭祖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伙觉”赛美仅限于本家族成员和姻亲,其他人员只能当观众。
现代火把节选美综合了选手服饰、才艺、人气、舞台形象等各种因素,选美成为举办方追求娱乐性、选手追逐名利的途径,商业化特征突出但对彝族传统选美文化传承不足,选美的影响力和社会美誉度降低,传统社会功能弱化。现代火把节选美主要由政府和企业主办,以提升地方知名度、推动招商引资、促进经济发展为主要目的。现代选美的组织力量、资金投入、媒体宣传、参与群体、隆重程度等方面传统选美无法企及,但普通群众无法参与,节日的参与度大大降低,失去了传统选美所特有的社区居民自娱自乐、维系社群关系、传承人文根脉的社会功能。
传统选美是火把节庆祝活动的一部分,选手、评委及观众均是节日的参与主体,高度的责任感和主人翁意识使参选者信心十足、尽展所长,这是彝族选美传承不绝的主要动因。现代选美已然超出熟人生活圈,在城区举办的选美更与传统节日脱节,选手来源趋于多元化,评委大多临时聘请,游客成为观众主体而缺乏主人翁意识,选美对民众吸引力减退,不利于传统选美文化的传承。鉴于此,就传统与现代火把节选美过程中存在的问题提出如下建议:
首先,政府承办与民间选美互为补充,不相互替代。彝区地方政府在挖掘旅游文化资源、推进文旅融合的过程中,赋予了彝族选美与时代同步发展的生命力,彝族选美的知名度和美誉度逐步提升。官办选美凭借其安保有力、媒体尽责、赞助踊跃等优势,逐渐替代了传统火把节选美。官办选美的商业价值自然不可低估,但其文化意义及内涵被弱化,选美的社会功能渐渐消失。比如,凉山州普格县螺髻山镇一直有民间自办火把节的传统,选美作为火把节的一项活动得到了传承,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直至2020年期间从未间断。这是传统文化节日“民办官助”比较成功的个案,是对政府主导选美的有益补充,这种模式可以向其他县推广。其次,尊重传统选美文化,减少对民间选美的干预。作为一项民间文化活动,彝族选美仍有极高的关注度,有其内在的合理性。民间选美不设标准、不限人数、不限选手年龄、不组织预赛,进而激发了选手参与活动的积极性和责任意识。因而,对民间选美活动的评价不可套用现代选美的标准,亦不可以竞技心态对待。由政府组织的选美活动可使用现代选美的标准、方式、程序,但应尊重民间选美对传统选美文化的传承。其三,借鉴现代选美模式,肯定民间选美的优良传统。场地选美适合于民间传统选美,无需搭建舞台,无需灯光特效,组织成本较低;观众与选手没有距离感,不仅利于选手展示,也利于观众和评委准确评判;观众不需要购票,游客自由出入,活动参与面较广。传统选美以自娱自乐的节庆形式实现了对选美文化的传承,进而突出了选美的社会功能。不能以现代舞台选美的华丽、隆重、规范,而否定传统选美的朴素、简约和开放。现代选美与彝族传统选美模式可以相互借鉴、取长补短,促进官办与民办选美都能得到更好发展。最后,政府以民办官助形式给予扶持,是传承彝族选美文化的最佳路径。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乡村社会结构逐渐松散,政府对村落的治理力度和传统文化的影响力弱化。政府强制推行的政策和措施常常收不到预想的效果,以引导和扶持的方式开展工作反而效果较为显著。就火把节选美活动而言,政府可以在组织协调、经费资助、安保措施、场地保障等方面发挥积极的作用。政府应以开放的心态鼓励民间依照传统举办选美活动,给予必要的扶持,而不直接参与选美活动的实施。
梳理彝族选美在不同社会环境下的延续与变迁,研究彝族传统选美演变的内在动因,探究演变后的社会适应,提出传承优秀选美文化的建议,不仅有利于增强文化发展与旅游业的内在联系,还有助于思考“游客凝视”下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路径以及族群的形象呈现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