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2024-05-29 12:53:14吴开岭
金山 2024年5期
关键词:茅草屋砖头母亲

吴开岭

有了归路就会有房屋,有了房屋就会有乡音,有了乡音就会有乡愁。

——题记

父亲六十岁刚出头,却因病去世。那时的我在部队工作,为人之子,未能及时尽孝,至今愧疚于心。

近两年来,因母亲年事已高,我时常抽空回老家看望她。每次回家后,总是觉得暖暖的,有一种身心放松之感。或许是我这人比较怀旧,每日里除了陪母亲吃饭聊天外,就是下意识地寻找并缅怀我的旧时光。

人,都有乡愁。久在他乡生活的我,亦是如此。从青葱岁月到知命之年,季节在昼夜变换里更替,日子在年轮自转中溜走,怎么抓也抓不住。悲催的是,人世间的斑斓色彩,使我过早地鬓角飘了雪、脸上添了斑、双眼蒙了纱。无奈之下,唯有空叹岁月蹉跎,与三五故人叙旧,轻吟一句“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放眼望去,我的视野里尽是风景。也或许是我确已老眼昏花,这个生养我的乡村似乎正在蜕变,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在我的眼里潜滋暗长。至于究竟是何处变了,一时半刻间,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其实,这种无关自身痛痒的变化,多数人无暇静心思索,也不会选择将目光逗留太久,尤其是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人们。这种状态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经常在一起的人不会察觉到相互的体貌变化,也不易洞悉彼此的性情迥异。而在间隔一段光阴后,他们重逢时就有可能一眼觉察出细微的变化。

秋意已暮,万物走向凋零,人世间进入了初冬。

“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等了几天,我挑了个暖阳天,与妻女回乡探望母亲。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轮的滚动声在村东头的桥前戛然而止。村东头是东西走向和南北走向的两河交界处,两座新建的水泥桥形成了十字路口。向东步行过桥,入眼处是一条丁字路,向南是用混凝土新铺的“自淌路”。

谈起自淌路,必说自淌沟。村东头与我的祖居之地吴堡村紧密接壤,一条南北向的河沟在两村间流淌。随着岁月的不断流逝,自淌沟被重新挖掘过,如今只能找到它的部分旧貌。每次,当我凝视这条潺潺流淌的乡河,就想起驾鹤西去的奶奶,思亲之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黄口之年,我站在村东头的自淌沟前,听奶奶讲家族中口口相传的故事。犹记得,老人家告诉我:明朝时期,吴氏先祖从江南来到吴堡这个地方建立庄台并开枝散叶,八世祖吴真子是一位传奇人物。一天早上,一个老奶奶在河边淘米,看到河面上有八个装满珠宝的大缸逆水向北淌。众所周知,地势北高南低,河水由北向南淌才是常理。这位老人看见后很奇怪,她用手扳缸,手才摸到缸,这个缸就破了一块。老人便拿回了这块破缸片,到家一看,缸片是一块黄金。这八个大缸继续逆水而上,一直淌到吴真子家的码头。吴真子派人抬回了这八个大缸。所以,当地人就把这条河称为“自淌沟”,一直延续到现在。当然,这个传说是当不得真的。然而,沿岸农田灌溉、村民吃水、水上运输,这条自淌沟却是功不可没的。

现如今,我家居住的村庄,脚落竹林河,頭枕自淌沟,故名“新沟子”。忆往昔,我在家乡读书时,屋后的路是一条泥土大道。那时候,每逢雨雪天气,孩子们上学和大人出行多有不便。在我离开家乡前,屋后的泥土路变成了砖头路。在那条砖头路上,我拜别父母,奔向了大西北;在那条砖头路上,我送走了两位亲人,从此阴阳相隔;在那条砖头路上,我从部队探亲归来,家人们在屋后翘首期盼;在那条砖头路上,我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少,而陌生的面容在逐渐增多……

足踩自淌路,回眸自淌沟。父亲去世后,屋后的砖头路逐渐落伍,被乡亲们改建成了一条水泥路。十多年来,这条水泥路一直默默地横卧在村庄的屋后,留下了无数来往路人的脚印和车轮的痕迹。

人常说,要想富先修路。建设美丽乡村,路通则乡村兴。四通八达的公路网,以及纵横交错的乡村水泥路,如同一位望眼欲穿的老母在盼儿归来。在外打拼者回归,给乡村的振兴发展增添了活力,返乡创业者的新宅拔地而起。

在老家串门时,我听左邻右舍闲聊说,老屋后的这条水泥路年久失修,不利于村民出行,村里正考虑在村庄前铺一条更宽更长的水泥路。村庄确实变了,那就是乡村的一条条道路和一幢幢房屋在发生嬗变。

这里的路变了,人变了,村庄变了,一切都在变。虽然乡村的这种变化如同雨后的春笋般,让游离在城市中的我有点始料不及,但却是我这个在外漂泊者最喜闻乐见的乡村画卷。

何为人生之大事?每个人的答案不一。在我看来,无关生死,都是人生小事。在靠耕种为生的父辈们眼里,砌房盖屋就是他们的人生大事。

其实,说起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作为农家子弟的我感悟最深的还是砌房盖房。每回见到乡邻们乔迁新居,我的脑海中就闪现出童年时住过的茅草屋。

我家的茅草屋,茅草顶、土坯墙,梁柱间为榫卯结构,虽然很简陋,但却记录了我和姐姐们的成长历程,更洋溢着八口之家和谐生活的温馨气息。那时候,家底较厚的人家,虽说住的也是普通茅草屋,但家中的房屋梁柱却是祖传的老木头。反之,家底较薄的人家,家中的房屋梁柱则是用杂木凑合的。所以,在那个年代,年轻人谈婚论嫁,女方去男方家,只需抬头看一下他家的房梁屋柱,其家境如何心中就会基本有数。

在父亲的手里,我们家告别了茅草屋。那时的我还不到十岁,常听母亲念叨,家里只有二百块钱,是壮着胆子推倒了容身的茅草屋。为啥这么草率地盖房?在我成年后,我才日益理解父母,乡邻们都在砌房盖屋,若是我家仍住在茅草屋里,说明人太懒,日子过得不如人。所以,不甘人后的父母,卖猪售粮、东挪西借、脱坯烧窑,终于择日开工。

如今,在我看来,这幢四间砖瓦房的建成,是打了很大折扣的。虽说是砖头倒下平砌的实扁墙,不是砖头直立而砌的空斗墙,但因家中务农为生,父母囊中羞涩,没钱购买钢筋水泥,无奈之下只能搞一些迫不得已的变通。稍微懂事的我看到,我家用搅拌好的黄沙土代替水泥砂浆砌墙,而内墙粉刷同样是采用黄沙土与稻壳稻草类的混合物涂抹。待内墙干透后,再用石灰水将墙面刷白,外墙则用水泥砂浆勾缝装饰一下。屋顶是用东拼西凑的杂牌青瓦覆盖,新屋的栋梁及其他梁柱依然是茅草屋留下的老物件。说来好笑,爱人随我第一次回老家,家中尚有一扇木头窗户未完工。

昔日,农村房子的质量和户型大同小异。在孩子们的眼里,有意思的事莫过于抬夯和上梁。那时没有震动机,盖房子打地基靠的就是“夯”。我清晰地记得,不管谁家盖新房,都是壮劳力齐上阵,帮忙抬夯,把地砸实。在抬夯过程中需要一种团结的力量,那就是抬夯号子。号子,在抬夯中用以统一节奏,协调动作,鼓舞情绪。中间扶夯把的人负责叫号子,也是领夯人,是抬夯中最关键的人物,其他的人,主要是在领夯人的号子中配合用力。喊号的人肚里必须有墨水,喊号的内容既要鼓舞士气,还要讲究节奏感,才会形成一种合力。激昂的号子既能控制抬夯的节奏,又能赋予劳动者快乐,使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不再枯燥乏味。大伙儿公认,村庄里喊号最好的人,是我的一位宗亲。如今,这位宗亲早已作古,但他年轻时人热情,体力好,嗓子亮,读过私塾,因此是抬夯领号的不二人选。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柱不正倒下来。因此,在盖房子的过程中,上梁仪式非常重要。在喜庆的鞭炮燃放声中,正梁被搬运到新房的堂屋。当主家将一张毛笔写就的大红“福”字递给大木匠后,大木匠将其倒贴在正梁中央,寓意福到。随后,主家递给大木匠一瓶酒,大木匠边浇酒边说顺口溜,家乡称之为“说四句”。主要内容是:酒浇梁头,代代出诸侯;酒浇梁腰,银子动担挑;酒浇梁尾,福如长江水;梁头梁尾都浇到,子孙坐大轿。整个上梁程序较为繁琐,最招我喜欢的是可以抢糕馒和糖果。看闲的乡邻,特别是孩子们都分散开来,静等天上掉下糕馒来。山墙上的瓦木匠往下撒糕馒和糖果,哪边哄闹的声音响,哪边就扔得多,抢到者喜笑颜开。

新房子盖好了,大人们也就瘦了一大圈。我家盖房的日子,正逢炎炎夏日,可谓高温作业。每天一大清早,父母就要走出用木棍搭建而成的帐篷,搬砖、和泥、买菜、烧饭、搭脚手……连轴转,一刻都不得闲,任凭汗水滴落尘埃。

夜幕降临,树影婆娑。一轮银镜般的高悬圆月,把如水般的清晖深情地倾泻在我家的帐篷上。在蛙鸣虫啁声中,习习的凉风吹净了白日盖房的飞扬尘埃,吹尽了大人劳作的满身疲倦,也吹进了我期待搬入新居的睡梦里。

《苦乐年华》是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的片尾曲,是一首听来特别耐人寻味的好歌。歌中唱道:“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生活总会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我家也不可避免。

父亲去世前,他耗费心血建成的四间大瓦房就已在风雨之中屋顶漏雨,墙壁透风。犹记得:夏季暴雨,全家用盆接水;冬季狂风,大人用稻草堵墙。每逢恶劣天气,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只好望房兴叹,却无力维修。

那年,我回到地方工作后,老屋早已成了一幢风雨飘摇的危房。妻子多次邀请母亲与我們共同生活,而勤于耕作的母亲,执意不肯去城里享受。为了母亲的安全,我和姐姐们商量,先盖两间小瓦房过渡,一间是厨房,一间则当作卧室。

在姐姐们的帮助下,我请工匠盖了两间砖瓦小屋。

次年,当我在老家帮母亲筹划重建正屋时,心中始终有一个执念,那就是新砌的房屋根基一定要牢,让白发苍苍的母亲从此风雨无忧。时隔三十年后,为家人遮风挡雨的老屋结束了它的使命。当伴我成长的老屋轰然倒地时,我的心中五味杂陈,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早在我准备着手盖正屋时,母亲曾试图规劝我。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钱难挣,你不要为我花钱。两间屋够我住了。”

在冬季,两间小砖瓦屋尚可将就居住。而夏季天热蚊虫多,生活就诸多不便了,更何况母亲已是年过古稀。故而,母亲说的这番话,我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却没当一回事。因为我知道:人不忘本,树不忘根。母亲的根在这里,故土难离。我的根也在这里,也会落叶归根。

当那天母亲说完后,我笑着对她说:“不是您一个人住,我们一家人都要住。”母亲听我这样说,也就不吭声了。

春天来了,虽春暖乍寒,但万物复苏,令人神往。在这充满盎然生机的季节里,我请了公休假回到了老家。母亲请人择好了良辰吉日,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新宅开工。

“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是母亲的口头禅,劳作惯了的人闲不住。新宅开工后,母亲每天早早起床并催促我早起做事。她老人家认为,砌房盖屋是大事,担心我不懂会误事。或者,她以为盖房还像以前一样起早贪黑地拼命干。后来,我只好如实告诉她,我将盖房的活包给了工匠,我们家只需购买建房材料就可以了。自打我解释过后,母亲依然早起,却不再叫醒我了。

吊顶、铺地砖、盖琉璃瓦、独门小院,钢筋混凝土结构,墙壁内外水泥粉刷,房梁依然是我家祖传的老木头。这幢砖瓦房的落成,邻居们见了纷纷说好。

自打我家的新宅落成,转眼间已有十年光阴。每逢刮风下雨时,母亲总是在电话里主动给我报个平安。老人家感慨地说:“我们家风刮不到、雨淋不着,你放心工作就行了。这么好的房子,可惜你爸命不好,没赶得上住……”

母亲每次无意之中提起我的父亲,以及他未住上好房子的憾事,都如同重锤击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潸然泪下。

凝望故土,心中百感交集,我看到一座座村庄美丽如画,一幢幢新居星罗棋布,一条条道路四通八达,母亲的一次次念叨在我耳边久久回响。我是多么期盼,待来日返乡,盖一幢更好的房子,陪母亲晒暖阳,陪妻子看日出,陪孩子谈理想。

归去来兮,我心心念念的家乡:一条有着传奇故事的自淌沟,波纹粼粼的河水静静流淌,滋润着两岸人家的沃野良田;一座炊烟袅袅的小村庄,勤劳的人们沿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传统;一个四季分明的水乡,孕育了里下河平原的春夏秋冬、风花雪月。

有一方水土,年少时立志离去,年老了梦想回来。每次返乡,总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扯着我的心,绊着我的脚,牵着我的思绪,让我不想不愿不忍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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