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泽敏
国考面试没过,赵琳琳躺了两天,不想吃喝。两天后,她爬起来继续准备选调生考试。
待名单公布,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喜讯蔓延得很快,爷爷逢人就讲。村里有人不信,嚷嚷着要去查一下这姑娘是不是在胡说。查过后,众人信服,家里人也真正放了心。
那是2016年,赵琳琳即将从一所二本院校毕业。她通过校内层层筛选报考,又努力备考成功,成了所在学院内唯一上岸的选调生。
这是全村都骄傲的稀事、长辈们口中的“安乐窝”,周围人都说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也这么以为。
县城是年轻人逃离“北上广”的退路,这里生活节奏慢,似乎更适合“躺平”。
和赵琳琳一样,接受过高等教育后返回县城的女孩还有很多。她们之中不少人从小被教育,不要离家太远,要稳定下来。她们见过世面,又回到县城,背后的原因有很多,但最终路径往往很相似—“考编”是默契的首选。
有人说,县城青年的成人礼,是一张通往发达地区的车票。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或多或少有过对大城市的向往,青海人叶欣也一样。
她回家的理由很簡单,一对逐渐年老的父母,一个独生女的身份。去城市打拼的想法就此打消。
“都回家了,还是得有一个编。”叶欣说。这也是许多女性回县城共有的想法。
县城职业存在一条分水岭,以是否“带编”划分。带编制的工作在最顶端,是受长辈认可的“正式工作”。其余的“无编”工作堆在下层,往往只被视为“打工”。
叶欣只想往上爬。2022年,毕业回家后的第二天,她就开始听课刷题,从早上9时至深夜12时。那段时间,她的神经变得敏感脆弱。每当听到周围有谁上了岸,无形的压力便会扯断理智,情绪瞬间崩溃。
她先是考上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省广电局。但这份工作没有编制。为“求一个稳定”,她不能停止复习,只能在上班间隙抽空备考。后来,她顺利通过事业单位的面试。
刘娜同样是独生女,为离家人更近而回家。
2021年,她从上海的一本院校毕业,回县城体制内就业本不在计划之内。但大四那年,父亲病重,母亲盼着她回家稳定下来。
她只复习了两个月,这期间,仍持续投递简历,拿到了几个offer。未曾想一战告捷,她考上了滁州县城乡镇的公务员。
当时,上海某国有银行给出的年薪大概14万元。看着大城市高昂的房价,她觉得工作一生恐怕也没法在当地买房;加上想照顾父亲,她回了家。
老家没有网红景点,没有高档商场,没有“快乐老家”迪士尼。但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年龄长了几岁,现在的她,正好也玩不动了。
她的乐趣成了逛小超市、步行街。县城里的两个电影院,周末都空荡荡,只有到了节假日,才像是突然恢复了生命,注入一批年轻血液。休息日一过,整个县城又陷入枯竭。实在闷得不行,她就花一个多小时,打车去市里逛逛商场。
“都回家了,还是得有一个编。”叶欣说。这也是许多女性回县城共有的想法。
县城生活是相似的,叶欣和刘娜不同,她常觉苦闷。上岸后,她被分配到了异地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离家100多公里。那里的海拔比家乡更高,刚上班那会儿,她时常失眠。
睡不着的日子,她只能在屋子里干躺着。这里没有夜生活。到了晚上,她不敢独自出门,即使出门也没有去处。
在当地,过了傍晚6时,学生们放学回家后,街上的店铺就拉下门闸。原本就不热闹的县城变得更加冷清,没几个行人,徒留几盏路灯闪着微光。
叶欣曾以为未来的日子会闪闪发光。现实是,身上原有的锋芒所剩无几,就快和那些路灯一样。
“老破旧”是她对这座县城的印象,“20年前啥样子,现在还是啥样子”。当地的发展给她感觉像是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更令她意外的是,这里没法叫外卖。饿了,只能去食堂,或到附近的饭馆解决。吃了一年多,她早已感到腻味。
同样乏味的,似乎还有那“能一眼望到头”的未来。
叶欣居住在单位提供的二人间。那是由办公室改造成的小隔间,里头放了两张床,就成了宿舍。屋内没有洗漱晾衣的区域,厕所今年才安上了热水器。
狭小的空间没有隐私可言。有时想运动跳个操,舒展不开。甚至一打开宿舍门,就可以直接办公。周围的环境反复提醒她:“人生大多数时间就是在办公室了。”
许颖一天的时间,确实都耗在办公室里。我们的采访延后了一次又一次,理由都一致:工作没做完,得加班。
曾经,她对体制内的印象停留在“一张报一杯水”,舒适且稳定;“上岸”后才发现,工作并不轻松。
体制内的忙碌,视单位和岗位而定。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可能得用无限延长的加班来换取。表面看清闲的朝九晚五,背后也可能是零碎的事务、浓厚的形式主义之风,和无法拒绝的私活。毕竟没有人可以躺着赚钱。
“绝大部分公务员都并不轻松,特别是在基层的年轻公务员。”许颖有着避不开的加班和内卷。
五一返工的第一天,她加班到了晚上10时以后。实际上,她的下班时间几乎每天如此。堆积如山的文件,写不尽的材料,有时回过神,已是深夜十一二时。
本科毕业前,父亲意外离世,她收心回家,到重庆东南部县城做公务员。抱着学习心态,她满怀激情闯进办公室。然而,回看这6年时间,工作带给她的好处仅剩稳定。
原本开朗的她变得内敛沉默,和亲朋好友一起,却常无话可说。她的私人时间被榨干,熬夜成了习惯,即使有了休息时间,仍会熬到深夜。慢慢地,身心开始出现故障,“颈椎出了问题,精神状态也很差”。
许颖目前负责文字材料工作,“非常内耗,也不喜欢,想申请换岗位,但领导不同意”。对未来的期待随时间流逝,一点点被磨光,她越来越怀疑当初的选择。“为这点工资这么辛苦,值得吗?”
但在另一边,同样是在体制内,加班并不是叶欣的工作常态。
叶欣一天的时间分为四个节点:8:30、12:00、14:00、17:30,分别对应上班、午休、结束午休、下班。到点了上班,到点了下班,几乎不拖沓。但这份工作也说不上轻松。
除了本职工作,像她这样入职不久的年轻人还要做更多。例如,不时参加的岗位培训,“在本省内的两三天,去外地的一周左右”。额外的工作琐碎而密集。
她每年要交一篇课题和论文—还要查重,每月得交一次工作信息报告,写部门组织参与了什么活动,并放上内网,“被采纳了有60元钱”。
中央严历批评的形式主义,叶欣深有感触。“现在要无纸化办公,但是又要所有资料都留档。”她说,一些痕迹“不考虑真实性,有就行”。曾有一次巡视整改“回头看”工作,“要把十年前的资料全都补齐,甚至是十年前的会议记录”。
十年前,叶欣还在读初中。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开了什么会,她根本无法弄清楚。
让她疲惫的是,大量形式主义工作压在肩上,她不想干,但又无法逃脱。
近期频繁举办的活动最让她头疼。一个月有三四次演讲比赛,“上周剛举行完,这周又要”。如果不办演讲,就有植树、慰问这类活动顶上。这些活动通常由年轻员工参加。单位里三人轮流上,掉到个人头上的频率是“几乎每月都要参加”。
“单位希望年轻人是个六边形战士,又要干好业务,又要多才多艺。”年轻人没有拒绝的选项,“一般都是被迫参加”。摸爬滚打一年后,她觉得自己学生时代的灵气荡然无存,“人都变丑了”。
在鲜有人知的社交账号里,叶欣喜欢可爱的“黄油小熊”表情包,幻想告别地球,去银河系吃零食。而她用于工作的账号,名称取得板正严肃,只为在工作岗位上“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这是她假装大人的路径,可“当大人太难了”。
“绝大部分公务员都并不轻松,特别是在基层的年轻公务员。”
工作之不易,在刘娜初入体制时最能感悟。
那会儿,“(饭桌上)只要有干服务的差事,就是新来的那两三个人”。转桌、倒酒、倒水、接菜,“一条龙”,她调侃自己是“来乡下做服务员”。
曾有一次,市领导下乡考察调研,一伙人到农家乐就餐。五六桌领导,十来个“小年轻”被要求上场,“两个人负责上一桌,一个把菜从厨房端门口,一个端桌子上,提前洗水果、切盘,烫餐具,摆好公筷。”领导吃饭,他们上菜。待人吃过离开后,他们才有机会上桌吃饭。
这样的活是看得见的。遇上不自觉的领导,看不见的活可能各不相同。例如刘娜刚入职时,领导会要求她干私活,“给他写了一学期的党校研究生作业,他借调去市直期间,我还给他干他在市直单位的活儿”。
刚走出校园的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懂拒绝,也不敢拒绝。
无数次感到“欺生”的瞬间,刘娜都想一走了之。但家庭条件不允许她这么做。
刘娜出生于农民工家庭。她毕业回家半年后,父亲去世,留下母亲和她相依为命。55岁的母亲没有工作,还有五年才能领退休金,依靠她维持着家庭的基本运转。
今年,县城“文艺复兴”。漂一族回家过年,遇上了消费阔绰的“小镇贵妇”和“县城婆罗门”,享受着有钱有闲有品位的生活。
刘娜也看过类似的文章。她还在网上看到过当地的山姆代购,受众有着共同标签,“家庭条件好,全款车房,工资当零花钱”。
横亘于县城和城市的壁正逐渐被打破。过去驻扎城市的品牌开进县城,一些县城没有的东西,只要有能力,也能买到和城市一模一样的。两三百的榴莲不眨眼购入,几百的樱桃一箱一箱买,相比一线城市,这些县城年轻人有钱有闲还敢花。
殷实家庭是县城生活的秘籍。缺乏家庭支撑的刘娜,无力追赶消费潮流。
这两年,母亲患病,得每月一次往返于上海看病,光路费就得七八百元。而到手的月薪不到5000元,加上年终奖,一年大约7万元,她不敢花。
工作三年来,她的生活质量没有明显提高。“靠工资生活,我还不如在上海理发店打工的堂哥。”消费谨慎,但她也没存下什么积蓄。
“县城除了房子便宜,其他什么都不便宜。”刘娜所在的县城,薪资水平比大城市差了一截,物价却和一些城市接轨。逛街看中的裙子,一条可以卖到两三百,春天的薄牛仔裤也能卖到200元。
更多开销无法避免。家里水电燃气费,冬天平均每月要交三四百元。和朋友聚餐,一顿火锅一次烧烤,或是一餐常见的中餐,两人下来多是150~200元。
她没有买房。和一线城市相比,刘娜家乡的房价低不少,“高层5000元/㎡,洋房6000元/㎡”。可当地普遍收入三四千,更低一些的,如超市员工只有两千多元。对不少人来说,在县城买房这件事已经有些困难。
这是刘娜所在的县城。若到许颖的家乡,会发现房价一点不便宜。
那是一个经济不景气的县城,可选择的职业不多。除了公务员、教师、医生,剩下的就是服务行业、销售之类。但这里,房价涨到了均价七八千一平的地步,一些好地段的二手房,也能开出每平方米1万的价格。
看着每月到手的六七千元,许颖只觉得无力。
考编不易,工作难,消费也不上不下。有人会说,结个婚吧。
婚恋,是女性回县城后难逃的话题。进入“体制内”的女性,生活趋于平静,婚恋更早早被摆在台面。
有学者在中西部欠发达县域做过调研,发现县域“剩女”具有明显的“体制内”特点,并且她们正越“剩”越多。这与县城体制内男青年的数量和质量稀缺有关。
刘娜被介绍过几个相亲对象,但都无果。难以抽身的婚恋压力,更让今年26周岁不到的刘娜陷入年龄焦虑。按照县城的虚岁说法,她已经27岁。和她一般年纪的同事,要么正恋爱,要么已经结婚,剩她孤零一人。
她渴望拥有一段稳定的恋情,可县城圈子窄,性格“被动”的她没有太多结识新人的机会,社交仅限于同事及初高中同学,新人都靠介绍。
在县域社会,许多人寻求“门当户对”,手握编制的男女,通常会走上同一张饭桌。
熟人给刘娜介绍的相亲对象,都是县城“工作稳定”的一员,不会脱离体制,也不会跳出县域。
通常情况下,县城体制内外很难结婚。“身份”不匹配的恋爱,轻易就会结束。
县城薪资水平比大城市差了一截,物价却和一些城市接轨。
赵琳琳的一位女友人,曾和一个带有“教师编”的男性交往,感情不错。但到了谈婚论嫁时,俩人却突然分了手。赵琳琳询问原因,才知是女方在当地一家企业上班,没有编制,遭男方父母嫌弃没有正式工作。一段姻缘就此作罢。
身份要匹配是一方面,年龄同样重要。回到县城的女性会被贴上“价值标签”,随年龄增长而“贬值”。一旦迈入县城语境中的“大龄”门槛,“媒人”眼中的可匹配优质资源就少得可怜。
32岁的赵琳琳,正处于这样的大龄未婚境地。刚入职时,不断有新的资源涌到身边,而现在,“媒人说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单身男性对象很少了,没有合适的”。
对方是否有编制不是赵琳琳“成家”的必要条件,“有更好,没有的话也行”。她只希望双方差距不要太大,有相似的智识。
但她发现,这样的人同样稀缺。大学毕业后回流老家县城的男性并不多,更多人没有上過大学,早早在外务工。担心学历悬殊的两人会没有共同话题,她不愿将就。
刘娜还是希望找一个有编制的人,至少保证1+1不小于2。对象难找,她计划参加市里的遴选考试。“市里各个单位的人可能更多一些。”为此,她还一边读了个研。
最近,她在复习法考,一方面为更好地上升,一方面,为了不让自己变成“废人”。她常认为这份工作是“去能力化”的,换作是“高中生(来干)也可以”。
她曾削尖脑袋往这座围城里挤,再想出来,“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且“年纪越大越没有竞争力”,她担心出去了,不幸遇上企业裁员,怎么办?
她只能安慰自己,人生苦短,知足常乐。一边,又忍不住问:“是不是更努力一点,在大城市也许能够改变命运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叶欣知道自己出不去。“躺”了一年后,她开始在社交平台记录在县城的生活。最近,她买来字帖和书,尽可能不让自己的未来变成一潭死水。
这个春天,她去了公园,还没进门,就看到了一片雪白的海棠花,开得满树满枝。她觉得,生命力在此刻具象化。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受访者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