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
在我不满六岁那年,母亲因为工作的缘故去了彭州。那时她刚30出头,离了婚,无奈之下只好将我留给外公外婆暂为照顾。
外婆家在一个叫作滨城的东部小镇上,镇子被海水包围,一眼望去满是如丝般的涟漪。这里四季吹着永不停息的海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盐和青草的味道。
外公说,滨城最好的东西是珍珠。那些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圆形石头,是所有人心中的宝贝。许多年前,那片綿长无垠的白色沙滩上,曾经多次兴起狂热的淘珠事业,不过渐渐又都沉寂了下去。
外婆是一位妇产科大夫,家在与镇医院一墙之隔的日式小楼里。我们屋前的园子里种着外公最爱的鸡冠花和海棠树,每天午后,我就在晃晃悠悠的花丛树影里玩儿弹珠。
某天傍晚,外婆从医院带回一盒荷兰进口的巧克力饼干。我小心翼翼地抱起饼干盒仔细端详,铝制圆形的盖子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外公告诉我,那是大片的郁金香花田,花田里还有荷兰专有的大风车,能用来发电。我不由得吞了下口水,把鼻子贴近了使劲儿去嗅——明明是巧克力饼干,竟散发出一种花草的清香,我猜这一定是郁金香的味道。
“分给你的朋友们一起吃吧。”外公说。
外公并不知道,我至今都没有在镇子上交到一个朋友。镇子上的小孩儿们像是约好了一样,每当我听到窗外欢乐的嬉闹声,飞快地跑出来,试图加入他们的队伍时,他们总会默契地快步移开。从他们充满警惕的目光里,我渐渐明白自己不大招人喜欢,我身上一尘不染的衣服、脚上崭新的头层牛皮凉鞋,甚至还有我住的刷着白漆的公寓楼,可能都是他们排斥我的理由。
但这次我想,有了这盒珍贵的饼干,也许能换取和他们一同游戏的权利。
镇上的男孩子们总来医院周围玩耍。我有时觉得,他们是故意在我的房间外夸张地大笑,以此来吸引我的注意,好让我嫉妒他们。我呢,就躲在屋里装腔作势地背古诗,用我的“不在意”来回击他们。他们都是海边渔户家的孩子,家境大多清贫,从早到晚野在外面,也没有人会管。他们喜欢从医院的废料桶里捡针筒、输液管玩儿,而外婆总是厉声嘱咐我,要远离那些沾满病菌的东西。
午饭过后,当我拿着我的饼干盒子,忐忑地靠近他们时,他们正蹲在家属楼栅栏外的槐树下,玩儿着“医生”和“病人”的游戏。
“我有巧克力饼干,你们想吃吗?”我战战兢兢地问他们。
“饼干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家也有。”其中一个男孩儿说。
“我这盒是从荷兰进口的。荷兰在大海那边呢!”
像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他们几个人的脑袋迅速凑到一起,背着我嘀嘀咕咕地商议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中有个带头的男孩儿走了过来,傲慢地说:“我们不吃你的饼干。你把它放到树下,然后跟我们一起玩儿捉迷藏吧。你是新来的,第一把你负责找人。”
“你要是不愿意,就回家背唐诗去吧!‘一气儿二三里,盐巴堆我家,哈哈!”另一个男孩儿附和道。
“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笨蛋。”我心里忍不住想。
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放下了饼干盒,说:“来吧,不就是找人嘛!”
那天下午,我找遍了医院四周,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却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当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那棵槐树下时,夕阳已经将草丛拨弄得摇摇晃晃,楼房啊、操场啊、下班归家的人们啊,都颤颤巍巍地立在地面上,却独不见那盒印着郁金香和风车的饼干。我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一开始就拿走了我的饼干,此时恐怕早就跑回他们海边的家去了。
我大哭着回到家里,年幼的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了被恶意欺骗和抛弃的滋味。我既愤怒又委屈,紧闭房门拒绝吃饭,但面对外公外婆的询问又守口如瓶。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我终于彻底放弃了与那群孩子交朋友的努力。
我本来以为,今后在滨城,我只能永远一个人玩儿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石头。
那天,石头原本也在槐树下玩儿。我回到树下时,只有他还没走,正蹲在不远处,痴痴地望着我笑。不用说,那些男孩儿肯定没带着他“捉迷藏”,更没有把骗来的饼干分给他。
石头已经8岁多了,他的脑袋又圆又大,身体却很瘦小,他两只眼睛距离很宽,说话和行动反应都很慢。听外婆说,这是大脑发育不良的表现。我曾经目睹过很多次石头系鞋带的模样:他坐在地上,挥舞着笨拙的双手和鞋带较劲,可直到两只裤腿上沾满了泥土,依旧无法将它们重新系回去。
石头的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人们都说,石头的爸爸五年前出海打鱼,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底,我和石头同病相怜。不被周围的孩子接纳,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冥冥中有种力量,让我们迅速靠近,很快成了好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儿。
石头生来天真又直爽,从不说假话,对我总是知无不言。也许因为我的名字叫“小海”吧,我对于大海有一种近乎痴迷的情感,我总求石头带着我去离海最近的滩涂上玩耍,海滩也因此成了我们的“大本营”。
尽管大人们再三叮嘱,大海是危险的,尤其喜欢吞掉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儿。可沙滩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乐趣,似乎总是在无声地呼唤着孩子们的光临。你总能看到三三两两赤着脚、光着背的小毛头们从家里溜出来,在海边肆意地奔跑嬉戏,其中少不了我和石头。
沙石上有几艘被人遗弃的废旧渔船。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石头就躺在废船里,看海鸥在亮堂堂的半空低旋,听海风在透风的船身里呼啸,真是舒服极了。石头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嘴巴里常叼着根草,津津有味地嚼着。
远处的海上,不时传来水手们的歌声。那是一首在滨城流传了很多年的古老歌谣,每一个出生在海边的人,都会大声地唱出那几句词:“太阳吞食了天空,贝壳吞食了虾米;人们吞食了鱼骨,海洋吞食了大地。啊唷啊,海洋吞食了大地。”
这种时候,我总会逗石头玩儿,说如果谁睁开眼睛,天上的海鸥就会飞下来啄走谁的眼珠子。石头果然害怕地紧闭双眼,直到太阳落到了海水中央,将海面和沙滩都照耀成橘红色的时候,他还老实地闭着眼——我凑近一看,发现他早已睡着了。我拍着他滚圆的腮帮说:“石头醒醒,回家吃饭了!”
“海鸥呢?”他问。
“都飞回海里喂孩子去了。”
他立马相信了我的话,睁开眼睛咧着嘴冲我傻乐。现在想来,这真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开心的片段。
很长一段时间里,石头就像是我的亲兄弟一样。我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想着分他一份。而他脏兮兮的口袋里,也总会备着很多好看的贝壳或者不缺角的海星,随时准备送给我。
“小海,我给你看一樣宝贝!”
“你又捡到什么了?”
“不是捡的。是我爸给我的生日礼物!”
“骗人,你爸不是早就被大鱼捉走了吗?”
“真的,我妈转交给我的。你看!”
石头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鸟蛋大小的珠子。它通体深绿色,看上去晶莹、剔透,在石头不大的手掌上,散发出一丝丝微弱的光芒。
“不就是一颗珠子嘛。”我虽然好奇,却不愿意太直接地表现出来。
“小海,我妈说这是我爸给我的八岁生日礼物。这是珍珠,也是夜明珠。有了它,我在夜里也看得见路了。”石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听我妈说过,大海里面也是黑的,没有光。夜明珠能照亮大海,我就能去海里找爸爸了。”
“你说啥呢?海里哪能让你走呀,海里只能游。再说了,哪有珍珠是绿色的呀!又不是手电筒,怎么可能在夜里发光呢?你妈保准是骗你的。”
“不可能,我妈不可能骗我的!”
“那你等到夜里再把它拿出来,试试看它发不发光!”
“试就试!我妈说有,就一定有!”
说到最后,我们两个都有点生气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反驳石头的话。石头一个劲儿地挠着头皮,垂头丧气地坐在废船边上。他两眼的间距比常人更宽,皱起的眉头爬上他的额头,形成了两道深深的沟壑。
说心里话,我承认那颗珠子真的很好看。它绿得那样浓,仿佛有生命似的,像一只缩在壳中的小蜗牛,安静地待在石头的手心里。
世界上真的有绿色的珍珠吗?
海珠几乎都是白色的,偶尔有粉色的或黑色的,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绿色的珍珠。我一厢情愿地认定,石头的妈妈大概是不愿石头难过,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颗珠子,假装石头爸爸的礼物来哄他。
想起石头从小没了爸爸,又想起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妈妈了,心里立刻涌起一阵歉意。既然石头很开心,我何必告诉他真相呢?
“石头,也许是我错了。既然是你爸送给你的珠子,那一定是真的。它肯定能发光!”我一边说着,一边认真地伸出手,用拇指按住石头的额头,试图将他眉间的褶子一个个揉开。
听了我的话,石头立马恢复了活力。
那天,我们一直玩儿到傍晚,昏沉的天色下,绿珍珠并没有发光的迹象。我怕石头失望,于是告诉他,只有当他一个人藏在被窝里的时候,那宝贝才有发光的功效。石头信以为真,总算听我的话,老实地回家了。
我本以为,等石头回了家,自己夜里在被窝试过之后,就不会再执着于这个想法了。谁知到了第二天,石头竟然跟我说,那颗珠子真的可以在夜里照亮他的被窝。从那以后,石头日日将绿珍珠带在身上,时不时掏出来摸一摸、亲一亲。
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不相信石头的话,但受到他情绪的感染,对那颗珠子的喜欢与日俱增,每晚蜷缩在外公的身边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在我的梦里,绿珍珠真的如石头所描述的一般,在黑夜里散发着神秘的光芒,仿佛一颗经久不化的糖,吸引着我,蛊惑着我。我伸出右手,想要抓住它,把它从石头那里抢过来,变成它的新主人,但能抓住的只有虚无。早晨醒来时,我总为自己梦里的想法感到羞愧。
变故发生那天,已经是八月末了,但滨城的夏天好像才刚刚到来。正午过后,头顶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猛烈,仿佛发誓要将大海也蒸发成一层层盐粒。
这时节,只有燕窝岭下的海滩还不时有凉风吹过。这块难得的“避暑胜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
我和石头相约溜出家门,从港口出发,沿着燕窝岭边的阴凉漫无目的地走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清净无人的角落,正想躺下打个盹,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太阳吞食了天空,贝壳吞食了虾米;人们吞食了鱼骨,海洋吞食了大地。啊唷啊,海洋吞食了大地 。”
那几句词不断重复,歌声越来越近。等唱歌的人拄着拐杖走到近前,我才发现来者是镇子上的老渔夫。他60多岁了,无儿无女,就住在海边的一条渔船上。真没想到,我和石头竟然走了这么远,到了他的地界上。
石头正蹲在一旁,拿着一截树枝往沙滩上画画,他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老渔夫的靠近。
“谁家孩子啊?怎么上这儿来了?”老渔夫问。
“赵医生的孙子!”我回答说。
老渔夫想伸手摸我的头,我下意识地往左边一闪,躲开了。
“哦哦……”老渔夫看着我戒备的眼神,只好放下手,转头又去跟石头说话。
“哟,这不是李勇家的那个儿子吗?”他说着弯下腰,“你搁这儿画什么呢?”
“不用您管。”我说着,努力把石头护在身后。
“哎哟哟,这不是一条大船嘛。看这帆、看这船身,就是我当年出海时的船啊!”
“您的船不是在那边呢,那么破了。”我戳穿了老渔夫。
“这是我爸的船!”石头也抬起头,反驳道。
“可怜的娃哦……”老渔夫不为所动,继续感慨着。
“老渔夫,您天天在岸上溜达啥,怎么不跟着渔船去打鱼?”我怕老渔夫再提起石头的爸爸,赶紧打岔道。
“我老了,手脚不灵活,他们不要我上船啦。我打不了鱼,只能上滩,等着在滩上挖海龟蛋了。” 老渔夫说着坐到了地上。
“海龟蛋?沙子里怎么会有海龟蛋,那不是应该在海底吗?”我好奇地问。
“哈哈,小孩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海龟就是从沙子里生出来的。它们小的时候在沙子里睡觉,等到夜间,它们就钻出来,趁着海鸟看不见,飞快地跑进海里去!”
“海龟在海里也能走路?”我有点不相信。
“当然了。它们走累了,还能缩进壳里歇会儿呢。”
“那是不是吃了海龟蛋,就能和海龟一样了?”石头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问。
“哈哈,你这小子!海龟能把自己埋进沙子里睡觉,你能吗?你要是也能在沙子里过夜,天黑以后就能变成海龟,从沙子里爬出来,去海里挖珍珠了,哈哈!”
老渔夫笑着撇下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镇子里走去。
石头身后的海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只海鸥,它盘旋了几圈,落在了礁石背后的沙滩上。海鸥为什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为什么在眼前的时候那么大,在天上的时候那么小?我突然很想过去看看,于是站起身想要走过去,没想到这点动静却惊动了海鸥,只听见扑棱棱几声——那海鸥直奔海平线飞走了,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消失不见了。
我望着海鸥远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石头也愣愣地没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他的眉头又锁上了。
“想啥呢?”我问他。
“小海,我想变成海龟。”
“为啥呀?”
“我得去海里找我爸呀!绿珍珠能照亮海底的路,海龟能在海里走路,我就能去海里找爸爸。”
“你又不能在沙子里睡觉。不能在沙子里睡觉,就变不成海龟。”
“我能!你把我埋进去就行!”
“你说什么胡话!”
“我不骗人,我真的可以!”
……
我们争论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海,求你了,帮帮我吧!”石头最后说,“只要把我埋在沙子里一会儿,等到了晚上,我就能变成海龟,去海里把我爸找回来了。”
我看着石头充满希望的眼神,心突然软了。故事里都说,大海拥有世界上最神奇的力量,老渔夫见多识广,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心里又有些不确定了,也许让石头试试也没错。
我俩开始挖沙子时,太阳还挂在天上,等挖出的小沙坑能容得下石头全身时,太阳已经落到了海平线边上。
“小海,你埋吧。”石头一边说着,一边钻进沙坑躺好,“等我见到我爸,一定把他带回来见你。”
“石头,要是海里真那么好,你不会不回来了吧?”我犹豫着问。
“我肯定回来!我带宝贝回来给你!”石头承诺道。
“石头,我会每天都来这里看你的!我等着你回来!”
“行!说好了!”
石头的两只手服服帖帖地擺在身体两侧,我这时才发现,他今天穿的白色背心还是崭新的,胸口处印着一只蓝色的帆船。
我将沙子推进坑,渐渐地盖住了石头的脚和腿。
“小海,这沙子还热乎呢!嘿嘿。”
“我准备睡觉啦,小海!”
当我铲起最后一把沙子盖在石头身上时,他已经睡着了。石头浑身上下都被埋进了沙滩,沙面上只露出他那张苍白的小脸,嘴角还挂着甜甜的微笑。
我疲惫地瘫坐到地上,后背被汗水浸湿。我望向天边,太阳已经快要消失,海平线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火红的边缘,海风一吹,沙滩上凉爽多了。
往常这个时间,我和石头应该已经回到家里了吧?
也许是因为天刚黑不久,石头还没能变成海龟。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外公外婆会担心的。我这样想着,不放心地看了眼熟睡的石头,他看上去很幸福,让人不忍心打断他的美梦。我只在石头身上盖了薄薄一层沙子,就算石头没能如愿变成海龟,他醒来后,也能自己拨开浮沙,从沙坑里出来。确定了这一点,我安下心来,准备自己先回家报平安。
就在我准备弯腰穿上鞋子时,突然发现,离我不到一米远的草丛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道微光。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草丛下面摸到了它——那颗半掩在流沙中、圆润而又美丽异常的绿色珍珠。
这几乎像是梦境的重现,我竟然得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宝物。我紧紧地握着它,将它表面的尘土擦去,反复地摩挲、亲吻,激动得差点留下眼泪。绿色珍珠,我的绿色珍珠!它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
石头。
对了,石头。这不会是石头不小心掉下来的吧?
只差一点点,我就忘记了石头,准备将绿色珍珠占为己有了。可我实在不可能忘记石头,我才刚刚和他约定好,以后要每天都来看他!
我的内心开始挣扎起来……
“小海!小海——”
是外公的声音。外公来喊我回家吃饭了。
没时间细想了,我慌乱地将绿色珍珠揣进裤子口袋里,又隔着裤子握了握,然后向着外公的方向跑去。沙滩在我的影子后面,渐渐地变远了。
吃晚饭时,我坐立不安,草草地扒拉两口,就离开了饭桌。兜里的绿色珍珠时刻牵动着我的心,我变得越来越焦躁。我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比偷拿了石头的东西还要严重的错误……是什么呢?我越是努力想,就越是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这时,我忽然回想起来。石头说过的,绿色珍珠是他爸爸送给他的,它可以在夜里发光!有了光,石头才能在海里看见路呀!否则就算变成了海龟,石头也会在大海里迷路!
哎呀,这可怎么了得!
我无比懊悔地拍打起自己的右手,然后飞快地下楼,从厨房后门跑出了家。
得快点把绿色珍珠还给石头。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一路上不敢停。我绕过了港口,穿过了市场,提着凉鞋奔跑在沙滩上。
大海已经涨潮了。
偏偏在这时,绵长的海岸线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海水不断上涨,将我和石头下午画过的图案、用树枝做的标记都冲刷干净了。我心急如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埋藏石头的准确位置。
夜幕之下,海平面上隐约升起一个影子,水汽氤氲之中,我看不清那影子的模样,好像是艘桅杆挂满帆的渔船。
那是石头爸爸的船吗?难道石头已经找到爸爸了?
我跳了起来,踮起脚把手搭在眼睛上,想要看清那艘船上挂着什么颜色的旗子,看清船头有没有站着渔船的主人。石头说过,他爸爸把家里的白窗帘当作旗子,挂在渔船的桅杆上,在湛蓝的海面上,白色的旗子应该十分容易辨认才对。
那影子近了,更近了,恍惚中似乎真有白色夹杂在其间。我睁大眼睛,向大海跑去,却被迎面而来的海浪阻挡了视线,带着盐粒的水滴在我眼前绽放,我的双眼变得模糊不清。
黑暗中,又一个浪头跃起,让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我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忙不迭地向后退去。这时,有一道影子迅速掠过我的头顶,我眯着眼仰起头,才发现那是一只巨大的海鸥,挥着白色的双翅,径直冲向大海深处。慢慢地,它越变越小,最后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隐约的影子。
我害怕地抽泣着,感到一阵晕眩。海水粗暴地推搡着我,我想要走回岸边,脚步却不受控制地踉跄起来。恐惧和慌乱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用尽全力向岸上冲去。
当我终于踩到海岸交接处的白色泡沫时,脚下突然一阵刺痛。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贝壳锐利的边缘。此刻,那贝壳正侧着身,冷笑着向我耀武扬威呢。我单脚跳回干燥的沙滩上坐下,扳过脚来看,发现脚底有一道弧状的血迹。火辣辣的痛楚从伤口逐渐蔓延至全身,最后融入了我快要流出的眼泪里。
我没有被大海卷走,可也没能找到石头。
月亮升起来了,整个海滩被再次照亮。银白色的月光柔和地洒在沙子上,让它们重新变得洁白又温顺。神奇的一幕突然出现了,迎着海風和浪花,我看见无数的小海龟从沙土里钻了出来,它们迅速又有些笨拙地爬行着,目标明确,向着那片银光闪闪的海洋。
它们的背部全都是绿色的花纹,难道这就是母亲从前给我讲过的绿毛海龟?母亲小时候也在这里长大、玩耍过吗?
头顶上空,海鸥们又飞回来了。我脱掉汗衫,抓住衣领向海鸥挥舞,驱赶着这些可恶的掠食者。
石头已经成功了吗?他会不会也在这些海龟们中间?
他一定在!
“石头!石头——”我大声呼喊着,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独自一人呆立在海边,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想起石头还没带上绿色珍珠,连忙从兜里掏出那颗珠子。这时,它在寂静的夜幕中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就像灯塔上指明方向的那束光,穿透了海风,也穿透了云层。我将它在脸上蹭了又蹭、亲了又亲,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握着它向海水里跑去,用尽了我最大的力气,将它扔进了大海里。
“石头,带上这颗夜明珠,去找你的爸爸吧!”我大声喊道。我想:那些海龟一定能听见我的声音。
“太阳吞食了天空,贝壳吞食了虾米;人们吞食了鱼骨,海洋吞食了大地。啊唷啊,海洋吞食了大地。”
第一次,我唱起了这首每一个滨城渔民赶海归来时都会唱的歌。我并不明白歌词的含义,但我把每个字都喊得清清楚楚,希望声音能传到大海深处去。我一遍遍唱着,直到沙哑的嗓子再也唱不出声音为止。
当我浑身湿漉漉地走到镇医院的路边时,外公和外婆正提着手电筒四处找我,他们都急坏了。一看见我,外婆就飞快地冲到我面前,把我紧紧抱在怀中。我心里一松,奔波整晚的疲惫,这时涌了上来。
“石头……石头……”我喃喃地喊着石头的名字,栽倒在外婆怀中,沉沉睡去。
那晚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整个人时睡时醒,头脑一片混沌。外公外婆带着我看了好多医生,最后还是去了省城的医院,住了好多天院才治好。
清醒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石头。
我向周围的人打听石头的下落,大家都说石头搬走了。石头的爸爸奇迹般地回了家,带回了很多从海里赚来的钱,把石头和妈妈一起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始终将信将疑。那晚,我分明看见了绿毛海龟走向大海的背影,石头不是去海里了吗?难道石头真的在海里找到了爸爸,后来又带着爸爸一起回了家?
不,不对。那晚我看到的一切本就如梦似幻,大病一场后,我的记忆变得更模糊了。我带着绿色珍珠离开后,石头也许早就醒了,自己回了家。我第二次出门时,既没有找到石头,也没有看见什么绿毛海龟,只是不小心被海浪打湿了全身,这才生了病。至于石头爸爸,也许正如大人们说的那般,他自己奇迹般地回家了,还没等我出院,他们全家就一起搬走了。
我心中后悔极了,那天我不该答应石头鲁莽的请求,不该离开熟睡的石头,更不该捡走石头的绿色珍珠。如果我一直守着石头,也许就能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究竟哪种猜测是真的呢?我彻底迷茫了。唯一确定的是,那之后,我又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后来的日子变得异常单调,没有伙伴的生活索然无味。每当路过石头的家,那上了锁的灰色铁门和门口散落的我俩用油漆涂画的彩色砖头,总让我无数次回想起那晚的海边。
我多想再捏一捏石头的脸蛋、握一握他热乎乎的手掌心啊!
我开始远离海边,甚至远离和大海有关的所有话题。那曾是我放飞心灵的后花园,充满了我和石头的欢声笑语,但它如今沉默无言,日日严厉地审视着我、提醒着我。悔恨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生根发芽,便像潮水一样时时地冲刷着我成长的脚步,同我形影不离。
一年后,母亲回来了。跟母亲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要接我去彭州上小学。家里人看上去都很高兴,除了我。我坐在窗边沉默不语,园子里,外公的鸡冠花已经开败了,残花落了一地。
外公上楼来,搂着我说:“它们是一年生的,现在死了,我们收了花籽,可以等明年再种。”
出发的前一天上午,外婆拿给我一个包裹。她说那是石头的妈妈寄来的,里面都是以前石头留着打算送给我的东西。
我抱着包裹进了卧室,将门锁上后,坐在地上慢慢地打开了它。
包裹里大多是些卡片和钥匙扣,还有不少贝壳和猫眼石,格外显眼的是一只盒子。我怎么会忘记这只盒子呢?那正是去年我第一次见到石头时,被其他孩子骗走的那只盛着荷兰巧克力饼干的铝制圆盒,盖子上印着一架花花绿绿的大风车。石头是怎么把它找回来的?
我抠着盒子的边缘,将盖子拿了下来,只见亮堂堂的饼干盒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颗墨绿色的珠子卧在中间,正发出一丝淡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