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理论视角下朱迪特·戈蒂耶对唐诗的创造性再现

2024-05-29 00:45宁文莉
牡丹 2024年8期
关键词:原诗唐诗诗学

宁文莉

十九世纪,法国的汉学家们开拓了引进古典诗歌的新局面,唐诗作为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最高成就,凭借优美的韵律、深远的意象、充沛的情感,以及浓厚的民族特色,被西方的汉学家和翻译家们以各种方式和途径译介到国外。法国翻译家朱迪特·戈蒂耶对唐诗的创造性翻译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本文在翻译改写理论的视角下,从意识形态和诗学这两个基本要素入手,研究朱迪特在《玉书》中的创造性翻译。

一、朱迪特·戈蒂耶及《玉书》

朱迪特·戈蒂耶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诗人、翻译家和评论家,也是法国第一位进入龚古尔学院的女作家。她对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其法语译作《玉书》是她的第一部汉学作品,也是除德里文的唐诗法译选集《唐诗》外,法国文学界出版的第二部同类作品。第一版《玉书》一经面世就在法国乃至欧洲引起了巨大反响,获得了广泛好评。法国著名象征派诗人魏尔伦说:“假如让我选择,我对《玉书》更加喜爱,因为它更具有独创性,形式更纯美,诗歌更真实,更紧凑。”大作家雨果也在给朱迪特的信件中说:“我在中国看到了法国,在瓷器里看到了你的雪花石膏……”然而也有人认为朱迪特的翻译違反了诗歌的忠实原则,认为她对中国诗歌及文化理解不到位,存在“误译”和“错译”。本文认为,如今翻译的标准早已不是语言文字上的忠实对等,这种观点未免失之偏颇。

朱迪特·戈蒂耶对唐诗的翻译与她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自身的意识形态及诗学创作理念分不开,可以说,她的翻译是一种创造性的翻译。比利时著名的文学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菲维尔认为翻译并非绝对忠实于原文,“翻译当然是对原文的改写”“一些看似不忠实的翻译,可能不是语言文字的原因,而是意识形态、诗学等因素在背后操纵”。在他看来,对翻译活动的考查可以在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进行。在研究朱迪特·戈蒂耶受哪些因素影响在翻译的同时进行了改写性创作之前,首先应该了解她到底进行了哪些创造性的翻译。

二、朱迪特·戈蒂耶对唐诗的创造性翻译

(一)短诗向散文诗的转化

众所周知,唐诗的特点就是短小精悍、语义密集。从形式上看,唐诗共有六种基本形式:五言古体诗、七言古体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一首诗的句数有限定,即绝句四句、律诗八句,一句诗的字数也有限定,五言即五个字,七言即七个字。这些诗优美整齐,音节和谐,文字精练,极具艺术特色。然而,由于语言习惯等差异,这种艺术特色很难用西方语言完整呈现出来。众多中外翻译家竭尽所能缩小语言差异所导致的译文形式上的不对等,试图把唐诗规整的格式和押韵翻译出来。

然而,纵观《玉书》中的译作,朱迪特·戈蒂耶在唐诗的翻译过程中融入了散文诗的特点,在维持诗歌原有框架如诗歌母题、意象、意境等因素的基础上,进行自由发挥。大部分诗作都被朱迪特翻译成一节一节的长句子,每个小节要么由一个句子组成,要么由分号连接的句子组成,有时一个句子跨越两个小节。诗句的数量也并不总与原作的诗句数量对应,在翻译过程中,有三分之一的译文较原作诗句有所增加或删减。朱迪特有时只翻译诗歌中的部分句子,有时会调整原诗的顺序,对诗的结构进行重新设计。这些恰好符合散文诗的结构特点:从片段到片段,用一两个甚至是多个点的巧妙连接,呈现跳跃的美和暂歇的美,给读者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同时又运用优美、精确而富有创造性的语言,展现一系列流畅的画面,表达感情。

以李白的《渌水曲》为例,原诗是:

渌水明秋月,

南湖采白。

荷花娇欲语,

愁杀荡舟人。

这首诗在1902年出版的《玉书》中被翻译成五节,呈现如下(中文回译为笔者所作):

靠近河口

波浪在明亮的月亮下发光,将清澈的绿水变成银色,就像无数条鱼朝着大海奔去。

我独自坐在小船上,沿着河岸划行;有时我会用船桨触碰水面,夜晚和孤独让我的内心充满悲伤。

但有一丛睡莲,花朵如同巨大的珍珠,我用船桨轻轻抚摸它们。

叶子温柔低语,花儿低着小脑袋,似乎在跟我说话。

睡莲想安慰我,看着它们,我已经忘记了悲伤。

李白的这首诗描写了一位采女子泛舟湖上,看到娇艳欲语的荷花后触景神伤,生出无限哀婉惆怅之情。观察回译的诗句,起初或许会惊讶于朱迪特竟然将这首诗作了如此大的改动。从译文的结构和语言看,译文呈现出来的是一首五节散文诗。第一小节展现全景,接着,全诗的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小节中孤独的“我”上,第三小节跳动到了“睡莲”这一意象上,小节与小节之间出现短暂空白,此处是诗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睡莲”在第四小节中有了“人”的特点,并引出第五小节中得到安慰的“我”的情绪变化。这种结构上的重新设计和空白的使用,在空间和时间上放大了文本的“诗意”。同时,译文在原文各种意象描述的基础上运用优美、精准的语言进行修饰,如用“无数条鱼朝着大海奔去”比喻月光照耀的水面,对“睡莲”(原诗是荷花)使用比喻和拟人的修辞,这样的诗歌语言恰恰符合朱迪特父亲所代表的巴纳斯诗派的主张。

(二)诗歌内容的改动

从《渌水曲》的翻译中也可以看出,朱迪特习惯对原诗的内容进行改动。分析了《玉书》中的唐诗译作后,笔者发现其改动主要涉及诗歌题目的不对等,诗歌意象的增减和替换,以及诗歌情节的补充。

1.诗歌题目的不对等

《玉书》中收录的唐诗包括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王勃等唐朝著名诗人的诗作,朱迪特删除了大部分诗歌的原诗标题,代之为她自己起的标题,并且《玉书》中并没有出现译文的原作,这也给研究这部作品的人带来了一定困难。例如,李白的《采莲曲》被译为《在河边》,上文提到的《渌水曲》被译为《靠近河口》,《静夜思》被译为《小客栈》,《陌上赠美人》被译为《途中艳遇》,杜甫的《春宿左省》被译为《失眠》,王昌龄的《闺怨》被译为《从西窗看》等。译后的题目或是更加通俗易懂,或是贴合诗歌内容,且同一主题的诗歌题目也保持了统一。

2.诗歌意象的增减和替换

中国古代诗歌以其独特的意象语言赋予不同事物、景物以象征意义,如松、竹、菊梅等象征人坚强、高洁的品格,荷花、莲花代表爱情和纯洁,柳树代表离别等。然而,有些事物的象征意义并不是西方读者能够理解的,甚至有些植物、建筑、物体也是西方人闻所未闻的。朱迪特在翻译中删除了原诗中的某些事物或对其加以替换,如《渌水曲》译文中删去了“白”这种西方人不知为何物的水生植物,并将诗句中的“荷花”译为“睡莲”。在西方,睡莲与中国的荷花一样,被认为是圣洁、美丽的化身,此处朱迪特选择用西方人所熟知的“睡莲”代替原产于中国的“荷花”,原诗的母题和意象并未改变,却更好地向读者展现了诗中采女子的纯洁和少女思春般的孤独与惆怅。

3.诗歌情节的补充

从《渌水曲》的翻译中能够看到朱迪特加入了许多原诗没有的情节。朱迪特的创造性翻译还体现在她习惯将唐诗背后的故事和表达的情感直接呈现在诗句中,使其变为诗句的一部分。例如,《静夜思》的译文中把“床前明月光”译为“我躺在小客栈的床上,月亮在地板上洒下一缕白光”,朱迪特了解这首诗抒发的是独在异乡的诗人的思乡之情,因此将“床”扩充为“小客栈的床”,点明了诗人是住在客栈里的异乡人。

二、创造性翻译的影响因素

(一)意识形态因素

意识形态可以被视为一种全面的观点、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一套变成常识的思想和若干哲学、经济和政治倾向。简单来说,个人的既定思想和整个社会的传统、信仰及惯例,都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勒弗菲尔认为翻译作品的内容、主题、形式风格都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干扰。

十九世纪上半叶,鸦片战争爆发,闭塞的清朝开始被世界关注。西方国家对这个东方国度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中国文化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充满神秘感和吸引力的存在。朱迪特从17岁开始就跟随中国教师丁敦龄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化,她还时常与当时在法的中国大使馆官员如曾纪泽、裕庚、孙宝琦等人交流自己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研究。在丁敦龄的帮助下,朱迪特完成第一版《玉书》,之后,她又在裕庚的帮助下对第二版《玉书》进行修订,朱迪特甚至在正文的首页放上了裕庚专门为她和《玉书》写的诗作的手写版,并对其进行了翻译。

当时的社会背景、朱迪特自小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以及优渥的学习环境,使得朱迪特能够选择唐诗这样一个当时普通人没有能力接触到并且难以完成的文学体裁进行翻译。另外,即使是稍懂法语的初学者,也能注意到朱迪特的翻译与原诗相比有较大改动。而她的身边不乏熟悉唐诗的中国人,他们也参与了《玉书》的编輯,可见朱迪特的创造性翻译是有意为之,而不是某些学者认为的误译和错译。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人们对中国及中国文化极度陌生,而朱迪特在《玉书》的创作中,无论是对题目的处理,还是对诗歌意象的删除和替换,无疑将法国读者带入了新天地。

(二)诗学因素

诗学,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被定义为“文学或艺术的批评”,是对作者的作品、创作活动和创作倾向的分析和评论。按照勒弗菲尔的观点,“诗学是译者翻译过程中的文本表征”,他认为诗学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文学手法、流派、题材、场景等文学要素;二是文学在整个社会中扮演的角色。

不同时代,在文学体系占主导地位的诗学形态是不同的。朱迪特·戈蒂耶身处十九世纪末期,法国文坛出现了流派并列、百花争艳的繁荣局面。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前期象征主义各领风骚,其中巴纳斯派是自然主义在诗歌上的体现。巴纳斯派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他们的诗作往往以精美的景或物为描写对象,以消遣度日的特权人物为主人公,追求语言、韵律的精雕细琢,追求艺术技巧和形式美。而朱迪特的个人诗歌思想深受父亲的影响,因此可以看到《玉书》中的诗歌多描写月亮、河水、秋景等,以及皇帝和他的皇后、妃子,并且重视静物描写,结构具有散文诗特征,谦辞造句优美。朱迪特在翻译中选择符合当时主流文学规范的诗学形态和主题,保证了译文的可读性,加上整个西方社会对中国文化的兴趣,《玉书》受到了朱迪特本人都未预料到的欢迎。

三、结语

朱迪特·戈蒂耶在《玉书》中对唐诗进行法译的过程中改变了唐诗的形式、内容,但又从整体上保留了诗歌的主题和意境。朱迪特所处时代的特点、她自己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等各方面因素,都影响了其对唐诗的创造性呈现。这种创造性的翻译促使深不可测的中国古代诗歌更加容易被西方读者所接受、理解和欣赏。

(西安翻译学院)

基金项目:西安翻译学院校级科研项目“改写理论视角下朱迪特·戈蒂耶对唐诗的创造性翻译研究”(23B05)。

责任编辑   李知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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