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芳,黄 验
(云南师范大学 法学与社会学学院,云南 呈贡 650500)
景观最初在人类学的民族志写作中只是文化记录的背景。[1]20世纪60年代,随着认知人类学、象征人类学的兴起,景观被带入文化分析的范畴。20世纪90年代以来,景观成为独立的研究专题。随着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出现,景观研究也受到影响。
1.景观的类型、范畴
自然主义视角视景观为人类开展活动的中立的外部背景,文化主义视角视景观为特定的认知或象征性空间序列。[2]景观可从研究者研究观察的习惯与当地人所提倡的意义、实践行为等方面理解,也能从后景和前景、空间及场所等层面进行把握。[3]从民族志撰写者的角度来看,景观是历史的编码形式。对景观的感知是受到经济、政治与社会事件影响的。景观涉及对地方、国家和文化与习俗的认知。[4]景观研究中的空间涉及生产、规划与意识形态层面的“表征”分析及权力运作描述,也牵涉领域或领土的界定与边界的确立。场所则与生活于其中的人的经验、感觉和社会网络等相关。[5]
2.景观的生成与营造
共有地景观体现地区人群在文化接触过程中运用等级性、聚集性的整合机制,以不同人群中传播的具有历史感的神话、传说、故事等作为媒介,承载了区域内不同时段的流动性与变动性的社会关系。[6]在景观打造中,要在现实与历史的关联中寻求景观作为文化事项的本体意义,关注当地人的主位视角,尊重地方景观的多元主体建构及认知表达,而不是仅强调时空压缩论下由政治经济逻辑主导的外部社会力量所生产的同质化、泛化的景观。景观的生产与建构,应被统合在过程论的关系主义视角下,关联“多相”与“多元”。[7]
3.本体论转向影响的景观
人与景是一种密切互动的关系。即便是纯粹自然之景,无观察主体,也谈不上景观的存在。人类与景观的互动有多种形式。不仅人在认知景,景也已经成为人类文化的涉身性。[8]场所论的轨迹在一定程度上与人类学本体论强调的人与物体双向、偶发联系形成“世界”的过程有着一致性。可景观人类学的场所研究与本体论研究也有区别。虽然本体论人类学一直捕捉人和非人之间微妙的相互关系,但“纯化”他者、轻视其背后宏观的政治经济结构的倾向却较强。场所作为人与物互动的微观—宏观系统的分析性概念的一部分,因历史上不同政权与相应的文化意象下的环境建造,被部分地转换为空间且与存留的由移民建构的场所竞争,也在现代政治经济的诱导下向被外界幻想的场所兼空间转变。[9]英戈尔德的“新生态学”视角下的景观研究,强调具有生物社会性且携带着经实践和身体训练而获得“掌握”的具有主体性的人与环境的关系的不断生成。人通过自身实践性活动,加强与世界(环境)的关系,塑造并重塑社会关系,而感知、认知与身体—人栖居于环境的方式关联。[10]
4.人类学景观研究述评
这些研究将景观视为能体现当地人的认知与外部社会的权力运用、意识形态等的分析概念,也将景观视为场所、空间可转换的历史文化范畴或因运动过程而凝结在一种较稳固的媒介中的某种形式的任务场景。在景观与文化的关系方面,从强调人将文化意义赋予景观转向关注人与景观互动而产生文化、事物被融入人与环境相互关联的日常活动模式而具有意义。但这些研究也忽视了景观(尤其是被历史建构的且与空间部分重叠的场所)会在现代社会对贫困文化的突破和村落特色文化的强调而推动的具有政治性的农业产业化塑造的科技化以及类型化的农业景观中,因当地村民对发展观的接纳、维系与相应的行为行动,引发多重变化。而依赖栖居的景观研究,忽略了生态∕文化回响通过行动者的网络借助物对自然、地方、地点、环境产生冲击,也忽略了政治经济维度的影响。[11]
小城镇作为特殊历史环境背景下发展起来的人口集聚中心,拥有自己的自然特征和人文特征,并通过一系列的点、线、面的形式来表现自身独特的城镇性格和风貌。在不同的年代背景和生活模式引导下,构建出一系列严整的结构体系和空间体系,是城镇历史发展的结果,更是城镇人文景观、精神的所在。[12]街道空间是承载城市居民社会生活的重要载体空间。在城市追求充满活力、注重可持续发展的街道景观的过程中,容括全要素的立体景观空间的确立,应坚持协调的整体塑造、共性与个性结合的多样一体与多种功能平衡和环境协调、友好。[13]这些研究基于空间景观或街道景观,在社会历史中充满生活意味且反映文化的面向,探讨其为自然发展所影响而呈现的一般结构特点,也研究了可持续发展的景观的实现原则,但并未就处于社会发展中的城市城镇居民对生活于其中的景观的感知认知进行探究,也未研究与城市城镇密切相关的村落居民对规划空间的态度。
由国家提出与主导的乡村振兴战略目的在于推进乡村实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虑及乡村与农民的前途。但乡村振兴所牵涉的农业产业化发展,也还要立足于乡村社会文化资源的维系与传承,并应强调多元自主发展模式。[14]农业产业化,即我国乡村振兴背景下的农业适应市场需要的趋向,其实是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向大农经济的变化。但农业产业化还涉及农村土地的集约化,因此应对农民进行教育和培训。[15]国家与农民的关系,在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中,是主要的和重要的方面。此种关系,在农业产业化进程中,表现为家国关系、多形式的互动与合作及真心交融。[16]这些研究注意到,农业产业化与脱贫、村落经济发展具有密切的联系,且是国家、政府推动的解决城乡差别与村落快速发展,以维系、改善农民生活的重要方式,但没有就农业产业化被实施和推行的过程中牵涉的贫困农户、一般农民的认知以及看法进行探究,也没有对以农业为基本生计方式的人群变化的生活经验等展开研究,更没有探究乡村文化在其中的作用和位置。
钟鸣镇的街道景观,牵涉小镇居民以及小镇所辖村落村民的生活经验、感知与认识等。而且,居住在街道中的小镇居民,彼此也有联系。因而,可从场所的层面加以探讨与分析。同时,街景也是被政治划界的钟鸣镇的构成部分,也能从空间的层面进行探讨。就此,钟鸣镇为居民与村落村民所熟知的街道景观,是场所与空间的重叠。且大体可以划分为农耕景观、民居景观兼小商业景观。虽然这两类景观的总体性生成机制大致相同且可被归结为生产性兼建构性的,但具有不同的变化趋向。这与小镇政府近年推动的农业产业化有关。
在镇政府采取的破除贫困文化、明确发展观并推动小镇农业科技化的过程中,一些村民在所处的体现地方习俗和生活习惯的文化中,接受自身被明确界定为贫困且缺乏足够收入的群体的分类及隐含的镇政府对他们自身处境一定程度的理解,借助主体性,使小镇中内街的民居景观兼小商业景象向体现居住场所、小商业及农业相结合的景观转变。位于内街后方的外街景观,则在乡村特色文化的维系与村落农业的继续发展中,由街道中的群众和来自小镇所辖村落的村民,通过小商业交换及周期性地参与市场交换和定居农耕,造成小商业景观的扩展与定期呈现及农耕景观的维系。总体而言,钟鸣镇的街道景观,在扶贫脱贫以增加农民收入的农业科技化和维系乡村总体文化特色而推进农业类型化的情形下,表现为变化的过程性。
钟鸣镇位于云南省Z市Y县东北部,是一个有两万多人的山区小镇。镇子东临两河,南接龙安,西连大关县青龙,北界大关县天星。区域面积106.95平方公里。[17]虽然立足于四方界线界定小镇的范围,但此种通常由政府主导的习惯性做法也体现小镇所辖民众的基本生活经验。这在将环境和区域意识及小镇人的感知、体悟结合的层面,表明小镇既是空间也是活动场所。此种重叠性的存在也与钟鸣镇是政治制度的构成要素及在相应的注重群众主体性的文化意象下建立的机构组织,被小镇民众视为日常生活中需要去往的地方有关。
在镇政府中从事事务处理且具有明确的职位职责与权力的工作人员,也注重一般性的产业发展。且因此,钟鸣镇以适应地方环境的小块田地为基本形式,形成总体的农耕景观。这种具有生产性并有群众参与和能动性发挥的景象在小镇的街道中有部分体现。依照居住在小镇中的人们对运用的生计方式所处场所的认知,小镇也是彼此熟识的且维系着持续性社会关系的邻居、邻人从事以家庭为基础的小商业的地方。尽管是两种有差异的谋生行为建构的街道景观,可也是具有鲜明杂糅性的景象。这与近年来钟鸣镇政府在破除贫困文化与维系乡村特色文化下,推动农业产业化带来的乡村新景观生成中的联系性及小镇居民、所辖村落村民作为参与者直接关联。
在内街的街头,景观是各家用以出售服装、鞋子及布料、手机等前后紧邻的房屋兼商铺。这些铺面与住房无较大间隔,有大致相同的装饰风格,既不繁复也不精致、奢侈。内街中段的一小部分街景是由售卖各类烹饪调料、日用品、厨房电器与学生文具等的商铺。与此相连的是较多的出售各类农药和优质农作物种子的店铺。这与脱贫扶贫中现代农业景观的营造直接关联。小镇外街后段的街景,由街道边种植玉米、蔬菜等常见农作物的较为平整的田地构成。这是此地的一小部分常住居民为了维持自己及家庭成员的基本所需,依靠长期的耕作经验培养的景致。与这部分需要不时被照料的小镇农耕景观联系的,是小镇外街前段的底层被屋主设置为烧烤店与售卖米线、面条等餐馆的三四层小楼和正面墙壁上贴满了瓷砖的独栋民居组成的白色及紫红色的建筑群。此条街道景观的形成,涉及小镇居民掌握的生态知识、农耕技巧及饮食规则和房屋装饰习惯的运用,可在小镇强调与突出的累积性、时间性的农耕文化中,也能够被区分。在小镇的集日,街上的居民及镇所属村落村民参与到外街市场的交换活动中,他们摆摊出售自家田地中出产的青花椒、紫皮蒜等,从而使街道景观中定期出现现场景观。
就此,由内外街构成的钟鸣镇总体性的街道景观,与小镇居民及所辖村落的村民共同参与农业产业化发展的情形有关。这也受到小镇文化习俗的影响。
依据Z市政府制定的推动Y县农业发展以提高农产品品质与数量,使农民获取较多收益的规划蓝图,参照小镇所辖贫困村落的基础性经济事实,在短时期内形成集中运用现代科学技术的村落农业景观,成为钟鸣镇的重要事务。这类具有政治性并牵涉位于内街中心位置的钟鸣镇政府中的党员干部与驻村工作队、村落政治精英参与的农业现代化发展活动,在相当程度上依赖对地方贫困文化的突破,因而也牵涉民众对自身处境的认知和理解。
就此,管理、承担扶贫工作的人员也采取较为明确的与直接的方式,对所涉及的并被借助家庭收入和财产等识别为贫困户的村民进行思想观念的引导。他们中的一些人依据从村委会获取的农户资料及其他村民提供的关于贫困户的信息和资源,结合自身处理过的类似情形,以强调村民特别关注且重视的事项为开端,政府与贫困户间的关系,确实也体现了道德伦理和关爱的面向。但这并不仅出于对国家政策的有效执行与落实,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与地方性区域特色的为人处世的方式有关。此类做法,使得贫困村民参与科技化的农业景观营造成为现实。他们在接受了农业需要足够的现代科学支撑和支持的观念后,在对科技的运用和使用方面,也有自己的看法和选择。
因生态环境和农业资源的差异,村落中的景观也有较明显的不同。虽如此,景观的状态,也还是主要依赖小农户自身的劳作维系与维持。尽管有公司企业的带动,也还是以农民自身培养与照管的景观为基础。而景观的培植,所借助的也还包括附加或蕴含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商品与物品。这些物品在内街的民居兼商铺中被出售。屋主与店主大多数是汉族,仅有很小一部分是苗族与其他民族。据说,他们都在小镇里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作为小镇中具有一定的地方性知识和技能技巧并处于社会关系网络中的居民,他们对于小镇所辖村落的扶贫脱贫的情形有一定的了解,依赖店铺的经营活动而存在。这些店铺的主人,在与种植户的买卖交易中,也还了解与获取了不少信息,并由此增加或减少店中相应商品的数量,特别是在店内与店外的显眼之处摆放优质的货品,也在店铺的招牌中标明。从作为较小区域的内街包含的更小区域来看,店铺是从处于较低位置的一片狭长且能有所调适的小商业区域向镇子的边缘区拓展。对本地人而言,这些店铺的存在是科技化的景观生成中的媒介。这种看法其实也反映了镇中的居民对于内街街道景观的认知以及视街道为自身及家人经常性的联系之地的情形,也体现了内街街景在生产与建构中的变化。
总体而言,内街的景观,也因为农业经济的发展与实践而呈现出结构化。这涉及的是钟鸣镇内街景观中景观间的关系以及微小景观中的构成部分间的动态整合。
立足于小镇所辖乡村中的特色文化,推动村落农业的连续性发展,也是重要的需完成的工作。这从景观营造的层面而言,涉及下级政府对上级政府所提出的农业产业化进路的遵循,通过对地方村落整体文化特色的掌握与运用来实现可操作化。
在钟鸣镇,则是从Y县政府已经明确的产业发展的总体途径出发,小镇政府依照对ZM村、ML村以及 MW村总体涉及的土地垦作及文化状况的掌握与了解,利用这些村落中的农耕资源,逐步生成特色鲜明的农业景观。
村民对于这些农业景观的建构,是通过自身参与关键过程并且运用所掌握和学习的技能技艺,对种植的枇杷、竹子以及天麻等进行较为精细的照管。这涉及个人和家庭成员对种植植物的性质以及生长状况等的了解。除自身能快速熟悉与掌握相关的特性外,他们也还借助所处的生态环境以及能够利用的社会性资源,获取更丰富多样的知识。此种情形,使得产业的发展能够在村落中推进。种植所需要的一些辅助性物品,也需要种植户自行购置。和市场衔接的农业,虽然有对市场相当了解的组织作为引导,但村民生活的面向是他们自身所要处理的。因此,小镇外街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街上的居民租用已有的铺面或通过相关部门的许可方能使用店铺从事小商业活动。此类经济活动所造成的是房屋商铺数量的增加、建筑物的加高或店铺外观标识和内部陈设的变动及场所的再区隔,这也促成了外街小商业景观的延展。
此种通过经济实践的周期性调整而改变小镇街道景观的情景,也在小镇集市中有着更明确的体现,且更为复杂。在固定集日,镇上的居民及镇所属村落的村民均参与到市场贸易中。他们在镇中的小市场里出售自家出产的农产品以及蔬菜等,也出售自家制作的包子、花卷及凉粉等食品。而菠菜籽、萝卜籽等和各色腌菜、应季水果也在市场中被售卖。立足于镇政府划定的交换空间以及钟鸣镇所辖民众的认知,这是在被运用规则进行管理而在群众熟知区域中增加了不少的可动态改变的现场景观。这些现场中所蕴含的价值和体现的售卖者对于交换事项的处理与应对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与空间层面强调的群众性相一致。紧邻市场的街道边,赶集的人们售卖本地人喜爱的火腿、土鸡蛋及其他土特产等。多样的小商品交换,也使街边商铺出售与平日不同的一些商品,并主动搭建能提供购买指引的小区域,形成了有着明晰特色的现场。就此,规整的外街纵横交错地被隔开,形成了跨越市场范围的现场景观。这与钟鸣镇作为在整体空间中划分片区的情形有些微差异。
钟鸣镇的街道景观,主要由小镇境内多个小山头中的农耕景象及民居兼店铺景观构成。此景观包括钟鸣镇政府所在的内街的景观以及钟鸣镇的外街景观。
小镇所辖ML村、ZM村与MW村以家庭经营为主的农业景观,在小镇政府为脱贫扶贫、维系村落特色文化推行的农业产业化、类型化过程中带来的村落农业景观的变化,村落中部分居民为商品交换周期性向小镇流动的行为,使钟鸣镇街道景观在近年发生变化。这表明,钟鸣镇街道景观的构成并不是仅用生产或建构就可以解释的。在微观—宏观的层面上考察小镇景观的建构与生产,可以看到景观构成的重叠性以及生产建构中涉及的多个不同景观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