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今年一季度,宏观经济数据是不错的。经初步核算,一季度我国GDP为296299亿元,按不变价格计算,同比增长5.3%。
不过,随着经济进入深度调整期,一些市场人士开始关注宏观数据之外的信息。其中,货币流动或者说货币供需的情况,愈发成为了宏观分析师们的关注焦点。在很多人看来,其中包含着宏观政策实施和经济结构调整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信息,甚至是信号。
通俗来说,货币流动绝非银行体系对经济进行“放水”这么简单,它并非一个单向的行为,而是代表着双向的意愿。只有在实体经济部门有意愿扩大再生产、消费者有信心扩大消费的时候,经济体才会有真实的资金需求,货币乘数才会进行有效的扩张。
比如,5月11日,人民银行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前4个月,社会融资规模增量累计为12.73万亿元,人民币各项贷款增加10.19万亿元。社融规模增量累计比上年同期有所减少,引发了关注。但另一方面,累计增量的巨大规模也说明中国经济的内部动能依然强劲。
在市场愈发关注货币流动的背景下,货币当局的任何行为和表态,都将引发目光的汇聚。近期,“央行下场买国债”便引发了一场讨论。有观点认为,当房地产市场企稳,在行业拉动经济的作用有限的情况下,更加积极的货币政策或成为可能。
从本世纪开始,日本、美国等全球经济大国都曾通过QE(量化宽松)有效对冲了经济紧缩,推动了经济的复苏。因此,有人也认为,中国版的QE会到来。果真如此吗?
“央行下场买国债”是并不准确的传闻,它来自财政部和央行各自对有关问题的表态。
4月23日,财政部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中,谈到财政与货币政策配合的问题时,有过相关表述,即支持在央行公开市场操作中逐步增加国债买卖,充实货币政策工具箱。差不多同一时段,央行有关负责人在回答媒体时也提到,央行在二级市场买卖国债,可以作为一种流动性管理方式和货币政策工具储备。
在以上表态发布之后,市场引发了广泛的讨论。有分析甚至将其与股市和楼市结合起来,认为是货币“放水”的前奏。但这属于一种过度解读。
仔细分析财政部和央行的表态,很容易发现其着眼的重心,并非只是针对购买国债这种操作本身,而是从完善货币政策工具箱这个更大的角度来谈问题,即把购买国债作为前者的方式之一,并没有过度强调央行购买国债的问题。
从本质上讲,财政部和央行的表态,可被看作经济管理部门和货币当局在对市场释放积极信号,即中国经济调控的政策工具箱会越来越充足,包括央行增加国债购买这一工具在内,会有越来越多的工具被纳入宏观调控。
实际上,央行购买国债早已成为我国货币政策调控的一种常规操作,并不是新事物。央行货币政策工具一般分为三种:一是利率政策,比如降息和加息。二是调整存款准备金率,降准即会释放资金,属于指向宽松的货币政策,反之则是紧缩。
公开市场操作的规模,可以控制在数十亿到百亿之间,中央银行可以在资金需求的淡季和旺季,分别相机行事,并不会对金融市场和宏观经济造成太大冲击。
第三种更加常见的政策是公开市场操作,即央行在货币市场进行证券买卖,从而实现资金的释放和回收。降准和降息属于力度较大的货币政策,一般会谨慎使用。比如,人民银行于今年2月5日下调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经测算,就等于向市场提供长期流动性1万亿元。对提振经济来说,这一剂“药”的剂量不算小。
对比来说,公开市场操作则相对常用。央行可以很好地控制资金释放和回收的规模,具有很大的灵活性和针对性。一般来说,公开市场操作的规模,可以控制在数十亿到百亿之间,中央银行可以在资金需求的淡季和旺季,分别相机行事,并不会对金融市场和宏观经济造成太大冲击。
央行进行公开市场操作时,所涉及的证券就包括了国债。假设央行的交易对手是商业银行,如果央行从商业银行购买后者所持的国债,那么就等于对市场融出资金。反之,向商业银行售出国债,则是从商业银行体系收回资金。
目前,央行与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之间,涉及国债的公开市场操作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回购交易,一类是现券交易,而公开市场操作中,最常用的是回购。
和现券交易相比,回购最大的优势是能给市场明确的预期。假设央行进行一次100亿的30天逆回购(逆回购是资金融出,正回购是资金回收)操作,等于向交易对手(主要是商业银行)提供30天的超短期贷款。30天后,这笔资金又会被央行回收。
在回购交易中,国债更类似于一种抵押品,而不是交易标的本身。但在现券交易中,国债就是交易标的。
国债回购交易和现券交易的另一大不同则更关键。以央行国债逆回购为例,它有明确的资金回收期,回购的期限从1天到半年都有。也就是说,以半年的逆回购期限为例,央行在启动逆回购交易、释放资金的同时,会明确告诉市场,半年之后,这笔资金将被回收。
而国债现券交易则一般没有明确的回收期。換句话说,何时回收资金的主动权掌握在央行手中。于是,在部分市场人士看来,本轮讨论所提到的央行购买国债,更可能是现券交易,这种交易和以往常见的国债回购交易不同,将增加央行在货币政策操作上的灵活性和主动性。因此,在国债回购交易已司空见惯的背景下,它才会引发市场关注。
进入2024年以来,市场的确更多地经历了更加积极的货币政策操作,无论是降准,还是降息,都对经济的提振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这种现象也并不一定意味着中国版QE的到来。
“央行”和“国债”两个关键词放在一起,之所以容易引发关注,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1990年代中期之前,的确发生过不少各级政府向人民银行及其分支机构透支的现象。1990年代中后期的财金大改革之后,这个问题被杜绝了,中国的财政纪律也为之一新,并以法律形式被固定了下来。
在立法上,《中国人民银行法》第二十九条规定,“人民银行不得对政府财政透支,不得直接认购、包销国债和其他政府债券”。除了政府直接向央行进行债券融资被禁止之外,第三十条还规定“人民银行不得向地方政府、各级政府部门提供贷款”,即政府向央行通过贷款形式融资的路也被堵上了。
然而,《中国人民银行法》也在第二十三条“中国人民银行为执行货币政策,可以运用下列货币政策工具”之中,列明了买卖国债的合法性,即“在公开市场上买卖国债、其他政府债券和金融债券及外汇”。目前,人民银行在公开市场操作中对国债的买卖行为,正与这一条款相呼应。
可以看出,人民银行“下场买国债”的关键在于,行为到底是在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即公开市场发生。在一级市场,人民银行是无法直接从财政部门购买国债的,但在二级市场则没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财政部還是央行的表述,都明确提到了“公开市场”和“二级市场”,指向十分明确。
实际上,基于目前的综合因素考虑,这一货币政策工具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从2020年至今,两大货币政策工具—降准和降息,已被使用多次。但降准和降息由于“药效太猛”,无法被高频率使用。而且,社会整体利率的不断下行,也对银行等具有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的经营带来一些影响。
银行一直是国内最赚钱的“企业”群体,但近两年,银行的利润增速已出现不小的下滑。2023年,我国商业银行累计实现净利润2.4万亿元,同比增长3.2%,但从增幅上看,同比下降了2.2个百分点。究其原因,很大程度在于息差的下降。2023年,商业银行净息差为1.69%,首次低于1.70%。
影响净息差的核心因素,是银行利息收入和利息支出的差值。对银行来说,由于经济的深度调整,市场资金供给与需求的关系出现深刻变化。当利率整体下行,银行负债端对利率变化的敏感程度要低于资产端,即在市场资金需求并不强劲的情况下,银行往往需要“高息揽储,低息放贷”。
基于过去某些年份中,银行信贷膨胀和房价上涨有高度相关性的社会整体记忆,市场注意力也必然会对货币政策更加敏感。
于是,从2020年开始,我国银行业的净息差承压,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2024年一季度,四大行的营收、净利润和息差,均出现下降。其中,息差降幅超过20个基点(千分之二)。
降息和降准属于货币政策中的“重器”,其实施过程不但会广泛影响到消费者和企业的日常生活和生产决策,而且会影响到具有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的表现。在这种情况下,探索更灵活的政策工具,完善货币政策的工具箱,就显得很有必要。
从本世纪初开始,在全球各大央行的工具箱中,最热门的工具并非降息和降准,而是QE。QE因被美联储用来在2008年拯救金融危机而出名,但它首次被主要央行使用是在日本。2001年,日本GDP负增长2.5%。这一年,日本开始大规模使用QE,通过大规模购买国债和金融债券压低利率,提振经济。
2008年开始,美国的QE比日本更为激进,美联储购买债券的范围大幅超过了日本。日本央行购买的多是国债、金融机构发行的金融债或是大型商社相关的债券,信用一流,但美联储购买的债券,则包括了很多以按揭现金流为底层资产的抵押贷款支持证券,其中不少都属于信用质量堪忧的次级债券。
对比美国和日本,中国货币政策实施的宏观背景和金融基础设施,显然有很大不同。首先,中国并不存在雷曼式大型金融机构的经营危机,无须通过过于激进的货币政策拯救市场信心。其次,中国金融市场的债券,以国债、金融债、地方债(很多以企业债形式存在)和高质量公司债等为主,货币政策实施所涉及的债券都属于高质量债券或较高质量的债券。
随着中国金融市场的改革不断推进,央行的货币政策工具和美国、日本等发达经济体可能存在某些形式上的相似性,但就此轻言“中国版QE”,也并不符合实情。
但不可否认,关于“中国版QE”的讨论也说明,在中国经济深度调整的过程中,要应对各种风险,货币政策工具的进一步创新和完善,也一直都在进行之中。与此同时,基于过去某些年份中,银行信贷膨胀和房价上涨有高度相关性的社会整体记忆,市场注意力也必然会对货币政策更加敏感。
这是金融市场,乃至一个社会不断演进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