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波
(长郡开福中学,湖南 长沙 410000)
柳永生活在一个“动修礼法”的封建家庭,从小诵习枯燥乏味的儒学教条,思想受到钳制,个性受到压抑,而花柳繁华之地的一切,恰好与他那被抑制的浪漫个性一拍即合。这种浪漫的个性表现在文学艺术方面,便是他对歌妓们所为之的市民文学产生深刻的心理认同,柳永在秦楼楚馆接受市井新声的熏陶,创作了大量的歌妓词。柳永存词212 首,歌妓词有146 首,这些词记录了柳永与歌妓的交往、爱恋情况。
柳永歌妓词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柳永与歌妓交往频繁,写出了许多思念主题的词。其中有自己对歌妓的思念,也有歌妓对如意郎君或薄情郎的思念。柳永与歌妓交往是把歌妓当作平等主体对待的,他不同于王孙们的玩弄态度,因而柳永就能写出发自内心的对歌妓的思念之词,他也能平等看待歌妓,并换位思考,推己及人,写出歌妓对情郎的思念之词。《定风波》言:“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光阴虚过。”这首词是写歌妓对情郎的思念,情感表现得直接坦率。词的上阕写相思之苦,词的下阕写理想的生活情趣,词中所表现出来的生活理想带有很重的市民阶层意识,但把歌妓对情郎的思念写得情真意切。这是柳永对传统词风的一种俗化。再来看一首写词人对歌妓思念的词。《凤栖梧》亦言:“伫倚危楼风细细……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为伊消得人憔悴。”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和风习习。本来应该是郊游或踏青享受人生的时刻,可是词人此时却满腹愁肠,无心欣赏春光美景,为什么呢?因为心中有对“伊”的思念,以酒消愁,“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行令自己快乐起来,却索然无味。人消瘦憔悴都是为了你,无怨无悔。其余写思念歌妓的词还很多。《佳人醉》称:“冷浸书帷梦断,却披衣重起”“尽凝睇。厌厌无寐。渐晓雕阑独倚。”《满江红》亦称:“想鸳衾今夜……背灯弹了依前满。”
在柳永“思念型”歌妓词中,都有思念的主人公形象存在,而且情感真实感人,没有一点华丽雕饰的感觉。这些词一改五代以来的艳丽词风,以朴实的笔调抒写真实的情感,对以后的词人有较大影响。
明清以前歌妓不是“窑姐儿”的同义语,更多地代表着歌舞女艺人。在词广泛流传的年代中,歌妓就是专门唱词的声乐艺人,这些歌妓都是才貌俱佳的女子。柳永笔下歌妓很多都拥有器乐、声乐、舞蹈等技能。柳永欣赏的歌妓有:秀香、英英、瑶卿、心娘、酥娘、虫娘等。看一组柳永赞美歌妓的词。《木兰花》其一:“心娘自小能歌舞……不怕掌中飞燕妒。”《木兰花》其二:“玲珑绣扇花藏语……只在画楼东畔住。”《木兰花》其三:“佳娘捧板花钿簇……飞上九天歌一曲。”第一首咏心娘舞艺超群,“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第二首则是“唱出新声群艳伏,文杏梁高尘簌簌”。这些歌妓一个个才艺超群,成了柳永歌咏的对象。《昼夜乐》咏香香,《柳腰轻》咏英英。其中写虫虫的比较多:“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集贤宾》);“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木兰花》);“韩娥价减,飞燕声消”(《合欢带》)。
柳永认为,部分歌妓不仅有美丽的外表,高超的技艺,而且性格温柔体贴,气质清雅。例如,在《少年游》中柳永写道:“世间尤物意中人……不称在风尘。”
柳永对歌妓产生不一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把歌妓作为平等主体的真挚感情。柳永能主动与歌妓交好,并且希望和歌妓中的优秀者结为伉俪。有的时候,柳永会日夜思念某个歌妓,在《满江红》中柳永写道:“想鸳衾今夜,共他谁暖。惟有枕前相思泪,背灯弹了依前满。”
这方面的词还有:“飞琼伴侣,偶别珠宫……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今生断不孤鸳被。”《玉女摇仙佩·佳人》这首词表达了柳永强烈希望与歌妓结为连理的愿望。柳永喜欢的歌妓是貌艺俱佳的女性,而且心性温柔,“兰心蕙性”,对爱情专一、执着。在众多的歌妓中,柳永似乎最喜欢虫虫:“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集贤宾》);“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通过上述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柳永愿与歌妓厮守,纵是自己考中功名,也不轻易离开“伊”,要好好怜“伊”。
柳永的歌妓词有一类表现两性关系中的性行为,而且写得很直露。柳永因写这些词,被众多著名词家所批评,在评论界不太被接纳。钱裴仲曾指出:“其(柳永)为词无非舞馆魂迷,歌楼肠断,无一毫清气。”[1]李清照也说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2]在《菊花新》中,柳永写道:“欲掩香帏论缱绻……时时待、看伊娇面。”在《凤栖梧》中,柳永亦写道:“蜀锦地衣丝步障……鸳鸯绣被翻红浪。”前一首写歌妓与少年郎的调情、爱恋,通篇写性意识与性行为。李调元在《雨村词话》卷一中评价道:“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阙。”第二首写一男子乘酒兴在静夜寻访一位朱扉半掩相待的女子,为的只是满足自己的欲望。另外,柳永还有几首写得比较露骨的性描写的词:“当日相逢……方把旧欢重继。晓月将沈……与你恣情浓睡。”(《殢人娇》)柳永的这些词没有什么社会价值,只是有意地加强性描写,从感觉、视觉、嗅觉、听觉等方面去写。如“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菊花新》);“意中有个人……再三偎著,再三香滑”(《小镇西》)。
柳永不同于其他同时代词人,他创作了大量歌妓词,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创作了如此多的歌妓词呢?
宋太祖赵匡胤有深厚的从军背景,通过“陈桥兵变”夺取了国家政权,建立了宋朝。因害怕手下将军反叛,赵匡胤宴请禁军头领石守信等,杯酒释兵权。饮宴时,他劝告在场的所有臣子:“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3]自此以后,两宋官吏、贵族开始蓄养声妓,君臣追逐声色的风气远远超过以前的朝代,追逐声色成为宋代的主流,对当时的社会价值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
宋代许多贵族、文人士大夫以及一般的家庭中都蓄养家妓,每次宴饮之时,主人便要她们唱词奏乐,劝酒助兴。“宋代待士大夫可谓厚矣,唯其给赐优裕,故入仕者不复以身家为虑。”[4]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宋代文人、士大夫均倾尽所能蓄养家妓。宋代私妓保持较高的活跃度,还与宋代经济发展、社会生活状况密切相关。宋朝高度重视商业,所有商业城市中,只要出现歌楼酒楼、瓦肆、平康诸坊等地方,都可以看到大量私妓,这些地方也是私妓日常聚集、参与交易、活动的场所。北宋东京城内妓馆遍地都是,这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有相关记载,论述的主题所限,这里不引述。
处在这样一个社会大环境下,柳永必然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在小说《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言:“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柳永)……不列姊妹之数。”也有如下的说法:“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歌……愿识柳七面。”通过上述例子,我们可判断柳永当时与歌妓交往范围广、程度深。陈寅恪先生说:“唐代新兴之进士词科阶级异于山东之礼法旧门者,尤在其放浪不羁之风习,故唐之进士一科与倡伎文学有着密切关系。”[5]这其实可以追溯到柳永跟歌妓结合创作歌妓词原因的源头。
宋代文化可以说是一种庶族文化,其官吏大部分由庶族组成。宋代科举考试以诗赋文章之学为重点,抛弃了传统的经学,出身显赫的士族崇尚经学,而出身贫贱的庶族重文章之学。陈寅恪认为:学术的核心是京师太学,经学则是学术与政治相关联的中心,只有通经义,砺名行才能确保仕途的通畅,并且达到身致通显的效果。东汉末年中原暴乱以后,学术中心逐步从京师朝着地方转移,学术本身尽管已经发生明显的变迁,但是政治上依然遵守东汉经义,所以励名行以致从政之一贯轨辙。在上述观点中,山东区域的特点最为明显,并且与唐高宗、武则天统治下的专尚进士科有本质的不同,即并未以文辞清流仕进作为唯一路径。“经学乃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传统之旧家学,词彩则高宗、武后之后崛兴阶级之新工具”。“词彩”是指“文章之学”,“崛兴阶级”是指“词彩”入仕途后的庶族地主阶级。前期有高宗、武则天以后庶族与士族的斗争,中晚期有“牛李党争”后庶族彻底战胜士族的斗争,这些都是唐宋时期社会环境、政治环境变革的体现,也是社会的重要转折点。庶族快速崛起的背景下,文章之学逐步代替士族所崇尚经学的社会地位,成为新社会的主流。[5]
汉朝以来,经学为核心的代表之作就是“礼法”,“礼法”重视门第、纲常封建等级观念,有着固化的社会秩序,影响着当时的社会环境。“士族”是维护“礼法”的,因为“礼法”于他们有利,而庶族则是反对“礼法”的,要求打破尊卑贵贱的界限。柳永生活在此时,他虽出身于官宦门第,在这样一种社会文化氛围下,不拘纲常,打破等级观念,与平民一起生活,这些都会对柳永产生很大影响。柳永对歌妓平等相待,不受等级观念的约束,真正融入歌妓的生活,从而创作了大量歌妓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黄金榜”就是“黄榜”或称“皇榜”。“龙头望”就是第一名。落榜后,柳永还说:“只不过是偶然地失去第一名罢了。”这是一种自负的表现。另一首词也能体现他的自负:“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真是白衣卿相。”(《西江月》)柳永可以说是一个有才华且很自负的文人,他的人生际遇怎样呢?他的命运并不好,真宗朝他是彻底的失败,仁宗朝他也依然没有转机,据宋·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一:“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因为大量给歌妓填词,“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而致落榜。这里其实体现了柳永极为矛盾的心理,“忍”其实就是“不忍”,这从柳永做官后在地方的作为和名声中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体贴百姓,勤于政事的好官。他是积极入世的,希望考取功名的。有关柳永因作《鹤冲天》而落第,沈雄《古今词语·词话》上卷引《太平乐府》也有记载。
柳永曲调在世间广泛流传,深受群众所喜爱,例如《鹤冲天》提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仁宗在欣赏作品后说道:“此人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好去填词。”随后柳永下第,柳永词名更是名留千古、享誉四方。
不受重用且自负的柳永,空有才华而落第。受到打击,于是他要寻求一种平衡来弥补现实中的缺憾,到哪里去寻求这种平衡呢?用美酒、美人来慰藉自己的内心。于是他与歌妓交往,并创作了大量的歌妓词。
因为遭遇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挫折,受到上流社会的诋毁和讪谤,柳永屡试屡败,头破血流。上流社会堵死了他的仕进之路,柳永对歌妓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柳永回到秦楼楚馆中来,他的命运同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歌妓命运是相通的,他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同歌妓交朋友,创作了大量的歌妓词,开创了俗文学的新局面。在宋朝,社会阶层发生了新的更替,庶族阶级逐渐把持了政坛与文坛,文章之学取代了传统的经学。在这个漫长的文学历史演变过程中,柳永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词至晚唐五代以来,以亲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6]柳永可以与白居易、关汉卿、冯梦龙相比。正是受了白居易使诗歌通俗化的影响,柳永致力于词的通俗化,有意使词回到民间,从而为关汉卿的戏曲创作和冯梦龙的白话小说起到了示范作用。白、柳、关、冯是中国俗文学发展史上的四大里程碑。柳永的歌妓词,对于中国文学由雅趋俗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