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映川(新加坡)
约好大卫早上九点到酒店大堂门外接我们,他准时到了。昨晚我们到达巴厘岛天已黑透,机场出口有一大溜的出租车,司机们席地而坐,显然打车的人不是太多。有一位像是负责人的,主动上前问我们要到哪,邢教授说出酒店的名字,负责人指了司机中的一位,那人就是大卫。大卫长得很帅气,五官立体,他高高兴兴跑过来替我们拿行李。来之前我做过攻略,说这儿出租车是不打表的,要谈价钱,我问大卫怎么收费,他说40万,我刚想说30万,我家淳朴的邢教授已经说出35万的价格,大卫马上说OK。按现在的汇率,10万印尼盾大约等于6.4美金,从机场到我们的酒店十几公里,按当地的物价35万肯定是贵了。
一路堵车,十来公里我们走了40多分钟。早有朋友预告巴厘岛堵车严重,我后来才知道像这样的都不能称之为堵。我们和大卫在车上一直聊天,他肯定认真学过英文,能用单词凑出想表达的内容,大卫这名字就是他自己取的。他给我们推荐第二天的旅游路线,说如果包他的车他负责做导游,最后敲定的价钱是70万印尼盾包一天。从机场运我们到酒店35万,包一天才70万,这怎么说呢?
大卫给我们提供了两条旅游路线,我们选有火山的那一条。来之前我就嘀咕我们旅行期间不会有火山爆发吧。印尼境内500多座火山,其中近130座都是随时可能喷发的,前往这个国度的旅程注定就是冒险之旅。
从酒店所在的区域拐上跨海大桥,再走十来公里就进入巴厘岛的腹地。这条贯穿整个岛屿的公路狭窄又笔直,几十里也碰不上一个岔路口,再走得半个小时好不容易看到一条岔路横亘过来,没有红绿灯,通过的车辆很默契地交叉行驶。公路沿途有很多商店,木雕工艺品、蜡染布、灯具的店面较多,餐馆和咖啡厅也不少。当地的民居很有特色,一层层地往高里走,门头上有人形和动物的雕像,围栏就像两扇打开的门,涂成金色,听大卫介绍这都是居民建的家庙。印尼的穆斯林占绝大多数,巴厘岛的老百姓却基本上都是信奉印度教的。各家各户门前放有一个棕榈树叶编的小花篮,里面盛放着鲜花和一些食物,一看就知道是供奉神灵的。大卫说他们早中晚各祭拜一次,相当虔诚了。民居的正门特别窄,感觉就六七十厘米宽,胖人能堵住进不去,就不像是让人走的。求知欲极强的邢教授向大卫请教。问了好几次,大卫才明白整个问题,他告诉我们,每家每户都在后边或侧面另外开有门,一般都不走正门。为什么不走正门?大卫答不上来了。
一个半小时后,大卫把我们载到一个小农庄跟前,说有免费的咖啡喝,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当即有几个当地女子迎出来,热情地邀请我们往里走。看这阵仗,免费品尝就是个由头,大卫把我们运到这肯定是他的一项业务。不过,印尼的咖啡有它独特的名声,试试无妨,我们领着孩子进了园子。这是个小小的植物园,种的几乎全是咖啡树。咖啡树高矮差别挺大,矮的和我差不多高,高的我得仰头看,青绿的叶子中间有一串串红色和绿色的浆果。园子边上搭了一排木屋,有一间是制作咖啡豆的小工坊,有烧柴火的灶,灶上架着一口锅,里边是棕色的咖啡豆,一个老妇人用木柄不停翻炒。屋子中间还有一个类似于石臼的东西,炒好的咖啡豆应该就在里边舂打,展示的是很原始的工艺流程。与制作工坊相邻的是两间麝香猫舍,有十几只麝香猫待在里边。麝香猫就是著名的猫屎咖啡的生产者。我觉得它们长得更像狐狸,身上毛的颜色并不一样,有的偏黄色,有的偏棕色。我给大宝二宝解释,这种动物吃咖啡豆后拉出便便,再把便便里的咖啡豆拿来烘焙加工,就可以制成名贵的猫屎咖啡。二宝一脸怀疑,他说:“为什么人要喝这么恶心的东西。”邢教授说:“这种咖啡的味道和别的咖啡不一样,人们喜欢不一样的东西?”二宝说:“我以后长大不会喝咖啡的。”我笑着说:“别说那么早,说不定你比别人都要爱喝呢。”
一个穿紫衣的妇女手上托着托盘,上边有各种颜色的饮料,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品尝。二宝想拿一杯,让我阻止了。紫衣妇女急忙解释是免费的。这不是我关心的,我主要是担心不卫生。半年前我们全家去马来西亚的兰卡威度假,我们带孩子们赶附近乡村的集市,买了一些吃的,第二天两个孩子上吐下泻,发高烧,连续几天在酒店躺着,假期白白浪费了。
紫衣妇女领我们到一张长桌前,上面有两排透明的玻璃罐子,分别贴有柠檬、姜、芒果、桂皮等标签。她说,她托盘里的饮料就是用这些植物的粉末来冲兑的。我试了试姜茶,味道果然好,就是甜度高了些。我刚提出意见,她马上说他们有不加糖的姜粉,如果我想试,她马上给我泡一杯。我看桌上有猫屎咖啡的缸子,说算了,要喝就喝一杯猫屎咖啡。她说一般的咖啡是免费的,但猫屎咖啡收5万一杯。我说:“如果是真的猫屎咖啡5万一杯不贵。”紫衣妇女用虹吸式的制作方法,几分钟后将一杯香气浓郁的咖啡放在我面前。二宝在一旁皱眉头:“妈妈,你真的要喝那些猫拉出来的咖啡?”我说:“是的呀,以前妈妈喝过的猫屎咖啡可能都是假的,这一回十有八九是真的。”我认真品尝,香且涩,涩里又有一点酸,我没什么专业知识,单凭口感来判断是否能接受,如果让我说出猫屎咖啡和其他咖啡有什么不同,我还真说不上来。
听我夸咖啡好,紫衣妇女就开始推销商品。我们到他们的小商铺转了转,一袋50克的猫屎咖啡要220万,100克的要400万。说心里话,如果是百分百的真货,这价格也还说得过去。我揣测让我品尝的样品一定是最好的貨色,这能让我们决定是否掏钱购买,但装在袋子里的就不确定了,当然,也可能是好东西。我后来选了两包无糖姜粉,花了30万,算是对园子招待的一点回报了。我们出来看到大卫蹲在他的车子跟前,看到我们出来马上站起来。他问我们感觉如何,邢教授连连夸好,大卫笑得很开心。天上乌云密布,大卫建议先前往路途最遥远的火山,回来有时间再看别的,我们没有意见。
很快天降瓢泼大雨,沿街水流成溪,地势矮的门户水直接流进院子里去。雨模糊了前方的路,天也暗得像入了夜。要在以往我会让车子停下来,可这公路就一条直线,没有岔路,更没有停车场。像穿越火线一样,我们在雨中穿行,也在乌黑的云层底下穿行。我自我安慰,雨越大停得越快。雨并没有停,两个小时后我们进入一个群山环抱的小镇,大卫说到了。街上全是车子,两辆大巴把路堵住了。二男一女突然站到我们车子跟前,一男的敲叩车窗,大卫把车窗摇下,男的大脑袋探进来说:“买票,一人5万,共20万。”这地方没有设大门,一看就是乱收费,看我们坐出租车就知道是外地人。我问大卫,真的需要买票吗?大卫一声不吭,不敢看对方,也不敢看我们。我对那个伸手等钱的人说:“你们有收据吗?”他说没有,然后好像有点心虚,又说,小孩不用买票,你们给15万就行。我没有再理论,把钱交了。
交完钱后,没人拦我们了,车子一拐,一派旖旎风光立现,远方是高大的巴杜尔火山,它被白色的雾气笼罩,青灰色的山体若隐若现,风吹过,能撕开一道口子,再一阵风过来,雾气又把山体盖住。刚刚经历的那一场大雨并没有离去,零星的小雨还在下。大卫说前方有很好的观景点,我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观景。车子继续往前开,路边全是餐馆,餐馆又都修有观景台,很明显,必须进餐馆吃饭才能观山。大卫把我们运到一家餐馆门前放下,说这家菜非常好。孩子们欢呼雀跃,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大家都饿了。这家餐馆吃的是自助餐,我们转了一圈,不是太满意,荤菜就三个,分别是咖喱鸡、炸鸡块、土豆鸡块,蔬菜就是炒包菜炒豆角等,颜色还弄得很奇怪。一个服务员拿着一个小本子写价钱,一人是30万,我们四个人120万。这个价钱我们一家能在我们住的五星级酒店吃一顿大餐了。我拉着孩子的手,做出马上要离开的样子。服务员马上在计算器上打了一个七折,我还是摇摇头。服务员指着二宝说:“小孩子半价。”这时候我们面前的巴杜尔火山突然雾霾尽散,整个真身现出来。我们在观景台坐下看风景,也将就在这儿吃饭了。
高大威严的巴杜尔火山山顶顶部有凹陷,估计那就是火山口。它的周围都是山,但它仍然显得很孤独,仿佛是被排挤出来的。山上植被不多,只有山脚下有青绿的颜色。东南侧的巴杜尔湖是火山湖,如蓝天一样的碧蓝,远远看着就很开阔。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总觉得巴杜尔散发着一种悲伤的气息。巴杜尔是一座活火山,最近一次爆发发生在2000年。科学解释火山爆发是地壳运动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地球内部热能在地表的一种最强烈的显示,是岩浆等喷出物在短时间内从火山口向地表的释放。而我一直认为沉默的大地是有生命的,它有快乐也有悲伤,有愤怒也有忍耐。江河湖海就如同它的血液,高山峻岭就如同它的筋骨。某个时候,它那些积压很久的情绪会从一个脆弱的点被宣泄出来,它的表现形式是火山喷发,或是大地震动,这是自我的平衡,没有谁可以帮助它,它只有自救。就如同我们在遭受巨大痛苦之时,我们会狂号大哭捶胸顿足,所有外在的表现都是内在的宣发。我们接受大地赐予我们的鸟语花香、五谷丰登,也不得不接受无法抗拒的天灾。
在巴杜尔火山的东南侧边缘上还有一座更著名的火山,它叫阿贡火山,它是巴厘岛的最高峰,被当地人称之为神山。我们来时在飞机上能看到它,那火山口又圆又大。阿贡火山近年来多次爆发,最近一次是在2019年5月24日夜间,火山灰柱高达5000米,让1000多人丧命,我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但我知道如果我亲临现场,一定会战栗。阿贡火山附近有不少庙宇都是为了祭祀它而建。其实所有的火山在印尼人民心中都有着神圣的地位,他们认为火山有神,不同的火山有不同秉性的神。为此,每一座火山都有守山人。守山人是神与人的媒介。守山人会在一个固定的周期里,三天或七天,将五色米以及活禽等投入火山口进行祭祀,他们通过祭祀和祷告来与火山神沟通。在普通人眼里守山人就如半神。
巴杜尔火山只让游客们饱了十分钟的眼福,浓重的雾气再次弥漫,把山色锁得一点不剩。我们吃完饭,又喝了两杯热茶,雾还是没有半分要散开的样子。看天色还会有雨,估计是很难再看到巴杜尔火山的全貌了,我们决定返程。上了大卫的车,我跟他抱怨饭一点儿也不好吃,他有些尴尬,我想他一定拿了回扣,刚才就见服务员将他从餐厅的下一层送出来。前边那个咖啡植物园他多少也能拿些好处。旅游业拿回扣很普遍,能理解,但前提应该是让客人满意。
回去路上依然风雨兼程,赶到乌布皇宫已经是下午四点,游览完皇宫我们回酒店遭遇了严重的堵车,正常不到两小时路程,我们花了五小时。路上一半是摩托车,一半是汽车,大家像蚂蚁一样挪动。真是堵出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后来在巴厘岛的几天我们都待在酒店不再外出。我最后付大卫80万,多加的10万算是小费。他从早上九点接到我们,忙活了一个对时,这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大卫有意外的惊喜,说了一串祝福的话。彼此都是生命中的过客,他高兴,我们也高兴。
我们的酒店占据一方海滩,在沙滩上看日出,泳池边晒太阳,一天很快过去。巴厘岛的大部分酒店还有一个特色,瑜伽。早晨或是晚间,面朝大海的地方,會有瑜伽师带领客人做瑜伽。人们柔软肉体,强壮筋骨,我喜欢那些优美有节制的动作。我对瑜伽的理解是,通过肢体伸展带来的痛感、拉扯和疲惫,让人能够真切地感受自己的肉身,通过呼吸再来感觉自我与存在。当人的注意力从纷扰的世界回归自身,一切都静下来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灵魂自由吧。
乌布是全世界著名的瑜伽圣地,很多人慕名前来修习,非常着迷。这倒是符合了乌布这个名字,在巴厘岛的方言里,乌布的意思是治疗用的药物。据说乌布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术士,他们通过一些行为,让你相信他们早就认识你,或者告诉你,你迷失了自己,他们会帮你找回自己。年轻时我可能会信这些,年纪大了咬定一点,把肚子吃饱,把日子过好,不依赖于任何人,就是完善自己了。
我相信巴厘岛的本地人是很少修习瑜伽的,术士们也不会把他们当作启发的对象。巴厘岛只是贡献出一个环境优美之地,让这里成为别人寻找灵魂的圣地。如果瑜伽的本质在于学会控制自己的心意不受外在的干扰,生活在火山周围的人们就是很好的瑜伽士。他们的内心没有恐惧,他们充满感恩,他们不怀念过去不梦想将来,他们不思考,他们就是活着……
酒店随处可见一个牌子,上面指明如果海啸发生的逃生路线。二宝看到这牌子不太开心,他们这一代很会在网络上查阅信息,他本来就不愿意到印尼来的,说印尼有可怕的海啸,还有活跃的火山。我给他做了好多说服工作,他才勉强同意和我们出行了。
印尼最近一次海啸发生在2018年12月22日,600多栋房屋、百余家酒店和餐馆遭严重破坏,420艘船只被损毁。这次海啸毫无预警,专家事后分析认为是巽他海峡喀拉喀托火山喷发引起的。这又跟火山喷发扯上了关系,而喀拉喀托火山早已名声在外。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喷发,震耳欲聋的声音远在3000多公里外的澳大利亚都听得到,火山爆发引发高达45米的大海啸,摧毁了数百个村庄和城市。而第一次让现代人关注到海啸的应该是发生于2004年12月26日的。那一次海啸与火山没有关系,是苏门答腊岛附近海域发生里氏9级地震。地震释放的能量,科学家估计相当于同时向印度洋投下1500个广岛原子弹。印尼当地就有将近24万人丧生,印度洋沿岸的国家如泰国、马来西亚、斯里兰卡等国也损失惨重,百万计的家庭家破人亡,红树林、珊瑚礁、森林、湿地、植被、沙丘等都饱受蹂躏……
所有灾难过后的数据统计都透露着冰凉和冷酷,事实摆在面前,人们无法模糊心中的感念,痛苦恐惧悲伤都清晰如刀。
早上起来天气晴朗。海边的阳光似乎能将海面当成折射镜,整个空间都被照得透亮无比,看哪眼睛都会情不自禁眯成一条线。我牵着二宝的手走在海边,海水漫过我们的脚踝。天和水一样蓝,白云在天上,也在海里。远处有人乘热气球飞在半空中,也有人乘快艇水花飞溅驰骋在海上。这两天一直有人向我们推介热气球,我问孩子们有没有兴趣,二宝直摇头,说有人坐热气球从天上掉下来了。这孩子一如既往地拒绝任何他觉得有危险的活动,比如坐缆车,走空中桥廊,坐过山车,可他的胆子明明大得很,在学校破坏纪律是第一名。我想,这是人本能对死亡的怯怕,我们大人也有,但大人经历了很多世事,会觉得活着苦乐参半,烦恼不断,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宿命感,对死亡也就不那么敏感了。跟孩子说这些,他们自然无法理解。我给他们提供的是另外的思路,我说每一个人来到世上是要完成一件任务,完成以后就能离开了,形式就是死亡。回到哪去呢?那是个比地球更高级的地方,是个无始无终快乐得有点无聊的地方,正因为无聊,我们才愿意跑出来执行任务。二宝说,要是完不成任务呢?我说,终归是能完成的,多当几回人就有经验了。二宝嘟嘟囔囔的,大概是说他宁可做一只猫,做猫就不用上学了。
五天后我们离开巴厘岛前往日惹,日惹有我向往多年的婆罗浮屠。婆罗浮屠与中国的长城、柬埔寨的吴哥窟,以及埃及的金字塔并称古代东方四大奇迹。最早对婆罗浮屠感兴趣是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一组照片,血红色的朝阳,高高的灰黑色的佛塔,破碎的浮雕墙,一座座没有佛头的坐佛,那一份备受摧残却依然伫立的崇高击中了我的心,我想我一定要到这个地方走一趟。那时我还不知道婆罗浮屠曾经被火山灰掩埋了将近千年。没有任何文字资料记载婆罗浮屠由谁所建,又为何而建,只知道这个山顶上的佛塔大约建于公元9世纪。我阅读过一些旅客写的游记,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早上三四点出发,赶在日出前到达婆罗浮屠,他们会在佛塔上与那些残缺的佛像一同迎接太阳的升起。我也计划一大早便进入婆罗浮屠,还因此订了一家距离婆罗浮屠很近的酒店。我们到达酒店是下午四点,安顿好后我跟总台的服务员打听前往婆罗浮屠的路线,服务员拿出一张二维码,让我先扫码买票,扫码进入网页,发现第二天的票已经没有了,攻略还是做得不到位,不知道要提前订票。仔细打听后才知道,现在上塔每一趟都控制人数,一个团不能超过两百人,至于跑到塔上等日出也是不可能了,最早的行程是早上七点,太阳早升起来了。没有选择,我们最早只能订到第三天下午三点钟的团。
第二天我们前往普兰巴南,经过的默拉皮火山是重点。吃完早餐,用GRAB叫了一辆车,几分钟时间司机就到了。这位司机英文一点儿不会,我拿着地图告诉他先去默拉皮火山。他点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公路两旁的村落感觉比巴厘岛那边居民富裕,住在公路边的人家喜欢在门前支个摊子,卖什么的都有。我们看到有卖榴莲的,让司机停下车,跟卖家要了一个熟得裂开口子的大榴莲。大概五斤重一个才要七万,一家人吃得痛快。本想再买一两个拿上车的,司机不停打手势解释,他是怕车子留了气味,我们表示理解,没再买了。车子开出去约一小时,绕入狭窄的村道,默拉皮火山已近在咫尺。车子进入一个村落,司机将车停在一棵大树下,他让我们下车自由观看。我很想问他这是不是守山人玛里詹所在的村庄,猜他听不明白,就没问了。
默拉皮火山曾经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守山人,名叫玛里詹。2006年默拉皮火山爆发,火山碎屑流冲击周围的村庄,老百姓都撤离了,唯有玛里詹岿然不动,他一直在祷告。岩浆热流摧毁了附近的村落,他所在的小屋却安然无恙。玛里詹因此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人们把他的肖像印在T恤衫上,他还如明星一样代言广告。2010年默拉皮火山大爆发前,政府发布警告,要求当地人全部撤离危险区域。玛里詹仍然如过去一样坚守在自己的小屋里。这次喷发持续时间长达十几天,一个月后,几百摄氏度的岩浆才慢慢冷却下来。玛里詹的房屋被火山热熔岩浆摧毁,人们找到他的尸体时,他还保持着祈祷的姿势。有人可能会调侃,他的神没有护佑他,我却认为这就是守山人的宿命,在那能将人熔成灰的岩浆到来前,他一定还在安抚愤怒的火山,他忏悔人类的过失,他赞美神的伟大和恩赐,他知道他会被埋葬,但他愿意用他的肉身去献祭。
没看出默拉皮火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锥形的山顶让它显得有些颓废和阴暗,它比不上阿贡火山壮美,也比不上巴拉尔火山威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山脚下成片碧绿的田野,山顶附近涌动的云雾为它增添了一点魅力,也仅此而已。很难相信它是全世界最活跃,也是最危险的火山之一。据说默拉皮在印尼语中是“不灭之火”的意思,它十分对得起这个名字,一般两到三年有一次小喷发,每10-15年会有一次大喷发。1992年它的喷发持续了10年,一直到2002年停止,整个熔岩丘崩溃,碎屑流流出几千米,然后持续不断地喷发。1930年的喷发造成13个村庄的毁灭,死亡上千人。11世纪初的那次喷发,因为年代久远,没有具体的数值被统计出来,但它的破坏力杀伤力是空前的。因为那次劫难,许多王室贵族包括手工艺人从日惹往东迁徙到今天的巴厘岛,巴厘岛也因此逐渐变成印度教的艺术中心,许多的原始信仰也在巴厘岛得以保留。火山喷发毁掉了许多重要的宗教建筑,包括婆罗浮屠、普兰巴南神庙,还摧毁了邻近的17个城市,所以有人得出结论,这次火山的爆发导致印度教和佛教的衰落,最后由伊斯兰教登陆占据了爪哇。
村落边上一大片快要熟透的稻米,发出香甜的气息。玉米地相对较为破碎,这一块那一块的。菜地里醒目的是黄瓜,架子下边挂了不少。辣椒在我们来的路上就看到一大片一大片,在这里也是,红辣椒青辣椒都有种,是那种细小如小指头的品种。几个妇女在采摘烟叶,她们看到我们都冲着我们笑。二宝很有礼貌地冲对方打招呼说哈啰。一个妇女冲着一个方向大声嚷了几句,没多会儿,两三个孩子抱着椰子冲出来。孩子们奔到我们面前,叽叽喳喳地说,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也猜得出是想让我们买他们的椰子。二宝看这几个孩子年纪和他差不多,马上说,我要喝椰子。我说没刀怎么开呀?二宝就问人家怎么开椰子,他说的是英文,抱椰子的孩子自然听不懂。他做了一个砍的动作,对方马上心领神会,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弯刀,一手拿椰子,一手拿刀,刀在椰子的厚皮上飞快地斩了几下,我还没看清,椰子顶上已经被开出一个口子。那孩子递给二宝,二宝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看脸上表情,不是太享受。我接过来喝一口,与我们往常喝的椰子味道不太一样,我们往常喝的椰子一般是泰国或越南的,清甜,椰肉厚厚的,可以挖出来吃。这椰子个头大,里边的肉却很薄,汁水很多,有一种咸涩的味道,也许和这里的土质有关系。我让孩子再开两个,他说一个收三萬,我给了他十万。
这一带土地富饶,让人窒息的火山灰冷却之后,大量的矿物质会进入土壤,火山周边的土地无需肥料就能种出高经济价值的水果、咖啡和烟草,水稻一年三收,甚至四收。联合国曾经发表过这样的文字:“火山周围的土壤非常富饶,因此阻止人们住在火山附近的想法往往是不切实际的。”居住在火山周围的老百姓不愿意搬迁的主要就是这个原因,这里有他们获得收成的肥沃土壤,他们还因此感谢火山神的赐予。火山喷发带来的超强杀伤力首先来自火山碎屑流,其温度达700~900摄氏度,时速大概在160~240公里,如此高温高速的气体一旦喷发出来,附近的人根本来不及跑,人会在瞬间窒息、休克乃至死亡。默拉皮火山附近的村庄,无论是房屋还是树木庄稼,隔了一段时间就会被岩浆推毁变成焦土。再过得一些日子,焦土之下会生发出绿芽,人们在焦土之上又重建自己的家园。生命的轮回和循环往复在这样的地方有最清晰的呈现。与火山共生的人们必然是乐观的,这个国度的人民喜欢唱歌,很多歌谣的旋律优美异常,流传很广,像《哎哟妈妈》《宝贝》《星星索》《船歌》《甜蜜蜜》都是我们熟悉的。哼唱这些曲子的时候会发现,嘴角是上扬的。
我小时候回老家,坐客车吐得翻江倒海,下车后还要靠两条腿走上五六个小时的山路。老家缺水,卫生条件不好,回老家根本不敢洗澡,人喝的水都困难。我问过老爸,老祖们当初安家为什么不找有水源的地方?老爸告诉我,我们原本不是广西土著,从外省迁徙来的,有水源的好地方早就有人占了,只能住到山沟里。祖辈们生活在大山脚下,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一代又一代,没见过谁家迁走。只有走出大山的孩子才在外边安了家。我想,这就叫故土难离,只要那片土地还能生产出粮食,还能让人有安睡之地,就有人坚守着。
我们随后去往普兰巴南。普兰巴南大约建造于公元850年,它建成后很快就被遗弃并开始破败。1918年它开始被重建。普兰巴南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处世界文化遗产,也是东南亚最大的印度教庙宇。我们在那儿看到了一大片废墟,那是地震的后果。大地震动,可以震落一切附在它身上的东西,也许再来一次强震,我们今天看到的都将不复存在。
去看婆罗浮屠是我们在印尼的最后一天。心中最向往之地放在最后,有压轴的庄重感。早上起来,天降大雨,过了中午雨小了些,但还在下。我们撑着伞到达景点,都担心这样的行头如何爬上高高的佛塔,又如何能好好观景。真是多虑了,景区早给每个人准备了雨衣和一双很好看的草编拖鞋,游客只允许穿着干净鞋子上佛塔,以示对佛之尊敬。整个婆罗浮屠公园很大,佛塔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景观。我们在入口处集结出发,走了一公里左右步入一条通往佛塔的石板路,走在石板路上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因为从这儿能看到高高耸立的佛塔,佛塔掩映在白色的雨雾中,如天上楼阁,人一步一步往前,就有了朝圣的感觉。热带树木绿得滋润恬然,两边都是花坛,我的心思只在佛塔,心无旁骛,一直向上。
佛塔占据了一座山的山顶,整个呈现灰黑色,本以为这是佛塔被火山灰掩埋多年浸染出来的颜色,可听导游介绍建塔的石头原本就是火山岩石。塔基呈正方形,边长一百多米,有四个入口,入口中间有一条窄路可以直通到最顶端,有石狮子守着。没有人选择这条路,游客们迂回着,一层层往上走。塔共九层,下面的六层是正方形,上面三层是圆形。顶层的中心是一座圆形佛塔,被72座钟形舍利塔团团包围。每座舍利塔是镂空的,里面端坐着佛陀的雕像。多年前,一些贪婪的人偷窃了佛头,还有人因为宗教的原因投掷了多枚炸弹要炸毁这里。残缺却依然挺立的婆罗浮屠,将自己变成一个示现天地人间的道场,天灾或是人祸,它一并接受了。也只有拥有这份经历,它才显得如此悠然淡定,我没有从那些无头的佛像看到忧伤,相反,它们以这种状态破除相,非相非非相,无明无无明。天地间,凡执着的,都败了。
天晴了,站在高高的塔上,看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天很蓝,群山重叠,白色的云雾缠绕在山间,还有阳光试图从云层里透出来。突然发现,远方那一座最突出的山竟然是默拉皮火山。从这个角度看,它美如天上仙山,和我们昨天看的判若两山。与婆罗浮屠隔着这么远,千年前它竟然能一举将之覆没,那一份山崩地裂一定如世界末日。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除了臣服人类没有别的选择。人努力通过信与膜拜企图与这种力量的沟通,这里面有自欺欺人的因素,火山在该爆发的时候还是要爆发的,它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科学家用预测手段判断火山爆发,但按照目前的科技水平,并不敢保证每一次火山爆发都能够提前预测,就像未能预测到的地震也不少见。我的一本童书写到印尼的火山,在那些即将爆发的火山附近,会有一种叫作天堂鸟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它们等待的就是火山喷发,它们将在烈焰中实现涅槃重生,当地的人们就以这种鸟儿的出现来判断火山爆发。这是虚构的故事,但我希望它是真的。
我们离开印尼不出一个星期,那边就有一座火山爆发了。我感叹好在回来了,这种庆幸显得很无聊。人的生与死都如此虚无,正因为无法把握的虚无人们才愿意相信神。其实,当我面对那一座座的火山时,我祈愿它有神,愿那神爱人。对了,巴厘岛还有一个名字叫诸神之岛(Island of Gods),当地的人们相信巴厘岛位于天堂与人间的交汇处。
責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