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马识途,子弹不再飞

2024-05-29 02:11许晓迪
北方人 2024年5期
关键词:马识途

许晓迪

2024年3月28日,革命家、作家马识途去世。就在两个多月前,他刚过完自己的110岁生日。

2010年,电影《让子弹飞》上映,其改编自《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首映式上,姜文笑言:“马老是我的保护神。古人有言:‘信马由缰(姜)嘛。”

这一年,马识途95岁,坐着姜文的“子弹”再度飞入大众视野,塵封多年的《夜谭十记》也被发掘出来,成千累万册地赶印。一些年轻人找他签名,亲热地自称“粉丝”。

3年前,《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出版。少年时代,意欲在文字学中深耕的他,因革命需要离开昆明,所有笔记文稿付之一炬。此后,他冒险犯难,九死一生,战斗到1949年,又担负繁重的行政工作,如此70余年,与甲骨文绝缘。这是一份弃学70余年的学生迟交的作业。如果回到1941年的昆明,让那个26岁的青年再做选择,他会何去何从?是走向象牙塔,还是置身十字街头?彼时107岁的马识途说,不会做第二个选择:“我入党就宣誓终身做一个‘职业革命家。”

笳吹弦诵在山城

80年前的秋天,马识途来到春城昆明,考入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后转入中文系。

这一年,他26岁,作为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和少男少女们一起参加食堂的“抢饭战斗”,泡在茶馆里读闲杂书、论天下事。教室是土坯房,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叮叮咚咚地淹没了讲课的声音。先生们穿着寒碜、面有菜色,却是八仙过海、百家争鸣。马识途见过南北两个大教室的对垒,南边的教授听到北边的教授批评自己,跑过去当面对峙,两人吵得面红耳赤,然后握手言和,一同有说有笑地回家去。

“教授天团”众星璀璨,有的课程火爆,窗口挤满旁听的人;有的则出名的冷门,如唐兰先生的“说文解字”课,专修的只有五六人,马识途是其中之一。在新书中,他凭记忆复现了当年的课堂。

第一堂课,唐兰先在黑板上写了一副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又画上两个奇特的字符。这副对联讥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唐先生指着黑板上“东”“西”两个古文字:“骂得就是他们——不是东西。”

最后一堂课上,唐兰的“送行谈话”更是真切动人:“古文字学知识浩如烟海,涉足其间的人不多。有的人在海边才湿了鞋,眼看波涛汹涌,就知难而退了;有的人下海游了去,有半途而废的,还有被水给淹没的。只有很少的人有坚强的意志,会锲而不舍、乘风破浪,向渺茫的彼岸奋勇前进,虽不免载沉载浮,吃不少苦水,终会到达彼岸……相信学术的道路虽然崎岖,但总有中国人不断探索,哪怕不过识破一字,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山河沦陷、硝烟炮火中,唐兰、罗常培、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等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大家,笳吹弦诵在山城,致力于中国文明密码的破译与传承。而对马识途来说,闯入文字学的大门,却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计划。

“当年,国民党特务四处追捕我,南方局领导令我走避昆明,长期埋伏。为了更好地隐蔽身份,我化名考入西南联大,成为学生。”马识途曾说,“我的主要任务是做好革命工作,正为此,我必须学好学术课程,虽然吃力,但有兴趣。”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以一本方言记作为毕业论文的“高龄学生”马千禾,是中共西南联大的支部书记。而这样的“改头换面”,马识途已经历过多次。“马千禾”这个名字,就是他再三试验墨色和字体后,在高中毕业证的名字上添了那“天衣无缝”的一撇。而那个本来的名字“马千木”,他已十分陌生。

九死一生

1931年,少年马千木走出兵匪猖獗的四川,远赴北平,报考高中。此后7年,他浪迹京沪,随逃难的人群爬上火车车顶,一路拉扯照应;和参与“一二·九”游行的学生踏平铁丝网,勇往直前;因怀揣“工业救国”梦,他考入中央大学化工系;抗战爆发后,一度想去大茅山打游击。

1938年,马识途对着两本书中的党旗图案和马克思照片,举起右拳庄严宣誓,决定改名“马识途”,意为找到道路,老马识途。这一年,马识途23岁,从此走上“职业革命家”之路。他奔走于湖北农村,有时扮成收山货的商人,混入土匪窝;有时扮成小贩,挑起担子游乡串院;有时则“本色演出”,扮作寒酸的知识分子。路上吃粗劣的苞米加红苕饭,就着辣椒萝卜青菜;晚上住在鸡毛野店,被臭虫、虱子咬出一身疥疮。有一次,他披上国民党军官的“老虎皮”,做了一个军粮督导员,因为记账时太规矩,被老会计指点敲打,只能随着他们假装贪污腐化起来。

1939年底,经组织批准,马识途与刘惠馨结婚。他们的家在湖北恩施一处柑橘园中,那里也是鄂西特委的交通站。两个年轻人快乐地作起了诗:

我们结婚了/在一间阴湿的破屋里/桐油灯代替喜烛在辉映/我们找到了主婚的人/却不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而是我们生死相许的爱情/我们也找到了证婚人/可不是亲戚或社会名人/而是我们遭遇的艰辛/我们也找到了介绍人/可不是说得天花乱坠的媒人/而是我们矢志不渝的革命/……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直到我们该永远分离的时候。

“分离的时候”来得如此快。1941年,国民党制造“皖南事变”,鄂西陷入白色恐怖中。因叛徒出卖,特委书记何功伟、妇女部长刘惠馨被捕,1个月大的女儿也随母亲关进监狱。马识途强忍悲痛,疏散组织,转移同志,只身赴重庆,夜上红岩村,按照“长期埋伏,继续力量”的指示,奔赴昆明。

这一年11月17日,刘惠馨、何功伟壮烈牺牲。此前,马识途的三哥马士弘曾到狱中探望弟媳。4月的天气,她穿着空心棉袄,内衣撕了做尿布;没有奶,就把馊饭嚼烂,一点点喂给孩子。看到兄长难忍心酸,刘惠馨从容一笑:“三哥,你婆婆妈妈的干吗?”

一年后,马识途为战友和妻子写下《遥祭》:“你用鲜血把人民的红旗,染得更为鲜艳而美丽。我将举起它,永远向前,再不流辛酸痛苦的眼泪。”

此后的生活,是虎口脱险、九死一生。1949年1月,川康特委书记叛变,马识途坚持留在成都,指挥组织疏散。他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改了发型,刮掉八字胡,黑框眼镜换成假金架子眼镜。平常戴的罗宋帽、穿的风雨衣,翻个面就成为另一套行头。他想了一个假名“张司光”,亲手制作假身份证,危急时“司”字左边加一竖,“光”字头上改一笔,就能以“张同先”金蝉脱壳。为去香港汇报工作,他打扮成一个猪鬃出口商,搭着“三青团”包的商车逃出成都;绕道贵阳、柳州,混在商人堆里去妓馆吃“花茶”,混过宪兵的检查;到达广州后,又西装革履打扮一番,大模大样地登上头等车厢,终于平安到达香港。

这一年12月,当马识途坐在第一辆吉普车上随解放大军进成都时,他想起几个月前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此刻的成都,锣鼓鞭炮齐鸣,群众载歌载舞,花束漫天抛撒……

开夜车写作

刘惠馨牺牲19年后,马识途在北京找到了他们的女儿。1960年“五一”劳动节那天,父女二人漫步在天安门广场,百感交集,热泪横流。“一种负疚的感觉猛袭心头,我是应该写一点纪念他们的文字了。”

新中国成立后,马识途担负着繁重的行政工作。因为偶然写了一篇小说《老三姐》,被作协书记处的领导发现了“富矿”,于是半推半就地写起小说。

1983年,《夜谭十记》出版,创下初印20万册的轰动销量。近30年后,2020年7月,续篇《夜谭续记》问世,旧时代的“冷板凳会”变为新中国的“龙门阵茶会”,不变的是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的“乱谭”本色。

动笔时,马识途已年逾九十,战线拉开,癌症又两度来袭。他抱着当年搞地下革命不畏死的态度,奋力写作。初稿完成之际,医生告诉他,肺上的肿瘤阴影不见了,血液指标也完全正常了。他戏说道:“咋个,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吗?”

与新书一同到来的,是马识途一封深情的“封笔告白”,后面附上了5首近作诗歌。“无悔无愧犹自在,我行我素幸识途。” 在《自述》中,106岁的老作家写道。

“无悔无愧,我行我素”是他一生的座右铭。百年沧桑,马识途经历三灾五难、九死一生,仍有一份四川人的坦荡与幽默:“‘报到通知或上路,悠然自适候召书。”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民文娱”)

猜你喜欢
马识途
马识途:常怀赤子之心
马识途的1938
情真意切忆故人
从一幅书法谈马识途与周恩来的交往
“80后”的小弟与“00后”的大哥
“80后”的小弟与“00后”的大哥
“80后”的小弟与“00后”的大哥
《获百零六岁作家马识途封笔告示感作》
填成语
马识途:百年逐梦终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