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涛,连云港市作协微型小说分会理事,连云港市赣榆区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作品见于《楚风作家》《湖南作家》《精短小说》《连云港文学》等省、市纯文学期刊和报纸,入选《中国精短小说年选》等。现为《精短小说》杂志签约作家,北京中影众信影业公司特约编剧。
斗 粮
早上,侯富要用独轮车去领救济粮,刚走了两步,就发现车轴吱嘎吱嘎响得闹心,忙去灶台捧来油壶。他弯腰撅腚用筷子伸进壶嘴里蘸了好几蘸,却没蘸出油来,心里呼啦一下就火了。
侯富平日里性格很好的,见人就笑。他出门总是背个柳条筐,看见遗落的麦穗、黄豆、树枝、草叶什么的便下腰拾进筐带回家,有时实在没得捡了,土也要抓三把带回来。按道理,这样的人应该越过越有,可他却越过越穷。当他破衣烂衫地从街上走过,人们笑话他像个叫花子,他笑笑装没听见。
现在,侯富生气了,过年备下的一斤油不到半年竟光了。
“死丫头!这还是过日子的人吗?油当水吃啦!”侯富骂的是他闺女英子。自从女人死后,家务都是英子操持。
侯家祖上就节俭,苦吃苦做攒下了万贯家产,却被侯富爷爷吃喝嫖赌败光了。从他爹起就把“勤俭持家”作为家规,教育儿子积沙成塔以图东山再起,但他们都没有成功,土改时自然就定了贫农成分,可节俭的习性一直未变。
侯富骂来骂去,没人搭腔,这才想起闺女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没回来。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闺女长得漂亮,村里那些小光棍都惦记着呢。
这几年,侯家一直是吃救济的困难户,穷名在外,儿子的婚事就给耽搁了,只能指望英子给她哥哥换亲,许多媒人要替英子说亲都被他阻在门外。“什么东西!小子婚事没解决能临到丫头?”头段时间队长也差人来给他的儿子说合。队长家境自然是好的,那小伙子模样也周正,和英子正般配,但他也没同意,弄得闺女好长时间跟他闹情绪。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闺女把气撒在了油上,怪不得这些日子饭菜比往日好吃了许多,自己真是憨货,还一个劲夸闺女手艺好。
一想到这,侯富气得想抽自己两巴掌。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将油壶倒过来,控了几滴豆油在车轴上,转了几圈,果然不响了。
他到大队部时,已有好多困难户在那里等着领救济粮,他赶紧排上队。一会儿队长带着好几个人来了,侯富心里很激动,队长带这么多人手,今年上边下拨的粮食肯定少不了。
从女人得病那时起,侯富就吃上了救济粮,年年吃下来,对救济粮就有了感情,同样的饭食,侯富觉得家里的不如救济的好吃,就像接了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除了惊喜外还有占了便宜的香甜和满足。
队长开开门,人们骚动起来,都像鸭子一样向屋里探望。队长转过身,打量这些突然长长了的脖子,看见侯富,眼光就停住了。侯富一下就感受到队长目光里的锐利,忙缩回脖子,但队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队长说:“侯富,你回去吧!”
“啥?”侯富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队长说:“你家今年救济粮取消了!”
侯富蒙了,忙腆脸笑问:“队长,你说笑的吧?莫非你是为儿女亲事生气了?”接着解释,“你知道的,我有难处呀。”
“胡扯!我儿子能瞎了媳妇?你自己不够困难户的标准你不知道吗?”队长变了脸色。
侯富急了,不管不顾地和队长争辩起来:“我不够标准?有的人又喝酒又赌钱的,不也照样领救济。”他指的是队伍里那几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平日里喝小酒打小牌过得滋润,妻儿老小却饿得面黄肌瘦,专靠救济粮救命。他们不知羞耻,还得意地说“政府饿不死人”,比起这些人,他更有资格领救济粮,他甚至认为他们的毛病都是公家惯的。
队长怒了:“谁叫你不喝不赌的?别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家好,做的饭菜全村都闻着香。”
侯富愣了,原来问题出在油上。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只得梗着脖子说:“俺家没粮!俺家就是没有粮!”
队长追了一句:“真没粮?”
侯富顺口说:“真没粮!不信你去搜。”
这句话说完侯富就后悔地出了一身热汗,因为队长顺着这话真的带人去了他家。
队长指挥几个棒劳力把侯富藏在英子屋里那些大缸小缸往外抬时,侯富的一身热汗就变成了冷汗了,他慌慌地跟着求队长不要弄走他的粮食。队长说:“你自私自利,思想就像这粮食一样藏得太久,要晒一晒斗一斗。”
批斗会开在大街上,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看热闹,他们看见了各种色彩的粮食,高粱红、黄豆黄、米面白……
一时间,惊叹咂嘴的声音此起彼落。
亏他成分好,粮食没被全部没收,只把他以前领的那些救济粮折算在一起扣了下來。
一连几天,侯富卧床不起,直到媒人上了门,说要为他儿子提亲,他才爬起来。
批斗会后,人们都知道侯家是地瓜面儿包饺子,外面看着寒碜,可里面藏满了油水,都想把闺女嫁进他家。坏事变好事,侯富喜上眉梢。这几天,侯富就像佐料盒子,装的都是酸辣咸,现在,终于等来了甜。
儿子的喜事办得很排场,乡亲们都来道贺,队长也来了,嬉笑着说:“亏我吧?过后,我们两家的亲事你不阻了吧?”
侯富尴尬地咧了咧嘴。
喜事过后,村里人都学会了像侯富那样过日子,但侯富却变了,好像突然间老了,家也不当,也不关心饭食的事,那只趴在他肩上几十年的柳条筐也被他扔进了犄角旮旯。
村里人都不知道侯富变化的原因。走在路上,人们逗他说:“看!前面有个玉米棒子。”
侯富看也不看说:“我眼睛坏了,什么粮食也看不见!”
失 粮
“天哪!招贼了。”
秋英去队里领粮食,因出门时多喝了几碗稀糊糊,回来的路上肚子胀得难受,便去了远处的玉米地,谁知她蹲的时间有点长,等她勒着裤带走出时,突然发现小推车上那一布袋小麦不见了。
这一刻,秋英一着急,张大嘴巴,就把“天”字飞了出来。
自从丈夫庆德死后,日子全靠她一人苦撑着,两个孩子顿顿地瓜,吃得面黄肌瘦,终于有了细粮,谁承想又给偷了。她再也经受不了这接连而至的打击,风吹树倒样跌在尘土里,哭得昏天黑地。
那一日,秋英越哭越伤心,越想越绝望,以至于事后大病了一场,要不是秃来救了她,还不知怎样呢。
秃来是个秃子,光棍,人们当面得叫他庆来,不然他准跟你翻脸。平日里,他和村里人不怎么来往,只和近门哥哥庆德说得上话。庆德在的时候,他经常去遛门子,有时还会揣半瓶酒去。这样的时候,庆德会叫媳妇秋英炒个花生米切个萝卜干给他们下酒,有一回秋英还端出一盘饺子给他们,秃来一高兴,顺口淌出一句玩笑话:“好吃不过饺子,好睡不过嫂子。”秋英当时就摔了脸子。
那以后,秋英就不怎么理秃来了。
再后,也就是庆德去西山拉石头被砸死后,秃来哭了一场,帮着忙前忙后照料了好几天,也没捞着和秋英说上细话。从此便没有了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人。
此番,秃来因在家闷得慌,要去野地散散心,碰巧遇见了这事,忙上前安慰,嫂子嫂子地叫着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丢一袋粮食是小事,别哭坏了身子,又说粮食他有,不会让两个侄子受亏。
温言好语三冬暖,秋英渐渐止住了泪水,感激地叫了一声:“兄弟!”
可第二天,秋英还是病倒了。
秃来送去一袋白面那会儿,秋英说话有气无力的。晚上,两个小小子面条吃得欢天喜地,她却一口也没能咽下去。
秋英病得很厉害,一连三天滴水未进,人瘦了一圈。秃来慌了,忙把她送去医院,吊瓶都挂上了,可见病得不轻(这地方人,没有大病是不输液的)。
七天后,秋英病好回到家,看到孩子们正高兴地抢吃一盆烀熟的玉米花生青豆,秃来背着手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秃来偷的,心里有些不得劲,但她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这次多亏秃来,为了给她治病,秃来卖了不少粮食,孩子也多亏秃来照料,都胖了。她叹了一口气,红了眼圈软声说:“兄弟,你受累了。”
秃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温言温语,美得他离开时脚步都飘了起来。
晚上,秋英哄睡两个孩子,在油灯下用线砣捻起了线。天气转凉,她要为秃来做件棉衣,记得去年冬天,秃来那棉袄就飞花露肉。秃来的钱她现在还不起,只能在针线上表表心意。
“哐哐”,院外响起敲门声。
秃来呼呼喘着气,笨拙地挪动双腿,穿过院子里的黑暗,走到灯下,欢天喜地说:“嫂子,我带好东西来了!”
“啥好东西?”秋英看他双手空空,啥也没有。
“看不出来吧?”秃来得意地拍拍腿,发出“嘭嘭”的声响。
秋英这才看见秃来的裤子膨胀滚圆到腰间。
此时,秃来现出痛苦的神情说:“嫂子,快帮我解开,我要被刺攮死了。”
顾不上多想,秋英忙蹲下慌慌解开那对扎紧的裤脚。
金子一样的稻粒带着米的芳香流淌出来。
她惊呆了,感动和生气一起涌上心头,这些稻芒针尖一样,秃来得遭多大罪呀!为了她,他竟当了贼!
“兄弟!你呀你!”
她一边心疼责备地说着,一边急找出男人以前穿过的一条裤子推秃来进里屋换上。
当秃来从屋里出来时,秋英又说:“兄弟,以后可不能再办这样的事了,饿死不当贼呀!”
这些话,秃来一句也没听进心里,他想的是,嫂子竟让他穿了庆德哥的裤子,莫非她……再看灯光下的秋英,俊得挠人心,挠得他不知不觉靠过来,脸红地求着:“嫂子……嫂子!”
这一刻,秋英看秃来的眼神,心软了,三十多岁的男人,连個女人边都没沾过,真可怜。这么想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摩挲着衣扣……秋英一下脸红心慌起来,死命推开秃来,将推他出门外。
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稻子被偷的事,可第三天稻子又被偷了。队长加派了看秋的人手,这一刻起,秋英就决定再也不让秃来上门了。
秃来夜夜来敲门,秋英不开。秃来不甘心,把连续偷来的那些粮食装袋子顺墙头扔进来,又被秋英扔了出去。
十多天以后,秃来死了心,人变得无精打采,胡子也不刮,衣服也不洗,邋里邋遢人瘦毛秃,成天在家睡觉,队里的工也不出了。
每到夜里他就精神焕发,他能巧妙地躲过看秋的人,像个夜游神一样游荡在田野。直到冬天来到,下了一场雪后他才终止夜游,这时候的秃来已经不像个人样了。
后来一天,秋英终于忍不住心疼去了秃来家。秋英没看到秃来,见屋里又脏又乱,叹了口气,帮他收拾打扫起来,在收拾床被的时候,一条铺着的布袋让秋英吃了一惊,袋子上李庆德三个字让她想起了那袋丢失的小麦。往事一一浮现,她爱恨交加,秃鬼呀!为了我,这样的歪点都想得出来,什么时候你才能改邪归正?
后来的又一天,秃来回家就看见床上多了一件新棉袄,他抖开看看愣住了,袄里是一条带字布袋做的,他羞愧地低下头。
村里人猛然发现秃来变了,他洗刷一新,穿着那件新棉袄,遇人都笑着打招呼。
秃来终于又到队里上工了,再也没偷过。
晚年,秋英过世后,秃来的毛病又犯了。每到夏秋粮熟时,他拄着拐,踽踽独行到野外,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边揪麦穗、稻穗往怀里揣。人们不知他说些什么,只得摇摇头说:“老糊涂了!”
谎 粮
海六,排行老六。他爹老海不识字,给儿子们起名字懒省事,一窝小小子顺着叫。那时,孩子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好养活,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长大了就要成家,好在父子正当年,上工不缺勤,夜班争着干。一二三四五们,陆陆续续不管好孬都有了暖被窝的女人。等轮到海六时,爹已老,再也干不动了,哥哥们又都各顾各,海六的婚事就成了不好解决的大问题。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光棍一条,人们看他的眼光就复杂起来,有同情的也有嘲讽的。每当这时,海六就说:“不着急,俺那媳妇还没长大,让丈母娘多养些日子。”
不着急?怎能不着急!海六知道自己是秋布鸽子——嘴硬。那一晚,海六找爹琢磨了一夜,天亮后,他起身闯了东北。
海六闯东北不长时间就开始往家里汇钱,几乎每个月都有邮票往家飞,十块二十的不等,还有几回寄来的是三十块钱。村里人很快就知道海家发财了,他们出一天的工才挣毛儿八分,细算下来,好家伙,海六一个月挣的就赶上村里一个壮劳力大半年的辛苦。
过年的时候,海六回来了。村里人来看他,陡然发现屋里两口牛腿缸都盛满冒尖的细粮,原来海六汇来的钱都被老海换成了稻和麦。
那时地力薄,稻麦产量低,大部分土地都栽地瓜,队里分的那些细粮,人们不舍得吃,留下点过年,其余的都卖了换成地瓜干糊弄肚子。
人们不由惊叹,这些细粮有五六百斤,米饭馒头换着吃一年也吃不完!
年刚过,来海六家提亲的媒人挤破了门,海六一时挑花了眼,不知选哪个好,去征求爹的意见,老海轻蔑地说:“都是势利眼!”
最后老海做主,定下一百多里外的山里妹秀禾。
秀禾刚嫁过来清清瘦瘦的很腼腆,半年后就发了身。她在村里村外走动,男人们看见她桃花面容,腰身前凸后翘,眼光就挪不动窝,不由地感叹说:“海六家的伙食真好!”
这时秀禾脸就不由自主地羞成了红布。
其实事情不是人们想的那样,海六家的伙食和别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也就是秀禾刚嫁过来的那段时间,饭食里米面是有的,很少,多是掺杂着地瓜干——瓜干大米稀饭、瓜干大米干饭、面条绕瓜干、面鱼儿戏瓜干……
后来米面放得越来越少,渐渐消失无踪,那两缸细粮也被油布封了起来。海六对秀禾说:“听俺爹讲,今年是旱年,这些细粮得留着你以后怀孕了坐月子养身体。”秀禾听了很感动,男人精打细算,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山里人家穷,秀禾过惯了吃不饱饭的日子,嫁过来后能填饱肚子很满足了。
秀禾心情好吃得饱,脸色越来越好,但她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却另有原因。小夫妻新婚燕尔,海六又是个欢不够的家伙,夜夜搓摸,她感觉自己像发面馒头一样日日膨胀,衣服都变小了,害得她出门都害羞脸红,她受不了男人们的注视。但也有不同的目光,公爹老海经常会有意无意间向她平平的腹部瞟一眼。她懂公爹的意思,老头盼孙子。是呀!嫁过来这么长时间,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口上尊敬地喊爹,心里竟有些发虚。
老海看天时真准,今年还真就是个旱年,已经好几个月没下雨了。这地方是平原,地洼耐旱,山里就不行了,村里陆陆续续有了不少山里来的要饭人。
秀禾心里不安起来。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秀禾爹骑着一头毛驴走进女儿家院。这老头被苦穷折腾得脸色焦黄,努力地在女婿面前保持着老丈人的尊严,一声不响地默默吃着饭,等海六出去后,才跟女儿说起家里的情况。秀禾这才知道,山里大旱,地里的青苗都被太阳晒干巴了,村里很多人家拉起要饭棍。爹娘一家本来也要出来,却赶上嫂子“坐月子”给绊住了,眼看家里的粮缸见了底,娘着急,一不小心又摔断了腿,爹没了办法,借来队上的毛驴赶来女儿家告帮。
秀禾忙安慰:“爹!你别着急,你女婿有能耐,家里粮食吃不完,明天你想装多少就装多少。”
老头心里高兴,看着那两口牛腿缸说:“你娘你嫂子都需要滋养身体,你得给多装点细粮。”
秀禾大包大揽对爹说:“行!”
秀禾想,平日里海六对她那么好,这点事情还不是她说了算。
第二天,海六给老丈人装了两袋地瓜干搭驴背说:“家里地瓜干有的是,吃完再来!”
秀禾说:“给俺爹装点细粮。”
海六敷衍说:“一百多里呢,驴不撑,过两天,我送过去。”
两天后,秀禾见海六没动静,就催海六。海六支吾着说:“俺……俺爹不让动细粮。”
秀禾一下子掉進冰河里。
这话还真是老海说的。
那一晚,海六刚出门就看见爹在外面等着他。
老海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媳妇怀上了吗?”海六摇摇头。
老海说的第二句话是:“细粮不能动!”海六为难地点点头。
当时,海六就知道事情会往不好处发展,但爹的话有道理,他不能不听,女人只有怀了娃,才能像抱窝的鸟一样不乱飞。
秀禾想不到海六这样无情无义,啥话没说,抬腿回了娘家。
海六傻了,忙去找老海拿主意。
老海态度坚决:“粮食不能动,一动就坏事,到时候鸡飞蛋打,你一辈子光棍!”
秀禾走后的日子里,海六夜夜难眠,想起秀禾种种好处,想秀禾在娘家吃苦挨饿,又想到万一秀禾嫂子和她娘因为缺营养出现问题,可就……
那一天,海六和秀禾是在山路上相遇的。海六推着小推车向山里去,秀禾挎着包袱往山外走。秀禾看见了那两袋细粮,海六看见了包袱里的婴儿衣服,两人脸上都现出惊喜。
秀禾告诉海六,她一回娘家就吐酸害口,才知道有喜了。海六告诉了秀禾那两口牛腿缸的秘密:底下装的都是麦糠,只有上面两袋细粮。东北的钱并不好挣,那钱,是他们父子俩玩的寄来寄去的把戏。
秀禾并没有像海六担心的那样恼怒生气,反而觉得事情有趣好笑,可她笑着笑着流下眼泪,哭着抱住了不知所措的海六。
附创作谈:
“三粮”的由来
江苏 / 张洪涛
“三粮”是指我写的三篇微小说:《斗粮》《失粮》《谎粮》。
这三篇小东西把我折腾得够呛,费尽体力脑力,写写停停,修修补补,定稿的那一刻,身心一下子放松了,有了战胜苦痛的喜悦。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去生产队的闲地里“倒地瓜”的经历。
大约是四十多年前,那时的我也就十四五岁年纪。秋冬季,生产队的地瓜地收获过后,已赶不上种别的茬口作物,就闲置下来。我就扛着一柄笊钩去倒地瓜。起始,我漫地胡游,东一下西一下乱扑腾,很少收获,心里很是焦躁和失落。慢慢地,我静下心把自己定在一处地方,弯下腰一寸一寸地刨找,地瓜头地瓜腚地瓜皮什么的,我不嫌其残破微小,一一收入囊中,要能刨出手指那样大小粗细的地瓜崽儿,还欣喜得很呢。
就这么刨着,几天以后我就有了经验。如发现土里有筷子那样粗细的瓜藤,千万不可放过,我会顺着这红红的肉色往深土里掘进,往往十有九空,掘出的是一根根“老鼠尾巴”,但我绝不放弃,继续努力,结果就是,我终于顺藤摸到了大瓜,那种惊喜和激动妙不可言。
还有一次,我在地里往家回的时候,不想空走,便随意拖着笊钩耧地前行,竟然耧到了一个二三斤重的大地瓜。当时,抱起这个胖娃娃似的家伙,我嘴巴都笑歪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经历就如同我当下的创作过程,只要有心总会有意外的收获。
我写微小说有几年时间了,总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我长期生活在农村,笔下所写都是乡土人物,可乡土作品成千上万,名家名作如天上星辰,珠光闪耀,要想发出自己独特的光芒,真是太难了。但再难也要写,谁叫俺好这一口呢!
这时,我如同小时倒地瓜那样,走进了那些晒太阳的老汉中间,他们袖手蹲在墙根下,像极了种乏而被闲置下来的土地,只有闲聊忆旧的笑谈才能慰藉老旧荒芜的岁月。有一回,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起了村里一个叫“三鬼”的铁匠。三鬼黑黑瘦瘦的不出奇,打铁手艺也一般,没什么好谈的,谈他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好女人。那女人我熟悉,年轻时真是个风流标致的人物,现在七老八十了,眉眼间风情依旧不减当年。这些白胡苍苍的老家伙一提起铁匠夫人,个个都欢眉笑眼的精神头十足,感叹好花插在了牛粪上,好女配了丑男。他们愤愤不平地说,要不是三鬼当年相亲时在粮食上做了手脚,她能跟他?他们感慨万千地谈起旧事。
三鬼家当年是很穷的,本村姑娘没有一个正眼看他,他母亲急了,咬牙买了三根油条,用草绳扎提着去求媒婆,终于给他介绍了一个远村姑娘。媒婆为报油条恩情,很够意思,帮助出谋划策,指挥三鬼在相亲之前,把家里的破破烂烂都填进了缸底囤子底,又弄来很多麦糠覆盖,然后才把家里少得可怜的地瓜干、糁子、黍子摊在上面。那年月,粮食多么珍贵呀!任谁家也没有这么多粮食,相亲自然成功。
这个素材一下就被我抓住了,于是就有了《谎粮》。当我得意地把《谎粮》念给他们听后,没想到又引出了《斗粮》,这也是我们村的旧事。那人物不姓侯姓仲,因其本家哥哥是个小队长,他就想着争吃救济粮。大队长知道他不缺吃不同意,他闹。大队长生气了,带民兵去他家搜出好几牛腿缸粮食抬到大街叫众人看。结果,坏事变好事,他那光棍儿子很快就娶上了媳妇。
最后要说的是《失粮》,这篇作品是被相裕亭先生生生逼出来的。相先生和我是老乡,他是微型小说界大师级人物,对末学后进多有指导。当他读了《斗粮》《谎粮》后,很是高兴,建议我再写一篇,集成“三粮”。我知道相先生是生产“多胞胎”的高手,就想在他面前也表现一下。可要无中生有地扯出一篇像模像样的作品来,太难了。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终于写出了《失粮》。在此我要敬重地向相裕亭先生说一声:“谢谢!”
“三粮”的创作于我的意义是重大的。在农村,挨过饿的人都知道粮食就是农民的命,更是农民的天。现在年轻人都生活在幸福之中,很多有钱人对粮食的感情淡薄了。吃不是吃,是品,饭由填饱肚子的原始功能变成了刺激味蕾的美餐,主角是山珍海味,粮食成为配角,甚至连配角也算不上,只是饕餮盛宴之后的点缀。
可是,那些金子一樣的粮食在我的脑海里永远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