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旧故事的兔子补丁

王倩玉

从前有一个故事，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故事。有趣到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在每个角落、每时每刻都会讲起它。每个听到它的小孩子，都会忍不住连问100遍“然后呢”。

你知道的，每当一个故事被讲一次时，它就会变旧一点点。一代又一代的人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让这个原本闪闪发亮的故事，渐渐变成了一个很旧很旧的故事。

旧到什么程度呢？

这个故事里有一只讨人厌的灰狼，每次故事讲到一半时，它的头就会被兔子用砖块儿砸出一个包。现在，灰狼头上的包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不管被兔子怎么砸也不觉得疼了。

是的，既然它是个流传那么久的故事，里面必然也有一只兔子。

兔子本来居住在一间蘑菇小屋里，可这个故事太旧了，房顶的蘑菇成了一片片干瘪的蘑菇干。兔子只好冒着生命危险出门，四处寻找新家。

然而，森林里的每棵树同样凋零得可怜。兔子游荡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避身之处。

终于有一天，不堪重负的旧故事发出了“刺啦”一声响——它破了！

“妈妈您看，这故事上有个大洞！”小孩子往往会急切地喊。

“不要担心，缝故事的精灵会把它带走补好的。”有经验的妈妈则会这样回答。

夜里，缝故事的精灵果然来了。它挥舞着一对小小的翅膀，轻轻衔起这个早已经薄如蝉翼的旧故事，一路飞往故事裁缝铺。那里安放着一个大大的藤筐，里面有无数形形色色的故事补丁。精灵会精准地选择其中最合适的一块，妥妥帖帖地把故事缝补好。

于是，第二天早上，小孩子便会惊奇地发现，一个完整的故事又出现在自己枕头边了。

一代又一代，这个旧故事就这么传承下来。

可这次不一样了。

缝故事的精灵举起故事针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个原本装满无数故事补丁的藤筐里少了最重要的一块，是那只兔子——准确地说，是兔子补丁！

一阵冷风吹过，破烂不堪的旧故事被吹得摇摇欲坠，露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洞。缝故事的精灵闭上眼睛，听到远处睡梦中的小孩子还在喃喃自语地念着它，这该怎么办？

“要不，试试另外一块补丁？”旧故事里那只灰狼眨眨眼，建议道。

精灵在藤筐里翻来翻去，只有一块滑板车补丁和那块兔子补丁的大小差不多。可滑板车又没有手，让它去砸灰狼，岂不是太好笑了吗？

眼看着晨光熹微，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精灵只好叹口气，硬着头皮把这块滑板车补丁缝了上去。

不大不小，刚刚好。

精灵衔起这个重新变得完整的旧故事，喘着粗气往小孩子家飞去——要知道，一辆滑板车远比一只兔子要沉得多。

树桩旁，一只兔子看着这一切，快活地咧开了三瓣嘴。

是的，这就是那块出走的兔子补丁。几百年来，它无数次被缝进那个旧故事里。蘑菇小屋的哪个角落有几只虫子，哪株蘑菇上有几个圆点，圆点的直径是多少厘米，它都烂熟于心。这样的生活乏味到好像没有尽头。

“我没有一丁点儿价值。”兔子补丁这么想。

终于，当又一次寻找新家无果时，兔子补丁决定做点什么。趁精灵外出衔故事之际，它使出砸灰狼的力气向外挣扎，“嗖”的一下跳出了藤筐。

就在落到地面的一瞬间，兔子补丁原本轻薄的身体变得立体，光滑的皮肤长出了一簇簇绒毛——它竟然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白兔子！

它撒丫子飞奔在大地上，这是有青草芳香的大地，是有尘土飞扬的大地！它蹦着、跳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充满无限的能量。

呵！这就是自由！

不知道过了多久，兔子补丁终于平静下来。它悠闲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突然萌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它要有个名字。毕竟，在故事里，它一直被灰狼叫作“兔子”。

这时，一个好听的声音跳进了兔子补丁的耳朵。

“妈妈！这里躺着一只小白兔！”紧接着，它的身上拂过一双柔软的小手。

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她半跪在草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兔子补丁背部的毛发。兔子补丁忍不住眯起眼睛，实在是太舒服了！在故事里，它从来都是被灰狼追赶，哪儿有过片刻的宁静？

“小白兔一定是找不到家了，天这么冷，我们把它带回家吧。”小女孩儿摇晃起妈妈的胳膊。

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小悦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被称作小悦的女孩儿欢呼起来，她一把抱起兔子补丁，走进了一辆比最初的蘑菇小屋还要温暖的汽车里。兔子补丁顿时觉得浑身暖乎乎的。

在摇摇晃晃的行驶中，兔子补丁不知不觉睡着了。

“牛奶糖，你醒啦？”

迷迷糊糊中，兔子补丁听到有人在说话。它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下是一张柔软的小床，小悦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呢。周围没有其他人，难道“牛奶糖”是自己的新名字？

“可恶！我是一只公兔啊！”兔子补丁暗暗叫苦！

兔子补丁尴尬地挠了挠头。

小悦扑哧一声笑了：“牛奶糖，你太可爱了！我要带你好好参观咱们的家，给你唱歌、讲故事……对了，我还给你买了新鲜的胡萝卜！”说完，小悦拿来一根胡萝卜塞到兔子补丁嘴边。

这是兔子补丁第一次吃到真正的食物。故事里的节奏太快，它从来没有被安排过吃饭或者上厕所的情节。

“吞”的感受确实有些古怪，毕竟它的肠胃器官都是装饰性的。不过被一个人投喂的感觉还是有些幸福的。

大快朵颐一番后，小悦又抱着兔子补丁参观了自己的家，还给它唱了一首软绵绵的歌。正当兔子补丁沉浸在这样美妙的体验中，小悦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封面上爬满褶皱的书，翻开了第一页。

“牛奶糖，现在我要履行承诺，给你讲故事了。这是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故事，里面也有一只和你一样的小白兔。”

小悅的声音还是那么甜，可兔子补丁突然觉得不对！

那本书的封面无比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灰狼，它住在一片茂密的大森林里。有一天，饥肠辘辘的灰狼出门找东西吃，在一间蘑菇小屋旁，看到了……”

兔子补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辆滑板车？”小悦语气犹豫地念了出来。

兔子补丁赶紧探过头去，书上画的真是一辆颜色艳俗无比的滑板车！它认得这块滑板车补丁，还在藤筐里时它们两个就常常比赛跑步，兔子补丁总是输。

这下糟了，小悦一定会发现故事里的兔子失踪了。她会不会急得团团转？会不会哭哭啼啼地去找妈妈？经验丰富的妈妈们一定知道缝故事精灵的存在！

可兔子补丁万万没想到，小悦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绘声绘色地念了起来。

在这个故事里，拥有自动驾驶系统的滑板车飞快地朝灰狼滑去。灰狼被滑板车撞倒在地上，又被地上的砖头碰出了一个大包。接着，灰狼想办法要报复滑板车，把滑板车车把上的蘑菇铃铛摘了下来，塞进嘴里，没想到竟然中了毒……后面的故事精彩极了。小悦读得欲罢不能。

就连兔子补丁也不得不承认，公道地说，一只灰狼和一辆滑板车的故事，比一只灰狼和一只白兔子的故事要有趣得多。

只是这个结果，突然让它心里有点儿别扭——比吃胡萝卜还别扭。

“牛奶糖，你说好不好笑。可能是太久没看这本书了，我居然把里面的滑板车想成了一只兔子！说起来，这个故事还蛮有意思的，我以前觉得太幼稚，很久没有翻开看了。”

完蛋了！小悦越是这么说，兔子补丁心里就越难受。要知道，那辆愚蠢的滑板车甚至连装饰性的心脏都没有，它就这么轻易被取代了？

不，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兔子补丁决定，等夜晚到来，它要去故事书里找自己的老搭档灰狼问个清楚！

终于熬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兔子补丁轻手轻脚地离开柔软的小窝，悄悄爬到书架上。

很少有人知道，通往故事的秘密隧道就藏在一本本印着故事的书中，只有在深夜才能开启。同样，也只有在深夜，故事里的角色们才会脱离故事，拥有短暂的自由。

兔子补丁费了好大的劲儿掀开书页。它想：一只兔子的前脚掌着实不怎么好用。

灰狼果然摇晃着身子出现在了田野上。在故事里，尽管兔子补丁知道接下来的情节发展是自己用智慧大战灰狼，可真正遇到它时，还是会打一个寒战。

可现在，兔子补丁克服了所有恐惧，勇敢地过去和灰狼打起招呼。

“嗨，老伙计！”

“嚯！瞧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只真正的兔子！你怎么知道晚上我们会自由活动这个秘密？”灰狼惊讶得尾巴都立起来了。看起来，它并没有认出兔子补丁。

“是我啊，灰狼兄，我是兔子！”

“我知道你是兔子。可你是一只真正的兔子，我是故事里的狼，又不能吃了你。我对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灰狼兴味索然地转身离去。

“我是说，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兔子！我之前是一块兔子补丁，逃出藤筐后，来到了人间，变成了一只真兔子。我想知道的是，那辆滑板车……”

兔子补丁的语速从来没这么快过，三瓣嘴累得差点儿合不上，可还是被灰狼打断了。

“说到滑板车……你既然知道这个故事里有一辆滑板车，那就该清楚，从古到今，这个故事里从来都只有我和滑板车的大战，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兔子！”灰狼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天啊，它真的把我忘了！”兔子补丁的心沉到了谷底。

现在，兔子补丁只能寄希望于那辆可恶的滑板车了。如果滑板车能承认这件事，或许它们可以一起去找缝故事的精灵，自己就有机会换回去，重新成为一块老土的兔子补丁——虽然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无论它怎么努力，前脚掌再也没法翻动一张书页。真兔子的肢体实在是太笨拙了！它不禁想念起自己在故事里那个灵活的身体来。

当然，它并没有见到滑板车。

这天晚上，兔子补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当小悦再次轻抚兔子补丁的背部，软软地叫它“牛奶糖”，投喂胡萝卜时，兔子补丁没有感到丝毫兴奋——它满脑子都是那辆滑板车。

“该死，那家伙为什么不知羞耻，竟然让精灵把它缝到别人的故事里？它明明知道，那是我的位置！简直是鸠占鹊巢！”兔子补丁痛苦地想。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天下午，小悦的表妹，一个名叫嘟嘟的小不点儿来找她玩儿。小悦又一次翻开那本故事书，将难听至极的“滑板车大战灰狼”讲给嘟嘟听。

兔子补丁看到嘟嘟听得带劲极了，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书页上的滑板车图案。听完故事后，她甚至借走了这本书，说要在晚上睡觉前让妈妈多讲几遍。

“我要赶快学会，讲给小朋友听！”嘟嘟脸上充满期待。

看着嘟嘟一蹦一跳离开的身影，兔子补丁像陷入了一片没有尽头的漆黑森林。一切都完了，它再也找不到这本书，再也没法和滑板车协商了！

兔子补丁已经想象到，在温馨的台灯下，嘟嘟躺在妈妈的怀中，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个故事。故事里的角色们夸张而卖力地表演着。说不定，那辆滑板车还有机会去嘟嘟梦里大肆游览一番呢！

兔子补丁甚至能想象到，嘟嘟得意地在幼儿园表演讲故事。尽管她颠三倒四，说不定会讲成让灰狼用砖块砸滑板车——可滑板车还是乐呵呵地躺在地上“装死”！

不仅如此，当嘟嘟长大，长到和小悦一样大的时候，她念念不忘的童年记忆里也将永远都是那辆滑板车！随着故事越传越久，还会有更多像嘟嘟这样的小不点被那辆滑板车吸引……

可这些待遇，明明是属于它的！兔子补丁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白痴，它大概是全世界最蠢的兔子了。

兔子补丁懊恼地想：为什么要放弃自己那么珍贵的位置，去当什么真正的兔子呢？当一只长毛的白兔子真的比当一只故事里的兔子要有价值吗？明明只有在故事里，自己才能变得永恒啊！

它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按捺不住地小声呜咽起来。

“牛奶糖，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我再去给你弄点儿青菜吧。”小悦的关心真挚又温暖，可兔子補丁心如死灰。

兔子补丁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返回旧故事里。或许等自己作为一只真正的兔子寿终正寝那天，才会有一线希望？

如果是那样，兔子补丁希望自己尽快垂垂老去。

夜晚，兔子补丁翻来覆去睡不着。它想着滑板车，想念着自己那个旧故事。那里面有令人安心的好闻的味道，只有在故事那间干巴巴的蘑菇屋里，它才能睡个好觉。

突然，它听到了“刺啦”一声响。

兔子补丁没来得及思考那是什么，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它身上突然变得冷飕飕的，周身围绕的一簇簇绒毛也消失了。

紧接着，它发现自己身下不再柔软——它似乎……似乎回到了藤筐里！

身边是挤挤挨挨的其他故事补丁，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它看到那辆滑板车也在自己的旁边，正睡得香呢。

是了，谢天谢地！那个旧得不能再旧的故事，又一次破了一个大洞！

它怎么忘了，每当旧故事破掉，一切会重新开始，所有的故事补丁也将重新回到藤筐，犹如世界诞生之初。

缝故事的精灵晃了晃翅膀，挥着故事针，向它靠近……

兔子补丁幸福地仰起了头……

（本文获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