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英
* 刘伯英,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工业曾经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取得过辉煌; 但也经受过产业结构调整的阵痛,经受过环境保护的制约, 通过产业升级实现高质量发展。 众所周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们的城市建设采取的是“大拆大建”粗放式的发展模式, 尤其是房地产发展的高潮时期, 基于“为城市发展空间让步”的既定思维, 拆除了很多有价值的工业建筑, 使得我们的工业遗产保护利用一度陷入了窘境。 2006 年, “中国工业遗产保护论坛”在国家层面提出了工业遗产保护, 迄今已有17 年了, 虽然摸索出了一些经验, 取得了一些成绩, 但仍有许多工作要做。
首先, 我提出的第一个议题就是我们的工业遗产如何面对全球竞争? 让我们看看西方工业强国是如何对待工业遗产的。 英国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 对工业遗产也非常重视, 是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工业遗产数量最多的国家。 建于18 世纪初的铁桥峡谷(Ironbridge Gorge)是世界上第一座铁桥,对于世界科技和建筑领域的发展具有很大的影响, 是18 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的象征。 铁桥峡谷也是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委员会孕育之地, 是世界上第一例入选《世界遗产名录》的工业遗产。 卡莱纳冯工业区景观(Blaenavon Industrial Landscape)见证了英国南部威尔士在19 世纪作为世界上主要的铁和煤的生产地的历史。 与之相隔于英吉利海峡的法国北部-加来海峡采矿盆地(Nord-Pas de Calais Mining Basin), 长120 公里, 宽10 公里, 占地1 万多平方公里, 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工业遗产, 当中有13 个矿区, 留下了大量矿井、 厂房、 工人住房、 火车站等。 再比如说德国的弗尔克林根钢铁厂(Völklingen Ironworks)和埃森的关税同盟煤矿工业区(Zollverein Coal Mine Industrial Complex in Essen)两处世界遗产, 显示出德国以煤和钢铁等重工业为立国之本。 此外, 日本作为一个亚洲国家, 虽然是后发的工业强国, 但在实施明治维新“脱亚入欧”政策之后, 加速实现了工业化, 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中的富冈制丝厂(Tomioka Seishijou)和明治工业革命遗迹: 钢铁、 造船和煤矿(Sites of Japan's Meiji Industrial Revolution:Iron and Steel, Shipbuilding and Coal Mining)都在工业遗产保护方面具有重要的启示。 美国采取的是另外一个体系, 它虽然没有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工业遗产, 但不乏有多个工业遗址被列入国家公园管理体系。 比如美国工业革命之父塞缪尔·斯莱特(Samuel Slater), 1793 年他在罗得岛建立美国第一座棉纺织厂, 成为“美国工业革命的奠基者”。 洛厄尔创办的纺织厂, 以及发明家爱迪生的实验室等等, 现在都是宣扬“美国精神”的国家公园。 这些西方工业强国通过工业遗产的保护, 讲述了国家实现工业化的故事, 彰显他们对工业文明做出的贡献, 工业遗产保护已经成为这些工业强国的国家战略。
近代以来, 世界先后进行了四次工业革命, 每一次工业革命的出现, 都让社会发生巨变。 因为历史原因, 中国错过了前三次工业革命。 新中国成立以后, 我们仅用了70 多年的时间, 就走完了西方两百多年的道路, 成为正在到来的新的工业革命的引领者。
当前, 我们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 实现了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 基本实现了工业化。 我们后来居上, 是怎么做到的, 中国的工业化之路是怎样的? 有哪些里程碑式的工业成就具有象征意义? 具有见证作用? 这些问题的回答是当前我们面临的非常重要的课题。 希望研究党史、 国史的学者们能够在这方面形成权威的论断, 以便在今后的研究中能围绕相关论断去寻找见证中国工业化的典型代表, 进行深入研究, 这就是我们红色工业遗产保护利用的意义所在。 作为一个后发的工业化国家,中国如何去向世界讲述“中国式工业化”“中国式现代化”的动人故事, 彰显中华民族对人类工业文明的贡献, 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非常宏大的时代课题。
第二个议题就是如何理解工业遗产的独特性? 工业遗产不同于传统的文化遗产, 文化遗产大家已经比较熟悉, 包括宫殿、 庙宇和遗址等等。 工业遗产与其相比, 特点在于其年轻, 是属于近代的产物。 即使是在最早进行工业革命的英国, 其工业遗产也生发于18 世纪, 距今也不过是两三百年的时间。 此外, 工业遗产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 即跨学科。 工业遗产涉及的学科非常广泛。 在历史学中就包括国史、 党史、 经济史、 行业史、 建筑史、 规划史、 口述史等专业, 在环境学中包括工业生产所造成的土壤污染、 大气污染、 地下水污染以及污染物的去除, 也就是棕地修复, 这些都与工业遗产的保护利用密切相关。 此外, 工业文物的定级和维护也是一个新课题。 因此, 工业遗产研究是跨学科的, 需要不同学科的专家学者共同参与, 才能够真正地推动工业遗产研究的高质量发展。
工业遗产是一个复杂的遗产体系, 行业类型特别丰富, 既包括我们熟知的制造业、 钢铁、 采矿、机械以及纺织等, 也包括一些特殊的行业。 在世界遗产体系中, 工业遗产与农业遗产、 灌溉工程遗产、 科学技术遗产是归为一类的, 因此, 在被列为世界遗产的工业遗产中也包括种植业、 养殖业、贸易等类型; 还包括市政基础设施、 水力设施、 市政工程等类型。 除了物质文化遗产外, 还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 工业遗产与新思想、 新的社会制度和新的社会治理有着紧密的关系, 包括与乌托邦的关系。 英国人索尔特, 他原来是一个市长, 后来自己开办了纺织厂, 在工厂管理中践行自己的乌托邦理想, 规划成生产、 居住和娱乐三个分区, 建有公共食堂、 浴室、 医院、 学校、 图书馆等公共服务设施, 建筑按照意大利风格设计建造, 具有很高的追求, 他的索尔泰尔(Saltaire)工业镇成为了世界遗产。
还有大家熟悉的罗伯特·欧文, 他是著名的空想社会主义学家, 现代人事管理之父, 人本管理的先驱。 同时他也是苏格兰新拉纳克棉纺织厂的经理, 他在工厂管理中实践自己的空想社会主义。他缩减工人的工作时间, 提高工人工资, 普及工人教育, 改善工作环境, 组织了伤病储蓄会, 为职工子女修建了学校和托儿所。
此外, 还有深受启蒙主义思想影响的克劳德·尼古拉斯·勒杜(About Claude-Nicolas Ledoux), 他是法国皇家御用建筑师, 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杰出代表, 在皇家盐场的设计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工业革命及后续的技术革新促进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 如何在新的时代下进行社会治理, 这也引起了一些学者在理论上的探索和企业家们的社会实践, 甚至在建筑领域也引起了一场革命, 出现了新的建筑风格, 如大家熟悉的包豪斯; 还带来了新的建筑材料与结构形式, 以及壮观的工业景观,如矿山、 烟囱、 工人住区与尺度巨大的工业厂房等等。
第三个议题是如何保护好工业遗产? 我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 首先是科学保护。 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 按照遗产的保护准则, 不能臆想和过度发挥。 例如在德国对建筑和煤矿井架等工业遗产的保护中, 可以看到最大程度保持原貌, 基本没有做改造, 包括其工业设备也都保存在原地, 而不是将设备拆掉只留下建筑的躯壳。 而我国在保护工业遗产时, 多是将目光放在建筑空间的改造利用上,追求更多的面积, 而对设备重视不够, 常常遭到拆除, 让人不知原来这里是生产什么的, 无法想象原来的工作场景。 第二是创新利用。 例如纽约布鲁克林海军造船厂(Brooklyn Navy Yard), 其原貌和改造后的外观基本没有变化, 但内部得到了创新利用, 但其利用仍然是有节制的, 主要是在功能上植入了高新技术产业, 建筑上保留了中庭空间, 保留了吊车, 让人仍然可以体味到工业生产的场景。又如德国汉堡市的爱乐音乐厅(Elbphilharmonie), 是在原来的库房之上建造的新的空间, 其改造和利用是在保持本体不变的基础上, 将新的元素和老的元素完全分开, 呈现得十分清晰, 突显了城市文化地标的形象。
第四个议题是工业遗产的完整性、 真实性问题。 德国埃森的关税同盟煤矿工业区, 整个厂区都被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包括采煤、 炼焦和发电。 而反观我国很多工业遗产, 由于城市建设发展土地匮乏, 对建设用地的需求非常紧迫, 整个厂区只能保留相对重要的工业遗存, 大部分工业用地都用于房地产开发了。 我们在规划首钢园区的时候, 就面临着严峻的选择, 7 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保存下来不太现实。 如何妥善地解决城市发展建设和工业遗产保护利用的关系, 变得愈发重要了。 我们在规划中能保尽保, 特别注重工艺流程的保留, 将煤和铁矿的露天堆场, 炼焦、 烧结、炼铁、 炼钢、 轧钢的设施, 以及铁路等传送设施, 整个工艺流程中重要的设施和建构筑物完整地保留下来, 形成贯穿整个厂区的工业遗产展示廊道, 将不同的功能区串联起来。 其次是工业遗产的真实性问题。 2003 年澳大利亚的一场丛林大火中, 斯特姆罗山天文台(Mount Stromlo Observatory)和大墨尔本望远镜(Great Melbourne Telescope)几乎被完全烧毁, 该望远镜于1869 年安装, 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天文望远镜之一。 2009—2019 年耗时10 年对其进行修复, 这就启发我们如何去看待残破的遗迹。
工业的机械设备和大型设施在长期的生产过程中不可能一成不变, 需要维修保养, 必要时还需要更换一些零部件。 鞍钢的一高炉是鞍钢博物馆的一级文物, 它经过了多次大修, 甚至还被解体转移到了另外的场所进行生产, 之后又转移到现在的地方, 在博物馆展出。 作为大型生产设施, 高炉有自己的炉龄, 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对里面的耐火砖进行更换。 此外, 因技术改进, 高炉的容积也在不断增加, 配套设备也在不断更新, 但这些都不影响把它认定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这里我要说的一点是, 虽然我强调对工业遗产进行完整性、 真实性的保护, 但工业遗产的认定是不能死搬硬套“完整性、 真实性”原则的, 而是应当将技术演进、 遗产本身、 工艺流程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个整体的“完整性”来保护。
第五个议题是工业遗产与政治化问题。 日本“明治工业革命遗迹: 钢铁、 造船和煤矿”在申遗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因为背后有军国主义和“强掳劳工”的问题。 事实上, 工业本身与国家经济、 政治、 社会、 军事等议题联系非常密切。 英国的工业革命导致了全球化战略, 使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 美、 苏、 英等国家的军事工业支撑着他们在二战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国三线工业遗产, 作为毛泽东主席留下的重要政治遗产的组成部分, 体现了冷战时代的地缘政治格局。
这里我以波兰格但斯克造船厂(Stocznia Gdańska)的三次申遗历程但始终没成功的案例进一步谈论这一问题。 格但斯克造船厂第一次申遗在1998 年, 波兰以“格但斯克: 主城区、 莫特拉瓦侧道和维斯瓦河口要塞”为题进行申遗, 关注的重点是格但斯克老城。 但是该城在二战以后重建了, 因此在第一次申遗的时候, 使用了标准(i)(ii)(iii)(iv)(vi), 价值点非常分散。 对于一个重建的城市, 如何做横向的比较, 怎样认定其价值, 引起了争议。 2007 年第二次申遗, 当时改变了申遗的主题, 以“格但斯克——记忆与自由的场所”为名进行申报, 本次申遗, 波兰扩大了遗产区范围, 将一部分格但斯克船厂纳入其中。 格但斯克造船厂的一部分被定义为与团结工会的兴起有关的纪念地。 该运动始于1980 年的一次罢工。 该遗址包括一个为阵亡的船厂工人建立的纪念碑。 在价值论述部分, 使用了标准(ii)(iii)(iv)(vi)。 第三次申遗是在2021 年, 波兰第三次提交了格但斯克的申遗材料, 使用了标准(iv)(vi)。 这次申遗延续了第二次申遗对遗产非物质内容——记忆和自由的强调, 但在物质载体和论述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变。 申遗的对象聚焦在船厂, 非物质价值聚焦在船厂内诞生的““团结”工会及相关历史事件。 格但斯克城、 莫特拉瓦侧道和维斯瓦河口要塞这三个首次申遗时的遗产构成要素被完全删除, 遗产名称也随之改为“格但斯克船厂——‘ 团结’工会的诞生地和欧洲铁幕坠落的象征”。 这一主题中提到的“团结”工会等事件导致了1989 年波兰的变革, 引发的多米诺效应导致了东欧巨变。 它说明了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阶段——社会主义制度在中欧和东欧的结束、 冷战的停止, 以及欧洲的“统一”。 “团结”工会的领导者莱赫·瓦文萨(Lech Walesa)获得1983 年诺贝尔和平奖。 但俄罗斯代表认为该项目没有把重点放在物质遗产上, 而是聚焦于意识形态, 对晚近历史进行了政治化的解读, 认为缔约国的这一行为是危险的, 希望建立工作组研究相关问题。 实际上国际古迹和遗址保护理事会也表示出了不同意见, 认为这是一个现当代的产物, 在历史上的地位以及价值还需要时间的考验。 后因评审团很难达成一致的意见, 最终申遗被搁置了。
在格但斯克船厂申遗过程中, 俄罗斯和中国都认为申遗没有强调船厂的科学技术价值, 而是强调该地方发生的政治事件, 用非物质的东西去取代物质的东西, 所以不建议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我认为工业遗产是很难摆脱政治因素影响的, 如果将比较晚近的工业遗产贸然放在国际上进行讨论,大概率会因其没有经过时间考验而引起不同的反响和争议, 这是我们研究工业遗产时应当注意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