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丽双,杜宛玥
苏联解体后,随着俄罗斯资本主义发展的困境日益显现,相当数量的俄罗斯学者将目光重新投向马克思主义。他们力图重新评价苏联社会主义的得失经验、挖掘苏联解体的深层原因、追问当今俄罗斯马克思主义与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关联,为21世纪俄罗斯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理论与历史的基石。苏联马克思主义是21世纪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必须面对的遗产,能否从理论层面完成对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彻底反思,能否客观理性地评价其成果及教训,在某种程度上关涉到俄罗斯马克思主义的未来。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理性对待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遗产,坚持对苏联马克思主义进行反思、批判与扬弃,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在俄罗斯和世界范围内都引起了较大反响,对于构建21世纪世界马克思主义、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十月革命作为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实践起点,是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重要事件,其影响范围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局部的社会历史领域,成为20世纪整个时代精神文化的核心象征,鼓舞着世界各地的民族解放运动。列宁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领导布尔什维克取得十月革命的胜利,推动俄国迈入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前列,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概言之,十月革命和列宁的思想遗产是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重要产物,是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在2017年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中,马克思主义批判派出版了论文集《伟大革命的顶点》,俄罗斯政治学家Б.Ф.斯拉温在序言中明确指出了当今探讨这一主题的重大意义。在他看来,十月革命的光芒不但没有褪却,反而变得更加耀眼。“十月革命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其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还体现在它的世界影响,正是这场革命开启了多国转向社会主义的历史进程。”(1)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4.总体而言,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在30余年曲折的国家转型历程中理性反思苏联解体,基于新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批驳对十月革命进行歪曲与攻讦的错误观点,为马克思主义俄国化重要成果正名。
苏联解体之后,伴随着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跌入低谷,俄罗斯社会一度充斥着“社会主义终结论”“马克思主义过时论”等历史虚无主义思潮,这些错误的舆论导向以苏联解体全盘否定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历史,认为十月革命中断了俄国的现代化进程,导致俄国走向“死胡同”。时至今日,俄罗斯当局正试图构建一个将沙皇时代和苏维埃历史均囊括其中的宏大历史叙事,十月革命在这一大历史观中仍然具有一定的争议。在部分人士看来,十月革命代表了一种打破历史延续性的断裂,在俄罗斯与苏联“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中具有难以言说的意味。实际上,有关十月革命中断俄国现代化的纷争由来已久,早在十月革命爆发前后就已开始。当时,第二国际和孟什维克从生产力发展不足的角度对十月革命展开猛烈批判,将十月革命形容为贸然出生的“早产儿”,认为俄国落后的物质和文化条件将扼杀新生政权并使国家面临灾难。苏汉诺夫也在《革命札记》中指责列宁缺乏对俄国实现社会主义的“客观前提”的分析。对此,列宁坚定地为革命辩护。他指出:“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仅丝毫不排斥个别发展阶段在发展的形式或顺序上表现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为前提的。”(2)《列宁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7—778页。俄国在夺取社会主义政权后有条件利用新生政权的力量发展生产力,为社会主义的发展提供充足的物质文化条件,这符合马克思的革命辩证法对于革命灵活性、创造性和能动性的阐发。近年来,俄罗斯马克思主义者对十月革命和列宁主义重新作出肯定性定论,从多种阐释路径重申十月革命的合法性基础、合理性根据和开创性功能,并通过系列纪念活动和国民历史教育反对以苏联解体否定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虚无主义,在俄罗斯及世界范围内取得良好反响。
一个多世纪以来,对十月革命的争论和质疑始终不绝于耳。十月革命是历史、思想资源,还是道路?它是血腥的政变还是伟大的革命?在不同历史阶段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标志着对待苏联马克思主义的不同立场与路向。长久以来,保守帝国主义和右翼自由派宣称十月革命是由政治家主导的政变和阴谋,个别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也断言十月革命中断了俄罗斯的自然发展进程。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者从阶级立场和群众基础入手论证十月革命的历史合法性,一一驳斥把十月革命抹黑为“非法罪行”或“政变”的说法。
正如恩格斯所说:“革命不能故意地、随心所欲地制造,革命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完全不以单个政党和整个阶级的意志和领导为转移的各种情况的必然结果。”(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36页。十月革命也并不取决于个别领导人、政党或阶级的意愿,而是人民群众自主行动的必然结果。斯拉温认为,十月革命的合法性来源是广大俄国人民群众的支持。“不同于所谓的‘颜色革命’,真正的社会革命总是合法的,因为它得到了该国大多数公民的支持。十月革命建立起苏维埃政权,并得到了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民的支持。而且,这种支持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后来,在内战中,数百万工人和农民用手中的武器捍卫了苏维埃政权。这是历史的真相,任何神话和捏造都无法改变。”(4)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2.A.B.布兹加林也指出,十月革命首次使数百万普通人获得了社会创造力,给全人类带来了社会解放的强大推动力,因此它得以成为世界历史上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5)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420.在他看来,将十月革命视作一场政变是无稽之谈,政变与革命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区分的关键要从二者导向的结果来看。所谓的“颜色政变”至多只能破坏既有政治制度的稳定而不能创造性地推动更高阶政体的建立,而十月革命带来的是整个俄国社会结构的深刻变革并进而开创人类历史新纪元。这是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前者是经由外部势力操纵社会矛盾和民众的不满情绪而组织起来的,其发动目的仅仅是为了外部参与者的利益,其社会影响也只能止步于量变性质的政权更迭;而后者是国家内部的进步力量立足于解决社会主要矛盾而发起的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其社会影响必然是具有质变性质的政治变革。
在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之际,由俄罗斯历史学家A.舒宾编写、俄罗斯历史协会倡议出版的《俄国大革命的10个问题》以半官方的形式敲定“俄国大革命”的中立概念,以此指代从1917年至1922年包括二月革命、十月革命这两场社会政治转折在内的整体历史变革。“俄国大革命就是发生在俄罗斯帝国领土上的一场社会政治革命,始于1917年3月专制政权的倒台,终于1922年苏联建立。”(6)张盛发:《从“十月革命”到“俄国大革命”——俄罗斯修改十月革命名称和定义》,《俄罗斯学刊》2018年第6期。可见,俄罗斯的官方立场是在俄国大革命的整体范畴中定位十月革命,命名的改变不仅反映了俄罗斯官方对这一历史记忆的态度,也直接关系到如何处理1917年两次革命的关系,而这始终是关于十月革命的争论焦点之一。
就十月革命和二月革命的关系而言,20世纪占主流地位的观点是从政治性的角度以割裂的眼光区分对待二者,始终围绕着应当继承或应当排斥哪一部分革命遗产展开争论。“苏联时期把‘十月革命’定位成完美的神话,否定‘二月革命’的积极进步性;俄罗斯初期的历史虚无主义则美化夸大‘二月革命’的地位和作用,彻底否定‘十月革命’的积极进步性。”(7)郭丽双:《十月革命是中国革命成功道路的起点》,《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7年第7期。21世纪以来,俄罗斯先后经历了自由主义改革的失败与新保守主义的再造,在此情景下,受到俄罗斯政界和学界的双重推动,将两次革命割裂看待以否定十月革命之合理性的观点逐渐失去解释效力。
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普遍认为,应从整体出发、结合当时的历史境遇客观看待二月革命与十月革命的关系,重点把握二者的关联性和连续性,反对按照不同政治倾向把两次革命人为地加以对立和分割。俄罗斯政界也强调从历史语境出发探讨和纪念十月革命,“总体上是在政治之外的历史性纪念,并且将其与‘二月革命’相连作为整体性事件纪念”(8)郭丽双:《十月革命是中国革命成功道路的起点》,《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7年第7期。,刻意避开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处理。布兹加林强调,十月革命与二月革命是互相关联的历史进程,两者的内在关联佐证了十月革命是布尔什维克把握历史主动的必然之举。二月革命是对封建统治集团无法通过改革缓解俄国社会的紧张局势这一难题所作出的回应,根源于沙皇政府在推动俄国社会经济、政治高速发展的过程中积聚而成的一系列危机,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俄国社会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未能回应底层人民特别是农民的诉求。十月革命则进一步抓住了社会的主要矛盾,把革命引向了社会主义道路。因此,十月革命不是从外部强加的或偶然发生的,而是布尔什维克面对二月革命遗留的现实矛盾进行的积极回应,它是俄国人民的自主选择并具有自身的历史合理性。
21世纪以来,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回应了一系列具有争议性的问题,破除对十月革命左倾、右倾两个神话的争论,将其定性为“伟大的革命”,挖掘十月革命之于俄罗斯和世界历史的开创性意义。他们认为,十月革命是对俄国被压迫者的解放和对旧制度的更新,打开了新的质性历史时空,革命的社会主义性质蕴藏着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真正萌芽。
此前,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已经从多种视角阐发了十月革命的开创性意义,例如莫斯科大学哲学系教授Р.И.科索拉波夫在《从十月革命到背叛的反革命,再反转过来》《斯大林和列宁》等著述中指出,十月革命首次确认了国家属于劳动人民的性质,人类社会由此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从21世纪俄罗斯马克思主义派别分化的视角来看,科索拉波夫的观点体现出马克思主义传统派对于十月革命和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高度肯定。传统派在当代俄罗斯作为苏联官方意识形态的宣传者和捍卫者而存在,其成员虽然在政治实践中分属于不同的马克思主义政党派别,但在思想立场上都持有坚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信仰,肯定苏联意识形态的主导方向和基本价值。可以说,该派对于马克思主义俄国化一系列重要成果的高度评价,有利于回击以苏联解体否定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虚无主义。
与此不同,批判派在结合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哲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客观而理性地重申了十月革命的社会主义本质及其所孕育的新的社会生活形式。斯拉温对进化与革命进行了严格区分,将革命阐释为进化的必要条件,驳斥了将十月革命视为“历史的倒退”的观点。“生命和社会系统的进化始终包含并将继续包含革命性的时刻,因此生物和社会有机体发生了质的变化。总而言之,无论是在生物学上还是在社会上,如果没有革命,就不可能思考进化。”(9)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2.布兹加林则进一步指出,十月革命的主要内容在于新的主体根据新的价值观和动机创造出后资本主义组织形式。“十月革命的推动力带来了一股强大的(尽管逐渐减弱)新的社会关系和活动形式、人类行为、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类型的价值观和动机。”(10)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423.他强调,在十月革命之后,俄罗斯和世界范围内其他国家的社会生活结构发生了质的变化,无产阶级社会力量真正成为历史主体,在经济、政治、公共文化等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掀起了新社会关系的革命。具体而言,在经济领域,商品生产和资本之间的既定关系被计划经济、公社、合作社、长期经济发展计划以及国民核算的形式取代;在社会领域,新的社会结构和公共组织诞生,社会不平等现象大大减少;在公共生活和文化领域,普通民众的创造力被激活,民众广泛参与各项文化、艺术和体育活动,这在革命之前是不可想象的。(11)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423
Л.А.布拉夫卡-布兹加林娜也基于十月革命的开创性意义阐发了其创造性本质。她认为,十月革命表达了革命性变革的创造性本质,其社会创造力的关键在于重新设定了主体存在原则——对历史进程的积极干预。(12)Л.А.Булавка-Бузгалина,“Разотчуждение:от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абстракции к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ым практикам”,Вопросы философии,no.6,2018,Стр.167-179.也即是说,此前,个人主要是作为资本、阶级、财产等级制度、官僚体制和宗法传统的一种功能而存在。十月革命这一特殊的创造性活动使得个体投身于克服异化之现实形式的斗争,在消除现实矛盾的基础上催生了一种新型的社会关系,摆脱了诸多具体历史形式的异化力量。在此过程中,个人主动将自己确立为历史变革的主体,这可以被视为一种新的本体论要求和对存在的主观原则的肯定。
苏联社会主义模式作为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一个版本,成功地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解决了在落后的东方国家如何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如何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与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等一系列问题,在理论与实践方面具有开创性意义并对世界格局产生了深刻影响。苏东剧变以来,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内在限度和苏联解体的原因成为了热度不减的跨世纪之问,是21世纪俄罗斯马克思主义重点关注的主题。
近年来,俄罗斯历史和政治科学研究中不乏关于苏联社会性质的讨论,但在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看来,相关学术成果乃至公众意识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的负面影响,尚存在着诸多认知盲点阻碍苏联历史真相的再现。基于此,理性辨析学界对于苏联历史的认知方法论对于批判性汲取苏联经验而言是首要课题。
受到西方史学和冷战时期的苏联学的影响,现代俄罗斯历史科学研究多从线性逻辑出发解读苏联社会主义发展史。在这一解释框架内,斯大林主义是布尔什维主义合乎逻辑和不可避免的结果,二者不存在任何显著差异或非连续性。在美国历史学家斯蒂芬.科恩(Stephen Cohen)看来,这种对苏联历史的简单化假设是一种反共产主义叙事,布尔什维克主义本身理应是一场更加多元化的政治运动。与科恩的立场类似,斯拉温也驳斥了对于苏联社会主义的线性逻辑理解。他认为,将苏联社会主义视作极权主义的连续性历史是斯大林主义对苏联历史解释的镜像,无法把握苏联不同历史时期的质的特殊性,也无法真正触及苏联历史复杂而矛盾的图景。“其目的是利用极权主义概念作为意识形态杠杆,摧毁关于苏联社会和新俄罗斯历史的客观观念。”(13)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548.斯拉温从非线性逻辑出发强调把握苏联历史不同时期的质的特殊性,并将苏维埃政权诞生、发展和衰落的原因归结至苏联和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倾向和非社会主义倾向之间的斗争。在他看来,苏维埃历史具有不同质的发展时期,这一多样性现实有力地驳斥了关于苏联历史的线性逻辑推演,应运用辩证法方法论分析苏联社会主义运动和发展的矛盾趋势。
苏联社会主义发展是非线性的历史过程,它在取得全球社会主义运动的伟大成就的同时,也经历了一系列失败和退却。布兹加林在《苏联:未完成的蓝图》的序言中也为苏联社会主义进行了总体定义,指明了研究苏联历史经验的重要性。“我们的立场是:苏联经验是长期非线性的新型后资本主义社会道路上的一次具体历史实践,有必要进行细致而深入的理论研究。”(14)Бузгалин А.В.,Линке П.(Ред.),СССР:Незавершенный проект,Москва:Ленанд,2013,С.6.在他看来,苏联社会主义模式是创建新型社会的历史经验,是全球社会主义自由王国新实践的开始。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者作为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不仅应运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对与苏联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与误解予以澄明,还应使其服务于左翼运动的当代实践,即在批判性地汲取苏联经验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构建新型社会。
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在科学共产主义的发展规律中把握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以理性和辩证的方式对待苏联社会主义及其遗产,既肯定苏联社会主义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也看到了苏联社会主义模式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所阐述的社会主义的不同之处。布兹加林认为,可以将苏联社会主义模式定义为“突变社会主义”。也就是说,在特定的经济政治传统和客观历史情境等因素的影响下,“发生了自由王国(共产主义)发端过程的突变”(15)А.B.Бузгалин,А.И.Колганов,Постсоветский марксизм в России:ответы на вызовы XXI века(тезисы к формированию научной школы),Москва:Ленанд,2005,C.56.,即偏离了异化关系非线性消亡过程的客观规律。这种“突变”“既包含有向自由王国过渡的社会主义萌芽成分,同时,也包含有作为突变结果的官僚主义、刚性、教条等内容”(16)林艳梅:《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第31页。,体现出苏联社会主义作为共产主义的一种过渡形态所包含的多重复杂性与矛盾性。
邓小平曾说:“社会主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苏联搞了很多年,也并没有完全搞清楚。可能列宁的思路比较好,搞了个新经济政策,但是后来苏联的模式僵化了。”(17)《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9页。在列宁逝世之后,以斯大林为首的领导集体确立起一整套完备的计划经济运转体系以重建新的社会主义经济基础。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普遍认为,苏联计划经济体制这一特定情境下的历史抉择在当时适应了重建社会秩序的客观要求,推动了苏联的工业经济发展,但是该体制所蕴藏的内生性矛盾的演化与叠加导致国民经济结构走向畸形,苏联模式逐渐偏离了科学共产主义规律。在А.И.科尔加诺夫看来,当时的苏维埃政权面临着双重性质的任务,即同时解决资产阶级现代化和将革命后的俄国转变为社会主义社会。在这一具体历史条件下,制度化的指令性计划经济体制推动苏联在20世纪30年代加速完成工业化战略。但此后,受到官僚政治的掣肘,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阻碍了全社会范围内平等主义意识形态和政策的推行,阻碍了工人阶级的纵向流动,扼杀并摧毁了社会创造力和革命热情。布兹加林和科尔加诺夫也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分析苏联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指明苏联在政治方面的计划管理手段无力完成经济方面的资源配置需求,苏联未竟的事业即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解决物质条件匮乏的问题。
另外,官僚化、教条化的社会主义模式使苏维埃政权在后期逐渐远离群众并背离马克思主义,苏联社会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状态下发生畸变,社会主义政治力量无力捍卫社会主义的原始性。布兹加林将官僚主义异化形式作为苏联社会裂变性质的表现,与此相似,斯拉温也认为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破产的最主要原因是政权逐渐脱离了劳动人民群众,代表了国家官僚的利益。在他看来,苏联社会主义模式具有教条化、形式化等特点,是“国家官僚主义的或‘兵营式’的社会主义模式”。(18)[俄]Б.Ф.斯拉文:《被无知侮辱的思想——马克思社会理想的当代解读》,孙凌齐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22页。部分苏联官僚推行强迫而非自愿的集体化政策,制造出种种社会不平等,歪曲苏维埃政权和苏共的革命政策和意识形态,抛弃了党和国家政治决策的原则,致使苏联社会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进而发生畸变。“这些矛盾产生于那些捍卫与社会主义建设相关的列宁主义革命传统的苏联人民与那些为了自己的财富和事业而利用苏维埃制度优势的苏联人民之间。”(19)Славин Б.Ф.,Бузгалин А.В.,Вершина Великой революции.К 100-летию Октября,Москва:Алгоритм,2017,С.1145.
苏联社会主义实践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突破的伟大尝试,苏联社会主义文化则是对这一革命性实践的理想表达。在当今全球社会文化矛盾和文明冲突日益加剧的背景下,21世纪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主张在反思苏联文化的基础上揭示苏联社会主义的利弊得失,寻求克服21世纪全球资本主义陷阱的有效方案。布兹加林娜认为,苏联文化拥有自己的文化姓名,而不能仅仅被视为俄罗斯文化在某一阶段的具体形式。她反对从历时性角度将苏联文化命名为20世纪的俄罗斯文化,强调苏联文化有其独特的思想基础,即主体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突围。可以说,苏联社会主义文化产生于克服异化之现实形式的革命性实践,其起源与异化的逻辑紧密相关,异化范畴在分析苏联文化方面具有认识论潜力。
苏联文化的悖反性源于艺术逻辑与政治逻辑之间相互抵牾的价值标准,其结果是导向苏联社会和人的新形式异化。布兹加林娜指出,苏联社会主义文化作为苏联社会现实的思想反映,既包含着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生存状态的社会主义进步因素,鼓励工人从资产阶级的残酷剥削和掠夺中解放出来,但也制造和包含着另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即以苏联社会主义的国家性压制个体性的自由和创造。这一双重矛盾使得苏联社会主义文化走向非此即彼的两种极端,一方面是,遵循艺术逻辑的创造性走向批判现实的极端,极力揭示苏联现实社会的矛盾;另一方面是,遵循政治逻辑美化现实的极端,以文学和艺术的手段制造出一个没有任何矛盾的苏维埃的高大形象。这两个极端都是文化和艺术本身的异化,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苏联社会和人的新形式异化。(20)Л.А.Булавка-Бузгалина,“Разотчуждение:от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абстракции к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ым практикам”,Вопросы философии,no.6,2018,Стр.167-179.
实际上,苏联作为一种过渡性关系的起源过程具有内生矛盾性,制度的矛盾性决定了其文化内容的二元性,后者又反过来强化了苏联制度的矛盾。布兹加林娜将苏维埃制度的过渡性质具体阐释为两种发展趋向的悖反性。其一,强调个体充分发挥社会创造力,从现实的异化形式中主动解放。其二,新的特定的异化形式与俄国旧秩序中的异化形式相结合,对个体的主体创造性进行压制。苏联的历史进程伴随着这两种发展趋向的斗争,二者的交织对抗逐渐消耗殆尽了苏联文化的发展潜力,使其失去了自身的社会召唤力和创造性。
就苏联解体的原因而言,大部分传统派学者倾向于将根源归结为苏共领导力量的全面崩溃这一主观因素,认为无关苏联社会主义模式自身的问题。久加诺夫在2022年对俄新社的评论中提到,如果能有人站出来公开反对当时的政府,那么苏联的崩溃完全是可以避免的。这一分析路径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历史决定论和历史合力论,陷入了个别人的行动和意识决定历史的唯心史观。实际上传统派的成员多为经历过苏联时代的年长者,新生代力量几乎枯竭,囿于情感和意识形态等因素,大部分学者对苏联历史问题的评价与反思存在不足,没有看到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内部的矛盾,尤其是破坏法治、官僚特权、个人崇拜等严重错误。还有学者主张通过暴力革命推翻俄罗斯现行的资本主义制度,恢复苏联体制,忽视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社会大部分民众广泛存在的对苏联体制的恐惧心理,没有把握21世纪社会主义发展的新现实特征。
事实上,此类观点在当代俄罗斯社会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解释效力和认可度。在众多政界和社会人士看来,苏共领导人错误地把市场关系普遍化和理想化,使得苏联社会从发展转变为倒退。曾任联合国国际经济和社会问题部顾问的B.卡塔索诺夫认为,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苏联解体的外部原因,例如经济运行不正常、政治的矛盾冲突等等,试图将原因的数量乘以无穷大,但苏联解体的核心原因还是在于人。(21)Бабурин С.Н.,Багдасарян В.Э.,Ивашов Л.Г.,Катасонов В.Ю.,Маслов Д.В.,Реснянский С.И.,Степанян А.О.,Сулакшин С.С.,“Гибель СССР:факторные основания цивилизационной катастрофы.К 30-летию трагических событий распада союза советских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их республик”,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област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Серия:История и 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no.4,2021,С.18.俄罗斯经济学家Г.亚夫林斯基也认为,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崩溃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交界,几乎整个苏联最高领导层都对时代精神缺乏了解,完全无法应对这个时代的挑战。(22)Явлинский Г.А.,Непонимание времени.О некоторых причинах распада СССР,Москва:Медиум,2022,С.61.
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那个时代俄罗斯探寻国家前途和命运的主要思想资源,在当时充分适应了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在当代俄罗斯学界,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构成了当代俄罗斯哲学家们研究和反思的对象。实际上,大部分当代俄罗斯哲学家和政党领导人都是苏联时期培养出来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承担了他们成长过程中的哲学教育内容,是当代俄罗斯学者和政治活动家无法逾越而必须面对的理论遗产,21世纪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很多成果都集中在这个特殊的研究领域。
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重新研究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以此作为反思苏联解体和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切入口。他们通过揭示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误区和实践错误,探索苏联解体的哲学异化根源与马克思主义的学理性发展方向。在对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评价上,部分学者明确区分马克思的思想和苏联马克思主义,尖锐地批判苏联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条化、工具化处理,主张重新回归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理性与意识形态性的统一。
部分学者认为,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本真精神而蜕变为政治工具。Т.И.奥伊泽尔曼在《为修正主义辩护》中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在苏联从真理向教条、从科学向意识形态乃至新时代乌托邦主义的转变历程,强调必须要将作为哲学家与作为意识形态家的马克思区分开来。他认为,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将马克思主义仅仅作为意识形态教条顶礼膜拜。(23)Ойзерман Т.И.,Возникновение марксизма,Москва:Канон+,2011,C.2.该观点与俄裔美国学者爱普施坦(Mikhail Epstein)将苏联马克思主义形容为柏拉图主义的俄罗斯版本的观点类似,后者认为苏联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伪装下的柏拉图主义,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失败也同时意味着一种古已有之的思想实验方案的终结。(24)参见马寅卯:《当代俄罗斯哲学的一些面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191—192页。此外,部分学者也尖锐地指认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是马克思学说的一种异化状态。例如,В.М.梅茹耶夫指出,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装扮成预言未来的先知,并将这种被严重异化的马克思主义当作绝对真理写入教科书并进行政治宣传,为苏联解体埋下了祸根。与此形成鲜明对照,苏联解体前后对马克思主义的污名化是对异化了的马克思主义的再异化,是从一个错误的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25)Межуев В.М.,Маркс против марксизма.Статьи на непопулярную тему,Москва:Культуная революция,2007,C.7.由此可见,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自20世纪30年代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一书问世以来,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明显地表现出简单化和粗俗化的路线,以权威自居的规范主义、教条主义性质不断增强。马克思主义哲学变成了为官方政治注释的工具,失去了自身的人民性和社会历史性。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同时兼具科学性和意识形态的两重性,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只片面地发展了其中的一个性质。
实际上,苏联后期的人道主义转向正是由于没有准确把握苏联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倾向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之间的关系,造成意识形态领域的混乱和价值观向背离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苏联马克思主义未能正确处理马克思主义的学理性和意识形态性的统一,导致马克思主义逐渐走向空心化。“这一转向最初反对的是斯大林时期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解与偏离,这在反对教条主义、反对个人崇拜和探究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等方面具有积极的意义。但苏联伦理学界没有沿着这个方向发展马克思主义,没有还原马克思主义的本真状态。”(26)郭丽双,崔立颖:《苏联核心价值观的裂变与启示》,《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3年第10期。因此,在对马克思主义学理性研究的基础上阐发其意识形态性,才能保证其政治实践的科学性和方向的正确性。
任何理论的生命力都源于现实需要,“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现实起点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俄国历史和俄国革命的任务使命和具体条件”(27)马寅卯:《当代俄罗斯哲学的一些面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190页。。马克思主义俄国化要解决的问题是当时俄国的时代问题——落后的俄国如何在不西化的前提下实现现代化。要明晰研究苏联马克思主义具有何种理论价值,首先必须对苏联马克思主义本身有清晰的定位。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体系著称,强调客观必然性和阶级斗争,这不仅有效论证了十月革命道路和苏联社会主义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而且对于苏联社会早期的思想启蒙和生产力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巩固了苏维埃政权,完成了苏联早期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使命。但是,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宣传的主旨思想并未达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普遍高度,特别是忽略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所蕴含的人民性和实践内涵,即从人民性立场出发批判科学技术理性和主张以能动的实践改造世界,后一方面正是苏联社会进一步发展所需要的哲学批判。因此,苏联早期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只是苏联早期社会发展的现实选择,只适合当时苏联经济、文化落后时期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更多的是作为推动苏联现代化发展的一种特殊方式。
另外,应该看到,苏联马克思主义带有俄罗斯特有的民粹主义、朴素社会主义和斯拉夫主义的“胎记”。正如弗兰克曾指出的:“俄罗斯马克思主义是西欧哲学的变种之一,但是它具有自己的特色。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并非那种主张俄罗斯应当和需要遵循西欧的历史和文化之路的西化运动的产物,恰恰相反,它是俄罗斯社会主义、俄罗斯民粹主义和斯拉夫主义运动的继续。”(28)马寅卯:《当代俄罗斯哲学的一些面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198页。民粹主义作为19世纪俄国民主革命的先锋力量之一,在俄国解放运动和进步思想的发展史中具有重要地位,民粹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研究也为之后的俄国知识分子和革命者接受马克思主义奠定了重要的基础。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国知识分子和革命者对于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探索经历了从民粹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转向,在此过程中民粹主义自身的空想性和极端化等局限暴露无遗。此后,民粹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的影响力逐渐减弱,被马克思主义本土化后形成的俄国社会主义取代。
综上,苏联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国别化的一个版本,是为解决那个时代背景下俄国面临的理论与现实问题应运而生的。不能从苏联解体推论出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失败,进而推演出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失败,这种无辩证反思的理论认识是历史虚无主义的表现,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也不符合历史现实的发展。可以说,苏联解体的原因不在于马克思主义,而是苏联体制的弊端扼杀了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
十月革命的胜利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以铁的事实彰显了马克思主义俄国化在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开创性意义。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理论与实践成果深刻地影响、改变了俄罗斯的发展道路和世界格局,也对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国家发展道路产生了深刻而重大的影响。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指出:“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取得胜利,社会主义从理论变为现实,打破了资本主义一统天下的世界格局。”(29)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5月5日。十月革命爆发后,大量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文献和研究成果从俄文翻译成中文,对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产生了深远影响。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俄国化对中国革命与建设具有重大的启示和借鉴意义,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前提条件、理论起点和实践经验。因此,我国应充分跟进当代俄罗斯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马克思主义俄国化的理论与实践的反思。从这个视角继续反对历史虚无主义,更加客观理性地审视十月革命与苏联社会主义理论及实践,避免将其视作纯粹的理论问题或意识形态问题,更不能作为一个已经时过境迁的历史问题,而是应该在学理性和意识形态上把握平衡点,基于学理性研究批驳错误论断、回应西方国家的意识形态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