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的羊

张艺腾

刚进腊月二十，小婵家就在商量着宰羊了。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过两天就把小婵的羊宰了吧。”

妈妈最先响应：“嗯，过年了。往年咱们老是嫌羊肉贵舍不得买，今年幸亏有小婵的羊。”

哥哥说：“那找谁来宰呢？是找韩老三，还是刘勇？”

妈妈说：“找刘勇吧！韩老三要钱，刘勇只要一副下水就行。下水难收拾，正好给他，省得给钱了。”

爸爸说：“行，那就找刘勇。”

小婵没吭声，低着头喝了两口粥，放下筷子不吃了。她端着碗默默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小婵的羊正卧在羊栏里，见小婵来了仰起脸看着她，却并不站起来——小羊的腿有毛病，不喜欢站。小婵摸摸小羊的头顶，把碗里剩下的半碗粥喂给了它。小羊几口就吃干净了，还伸出舌头舔着碗。小婵又抚了抚它的耳朵，拿着空碗回屋了。

妈妈见小婵回来，数落道：“又拿饭喂羊了！你人那么瘦，不好好吃饭，老是拿自个儿的饭喂羊。”

小婵不回嘴，默默地坐到一边儿。

全家人还在商量宰羊的事儿。爸爸说羊肉要放在院子的大缸里冻上，天气凉，十天半个月都没事。下水和羊头却留不住，得当天中午就和剔下的骨头一起炖了——村里各家宰羊都这样。妈妈说，宰完羊后，要给姥姥家送点儿、给奶奶家送点儿、给小婵姨家也送点儿——这羊还是她姨给的呢。

他们就这样商量着，却没人问小婵的意见，更没人问小婵愿意不愿意。嘴里说着“小婵的羊，小婵的羊”，却看都不看小婵一眼。

过两天刘勇来了，进院时，正好碰到小婵。按说小婵该叫刘勇一声叔，可她却低着头，没理刘勇。小婵是怪刘勇的，要不是他來，小婵的羊就不会被宰。当然小婵也知道，刘勇不来，韩老三也会来。韩老三来，小婵也会怪韩老三的。

刘勇手上提了个油渍渍的提兜。小婵知道这提兜里装的是尖刀和砍刀，还有锥子，都是宰羊的家什。妈妈已经迎出屋来，吩咐小婵叫六叔——按乡亲辈分，村里好多人都叫刘勇六叔，又说快去给六叔泡茶。小婵没吭声，也不去泡茶。

妈妈嗔怪了小婵一声：“这孩子！”自己动手去泡茶了。爸爸也迎出来，对刘勇笑着，以弥补女儿的不礼貌。

小婵自小身子弱，爸妈对她颇多迁就。这要是哥哥，爸爸早骂上几句了。

刘勇是特殊人，腿特别短，看上去比别人矮半截，在村里的地位也比别人矮半截。他上半身还算是正常的，但也不强壮，手也不大，看他那样子不应该是会宰羊的。人家韩老三方嘴大脸，声粗力大，不用帮手单人杀猪宰牛不在话下，这才像个屠户的样子。

但刘勇确实会宰羊，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手法还不错，逐渐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而且，帮人宰羊也是刘勇一年到头的主要收入来源。刘勇宰羊从不收钱，只要一副下水作为酬劳。他把下水拿回家，收拾干净炖得烂熟，在自家门口摆个桌子出售，卖得很好，比韩老三给别人宰一只羊的收入还要多。

刘勇靠宰羊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养活着他的妈妈和弟弟。因为腿短，刘勇走不快，平时干的都是不太需要走路的活儿。他家也是个特殊家庭，妈妈的眼睛不好，几乎看不见东西。弟弟刘谦看上去没毛病，可身体极其羸弱，没有劳动能力。刘勇爸爸的身体是正常的，但很早就生病去世了。

平时，小婵对刘勇一家是同情的，尤其是对身体羸弱的刘谦有一种怜惜，因为小婵自己身体也不好。

小婵虽然身体不好，但她没有瘦到脱相，而且长得好看，不遭人嫌弃。她皮肤白净，眼珠乌黑清亮，只是因为脸太瘦而显得眼神有些空洞，挺大的眼球在眼眶里晃荡着，令人觉得异样。

刘勇不在意小婵有没有叫他六叔，反而讨好地说了句：“谦子说小婵学习好。”

小婵没领情，趁着爸爸妈妈给刘勇倒茶，径自走出了家门。她在家里待不下去。

小婵来到前院三婶家。三婶看出小婵脸上的异样，问：“小婵咋啦？”

小婵红了眼圈儿：“刘勇来了。”

“刘勇来了？”

“刘勇来宰羊。”

“哦，是啊，过年了嘛！”三婶明白了，“是你的羊，你舍不得宰它。可是，羊养大了就是为了宰的。谁家养的猪羊都躲不过年的，平时对它们多好，过年的时候也要宰。”

小婵不吭声。

“谁家都如此。去年过年，我家的红将军，全家都喜欢，还不是宰了吃了？鸡毛做了掸子。”三婶接着安慰道。

小婵不吭声。

“咱们养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过日子。你吃的鸡蛋，那也是家里鸡下的，你不能因为喜欢那只鸡，就不吃它的蛋吧？”三婶又换了个比喻。

小婵不吭声。

三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身子软心也软，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劝你妈把羊卖了。你也不早说，现在晚了，刘勇都来了。就是卖了，到别人手里也一样是宰呀，家养的这些动物都难过年关。它们就是这样的命，跟人没法比——这就是天底下的道理。”

道理，小婵当然懂，所以那天全家人讨论宰羊的时候她一声也不吭，刘勇来了她也不拦。可她还是难过，说不出的一种难过，不仅是自己难过，还替她的羊难过。

三婶的儿子小新跑了进来，匆匆忙忙抓了两块红薯干又准备往外跑。他看到小婵在屋，停下说：“四姐，快去看宰羊呀！你家宰羊呢，杨东、马奎都来了，好些人围着看呢。羊都捆好了，还不快去！”

小婵好像听到了一声羊叫，她的心抽动了一下。

三婶瞪了小新一眼：“宰羊有什么好看的，你别乱嚷了，你四姐正不高兴呢！”

“不高兴？”小新不解。

“那是她的羊。”三婶点了下小新的脑袋。

“她的羊？”小新没明白，困惑地看了一眼小婵。但他不愿意多想，又跑出去了。

小婵的羊与正常的羊不一样。

一年春天，小婵跟着妈妈去二姨家。二姨家养的母羊生了四只小羊，其中一只出生的时候一条后腿是瘸的，不会走路。小羊长大一些，拉到集上去卖，其他三只都卖掉了，这只瘸羊却没人要。小婵跟妈妈来时，二姨正发愁呢：扔掉舍不得，再说扔掉了它肯定活不了；留着呢不好养，家里人没时间精心照料一只特殊的羊。小羊不会走路，没办法牵出去放，而且它长得又瘦又小，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小婵一见这只小羊，就很怜惜，蹲在它身边，搂着它的脖子跟它玩儿，还把表哥给她从树上摘下的榆钱儿喂给它。

二姨看着小婵和羊，瘦瘦的人，瘦瘦的羊，心里也多了一份怜惜，就说：“要不把这只羊送给小婵吧。小婵平时没事儿干，精心些，兴许也能把它养大。”

小婵喜出望外，看着妈妈。妈妈替她答应了：“也好，给小婵做个伴儿。”小婵平时没什么玩伴，别人因为她身子弱不愿意跟她玩儿，跳皮筋儿也不带她，跳房子也不带她，跑跑闹闹都不带她。

妈妈替小婵把小羊抱回了家。因为是二姨送给小婵的，家里人就把这羊叫作“小婵的羊”，没有给它另取名字。主要是家里只有这一只羊，也不用起名跟其他羊区分。

小婵管它叫“我的羊”，她跟最疼爱她的三婶说起小羊的时候，总是很自豪：“我的羊又长大一点儿了，它能多站一会儿了。爸爸今天带回的青草，我的羊最爱吃。”

这只特殊的小羊在小婵家里得到的待遇，除了吃草，还能吃到小婵剩下的饭。说是剩下的饭，其实是小婵故意不吃，偷偷拿来给它吃的。

别人家的羊哪儿有这样的待遇？不过是一早被拉到渠坡上，就吃拴住它的绳子所能划出的那么一圈草，顶多是在晚上关进羊栏时，主人往里面额外加一些从地里拔回来的草。小婵也经常到地里给小羊拔草。小婵身子弱，每次只能背回一筐底儿，主要还是靠爸爸从地里往回带草。

小婵看到渠坡上有那么多羊，主人在的时候还会拔了插在地上的铁钎子，让羊在渠坡上撒着欢儿跑一跑。她也想让自己的羊到渠坡上吃吃草，就要求哥哥把羊抱到了渠坡上，不只是为了吃草，还为让它看看别的羊是怎样生活的。

小婵能看出来，她的羊在渠坡上是很高兴的。小羊用三条腿勉强地挪动着吃周围的草，也学着别的羊咩咩叫。可惜这样的日子不多，它刚来家时和小婵一样又瘦又小，过了些日子就长胖了，身子也长大了。羊的生长速度毕竟比人快，哥哥借口抱不动，再也不应小婵的要求抱它去渠坡了。

小羊只好终日卧在羊栏里。小婵喜欢搂着它的脖子跟它待着，小婵看得出它的眼神是忧郁的。但是妈妈说它应该知足了，要不是小婵要了它，它早就被扔掉了，活不到现在的。

夏天的时候，羊都要剪一次羊毛，剪了毛都会变得有些丑。小婵的羊因为少了一条腿，剪了羊毛显得尤其丑。小婵看着看着就哭了：“它怎么变得这么丑？”哥哥看到后笑话小婵，这件事还成了日后全家的笑谈。

只有三婶不笑小婵。

小婵也只跟三婶说起她的羊，跟别人从来不说。

在外跑了一会儿，小新又回到家，拉着小婵要一起玩儿。小婵心情不好，没搭理他。正好，马奎又来喊小新了。

男孩子们在一起，总有玩儿的。马奎来了，小新就不再黏小婵，抓了两块红薯干给马奎，拉着马奎出去玩儿了。

小婵白了小新一眼。

三婶拿出针线，在一个绣片上绣花，绣金鱼戏水。三婶的绣工一向被村里人称赞，她绣出的水草和金鱼就跟活的一样。三婶一边绣一边教小婵，说老一辈人褒贬媳妇儿都是先看她的针线活，针线活笨的媳妇儿就会被公婆看不上。虽然这是一种陋习，没什么道理，现在又是新社会不时兴这个了，可练出一手好的针线活终归不是坏事。

小婵对针线活并不上心，因为她知道自己长大了也嫁不出去。

“我学也没有用，我嫁不出去。”小婵低声说。

“谁说你嫁不出去？我找他理论去！”三婶说。

小婵没吭声，她听过街上的老太太背后议论她，说她的身子太弱，将来长大了是嫁不出去的。小婵不怪那些老太太，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她不怕别人说。

三婶放下绣片，把小婵拉进怀里。三婶一手搂着她，一手伸进她棉袄里，将掌心贴在她胸脯上。三婶感觉到小嬋的心跳是正常的，但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的程度比以前更大了，三婶不能判断这是好还是不好，只能安慰小婵：“不要听她们瞎说，我们小婵养好病，指定比她们健康。”

小婵对能不能嫁出去并不发愁，她只是感觉到这是一个人的缺点，为此而自卑。

小婵的心脏有毛病，这个事儿只有家里人和三婶知道。三婶陪着爸爸带小婵去过一次县里的医院，为什么是三婶陪着而不是妈妈呢？因为妈妈什么也不懂，几个至亲里只有三婶最有见识，能听得懂医生的话。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小婵的前胸后背听了好一会儿，说初步断定小婵的心脏是什么什么病，必须到北京的大医院去做手术，否则即使能长大，将来也容易出问题的。

三婶小心翼翼地问：“那吃药行不行？”

医生干脆地说：“没有药。”

三婶更小心地问：“那做手术得花多少钱？”

医生说了个大概的数。爸爸和三婶听后，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他们知道，就是把亲戚借个遍也借不到这个数。

三婶没有记住小婵那个病的名字。医生说的是医学术语，一连串七八个字，都是三婶不理解的字眼，不理解就不好记。不过从那以后，三婶就养成个习惯，在家里她总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把小婵拉在面前，手伸进她衣服里，掌心贴在前胸和后背处，感觉小婵的心跳。仿佛她的掌心是听诊器，能听出小婵的病是轻了还是更重了。

这时候小婵会盯着三婶的脸，从三婶的表情上判断自己的健康状况。

三婶用掌心“听”完了，往往也不说话，继续默默地干自己的活儿。有时候干着干着，她会把小婵拉过来再“听”一次。有时候“听”完了，三婶会用手掌在小婵的肋下捋一下。小婵瘦得一摸就能数出肋骨来，三婶总会叹一口气。

三婶越来越疼爱小婵，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

快到晌午的时候，小新又跑回来了。小新说：“二妈让我晌午去她家吃羊骨头，还让我喊四姐回家吃骨头。”

“我不吃。”小婵说。

“你不吃羊骨头？”小新觉得不可理解。

“不吃！”小婵坚定地说。

三婶对小新说：“你去告诉你二妈，你四姐在咱家吃了。妈给她炖鸡蛋羹吃。”

小新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跑，小婵问：“刘勇走了吗？”

小新说：“刘勇早就走了，他说下午还要去金刚家宰羊呢！我和马奎约好了下午都去金刚家，再看刘勇宰羊呢。”

小婵恨恨地说了句：“坏刘勇！”

小婵心里还在怪刘勇，要是没有他……不过小婵又叹了口气，就是没有刘勇，也还有韩老三，没有韩老三，也还会有别人。没办法的，就像三婶说的，它们都难过年关。

小新去吃骨头了，三婶张罗着给小婵炖鸡蛋羹。三叔不在家，在县城里上班，只有放年假的时候，才会回来待一阵子。

吃完了鸡蛋羹，小婵赌气还是不肯回家，就在三婶家里待着，假装上心跟三婶学绣金鱼。妈妈派小新来侦查过一回，小婵故意不理会，小新又跑走了，去金刚家看宰羊。

金刚的妹妹金红跟小婵一个班。小婵知道，金红家的羊叫黑子，因为那羊全身都是黑色的，没有一根杂毛。黑子是一只特别活泼的羊，总是由金红或是金刚拉着它到村边的渠坡上。出了羊栏让黑子感到特别欢快，在路上不是跑就是蹦。小婵曾经很羡慕它，想着自己的羊要是也像黑子那样能跑能跳该多好啊。

小婵还记得有一次她求哥哥抱着羊到渠坡上，选的地方正好离黑子不远，两只羊还互相咩咩叫，好像在说话——如今，两只羊的命运变得一样了。

小婵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婵走到羊栏，羊栏空了。要是往常，她的羊会晃着头看她，她也会抚摸小羊的头。

小婵站了一会儿才离开。走进外屋，昏黄灯光下的案子上，静静地摆着羊的头，是炖熟的羊头，还有一盆炖熟的羊心肝，羊头顶在心肝上面。这是中午和羊骨头一块儿炖熟的，羊骨头已经吃掉了。羊的心肝和头要留到过年的时候待客，骨头却可以当天就吃掉，村里宰羊的人家大都如此。

炖熟的羊头上没有毛，眼睛却是睁着的。小婵上前摸了它一下，但是与她平時抚摸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平时抚摸小羊的头顶时，有光滑的毛发，小羊还会闭上眼睛享受一下。

小婵使劲地摇了下头，好像要打断这两个羊头之间的关联。

进到里屋，爸爸妈妈都在。妈妈一见小婵就埋怨：“这孩子，一天不着家！磨缠你三婶，真不懂事。”

小婵不吭声，默默地坐在炕沿边。家里人都知道小婵晌午为什么不回来吃骨头，所以也不再提。

妈妈拿出一对中午吃剩下的羊拐骨，问小婵：“这羊拐你要不要？你不要的话，我就给别人了。”

小婵知道这是她的羊后腿上的拐，于是默默地从妈妈手里拿过来，在手上抚摸着。羊拐是女孩子们最喜爱的，主要用来玩儿抓拐游戏，玩儿久了的羊拐会像玉一样晶莹，成为女孩子的宝贝。但小婵不会把这对羊拐当玩物，她会收藏起来当作纪念。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她的羊就只留在她的记忆里了。

夜里，小婵梦见了她的羊。它来跟她告别，它自由了，它的脖子上没有了绳子，它的那条后腿也好了，能走能跑，跟正常的羊一样。

它走向了旷野，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