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生艳
(宁夏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宁夏 固原 756099)
戏剧时间主要包括三个不同的维度:一为戏剧的表现时间,指“戏剧文本所叙述的故事从发生到结束的时间长度和历史跨度,长则数千年、上百年、几十年、几年不等,短则数天、数小时甚至和演出时间一致”[1];二为戏剧演出时间,是“客观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指的是戏剧从开场到终场所占用的时间”[2],它通常持续两个多小时;三为心理时间,即在心理上产生的不同于客观现实的时间体验,是一种“以人物联想、回忆、独白、私语等来展现人物意识状态流动的艺术方式”[3]。本文正是基于上述三个时间维度对万比洛夫的戏剧文本展开研究。
在万比洛夫戏剧文本中,时间的建构体现出作家高超的技艺并表现为以下三种形态,这些形态虽各有特点,但有时会综合存在于同一部戏剧中,从而使得其时间形态表现为精巧的织体。
在万比洛夫为数不多的戏剧文本中,以模仿当前发生的情节为戏剧基本时间形态的戏剧主要有《窗子朝向田野的房子》《六月的离别》《长子》《密特朗巴什事件》《与天使在一起的二十分钟》《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然而,万比洛夫毕竟是一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进行创作的代剧作家,无论是戏剧舞台表演的技术条件还是社会生活的复杂性都要求其戏剧时间突破线性时间框架中只模仿一个单一行动的传统限制,而呈现出多条行动线索的特征。也正因如此,时间的暂断就是一种必要的手段。这是因为,以偶然性事件、角色的叙述为手段制造的线性时间暂断都可以造成戏剧时间的间歇,它们能够引出戏剧的副线,使得主线让出时间给副线表演,通过副线的插入表现更加丰富的生活内容,并借副线来解决主线冲突。由此,戏剧便出现复调型的时间特征,从而与亚里士多德理念下的传统戏剧情节发展模式大不相同。
“戏剧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小说是由人讲述的过去发生的事情。”[4]桑顿·怀尔德的这句话言简意赅地指出了戏剧与小说在时间形态上的不同,而戏剧表现“现在”的这一时间形态特征则根源于亚里士多德的线性时间观。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过去”“现在”“将来”三者中最重要的是“现在”。这在其《诗学》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诗学》称模仿者模仿的对象是行动中的人[5],换言之,在戏剧舞台上,角色所模仿的动作只限于正在发生的情节之中,而不能模仿在时间上属于过去的情节中的动作,对于过去的情节只能依靠叙述来完成。因此,以亚里士多德戏剧理论为代表的线性时间观虽没有被古希腊戏剧家严格遵守,却在后世引起了广泛反响,成为影响西方戏剧两千多年发展的一条基本准则。17 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对时间、地点、情节三要素高度集中的恪守便是对亚里士多德这一线性时间观的极端发展。
在万比洛夫戏剧中,偶然性事件始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和标签。万比洛夫曾在自己的散文《巧合》中就指出:“偶然巧合,琐屑小事,有时会成为一个人生活中最具有戏剧色彩的时刻。”[6]可见,作为现实性重要特征之一的偶然性是万比洛夫世界观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无论是在其早期散文创作还是后期的戏剧创作中均体现了作家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换言之,万比洛夫的现实观就是一种将偶然性作为生存常态的现实观。由于偶然性的存在与人类社会复杂的主体间互动有着紧密的联系,它能够反映生活的真实状况,所以在文学作品中也是与现实主义密不可分的一个概念。偶然性作为现实世界的内在属性,它不能够自我显现,而是要通过偶然性事件表现出来。任何偶然性事件的深层中都包含着某种必然性及规律性。在万比洛夫戏剧中偶然性事件打破了情节按照线性时间发展的预定轨道,使得时间出现暂断,并从中揭示出复杂社会现实中的必然性。
在《密特朗巴什事件》一剧中,“大森林”旅馆经理卡洛申以己度人,认为其貌不扬的房客波塔包夫与另一位女房客维克托丽娅在房间内行为不轨,于是横加干涉,在身体上冒犯了来自莫斯科的波塔包夫。维克托丽娅为维护尊严,在得知波塔包夫来自莫斯科后便有意捉弄卡洛申,说他“得罪”了来自首都的“大人物”。惊慌失措的卡洛申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到处寻找波塔包夫,希望得到对方的原谅,而一心只顾收听足球赛的波塔包夫从房间出去之后却去向不明。可见,卡洛申从维克托丽娅那里得知波塔包夫来自莫斯科这一事件无疑具有偶然性,它致使发生在他们三人之间的戏剧主线出现暂断,从而引出卡洛申为逃避“大人物”惩罚而开始的装疯卖傻和“忏悔”行动。在“忏悔”过程中,戏剧引出一系列情节副线,包括年轻的妻子盼着他早死并和情人结婚,他年轻时虽然辛苦却非常快乐地在运河的拖船上工作,前妻和女儿与他共同度过了快乐的家庭时光,以及后来在各行各业几经沉浮的诸多往事。这些副线体现了巴赫金所说的“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且“互相间不发生融合”[7]的复调特征。这些副线的引出既使得本为独幕剧的戏剧时间在横向上获得了极大的拓展,情节引人入胜,又将过去与当下勾连起来,揭示了“密特朗巴什”这一偶然性事件中的必然性,即卡洛申在多年的社会生活中所形成的认知脚本:“我一辈子都在神经紧张中度过……对一些人,我拿出一副腔调,对另一些人,又拿出另一副腔调,总是想着,怎样才能不降低又不抬高自己的身份。”[8]正是由于这一脚本的“导演”,他才在波塔包夫和维克托丽娅面前因极力抬高身份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揭露了其悲剧性性格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必然联系。
巴赫金在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性问题时指出:“只有情节布局所实际需要的事物间和心理上一般的衔接联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世界中就显得不够了。”[9]同样,在万比洛夫戏剧中,主人公的声音也突破了情节布局所实际需要的事物间和心理上一般的衔接联系。它们不再是作者构思的简单客体,也不是“组合起来的统一世界,是按独白原则感受和理解的世界”,“而是一个未完成的世界,具有独立的意识”[10]。正如在陀氏笔下那样,在万比洛夫戏剧中读者也“不是看见这个主人公,而是听见他”,剧作家“让自己的主人公承受特殊的精神折磨,以此逼主人公把达到极度紧张的自我意识讲出来”[11],而主人公借以表达自我意识的最主要方式则是叙述,并由此引发了戏剧线性时间的暂断。这在另一部独幕剧《与天使在一起的二十分钟》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与天使在一起的二十分钟》一剧中,当好心的“天使”赫木托夫出现在旅馆房间并给两个被困者援助一百卢布时,两位被困者和周围的房客对其身份和行为动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有人认为他是贪污犯,有人认为他的钱是偷来的,有人认为他是骗子,有人认为他是在为自己积攒道德资本,有人认为他是为了搜集小品文素材,还有人讽刺他是托尔斯泰和让·保罗·萨特。在旅馆里众房客的“审判”之下,无奈的赫木托夫只能如实“坦白”自己帮助被困者的缘由:原来在这个城市生活着自己的母亲,而他六年来一直没有探望过她。直至母亲离世,赫木托夫才返回本城并正好听到两个被困者的求救呼声。赫木托夫的讲述使戏剧中发生在“天使”和“恶魔”之间的较量这一线性时间出现了暂断,而转入另外一条线索,从这条线索中我们探明了赫木托夫的“罪过”,它既是对戏剧主线的暂断,也为主人公赫木托夫表达自我意识提供了机会,揭示了赫木托夫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使得戏剧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出复调型的现实图景,传递出更为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
在人类社会中,与线性时间观一样,循环时间观也是被人们普遍接受的时间观念。恩格斯在所著《自然辩证法》中指出:“整个自然界被证明是在永恒的流动和循环中运动着。”[12]时间和空间是自然界存在的基本形式,没有时间之外的空间,也没有空间之外的时间。由于时间和空间之间是相辅相成、相互依存的关系,所以循环时间自然离不开循环空间。通俗来讲,循环时间是指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时间仍然与从前一样,而循环空间是指发生了一系列位移之后仍然复归从前的地方。文学艺术家受循环时间观影响而发展出对应的文学时间形态,在万比洛夫戏剧中,时间的循环也成为其极具标识度的戏剧时间形态和艺术特色。由于艺术时间本身并不能表现循环,因此在戏剧中时间循环必然是借助事件、事物和行动的一再出现来得以体现,而事件、事物和行动总是以空间为依托,因此时间的循环必然伴有空间的重复。同时,与许多书写时间循环题材的作家一样,在万比洛夫戏剧中时间循环也并非单纯着眼于事件、运动或人物遭遇周而复始地重复,而是显示出同中之异,也就是在时间、运动和行动的重复中还发生着情节的转折。正如柯林武德对黑格尔时间观的解释:“自然的过程并不是历史性的;自然并没有历史。自然的各种过程都是循环的;自然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与之不同,历史决不重演它自己,它的运动不是在循环中而是在螺旋中进行的,表面上的重复总是由于获得了某些新东西而又不同。”[13]万比洛夫戏剧作品中时间循环的螺旋式递进便形象地演绎了黑格尔的循环时间观,其戏剧时间虽多次循环,但时间的意义却通过每一次循环中事件的改变而得以充分体现,从而表现为循环与反循环的辩证特质。
对此,我们可以将循环时间开始时所发生的事件设定为A,将引发时间循环的事件设为 B,得到的基础模式为:当时间沿着事件A发展到事件B时,再次回到事件A发生的时刻,空间中的事物也都重归旧位。但由于主体已经经历了从事件A到事件B的变化,所以事态便有所发展,可称为事件A1,并经过 N 次循环而演变出A2、A3、A4……An。从A1到An的发展,演绎着时间循环观中的相对静止与变化,与赫拉克利特在《残篇》中所言“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14]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万比洛夫戏剧中,依照事件结局的不同,螺旋式循环时间表现为以下三种形态(1)关于时间循环的基本形态,本文参照了黄鸣奋和许哲敏发表在《叙事、赋权与异我:时间循环题材电影创意探析》一文中的部分概念,原文作者讨论的是电影中的时间循环,而本文作者与其研究对象不同,在进行分析时文本中的时间循环也各有自己的实际特点。。
在这种循环时间中,主角经过在A和B两种事件的钟摆式循环和重复行动后,人生发生了新的转机和变奏,进入与此前完全不同的新事态C,结束循环时间。在《六月的离别》中,柯列索夫的道路选择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其行动线索(2)文中序号后的黑体加粗部分是对冒号之后角色行动的概括,以此显示柯列索夫在卓洛图耶夫与列普尼科夫之间的摇摆。体现为以下循环过程:A1毛遂自荐被卓洛图耶夫拒绝:当柯列索夫得知校长要开除他学籍的消息后,他向卓洛图耶夫提出雇佣他作别墅警卫的请求,卓洛图耶夫拒绝了他——B1请求被校长拒绝:柯列索夫无奈之下拜见校长列普尼科夫,说明自己对科学事业的热爱,请求撤销开除他的决定,允许他参加毕业考试,被校长拒绝——A2逆境中被卓洛图耶夫收留:柯列索夫当上了别墅的警卫,虽情绪低落,但坚持私下驯服阿尔卑斯山的牧草,同专业同学弗罗洛夫告诉他自己已分配到工作——B2接受校长交换:校长为了阻止女儿塔尼娅和柯列索夫来往,提出以毕业作为交换,柯列索夫默然接受校长的交换——A3打算疏离卓洛图耶夫:柯列索夫对卓洛图耶夫说明自己的最高理想不是作花园警卫——B3对校长的交换不置可否:毕业晚会上柯列索夫得知弗罗洛夫要留校当研究生,在塔尼娅的真爱面前反省自己,把文凭扔到桌上。校长为掩人耳目并彻底阻止女儿和柯列索夫的来往,再次提出交换,把研究生名额让给柯列索夫,柯列索夫没有明确表态——C追随卓洛图耶夫,与校长决裂:卓洛图耶夫出现,许诺把财产留给柯列索夫,同意他培育阿尔卑斯山的牧草,柯列索夫撕毁毕业文凭,公开揭穿了校长的幕后真相,追随卓洛图耶夫。
这种时间循环形态旨在暗示观众循环依然在继续,而角色终究能否摆脱循环或解决问题,则让读者和观众去展开想象和推测。三幕剧《打野鸭》中的时间循环就是这种类型。这部戏剧的时间按照多个层次发展,包括当下的时间循环和回忆中的时间循环。在当下的时间循环中,主人公齐洛夫在家中按照以下线索行动:A1酒醒后给季玛打电话,计划外出打野鸭 ——B1收到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A2给情人薇拉打电话——A3给古扎可夫和萨亚宾打电话,无人接听——A4给气象局打电话,询问天气——A5给季玛打电话,计划冒雨外出打野鸭,问及亲友送花圈的事——A6给大学招生委员会打电话,询问新情人伊林娜的考试情况——A7给季玛打电话,计划外出打野鸭 ——B2收到亲朋好友们给他的悼亡电报——A8给伊林娜打电话——A9给季玛、萨亚宾、古扎可夫打电话,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葬后宴—— B3准备自杀、朋友们赶到,制止其行为,齐洛夫揭穿朋友们争夺财产的企图——A10季玛给齐洛夫打电话,齐洛夫未接,后来回电话给季玛,计划出去打野鸭。首先,从以上A与打电话有关、B与死亡有关的行动线索可以看出,齐洛夫的13个行动中打电话就占了10个,可见这一占据绝对比重的行动是齐洛夫意欲冲破压抑的日常生活而寻求与他人沟通的唯一方式,而他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全部方式无外乎是打电话、收电报、收花圈。如此不断重复,以至让读者都感到厌倦和压抑的行动节奏表征出主人公的生活已经陷入死局,亟须寻求突破。其次,“死亡”作为触发时空循环的“机关”在这里出现了3次,无论是收到花圈还是悼亡电报,甚至于齐洛夫的自杀都是有关死亡的行动意象。死亡作为齐洛夫行动改变的动因,表征了他在循环时间中积极寻求解决问题办法的努力行动,也预示着齐洛夫重新开始人生的可能性。因为一旦角色死亡,时间便得以重置,也就是说,死亡意味着重生。但在戏剧中,至于齐洛夫能不能克服这种时间循环而获得新生,我们仅从齐洛夫再次给季玛打电话这一重复性动作也不得而知,但从“这时候窗外雨过天晴,一条天空泛着蓝色,邻近房子的屋顶上夕阳映照”[15]这样的舞台说明中又似乎获得一线希望,因为外在环境在逐渐好转,所以齐洛夫的人生走向最终还要取决于自身的内在因素,因而表现为开放型的时间循环。
闭环型的循环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无限循环,没有止境。不同于转机型结局和开放型结局,闭环型结局呈现为首尾相衔的回路。角色在经历了N次循环事件后,时间重新回到情节初始发生时的A,整个故事呈现为一个不断重复的封闭型死循环。《密特朗巴什事件》中卡洛申所经历的一系列事件便体现了这种封闭型的时间死循环。当卡洛申出场时,我们从舞台说明看到:他虽然“身材不高,但挺得笔直,因此,他的头几乎总是后仰着”,“他皱眉的时间居多,眼睛通常是略微眯缝。以上特征,使他的相貌相当威严。对他来说,比他高的人不存在”[16]。以上舞台说明意在说明,长期的社会经历使六十岁上下的卡洛申无意识中形成了刻板的身体姿态。然而,他与波塔包夫的遭遇却构成了一个偶然性事件,但这一事件不过是他之前几十年人生经历的再次循环重复。我们从卡洛申本人的叙述中得知,在到“大森林”旅馆工作前,他已经在各种各样的社会空间中“沉浮”过,他对医生鲍里斯说“我想逃避命运:像野兽一样消灭自己的足迹,转圈子,绕弯子,从一个职位跳到另一个职位,我换过多少职业?什么人我没管过?什么单位我没主持过?……又是仓库,又是澡堂,又是民事登记处,又是餐厅。我还在工会,有时,还在制鞋业,供应部,体育部——哪个圈子我没交往过?我又跟旅游者,又跟残废人,还跟囚犯,什么人我不跟他打交道呵?”[17]如果说卡洛申之前的工作经历分别是多次A的重复,那么在“大森林”旅馆作为经理而与波塔包夫之间发生的偶然性事件不过是卡洛申对先前行动的第N次循环和重演。他虽然在此期间深刻“忏悔”,主动剖析自己被命运“捉弄”的原因,但由于长期形成的官本位思想导致“一上班——就开始了,对一些人,我拿出一副腔调,对另一些人,又拿出另一副腔调,总是想着,怎样才能不降低又不抬高自己的身份。降低身份不行,提高身份更坏……白天黑夜,我总是想着这个”[18]的习惯性思维始终没有得到改造,所以他再一次将与波塔包夫发生的不愉快遭遇归结为自己所理解的“劫数难逃”。在戏剧末尾,我们再一次看到,他高呼“让旅馆见鬼去吧!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明天我就去新闻电影制片厂!”[19]可见,他虽然在心脏病发作快要丢了性命之际进行了“忏悔”,但终究没有完成“蜕变”,因为在他看来,来自莫斯科的排字工波塔包夫不过是一个“印刷厂的耗子、蚜虫、小甲虫”[20],也就是说,他依然奉行着官本位的信条,而他高喊着要到新闻电影制片厂工作的决定不过是对前史的循环重复,此后他一定还会继续“卷土重来”,进入下一个轮回的重复之中。因而,虽然与波塔包夫遭遇的偶然性事件使他原本所处的独白型情节时间获得了暂时的中断,但由于他依然以固有的方式去感受、思考、活动,没有超出原有的性格气质类型,所以他最终永远陷入封闭的时间循环之中而无可救药。
从以上三种循环时间形态来看,在万比洛夫的意识中,在柯列索夫这样勇于选择、即将步入社会的青年身上,其人生发生转机的可能性最高,而像齐洛夫这样已经三十岁的中青年,若要想让自己的命运发生变奏则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至于像卡洛申这样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年人,由于长时间浸染了不良的思想,因而积重难返,注定要成为被时代淘汰的腐朽之物。
《打野鸭》是最能体现万比洛夫时空建构艺术水准的一部戏剧,也是颇为费解的一部作品,甚至被苏联评论家称为万比洛夫的“巨著”[21]。其费解之处之一便体现在其时空的建构形态上。研究者们很早就注意到万比洛夫戏剧中存在的空间“环形结构”。岑巴里斯金科(Цымбалистенко Н.)以《打野鸭》为例分析其剧作中的环形象征主题,并认为这一结构的运用是由人物之间的不和谐关系、冲突的多重性及其解决的不可能性引起的。[22]莫托林(Моторин С.)在分析了《六月的离别》和《打野鸭》等四部戏剧中的环形结构后认为,在该结构下“结局与初始的情境形成了思想和情感层面的对比”[23]。这两篇文章侧重于万比洛夫戏剧的空间结构,并未涉及时间维度。泽连诺娃(Зырянова О.)对《打野鸭》这一剧本中的时间进行了分析,认为该剧的时间“不是一层,而是三个时间层:过去、现在和假定的未来”[24]。2019年,伊万诺娃(Иванова В. )运用时空体理论分析了戏剧《窗子朝向田野的房子》,顺便提到《打野鸭》中的时空结构,伊万诺娃认为,《打野鸭》舞台说明中的“‘前门,通往厨房的门,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一扇窗’成为行动展开中时间转变的隐喻”[25]。实际上,这部戏剧的时间并不是泽连诺娃所称的“三层”,而是“多层”。戏剧主要由齐洛夫的当下行为和6段回忆组成。其中,当下时间通过他独自一人在家的各种行动得以建构,而过去的6段回忆不是通过主人公的叙述“讲”出来,而是在舞台上将其内在意识以“可感知”的方式外化呈现,这就使得原本是“过去”的时间移入“当下”,从而出现了过去与当下时间的重叠。但由于戏剧时间毕竟整体上依照线性轨迹在不断推进,所以当下时间和回忆时间又形成了不断地交替。由于空间和时间总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我们不妨借助空间的变化来演示时间的重叠与交替:齐洛夫住宅(当下)——咖啡馆(回忆一)——齐洛夫住宅(回忆一)——情报所(回忆二)——齐洛夫住宅(回忆三)——情报所(回忆四)——咖啡馆(回忆四)——齐洛夫住宅(回忆五)——咖啡馆(回忆六)——齐洛夫住宅(当下)。从中可以看到,齐洛夫的6段回忆并不是无间隔的,而是每次都回到当下(齐洛夫住宅),然后再开启下一段回忆;时间从一个半月前的节点逐渐推移向“打野鸭”行动,由此我们也可以发现由“回忆”主导建构的辐条状“车轮”在时间维度下逐步迁移,呈现出循环和线性共轭的同步展演。
万比洛夫在戏剧开场借鉴了闭锁式的时间结构,即戏剧从主人公齐洛夫收到亲友花圈这一事件开始,说明事态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境地,让主人公和观众思考:为什么活着的他会收到花圈?对当下时间中这一悬念的解决过程由齐洛夫的6段回忆渐次引出。应该引起注意的是,这里的6段回忆对应的是佛教的“六道轮回”(3)万比洛夫出生在佛教流行的俄罗斯东西伯利亚地区,其父系祖先是来自中国藏区的布里亚特族,在十月革命前是西伯利亚当地的社会精英。曾祖父旺达·万比洛夫(Ванда Вампилов)是一个对蒙古、印度和藏族文化都非常熟悉的东方文化通,而其祖父布吉哈尔(Будихал)和曾祖父一样,都做过阿拉尔地区扎仓的喇嘛。虽然在万比洛夫戏剧中不能直接看到佛教文化的意象,但6段回忆的文化涵义却深刻体现出其在地域和家族文化影响下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佛教认为,众生按照生前所造的善业和恶业会进入六种不同的生命生存状态,包括天人、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等,称为“六道”,此六者都是三界内众生轮回转生的道途,而众生未能修炼出三界,或生命未灭尽之前,始终在六道中辗转生死。而齐洛夫在6段回忆中的行动正好对应的是“生前”的各种业力,咖啡馆、家宅和情报所这三个空间所代表的闲暇时光、家庭生活和职业发展等各个方面便揭示出其在“六道”中的生命存在状态,而在“六道”中的任何一道中,齐洛夫都未能超脱,而始终在辗转生死,不断遭受灵魂的磨难。与此同时,6段回忆的8个片段也以回忆内容的形式解释了齐洛夫“死亡”的合理性——“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数字8从形状上来看就像咬住了尾巴的蛇一样,象征了主人公的存在死循环,而以花圈为标志的葬礼这一仪式的呈现则标志着主人公进入存在的阈限时间阶段。
特纳(Victor Turner)在《仪式过程:结构和反结构》一书中提出,“仪式”(rite of passage) 包含阈限前(分离) 、阈限中 (边缘) 和阈限后(聚合)三个相互联系的阶段。在阈限前的时间阶段里,“个人或团体从之前固定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中分离出来”;在阈限中阶段,“个人经历了某种文化体验,这是与过去和未来不同的体验”,因而具有情感和认知的不确定性;阈限后阶段发生在仪式完成后“个人须遵从某种传统规范和道德标准”[26]。在此过程中,个体先后经历了与之前社区的分离、价值意义的探索、对新社区的归属。齐洛夫的第6个回忆中,在咖啡馆里他醉酒戏诸友,一一揭穿了朋友们的虚伪,并扬言与他们断绝来往,这正对应阈限前的分离阶段,即他以抗拒的方式从之前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分离出来;而在酒醒之后的次日齐洛夫收到亲友送来的花圈这一当下时间中他则回忆了自己的过往岁月,不断给外界打电话的过程则是齐洛夫试图探寻存在的意义,完成向死而生的自我救赎的阈限阶段。如前所述,在总计10次的循环式通话中,他和外界的沟通并不顺畅,要么是电话那边无人接听,要么是来电他没有接听,此时齐洛夫的个体内涵是含混的,它非此非彼,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处于价值的真空阶段;而在结束所有的回忆回到当下时间后,他给萨亚宾、古扎可夫和季玛打电话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葬后宴”这一仪式的完成则是阈限后的再次聚合,因为既然活着就意味着无法逃避现实的社会生活,所以即使在朋友们赶到后他们在家中再次发生了冲突,但这冲突已是残酷现实世界的生存法则和道德标准。他在一番斗争后依旧给季玛拨通电话,外出打野鸭这一行动则说明他再次回归了原有的社群。
万比洛夫将当下时间和回忆时间建构为整个戏剧的主要时间形式,是对以模仿当下行动为准则的亚里士多德式线性时间的革新和改造,回忆使戏剧呈现出强烈的叙事性。当下的齐洛夫作为外叙事层的“叙事者”,回忆的都是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回忆中的场景成为内叙事层,又将过去的人和事拉进当下的时间。观众不仅看到了外叙事层中的叙事者齐洛夫,而且通过他的讲述抵达内叙事层,产生了“间离”的效果。因此,这部戏剧的时间不再依赖时间上的延续和因果承接关系,而完全依据的是主人公的心理逻辑,遵循的是“心理时间”的真实性,在主观化的时间叙事中,赋予时间主体性的地位,指明时间就是结构和主角本身。在由心理时间所建造的时间迷宫中,剧作家通过强劲的想象揭示了现实世界的纷乱和芜杂。
在万比洛夫戏剧中,无论是线性时间的暂断、时间的循环和反循环,还是时间的重叠与交替都体现了剧作家精巧的时间建构艺术水准。这些建构精巧的时间形态说明,万比洛夫是一个想象力强劲且不囿于常规的剧作家,其建构的正在形成的、多元的、开放的时间体系体现了其反叛和解构现实秩序的时间观念,具有先锋戏剧的创作倾向,成为连接传统现实主义戏剧与后现代主义戏剧的一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