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岳才 郝贞明
在傅山《霜红龛集》中,不论诗文还是信札,有诸多内容涉及到陈谧。笔者粗略一过青主诗文,有十余篇篇目中涉及陈谧,如五言古《与右玄》《题陈十右玄买得韩雨公所藏管画》《最鸣从平水来损橐,以缣素征书,小陆适在,信手限二十一字,口占复之仍寄右玄》,五言律《东池得家信依右玄寄韵》《重九次又玄韵》,七言律《甲申避地过起八兄山房,令儿眉限韵,率意写“尊、垣、谖、门、昆”五字,同又玄作》《酬又玄學诗之作》《九月望起八兄生日,时起八居忧同右玄限韵立成》《客盂,盂有问予于右玄者,右玄口占韵语复之,阿好过情遂如韵自遣》《赵氏山池又赓右玄》《右玄贻生日用韵》《乙酉十一月次右玄》,七绝《陈十二首》《甲申八月访道师五峰龙池不遇,时道师在马首伪署,次又玄韵》,题跋《与右玄书册》,书札《寄陈又玄》,《与枫仲》等文字中也多提及陈谧。陈谧实在是研究傅山绕不开的一个重要人物,但限于史料,也仅局限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两版《阳曲县志》及光绪十八年(1892年)《山西通志》的记载。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阳曲县志·卷之十一岁贡》记之:“陈谧,四年(1647年)贡,由府学汾西训导。”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阳曲县志·卷五·选举表·顺治岁贡》记之:“陈谧,四年(1647年),府学,官汾西县训导。”光绪十八年(1892年)《山西通志·录一O之二·艺术录下》记之:“陈谧,字右泫,阳曲人。聚徒汾西,妙解医术,与傅征君为友。”当然,按照古代修志体例,贡生入志也仅此而已。至于陈谧何时上任学官,在一县或多县,均不得而知。在民间,则广泛流传着陈谧在太原府城按司街口创办“大宁堂”行医济世的故事,而且傅山坐诊堂中,留下诸多佳话。遗憾的是,有关陈谧其人其事知之甚少。笔者从诸版《霜红龛集》诗文入手,走出两版清《阳曲县志》与《山西通志》局限,搜略于省内地方志书及相关记述,大体勾勒出陈谧行述,以为研究傅山提供参考。
一、从傅山《太原三先生传》《都公略传》与《明观察杨公藚田先生传》后跋中得见,明末间,陈谧与傅山、杨尔桢均为志同道合的好友,而且经常结伴交游于府城文人学者间。
傅山一生少为人传,但在不多的传文中居然有三篇与陈谧相关,二人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太原三先生传》记述了傅山与陈谧拜访太原缙绅王嘉言的情景:“山生平不登宦人之堂,敬先生风,以事拜先生。先生所居大房在桥头,庭堂窗户不能得纸,风呜呜然。索客坐椅子,不得有成对者二张也。好围棋,终日夜不倦,亦不用心,信手谈耳。陈生谧言:‘日过先生棋,索卓子,卓子残毁不稳,唤小厮不来,自起绕地寻支高木瓦,支之定,对弈。食时,中出小米饭两碗、黄咸菜二碟,过对谧云:‘客待食则食些,我盖不敢让。谧亦颇怪之:‘何遽尔尔?及看先生食甚香美,不介意,以是信先生之贫之真。守西安,嫌郡之烦剧,苦求调,简得宝庆。喜曰:‘是中出丹砂。未任,察罢。傅山曰:王先生,晋人也,今之人何足以知之!貌朴厚而高眉秀目,须冉冉,得风如古道士。”《太原三先生传》乃傅山先生阳曲大牢间应戴廷栻要求所作,其时已难测生死,也可能成为绝笔。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不仅写就《太原三先生传》,而且记述了与陈谧拜访太原缙绅王嘉言间的详细对话,可见陈谧于青主有多么重要。
《都公传略》乃傅山应陈谧之嘱而作。“陈生谧受公知,以公官晋久,欲晋人知公之不泯泯焉死,属记之。存野乘,故略为序述如此。”该篇文字并不多,以傅山与陈谧对话形式写就,陈谧之名凡十三见。再一次证明傅山与陈谧的特殊关系,“陈生谧受公知”,也反证了陈谧非同一般的出身。
《明观察杨公藚田先生传》后跋中这样记述:“余未登先生之堂。长君方生尔桢与余游,属传先生。以太原一时文献缺然,遂僭操觚,聊存大概,俾后之钜公薄有采焉耳。忆三十年前,或有以画册属余题者,余颇为离合体讥之。中有‘鲁国男子一句,陈十又玄不测其为孔北海语,而谓‘鲁国男子是颜渊。大笑曰:‘是谓回子耶?盖属题者文生为回回人也,而喜位置,右玄遂不为隐,告之,其实于离合体未解也。因转相告语,而先生颇闻之。尔桢与余言:‘先生云,人以文事相属,是雅相重,何轻薄尔为?余闻之,猛省谢过。自是,凡笔墨嘲诮之习,顿除于中。是余受先生药石之益,实际有获,然而未尝与人言,藏之心者三十余年矣。凡晋人谓余虚憍无人,皆不知余者也。因尔桢以此见属,遂举以告。即回回文生者,甲申以后,忽折节守道,知是非大义,廉隅退逊,老而弥励。余每见之,敬之,未尝不念其不念旧恶也。余自惟既能受先生不曾面命之教,而又能幡然改昔日所易之回,因谓嘉言善行,安所非吾辈之师友者哉!但粗心浮气之人,无耳无眼,锢蔽其良,即使之从至圣先师游处,无奈伊何也。山老矣,窃自幸此中不至冥顽不灵,真有可以受鞭策地。奄其老矣,负笈担簦之事,抚心自悼而已。”跋文中通过一则无意间对文玄锡书法的评论,乃至陈谧的居间传话,勾画出傅山与陈谧、杨尔桢的关系,乃至三人与文玄锡交往的情景。
二、从刘本《霜红龛集备存·杂著》所补《甲申集》及《自此以下俱乙酉》诗章中得见,甲申之变后,陈谧一直追随傅山,避难寿阳、平定、盂县间,静观时局,待机而行,并行走民间,习医问药。
甲申之变后,傅山携母带子在晋东寿阳、平定、盂县避难三年,相偕者即好友陈谧。在盂县避居的近两年间,先后投奔孙家庄孙起八,居藏山、七机岩、李宾山等地,写下《甲申避地过起八兄山房》《仇犹秋兴》《九月望起八兄生日同右玄限韵立成》《客盂,盂有问予于右玄者》《酬又玄学诗之作》《落叶到棋局》《枣下》《高细水携具河之干》《赵氏山池》《七机岩》《盂邑北寺》《李宾山松歌》《哭雪》《响雪》《供鸟》《乙酉岁除八绝句》等诗作,以及《藏山记事序》《记李宾山》等文字。刘本《霜红龛集备存》的编辑体例有别于张本《霜红龛集》,尽管被指“编次凌乱”“且杂赝品”,但小疵难掩大醇,在卷十八辟《杂著》单列《甲申集》及《自此以下俱乙酉》,不仅对青主诗什断代,而且对张本《霜红龛集》,刘本《霜红龛诗钞》中受文字狱影响改窜或空缺文字加以补缺校定,同时以“补”的形式收羅补辑诸多文字,甚至是一些明显带有反清复明内涵的诗文。其中隶定为甲申、乙酉二年间涉及陈谧的诗歌即有14篇之多。
尽管目前已无法找到陈谧与傅山的唱和之作,但傅山此间剧作《穿吃醋》也多少透露出陈谧、傅眉的影子。《穿吃醋》仅存叙、跋,未发现剧本传世,所以既不知几折,也难晓何调。参照傅山《红罗镜》与《齐人乞食》《八仙庆寿》,当归为杂剧传奇。从《<穿吃醋>叙》《三百生跋》两篇文字中,似可窥得《穿吃醋》之梗概。即前明秀才目睹王朝更迭,王室衰微,避居于仇犹故人“苏啸馆”,并寓名“谑浪航”。其间,以“吃醋”为题,以醋性为论,将历史人物贯穿其中,诸如妬妇、贤妇、郑袖、靳尚、文君、荆轲、豫让,乃至张子房、伍子胥等,以此宣扬做人须有醋性,更不能成杏黄“醋败”。傅山在《<穿吃醋>叙》文中这样写道:“《穿吃酢》者,不知何许一穷措大客仇犹时即事戏作也。措大喜谑而能歌,每歌辄哭,人不知其哭也,而但见其歌。有两生者,从措大学歌,措大不拒也,而两生遂不理于口,措大乃谑而为此。醋,酸也;穿,串酸也。孰酸孰穿,剧中一一写之,不待诂也。苏啸馆,措大故人之馆也;谑浪航,则措大寓名也。航,渡人之具,坐谑浪以渡人,犹云共海中慈航也。乘航者,受渡者也;且不登航而望浪以笑者,可渡未渡者也;不知有航而骇浪之无涯而战者,终于此岸者也。然人自不到彼岸,非航之罪也,舣航以待,而招招者寥寥,所以独钓寒江之翁益高弄雪浪而歌而哭而无涯也。”考乾隆、光绪《盂县志》,在流寓及其他卷目中均找不到有关秀才客居盂县乃至写作剧本记述。而“苏啸馆”或为孙起八旧馆,傅山、陈谧一行客居期间寓名“谑浪航”,措大乃秀才别称,与傅山身份吻合。傅山又知晓王室之事,左右有陈谧、傅眉相随。除傅山本人外,措大不可能是别人,而两生或即陈谧与傅眉,《穿吃醋》乃以己之感即事戏作。
寓居晋东三年间,曾多次移居,但生活相对安定。傅山与陈谧关注时局变化,伺机参与之外,书画寓情,诗词唱和,期盼明室复国,百姓安康。与此同时,二人走访民间,行走田野,采药行医,悬壶济世。朱彝尊在其《曝书亭集》中曾记载这样一件傅山逸事:采药平定山间,傅山不慎坠入崖谷,时长不见动静。众人入谷中营救时发现,傅山正在坠入的洞口考证碑石上北齐天保间文字,早已“忘乎所以”。尽管这一记述中未及陈谧,但可以推想的是,傅山与陈谧民间采药,悬壶济世,应该是两挚友寓居晋东间发生的平常小事。
傅山生而体弱多病,“山私痛山童时数得怪异之证,惊忧吾亲不可胜道”“七岁悲生死,于今五十六”,七岁时病几死,长而致力于科举,及天启四年甲子(1624年)父伤寒病危,还一度求助于神灵,祈祷于夫子庙。“甲子冬,先居士病伤寒十余日,危证皆见,呃逆直视,循衣摸床,发黄发瘢,医来莫措。或传南关文昌夫子庙灵异,旧人往往于庙中祈药,辄应。先兄与弟止左右服侍,山往祷之。”崇祯十四年(1641年)辛巳春三十五岁时,又病危几死。“忽念去年春,离天行几死,赖仁兄左右调护,得复苟延。弟病起,而兄病,以忧瘁渐深矣。”在甲申国变之前,不仅见不到傅山学医从医的点滴记述,相反傅山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甚至曾求神祈药。记述傅山学医从医的文字,几乎都在甲申国变之后。“往岁石道人寓盂,陈子追随焉。倾道人居河西,陈子又从与研究医药,将逾太行收药饵。”“次同,研经穷理,隐于医。余老病,时时从问方药。”也就是说,在前明时期,傅山从七岁入家塾,十五岁应童子试,应乡试,入三立,但不为科举拘系,乃至务博综,“伏阙讼冤”,助官府御寇。精力基本无暇以医道,直到甲申国变避乱于晋东,特别是寿阳五峰山出家入道后,始与陈谧涉足医道,且一发而不可收,成就岐黄之术。于此,不仅反映在其诗文著述中,也记载于地方志书里。傅山与陈谧涉足医道,为什么要首选晋东寿阳、平定、盂县一带,除了出家五峰山的缘由之外,当另有其因。
在乾隆、光绪《平定州志》中,有这样一条记载:“杨耀祖,字丕显,幼遇异人汪健阳,遂精岐黄术,为晋省诸大吏所重。流寓太原,傅山疾非公药勿噉也。开化寺有公炼药读书精舍。癸卯(1663年)领解,甲辰(1664年)成进士。在京王大臣咸礼之,名动一时,人呼‘仙医。”可见,早在甲申国变之前,从异人汪健阳精岐黄术的平定杨耀祖曾流寓太原,在开化寺设炼药读书精舍,傅山常往就诊,而且非其药勿啖。二人之间的医患关系、信任关系均可得见。杨耀祖在开化寺设炼药读书精舍始于何时无有记载,但从起义军占领太原到甲申国变间的内乱,乃至甲申后傅山避居晋东的实际分析,杨耀祖在开化寺设炼药读书精舍的下限应在甲申国变之前。傅山与杨耀祖相识于太原开化寺炼药读书精舍,其间,傅山应科考,务博综,但体弱多病,均就诊于杨耀祖。
甲申国变,尽管找不到杨耀祖行述记载,但可以推想的是,傅山、陈谧等家居太原者皆平定、盂县避难,傅山并以道士身份为掩护,行医布道,矢志于反清复明;杨耀祖自当撤离太原回到平定,而从其后来的轨迹分析,应该精研医道,涉足科考,走入释家。但最终,不论是始终以道士身份抗拒清廷的傅山,还是栖身官场的杨耀祖,均殊途同归于悬壶济世,以传承弘扬中华医道为己任,而且一南一北享誉大江南北。由此判断,傅山甲申避乱选择平定、盂县,除了出家拜师求道的原因外,相偕陈谧问医于杨耀祖或亦为重要目的之一。但由于找不到相关的文献记载,傅山与杨耀祖交往的研究难以继续,此亦或为学术界研究傅山而忽略杨耀祖研究的缘由。笔者曾对杨耀祖的行述专题研究,甲申之变后,杨耀祖曾考取武举人、武进士,为官江南,并悬壶济世,传承汪健阳所传《扁鹊镜经》等医籍,成为有清一代江南名医。尽管至今还找不到甲申之变后傅山、陈谧与杨耀祖的交往记载,但傅山、陈谧所传医道均应与杨耀祖,或者说郭还阳、汪健阳相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