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中国的版图上,山西很特殊:典型的资源型省份。其中,运城又很特别,它几乎不产煤,是采盐而不是挖煤,塑造了这座城市的千年历史。
运城市中心有个盐湖,这片比20个西湖还大的水面,是汉唐先民采盐的露天矿床、历代封建王朝专营的税源。建国后,这里又成了盐化工厂的生产基地,洗衣粉、化肥的原料就从这里开采出来。
但如今,主导运城盐湖的不再是生产逻辑。2020年,在“退盐还湖”的政策下,盐湖自然保护区范围内停止一切工业生产,盐化工企业退出,运城盐湖“用盐”的历史画上了句点,“生态保护”成为当地的新课题。
在许多城市,生态保护已经不是一个抽象、边缘的议题,制度红线面前,它越发强有力地融入城市转型和发展规划,也日渐强调实操落地。过程中,它意味着资源开发利用的方式和限度的变化,直接影响着城市向新发展的路径选择。
在此基础上,运城盐湖又是一个特殊的样本。在国内绝大多数盐湖仍处于矿产资源开发利用的状态时,运城盐湖先一步进入生态修复和治理的阶段。它又不同于寻常的淡水湖泊和湿地,无论是水体盐浓度、适盐生物,还是不定期出现的“七彩”景观,都是人工长期干预盐湖形成的另类生态和奇特景象。寻常的生态保护和治理经验不能简单适用。
2020年,在一次生态保护与修复规划的讨论会上,运城市盐湖生态保护与开发中心(下称:盐保中心)副主任关妍,向规划设计方提了一个基础却重要的问题:盐湖的生态保护与修复规划,具体要保护的是什么?
当时,关妍没有得到一个让她信服的回答。3年来,关妍和团队成员走访了许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她期待着找到一个契合运城盐湖独特性的有力回答,但也逐渐意识到,运城最终需要在盐湖生态保护议题上探索自己的路径。
春分一过,运城盐湖的日照直晒得人睁不开眼;到了夜里,台风般烈度的南风是遮阳帽的大敌,当地人概括为,“运城盐湖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但盐湖先民却把这样的气候看作自然神灵的惠泽,敬奉着太阳神和风神,视其为盐湖的守护者,因为:风吹日晒,一夕成盐。
盐湖虽称“湖”,但很多人循古习惯叫它“盐池”。2021年的大汛之前,这里的水深最多不过2米,浅得很。从高处看,盐湖被人工堤埝分割成上百个或圆或方的形状,那是4000年的采盐史接力形塑的盐湖样貌。
先民日复一日浇晒采盐,逐渐在盐畦底部堆积形成了新的产物—硝板。原先这只是产盐形成的废弃物,但工业和科技带来的新认知将其变废为宝,机械进驻,从运城盐湖硝板里提取的盐化工原料,成了洗涤品牌“奇强”和上市企业南风集团的发家起点。
站在如今的盐湖边,面对这方平静辽阔的水面,外人很难想象它曾延续千年的生产画面。但以“退盐还湖”“停止工业生产”为节点,盐湖的生态价值开始取代它的生产价值。
转向说来轻巧,实现却不容易。
过去,宣扬生态保护理念时,人们常常忽略了它落地的现实阻力,发展的逻辑下,要地方舍经济价值而取生态价值,似乎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
但运城盐湖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它以顺应规律和趋势的行动,让转型的选择显得合乎常理,也更具参照和借鉴意义。运城盐湖之所以不能延续 4000年的生产功能,一个不能忽略的推动因素,是它提供的资源缺乏竞争力。已不具备持续创造市场价值的能力。
关妍告诉南风窗,二一四地质队曾探查过运城盐湖的矿产资源,湖中大部分是表层矿,最主要的矿层是存在于硝板当中的芒硝,而盐湖的硝板最厚也不过4米,70年的盐化工开采已将其消耗殆尽。而运城盐湖其余的矿产,开采成本比市场价格更高,抑或时机尚不成熟,与此同时,全国范围内的众多省市,涌现出储量更丰、质量更优的同类矿产。
运城盐湖之所以不能延续4000年的生产功能,一个不能忽略的推动因素,是它提供的资源缺乏竞争力。
早在1986年,盐湖就已经停止采盐。其中原因,不是盐湖没有盐了,同样是盐湖的盐比不过别家。“每年夏天它还析出氯化钠(注:食盐的主要成分),冬天它还析出硫酸钠(注:芒硝的主要成分)。”关妍解释道,“但陕西榆林发现的盐矿比这儿的品质要高得多,开采成本要低得多,而且矿产的储量大,真正的原因是在这儿。”
从中国人的食盐产品结构里,更能体会盐湖如今的盐业地位。以井矿盐为主,占比87%,其次是海盐,湖盐仅占 3%。而在2000年探明的榆林特大型岩盐矿,平均厚度120米,这还不是中国最大的井矿盐。
运城盐湖产出的盐,的确创造过辉煌的历史。盐保中心提供了一个数字,运城盐湖在唐代的盐税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1/8,甚至字典里还收录着一个生僻字“盬(gǔ)”专指运城盐湖产的盐。
但千年之后,机械、勘探技术的革新,迅速扭转了运城盐湖的盐业和盐化工地位。
尽管运城盐湖仍能通过南边中条山的地表水、地下水补充盐类矿物质,但捉襟见肘的盐化资源储量、难以匹敌的市场竞争力,成为运城盐湖盐业存续和发展的两大制约因素。
传统的盐业经济价值已然见底,转而发挥和体现它的生态功能,既是运城盐湖价值的延续,也是潛在的新出路。
“退盐还湖”的3年间,盐湖朝着“生态示范区”的方向转型。示范意味着特殊的地位,而在许多层面,运城盐湖的确很特殊。
在中国大多数盐湖尚在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时,运城盐湖进入了生态修复和治理的阶段。不同于青海茶卡盐湖地处偏远,运城盐湖就在城市中心,周围遍布村镇、人口密集。500毫米等降水量线从这里穿过,运城又地处北纬35度水果生产“黄金带”,也让这些村镇集聚着果蔬农业。运城盐湖和居民这份不易感知、却紧密复杂的依存关系,也是其生态价值的体现。
过去,人们关注运城盐湖的矿产资源,却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它奇特的池中生态和生物资源。曾经被当成杂草清理的100多种植物怎么在高盐环境里生存下来?为什么相邻的盐池会在自然状态下显出完全不同的颜色和特异的小生态系统?这些都是未解的生态之谜……其中蕴藏的自然规律,或将以更新认知的方式,影响运城盐湖下一阶段的资源开发和利用。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生态保护。
2020年,在一次生态保护与修复规划的讨论会上,关妍向规划设计公司提了一个问题:盐湖的生态保护和修复规划,具体要保护的是什么?
当时,关妍得到的回答是:保护七彩盐湖景观。关妍没有被说服:“他说得太轻飘飘了。”
夏秋季节,块状分割的盐湖,在特定的复杂条件下,会呈现出红黄绿蓝紫等颜色,俯瞰视角下,或圆或方的色块就像画家的调色盘,由此形成了运城盐湖特有的七彩景观—这种奇异的变色现象,两次出现在唐宋的史册和文献记载中。
今天,科学研究总结了一些规律,运城盐湖不同的色彩或缘于不同的水质、温度、盐度、酸碱度,这些因素催生了湖中不同种类的藻类、动物、微生物,并影响着它们集聚的密度,但更详细的机理仍在黑箱之中。
若从工艺生产的视角,往前追溯七彩盐湖景观的生态成因,盐湖之所以分割成数百个块状的盐水田,彼此的水环境又明显不同,最晚可以追溯到隋唐时期。
当时更高效的制盐技术“垦畦浇晒法”(俗称:五步晒盐法)应用成熟,新工艺有两个特点:垦地为畦,而后在不同的畦田中调配不同比例的淡水—形塑了今天运城盐湖的格局和样貌。
“运城盐湖是5000年的大工厂,人类不断对它进行干预,七彩盐湖景观也是人为干预后的结果。”这是关妍眼中、曾经的运城盐湖。保护七彩盐湖景观之所以显得“轻飘飘”,在于“景观”只是盐湖生态功能末端的一部分,“生态”是一个比“景观”包罗更多、更复杂的尺度。
但生态保护和治理更具体的对象是什么,当时的关妍也没有清晰的答案,协调的各职能部门只有一个基础的共识:治污。
运城盐湖曾一度成为垃圾堆放地、污水排放地,散发着臭气。环境整治之后,盐湖垃圾清掉了,排污口堵上了,雨污分流和污水收集工程改造开始了,尘土飞扬的土路也变成了绿道,巡湖队、联合执法队伍打击非法捕猎野生保护动物行为,劝止掏鸟蛋、采洋槐的居民。夜晚在盐湖边纳凉的老人、孩子和宠物,集聚的商贩和共享电单车,直观地显示出生态保护在环境治理层面的效果。
但生态保护不仅限于治污护鸟,肉眼可见的向好变化之外,还有一些不显著、但必要且重要的生态工作,需要科学的力量加以明晰。
在中国大多数盐湖尚在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时,运城盐湖进入了生态修复和治理的阶段。
关妍持续求解的另一个问题是:对运城盐湖来说,生态怎样才算健康,标准是什么?这既是对实践的方向指引,也关乎效果评价。
理论上,保护生态就是让盐湖自我修复的功能畅通,可光是水生态治理,关妍就有不少困惑。“普通的淡水湖里,盐就是判断水体健康的一个重要指标,那盐湖里头的盐浓度应该达到多少才算健康?COD数值是判断水质的一个重要指标,盐湖底下有特殊的黑泥,本身就是腐殖质,它的COD就很高。”盐湖里的变量太多了。
不仅如此,关妍发现,即便是盐湖,也有不同寻常的自我净化能力。高盐的水体,不利于寻常导致水体富营养化的藻类和微生物繁殖,人工修复和自我修复的界限也和淡水湖不同。
有了这些迹象,显然不能用淡水湖泊湿地的标准来治理盐湖,但目前,关妍没有找到一套针对盐湖的标准体系。
标准是必要的。“大部分的盐湖现在都在开发利用阶段,这些盐湖终有一天要进行生态修复。”关妍说。中国盐湖资源与环境数据库的统计数字显示,面积大于1平方公里的盐湖有约890个。
标准需要从头开始探索。2023年,盐保中心和山西大学合作,对运城盐湖进行本底调查,它包括水、土、气、微生物状况的调查,也涉及和盐湖相关的人类活动信息。“我们需要积累两年的数据,研究哪些政策和行动必须实施。”关妍说,“以前生产的时候,不需要有这些认识,但现在它是必要的。”
这是借助科学认识盐湖的开始。也是在持续走访和研究中,关妍有了更进一步的方向:盐湖最需要保护的是它生态系统的独特性。
从人类的视角,维持盐湖的独特生态一点也不容易,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为盐湖搭建绿化生态屏障时,盐碱地上,植物成活和养护的难度更大,以至于需要垫土才能提高成活率。2021年创纪录的降雨,不仅大幅抬高了盐湖的水位、直逼跨湖大道,更改变了盐浓度,影响了水生态。
在盐湖这片土地上,千年生产改造了自然,实属不易,今后的生态修复和治理,无论以何种方式展开,也非一日之功。
没人知道开始盐业生产前的运城盐湖是什么样子的,但关妍相信,现在的盐湖,就是运城人记忆里它最好看的样子。
关妍认为,促成这种变化的,与其说是工业生产随着“退盐还湖”搬出,更准确而具体地说,是政府各职能部门的关注和介入,对运城盐湖进行全方位的管理。
这听起来似乎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却伴随着管理观念的转变,它反映在一个问题上:盐湖归谁管?
根据法律法规和文件,运城市人民政府拥有运城盐湖所有权,行使运城盐湖的行政管理权和统一规划权。在盐湖进行工业生產的企业,只有土地使用权。但现实的权责没有如此边界分明。
运城有个盐化局,公开信息显示,它在1996年被认定为“中国最大的无机盐工业基地”。相比之下, 2000年9月,运城撤地设市,从时间先后来看,盐化局的成立要早于运城市委市政府。
1996年,盐化局发起设立南风化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并推动其在A股上市。2012年的国资整合中,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南风化工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从运城国资委变更为山西焦煤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后者交纳了矿产资源税和资源补偿费。
这重背景下,早前那些建筑和生活垃圾是怎么在盐湖堆起来的,污水管道又是怎么集中起来的,不是一个可以单方面归咎的问题。
行政管理的介入或缺位往往受多重因素影响,而过程中,也有一种微妙的关系错位,用关妍的话说是:“盐化局对于盐湖的管理,是运城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如今,上述观念已经改变。当强势的企业考虑到资源剩余价值,并为响应“退盐还湖”的政令而“退”,对攸关公共利益的政府职能部门来说,也是重新进入、有效管理的成熟时机。2022年,运城收回了盐湖禁墙以内和盐湖周围滩池的土地使用权,同一时期,针对垃圾、污水、生态治理旋即都有明确且有效的集体行动。
政府管了就够了吗?有问题全找政府,也不足以构建良性的循环。
保护盐湖生态,究竟要依靠哪些力量?对这个问题,关妍也经历了一次观念转变。
2021年的夏秋之交,盐保中心几乎每天都接到同一个人打来的电话。那人叫卢东友,是南风集团元明粉分公司副经理,围着盐湖干了40年。
他反复打电话,关心的还是盐湖。那一年,盐湖进了水,卢东友认为,往盐湖排水是对盐湖的破坏。关妍听得出卢东友很着急,“牙疼,上火,声音都有点想哭的感觉”。
2021年创纪录的降雨,不仅大幅抬高了盐湖的水位、直逼跨湖大道,更改变了盐浓度,影响了水生态。
以此为契机,关妍发起了水系调研,了解究竟是哪些水进了盐湖和原因所在。她去到了向盐湖排水的西塬湖水库,发现这里也有难处。近些年水库进水也多,又经历了罕见的大汛,不往外排,万一出现溃坝险情,会危及公众安全。
要维持盐湖现有的独特生态,似乎不宜人为往里头排水,过去盐保中心也循着这样的思路反复强调。但山西大学研究矿区生态修复问题的郭东罡教授答复关妍: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惧和悲观……不让客水进盐湖,其实也是干预了它的自然生态。
盐湖不是孤立的,从水系、防洪的角度来看,在大环境当中,盐湖也承担着保持独特性之外的生态功能。关妍也第一次意识到:“盐湖不是南风集团的盐湖,也不是盐保中心的盐湖,它是市直各个机关乃至全社会都应该关注的盐湖,是大家的盐湖。”
“大家的盐湖”应当避免成为一句漂亮但虚空的口号。过去,我们盯着盐湖的盐、芒硝、硫酸镁,如今不产盐也不产硝的盐湖,究竟和人还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关乎盐湖生态保护的源动力。
保护鸟类栖息地、生物多样性,和人的联系是间接的,有时也倚仗一种博爱精神,观鸟对许多人并非必不可少的娱乐,城市公园也只是给休闲方式提供多一个选项而非必需品。在人类生存尚且面临诸多挑战的情况下,似乎应该有更“不得不”和“直接”的“必须”保护盐湖生态的理由。
从盐保中心获得的诸多线索,殊途同归地指向了“水”。
前面我们涉及了一些,另一条线索,让我们回到运城盐湖因盐政遗留至今的工程布局。
盐湖北边曾有一条黑河,把黑河的卤水引入盐田,就是产盐的开始。而乾隆年间,洪水裹挟的淤泥将黑河堵塞,以至于运城盐湖的盐业一度停滞近20年,直到后来在其间打木盘井,盐工才重新获得了卤水。
千百年间,盐湖始终面对着洪水的威胁,四个方位设置起多重防线。东、南边留有百年历史之久的防洪堰,是盐湖曾经的蓄滞洪区;西边有两个可供蓄洪的水库和一条导洪河道;城区以北的涑水河、姚暹渠是另一道防洪屏障。
在明、清、民国遗留的碑刻或盐池地图里,更靠近盐湖的四周,原先被58公里长的禁墙包围着,既防止盗盐和盐工外逃,也防洪,四周还设置了类似沙袋、起挡水作用的土墩台……
然而,随着城区扩张、迅猛的开发建设浪潮,这些防洪设施损毁严重,蓄滞洪功能大幅降低。
2022年,盐保中心历时半年得出的走访调研报告发现,盐湖周边不仅堤防老化失修,河道也损坏严重,甚至因为群众“填河造地”而消失,原蓄滞洪区的部分滩面,也被农田、道路、工业厂房侵占。禁墙早已残缺,仅存的部分成为遗迹和文物……
这些现今正在被修补的防洪隐患当中,隐藏着另一组以“发展”为关键词的“破与立”的辩证关系。
如今,运城是果业大市,果品产量逐年攀升,远销海内外。不靠煤炭的运城,2023年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也是省內Top3,GDP增幅也超过了全国平均水平。尽管山西第二人口大市的基数拉低了人均GDP,但运城的经济总量、经济增速在山西11个地级市里排在第一梯队,它还是山西唯一一个从四线城市跨入三线城市榜单的地方。
但当2021年“50年一遇”的特大降雨持续袭击运城,致使农田被淹、跨湖大道一度成为水上公路,盐池大量进水,已形成千余年的盐池堤埝和169个盐畦及部分“护宝长堤”被淹、七彩盐湖景观受侵蚀、矿产资源被淹或溶解……其实从未消失的矛盾,借“洪水”集中显现。
先民逐水而居,人类文明本身也是用水、治水的历史。治水不只是先民的故事,直至今天,所有现代城市都要面对和解决一个问题:人类开发利用的土地变多了,水来了,哪里还容得下它?这是人和水的空间争夺。
运城盐湖太大了,以至于站在岸边,普通人很难意识到,这里是运城的地势最低处,海拔比城区还要低40米,但这更意味着,在洪水面前,盐湖极其脆弱。
那么,紧急时刻,为保障运城人的安全和便利,而像此前西塬湖水库把盐湖作为不得已的泄洪点,又意味着什么呢?
盐保中心水系调研组邀请各方专家现场勘察后,总结了盐湖水位上升的后果,其中一条关注了农田地下水。
“近年来,由于硝池滩(注:即西塬湖水库)水位一直居高不下,一方面造成周边区域地下水位抬升,浅层地下水逐渐变苦变咸,造成当地村民无法饮用,农田无法灌溉,同时深层地下水水质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调研报告写道。
2022年,盐湖周边不仅堤防老化失修,河道也损坏严重,甚至因为群众“填河造地”而消失,原蓄滞洪区的部分滩面,也被农田、道路、工业厂房侵占。
连锁反应比想象中更长、更隐秘。在业已持续了600多天的盐湖水系调研里,其中一站去到了夏县庙前镇杨村,这里紧邻盐湖东汤里滩。
杨村很特别。村民告诉盐保中心的调研团队,与周围村子浅层水苦咸不同,杨村的浅井水是“甜水”。这份差异细微和神奇到,两村交界只隔一条四五米的路,路南是甜水,路北却是咸水。村民說,别的村种出来的黄瓜三四月份就发苦,但杨村“甜水”种出来的不苦。
品质影响价格和收入。杨村的蔬菜卖得好,村民相对殷实。过去,全公社存款一多半来自杨村,到调研的 2022年时,杨村在庙前信用社的存款还是第一。
如若盐湖水位维持高位,将如何影响杨村和更多村庄的命运?这是一个有待细致探究的问题,也是盐保中心从水出发,持续扩大调研范围的原因。
从关注流进盐湖的水,到关注盐湖流出的水;从关心地面的水,到关注地下水;从盐湖的132平方公里,到周边和更远的村落和山脉;从水文,延伸到地质、气象、资源,再到历史人文、工程建设、产业兴衰,一块接一块地搜集关于“生态”的完整拼图,从中探寻科学治理盐湖的路径……
只有从盐湖“治水”这一层面出发,我们才能更完整地理解生态治理和保护的内涵,才足以诠释“大家的盐湖”的关键和现实价值之所在。因为你会震撼地发现,水是如此具体细微地把盐湖和每个运城人的生活、运城的产业、城市形态和发展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不仅仅是对盐湖的认识,需要一次从“经验”到“科学”的转向,对生态的理解,也不是局限在鸟兽虫鱼等他者、不是只关乎常常被摆到人的对立面的“自然”,而是由水串联起来的多元系统、那个同样包含了人类自身、边界混沌的共同体。
旧时,一个盐场里掌握成盐和卤水调配秘方的最高级别技工叫“老和尚”,他的助手叫“老伴”,这个称呼沿袭自唐朝,沿用到民国。今后,在盐湖生态保护上,“老和尚”不会是一个人,会是一群科学家、工程师、依着盐湖生存的运城建设者。
谋发展的理念是如此深入人心,人们不会停下资源开发利用的脚步。生态保护并不意味着停止开发利用资源,而是方式和限度的转变。
采访中,关妍一度有些为难,她试图回避“资金”话题,毕竟当盐湖的定位从经济价值转向生态价值,谈钱似乎不合时宜。
休养生息也要花钱?这或许挑战了一些认知。但现实是,生态治理是科学,不是讲究“无为而治”的哲学。“我们的分管领导刁海鹏副市长给我们开会就说,治理盐湖,所有的地方都需要花钱。”关妍说。
中条山是盐湖的命脉,每年通过地下水向盐湖动态补充约20万吨的矿物质,也是天然的防洪屏障。除了森林、野保动植物外,中条山还富集着铜矿。当地还有一家成立于1956年的有色金属矿企,就以“中条山”命名。
站在盐湖边上,至今仍见大片没有植被覆盖的裸露山体,遗留下开山采矿的痕迹。2022年,运城推进的一个生态治理项目,就是修复中条山山体。破碎的坡面需要修复,边坡要设排水、截水设施以防塌方,重新种下的草籽、苗木,需要时间成活壮大,也都需要花钱。
事实上,生态保护投入巨大,短期内难见经济产出,效果也需要长期评价。而运城的财政实力,却没有它的GDP表现那么乐观。
从兰州财经大学《山西2022:各市经济发展与财政收支》分析里,我们可以捕捉运城的另一重底色。
“大家知道煤矿是矿,不认为盐湖是矿,其实盐湖就是一个矿区。”
运城的果蔬闻名,是山西第一产业占比最高的地市,但第一产业创造的税收有限;2022年,运城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增速虽亮眼,基数却排在全省末两位,而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却处在中游位置,财政自给率垫底。
当我们惊讶于运城某下辖县城略高的房价,运城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高于全省、全国平均水平时,同行者给了一个说法:老百姓还是有点家底的,运城政府没钱。
“运城财政其实非常紧张。”关妍说,采访时,她几次语速急促,盼着各方力量能先从资源矿区的角度看待盐湖,以期给盐湖的生态治理争取更大的政策和资金利用空间。关妍急的是一个有待突破的刻板印象:“大家知道煤矿是矿,不认为盐湖是矿,其实盐湖就是一个矿区。”
采访间隙,山西省地质勘查局二一四地质队来访,这些年他们和盐保中心有密切合作,即便如此,寥寥数语间,却能看到两边在盐湖定位上的微妙差异。
“别看它是湿地,但是以前也给发了采矿证的。”关妍两次争取,“你们能不能把盐湖定位成矿区,咱先从矿区的角度对它作生态修复?”来者的回应,提到了2年前报给省自然资源厅的一次推选:“咱们现在对它的定位是世界级地质遗迹。”
从传播推介切入,二一四地质队的关注视角并不奇怪。而运城也在挖掘盐湖生态之外的价值,像山西许多城市一样,朝着文旅方向发力。
细究其里,文旅产业的路径选择,几乎是运城盐湖眼下仅有的出路。
但文旅开发建设用地就是一大难题。关妍告诉南风窗,盐湖是省级湿地自然保护区,处于生态保护红线的范围,这意味着开发或被禁止或受限,不只是工业生产退出,传统具有强带动力的房地产开发也搞不成,服务性用房都只能用老工厂旧址改造,不敢新建。
稍往外又遇上池神庙、盐池禁墙,还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围的土地置换资金也很难筹集。这都让运城盐湖的转向式开发,颇有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意味。
“退盐还湖”后,一些声音设想着,能不能把盐湖注满水,变成景观湖,再在盐湖上行船?对此,盐保中心在调研报告里表态:我们的答案是否定的。
其实盐湖132平方公里的面积数字有迷惑性,因为纵横交错的堤埝将其分隔成数百个盐池,单个面积不大,船只没法穿行。同时,原先盐湖的水并不深,“最高就是一米多两米,它就是浅滩湿地”,关妍说,这也是为什么盐湖在过去被唤作“鹽池”,而不是今天人们通常理解的“湖”。
2021年的大汛已证明往盐湖添水的后果。死海漂浮、黑泥养生、温泉水疗等室内康养的文旅特色体验,也在2021年暂停开放,后全面封闭施工改造,尚未恢复营业。
唯一不受气候环境影响的,只有文史资源。这也是“退盐还湖”后,运城较早打造成型的文旅项目。2021年开馆的河东池盐博物馆,成为人们了解运城千年盐文化的窗口。
历史文化虽是科普教育的优质资源,但文博对文旅经济的反哺十分有限。即便放眼整个运城,今年“五一”假期,46家A级旅游景区累计接待游客150万人次,但带来的人均门票收入只有8.6元,平均到单个人次,带给运城的旅游经营收入是17.8元—这不是运城独有的窘境,停留时间短、过夜游客少、业态不丰富,这是文旅起步晚的山西各地市的共同困局。
就像生态治理不能一蹴而就,建设生态旅游度假区也没法速成。“很多工作其实刚刚开始。”但参与其中的关妍保持着乐观:“咱不放大自己的责任,也不放弃咱们该做的事情。现在很多人关注我们,每个人为盐湖做一点,这就是很好的事情。”
这些年,关妍认识很多深爱着盐湖的人,也持续被那些热情感染。
当她蹲在地上、翻箱倒柜给你找图片和资料,不让你的每一个提问落空时,透过她对盐湖生态保护和开发的思考和困惑,我开始相信她口中那个“朴实无华却时时绽放”的盐湖,重新打量这座浸润于千年历史的城市。
回到开头提出的问题:今后,盐湖和运城最需要保护的是什么?— “独特”这个字眼又一次出现在关妍的回答里。
停留时间短、过夜游客少、业态不丰富,这是文旅起步晚的山西各地市的共同困局。
现代城市的同质化越明显,独特性就愈发珍贵。我们能在盐湖身上看到一座城市的独特性来源:它既是自然地理的结晶,也从人文历史中孕育而生。
但新的节点上,在运城人为保护独特性的行动里,还有额外的课题。
在抵达运城宾馆的凌晨里,翻完桌面上厚厚的介绍资料和图册,有了对“盐湖千年采盐史”和2020年“退盐还湖”的概念,悬殊的时间跨度里,我记下了这样一个问题:怎么弥合中间的断裂感?
“老和尚”和盐工的故事早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无论当时的产盐技艺多么领先于世界,时移势易,在盐湖盐业衰落的今天,这些文化记忆其实难以对当下有所指引。
当我们集中地挖掘历史,告诉人们过去的盐湖、运城乃至中国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更多的努力,当是讲述关于当下、正在发生、面向未来的新思考和新故事。
关妍提供了又一条线索。去年,她接触了一位巴西的专家,对方说起,镁离子对神经损伤有修复作用,临床研究也发现,硫酸镁可有效提高早期重症手足口病患儿的治疗疗效。中国科学院兰州分院的化验检测显示,运城盐池水中锂含量丰富,开发利用前景广阔。盐气溶胶有消炎作用,也被视为一种新的疗法,有助于尘肺病人康复……
就像千年之后,盐化工业才利用起硝板,从盐到硝板,再到盐湖中的其他微量元素和矿藏,“人的认知会不断往前推进,随着科研进步,兴许到什么时候,这片宝藏会再次被利用起来”。
不断突破和超越的科学与技术,将成为传统与现代最好的缝合器。
回到当下,就连运城人自己都说不清他们对盐湖的独特情感。但夜幕降临,看着运城人携家带口地聚集到盐湖边上,风筝从堤埝上起飞,一只萨摩耶的毛发在风中凌乱,卖瓜和冰粉的小摊亮起一盏盏灯,家门口的盐湖,或许比远方的西湖更可爱。
运城盐湖的石碑背面,刻着一首古老的歌谣,传说是舜帝所作,许多运城人乐此不疲地完整念给我听: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呼应着这首歌谣的,是盐保中心那篇水系调研报告后记里,一句让人动容的话:心之所安处,皆为故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