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生活中的自我与自然
——梭罗教育实践与思想探微

2024-05-29 17:40罗秋白
现代教育论丛 2024年1期
关键词:梭罗学校教育

王 晨 罗秋白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超验主义和自然主义是美国精神发展史上重要的思想运动之一,它们虽然有着宗教的根源、哲学的指向和文学的呈现,但其最初和最有效的运用却是在教育上,其代表人物也大多有过担任教师的经历。他们笃信每个人内在的、上帝赋予的精神本质将成为他们终身发展和“开拓”的指引,从而将上帝和自然归于人及其超验精神,并据此建构理想批判现实,以作为对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回应。[1]99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就是其中一员,虽然他担任教师的时间短暂,也未写过一本专门论述教育的著作,但他终身笔耕不辍,用一种比同时代任何人所用的更深刻、更令人难忘的文字书写着教育。[2]他曾在日记中抒发对自身所处时代的教育现状的不满:“教育通常都在做些什么?它把原本自由、蜿蜒的小溪变成了笔直纵切的沟渠。”[3]他曾在《瓦尔登湖》(Walden)的“经济篇”中表达了对穷苦学生的关切:“这本书或许尤其适合寒门学子,而其他读者则自会选取其中需要的部分。”[4]6目前,国外学者已经关注到梭罗教育思想的价值,但国内学者对梭罗的教育思想的研究却并不多,对于其教育观念的分析也主要以《瓦尔登湖》和梭罗担任教师的短暂经历为蓝本①国外学者对于梭罗教育思想的研究主要由两部分构成:1.梭罗的多部他传:EMERSON W E.Thoreau as remembered by a young friend[M].Boston&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17; HARDING W R.The days of Henry Thoreau[M]. New York:Knopf,1965; [美]罗伯特·D.理查德森.梭罗传:瓦尔登湖湖畔的心灵人生[M].刘洋,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美]劳拉·达索·沃尔斯.梭罗传:完整的一生[M]. 钱佳楠,译.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 等,这些传记提及了梭罗担任教师期间的教育思想与实践。2.对于梭罗教育思想的专门研究: WILLSON L.Thoreau on education[J].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1962,2(1):19-29;SALOMON B L.The straight-cut ditch: Thoreau on education[J]. American quarterly,1962,14(1): 19–36; BICKMAN M.Minding American education: reclaiming the tradition of active learning[M].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Press,2003:61-74 等。国内学者王彦力、杨靖、刘略昌、蔡云艳、方补课、高原等学者对梭罗教育思想的研究为本文提供了有益的参考(由于国内梭罗教育思想研究并不多,因此省去文献篇目的具体名称并不会对检索造成太大影响,故此处只保留了学者的名字)。。本文通过分析梭罗的生平、教育实践、日记、书信,以及其所著的《瓦尔登湖》《康科德和梅里麦克河上一周》(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 River)、《野果》(Wild Fruits)、《论公民的不服从义务》(Civil Disobedience)等多部作品中与教育相关的内容,进一步深入探讨其教育思想及其价值。

一、作为教师的梭罗:论学校教育

跟当时诸如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布朗森·奥尔科特(Brownson Alcott)、玛格丽特·富勒(Margaret Fuller)、伊丽莎白·皮博迪(Elizabeth Peabody)等超验主义者一样,梭罗也曾投身于教育实践。事实上,由于经济的原因,梭罗早在大学二年级时便已担任过教师。大学毕业后,梭罗选择入职康科德中心学校(Concord Center School),而后又开办了自己的学校。在后两次担任教师的过程中,梭罗不仅对教育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而且还将思考成果付诸实践。

(一)建立相对平等的师生关系:以学生为师,尊重其自由

1828—1833 年,梭罗一直在康科德学院(Concord Academy)这所私立学校学习。在此之前,梭罗每天都去镇广场的文法学校报到。在这些学校里,学生主要通过朗读学习,每个学生都要大声朗诵一首长诗的一节或一篇课文的一段;到了星期六,学生们必须忍受“演讲课”——他们得背下一些诗歌和讲稿。除了死板的教学方法外,学生们还会遭到体罚,而这种管理学生的方式与时代风气紧密相连。在更久远更粗鄙的年代,在很大程度上,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分别居于支配和屈服的位置。这种的不平等关系在学校表现为教师对学生的严苛管束——当时盛行的观点是学生必须被控制住,否则,任何教学尝试都将是徒劳的。在这种情况下,规训似乎远比教学重要。每一位教师都会在讲台右上角摆一根约2 英尺长的细木条,专门用来敲打不听话的孩子的手心。讲台里还有用于惩戒“性质顽劣”的孩子的牛皮鞭,非常调皮的男孩极有可能会在犯事后被绑起来挨上几下[5],这样的惩戒方式直到梭罗从哈佛大学毕业进入康科德中心学校(Concord Center School)担任教师时仍然存在。

1837 年,康科德学校委员会成员、执事尼赫麦亚·鲍尔(Nehemiah Ball)在梭罗的第二教学周末听课时,要求梭罗对学生施行体罚以维持纪律。鲍尔的说法是:“若不对学生略施体罚,那么一个学校将难以管理。”[6]但梭罗坚持入职时所秉持的要以“讲道理代替惩罚”的主张,拒绝遵守这“由来已久的习俗”[7],鲍尔因此对他大加指责。最终,梭罗用短鞭责罚了六名学生①关于这件事情的记载有不同的版本。劳拉·达索·沃尔斯根据被记录下来的说法,认为梭罗用短鞭打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梭罗家的女佣伊丽莎·简·杜兰特(Eliza Jane Durant),另一人则是学生丹尼尔·F·波特(Daniel F.Potter);爱德华·爱默生则指出梭罗当时惩罚了六名学生;梭罗的好友威廉·埃勒里·钱宁在《梭罗:诗人和博物学家》(Thoreau:The Poet-Naturalist)中提到,梭罗用短鞭打了六名学生,其中一人的身份还是其自家女佣。,次日便因这一违背他良心的“不符合公民道德”的服从行为向学校提出辞呈。

梭罗对于体罚学生这一做法的抗拒由来已久。18 岁时他在“重惩还是轻罚——道德政策之比较”(TheComparativeMoralPolicyofSevereandMildPunishments)的文章中提到惩罚的应用尺度:“一切惩罚都是为了国家的福祉和整个社会的利益,而不是让某一个个体痛苦。只有在涉及公共利益时,惩罚才是正当的。若是逾越了这一界线,那么我们采取的惩罚行为便是犯罪。只有当一项罪行较另一罪行更令人发指、更使人愤怒时,在惩罚的程度上做出相应的区分才有必要,惩罚的确定性比惩罚的轻重程度更有效力。”[8]21-23

在后来写给奥里斯特斯·布朗森(Orestes Brownson)的信中,梭罗描述了自己心中教育应有的样子:“应当使教育对老师和学生而言都是一件乐事。教室里的纪律和大街上的纪律应当一致,也就是说,不能挥动牛鞭,我们应当尊重生命。老师若想最大程度地帮助学生,应力图以学生为师,向他们学习,也要与他们共同学习……牛皮是绝缘体……传导不出一星半点的道理。”[9]

在梭罗后来的作品中,他也部分论及以青年人为师的原因:“年长者未必就比年轻者更有充任导师的资质,因为前者提供的教益还不及其所致的损失……从实用的角度来看,老年人并不能为年轻人提供什么重要的忠告,因为他们自身的经验十分偏颇,而且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因为私人原因悲惨地失败了。”[4]11谈及此处,他以自己为例补充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多年,至今未曾从我的长者那里得到过有价值的或是恳切的忠告。”[4]11-12除此之外,梭罗还在信中写道,当前的教育“假定了一种很少见的自由,人们从未想过这个词的全部含义——自由——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共和国式的自由,而是一种与人本性的尊严相称的自由——这种自由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人类之中的一员,能承担理性的责任,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负责。”[9]

辞职后的梭罗对教学事业仍旧充满着热情与渴望,在四下寻求教职无果后,最终决定再次回到家乡康科德镇,在自家的住处帕克大宅(Parkman House)开办一所私立学校, 1838 年6 月中旬开学。一开始只有4 名学生,但这些学生的父亲却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此消息传出后,学生们甚至争先恐后想进入这所学校学习,以至于学校后来需要再聘请一位老师。于是,梭罗的兄弟约翰·梭罗(John Thoreau Jr.)放弃了罗克斯伯里(Roxbury)的教职,于1839 年2 月加入了弟弟的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梭罗负责教授拉丁语、希腊语、法语、物理、自然历史和自然哲学,约翰则教授英语分支学科和初等数学。

梭罗的学校延续了他之前所秉持的理念——充分尊重学生作为人所拥有的自由,而这份尊重在学生入学时就已体现出来。学生进入学校后,梭罗和约翰会立即将其带到一边,询问其入学的原因。当学生回答自己想要学习拉丁语、希腊语、代数、几何等科目后,梭罗和约翰则会回复道:“如果你想学习这些东西,并且愿意遵守我们的规矩,认真学习,我们可以教你。但倘若你来这里只是虚度光阴,贪图玩耍,亦或只是为了看其他男孩学习自己却不学,那么我们将不会收你作学生……你若能做到我们要求的内容,我们将竭尽全力教给你我们知道的东西。”[10]

在学生行为约束方面,梭罗拒绝采用体罚,而是采取了一种更为独特的方式——让孩子在学校的日常学习之外完成一些其他任务,让其在闲暇时刻忙碌起来。[11]80这样的惩罚方式相较于体罚更为温和,但起到同样效果,被学生们视为“军纪”一般的存在。

(二)反传统的教育理念:以自然和实际生活为师

与其他学校相比,梭罗创立的学校有着许多独特之处。梭罗的学校设置的课间休息时间为30 分钟(其他学校的课间休息时间大多为10 分钟)。在这期间,教室会开窗通风,以便为课间玩耍归来的孩子们提供新鲜空气。孩子们会在操场上尽情嬉戏,梭罗兄弟也会加入他们。每到此时,擅长交际的约翰总会是那个时刻准备逗笑学生的人,而性格内敛的梭罗在脱离教学场景之后,也会卸下老师的架子与学生们一同玩乐。[11]84

在教学方法上,梭罗兄弟舍弃了传统的让课堂成为大多数实际教学行为发生地和让学生强记、背诵的教学方法。梭罗的传记作者哈丁认为,梭罗创办的学校是美国教育史上最早践行后来被称为“从做中学”原则的学校之一。[11]82学校的相当一部分课程都是通过实地考察的方式展开的,每周六下午梭罗都会昂首阔步领着学生去郊游。外出活动大多是为了让学生更好地学习植物学、地质学和自然历史而徒步到瓦尔登湖、菲尔黑文山、睡谷,或是在马斯科特奎德的河上泛舟。[1]101梭罗渊博的自然史知识通常会在此时派上用场。他对鸟类、野兽和花朵的了解与熟悉常让学生们印象深刻,因为那种了解并非外科医生对于生物的了解,而是“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的了解——他知道它们有趣的习惯和习性”[12]。梭罗并不是借此炫耀自己的渊博知识,而是想用大自然的奇妙打动孩子们,并向他们传授自己在鉴别动植物方面的技巧。在梭罗看来,自然是最佳的教学场所,教育不应当仅仅局限在教室之中。他曾感叹道:“我们总吹嘘自己的教育体系如何高明,但为何要让教育止于学校和教师呢? 我们每个人都是教师,广袤天地就是学校……只专注于课桌和教室,却忽略其所处的风景,何其荒谬。”[13]238他认为与其在原始橡树林消失之际再邀请植物学家前来讲课,倒不如在此之前将前者介绍给学生。[14]210除此之外,认识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梭罗更看重的教育的一部分:“教育的好坏,取决于它培养出的(人的)性情或思维模式,如果其倾向于珍惜和发展虔信——不断提醒人他与上帝和自然的神秘关系,并使他超越这个现实世界的辛劳和苦役,这样的教育便是好的教育。”[8]108-109由于人势必“无法令自己成为博物学者去直接审视自然……”,因此“他必须透过自然或在自然之外来观察自然”[15]。

让学生在自然环境中学习的教学理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梭罗的母亲辛西娅·邓巴·梭罗(Cynthia Dunbar Thoreau)尤其钟爱自然。她会带孩子们出门谛听鸟鸣,孩子们会“出于高兴或者哀伤,即兴作诗来为这些长着羽毛的各种精灵发声”。梭罗少年时期写下的一篇标题为“季节” (The Seasons)的短文中,便可以窥见他早已对自然界中四季的变化及其成因产生了兴趣——“为何季节会有变化?为何冬日会出现狂风暴雨?(或许)这是居于天穹、主宰着一年变换的他的言语。”[8]3大学时期,凭着对自然的热情与好奇,梭罗修习了自然历史和植物学课程,还与教授自然历史的教授哈里斯等人创办了哈佛自然历史协会。爱默生对梭罗的影响也不可忽略,二人相识于梭罗大学毕业前后。毕业之前,梭罗便已阅读过爱默生的《论自然》,此后与之长期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1837 年年末,梭罗亲临波士顿聆听了爱默生的演讲。爱默生谈到,“最高层面的文化”将通过自然来唤醒人类——不是通过“修建、侍弄花园”而是通过狂野的大自然,“这是真正的和谐:未经修饰的风景、可怕的灌木丛、宽广的沼泽、光秃的大山,还有海洋与陆地的平衡。”[16]除以上诸因素以外,梭罗感受到的乏味的学校生活与有趣的、充满诗情的自然体验之间的冲突或许促成了他自然教学理念的形成。他在一首诗中写道:“一名小学生走在上学的路上/一路磨磨蹭蹭/如此难得的时光,何必去遵守学校的各种规矩。 ”[17]49

在和孩子们一起外出时,梭罗通常都会趁机让孩子们了解他们所处地区的历史,尤其是印第安人的历史。梭罗的一位学生亨利·沃伦(Herry Warren)曾回忆道:在一次外出时,他们沿着康科德河顺流而下,经过了大草原(the Great Meadows)和鲍尔斯山(Ball’s Hill)。这时,梭罗让大家注意河岸上的一个地方,他认为印第安人曾在此地生火,建立过一个渔村。但由于梭罗当时并未携带铁锹,所以难以证实自己的猜想。一周后,梭罗带上了铁锹,和孩子们再次行至此处时,梭罗询问孩子们能否找到吸引印第安人定居此处的证据。其中一个孩子认为可供捕鱼的河流吸引了印第安人,而另一个孩子认为利于打猎的森林才是关键因素。最终,在梭罗的帮助下,一个孩子在附近发现了一股优质泉水,还有一个孩子在附近发现了一座足以抵御北风的山峰。梭罗在仔细勘察了周边的环境后,借助铁锹,从地下挖出了可证明印第安人曾在此处生火的证据——一块红色的、被火烧过的圆形砖块。[18]205-206

除了对大自然的探索以外,实地考察也包括其他类型。梭罗曾带孩子们前往当地《自耕农公报》(Yeoman’s Gazette)观察排字工人如何排版,他们也曾去到一家枪行观察工匠如何校准枪的瞄准器。

学校的课程设计还包含一部分“生活技艺”的内容,主要让学生参加劳动。这一理念或许来源于梭罗对自己大学时期所受教育的反思,他认为自己在大学所受到的教育是“彻头彻尾的机械训练”[8],“穷苦的学生学习的、大学教给他们的也不过只是政治经济学,而与哲学同义的学科,也即生活经济学,却不曾被认真地教授。”[4]57

埃德蒙·昆西·休厄尔(Edmund Quincy Sewall)曾在梭罗的学校中短暂学习过一段时间,他在日记中记录了学校开展的活动:4 月15 日,我和其他几个男孩一起观看亨利先生补船的过程,他将四磅重的树脂和半磅重的牛油混合,制成沥青,涂抹在了船底……4 月16 日,亨利先生给自己的地翻了土,他和约翰先生给学校的男孩们每人买了一把小锄头,安排大家整理自己的花园。[19]在梭罗看来,学生通过劳动习得生活的艺术和“从书籍里汲取所需的知识”同样重要,“双手的劳作……拥有着恒久、不朽的教益,可以为学者提供最佳的成果”[4]56,“那些精心谋划以逃避一切必要人类劳动、贪求获得闲暇清静的学生,只能得到可耻无益的安闲,而这种自欺,也最终使其失去了一段能使闲暇结出累累果实的经历。”[4]170劳动是“年轻人学会生活的最佳途径”[4]56,是一门有关生存手段的功课,和数学一样,能够磨炼学生的心智。劳动是人感知和品味生活的手段,“学生不应该止步于把玩生活,也不该止步于研究生活(尽管这两种昂贵的游戏拥有社会的支持),而应该自始至终、认认真真地体验生活”[4]56,因为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让学生学到如何更好地生活。梭罗曾举例说明在实际生活中接受教育的重要性:如果想让一个男孩了解与艺术和科学相关的事物,比起将他送至教授所在地学习和实践生活艺术以外的一切事物——透过望远镜或者显微镜观察世界,习得化学和力学——倒不如让他从生活体验中去经历和学习。[4]56他现身说法:“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才得知自己竟学过航海!……如若我毕业之前就去港口逛过的话,肯定已经掌握了更多的航海知识。”[4]57

尽管梭罗与约翰共同经营的学校仅维持了大约四年时间,便因约翰的离世而关闭,但曾受教于梭罗和约翰的学生们回忆起在学校的时光时,心中仍满怀“热情”“感激”与“眷恋”。[11]86休厄尔在写给表亲玛丽的信中表示,梭罗是“一位友善文雅的男教师”[20]。一位对约翰更有好感的学生贺拉斯·R.霍斯默(Horace R. Hosmer)提到:“这所学校十分独特,在这里,没有一个男孩会受到鞭笞或者威胁;可是,我未曾见过比这个学校的制度更严格的军事纪律,连那些不可救药的学生最后都乖乖服从……亨利是一个一丝不苟且固执的人,他坚持无功不受禄。如果一个男孩被送到他那里,他会让这个男孩做一切他力所能及的事。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好相处。”[21]22-23

另一位偏爱梭罗的学生托马斯·霍斯默(Thomas Hosmer)谈道,亨利和约翰轮流主持晨间祷告时,会向学生发表一些新颖而有趣的讲话,帮助学生为当天的学业做好准备。亨利的讲话总让他记忆犹新,讲话的主题包括:四季及其成因、优点、对有机体的需要的适应,天地万物如何被设计,如何以一种新鲜、有趣和明智的方式处理诅咒语。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讲,教室安静得连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见[21]23……亨利的讲话表明他深知,学校应该教给学生广泛的知识而非与字母有关的基础知识。[21]128学生李(B.W.Lee)同样也对这所学校和教师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有一件事情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在学校时,他们向我释放的善良与友好,以及他们让学生铭记永远要做正确的事情。”[21]128对于自己的这段办学经历,梭罗给出的评价并不高,他用“失败”二字做出了总结。究其原因,一是“我曾全副身心地尝试过办学”,却发现自己“难以平衡收支,因为我必须得讲究着装和程式,更别提要调整思想和信仰。”二是因为“执教只为生计,而非同胞的利益,这方面的尝试自然以失败告终”[4]75。 除此之外,约翰的离世以及回顾自己办学经历时梭罗发现学校教育似乎并不能给年轻人带来什么:“要教给年轻人或者任何人真理是何其的徒劳啊,他们在准备好之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学习。”[22]67这些都是梭罗认为自己办学“失败”的原因。

二、作为学园演讲者的梭罗:论成人教育

(一)成人教育的目的:免无知,致良知

学校关闭后,梭罗仍然坚持投身于一项有关成人教育的活动——在康科德学园(Concord Lyceum)发表公开演讲。康科德学园是在由乔西亚·霍尔布鲁克(Josiah Holbrook)于1826 年发起的学园运动(Lyceum Movement)中发展起来的,该运动旨在通过举办讲座、戏剧表演及辩论等活动在社会上传播“智力习惯的活力”以“点亮生命和微光”,最终实现“不仅使人进步,也提高人的幸福度;既促进人的道德,也增进人的知识”的目的。[23]

康科德学园于1828 年设立,梭罗少年时期从中受益匪浅。梭罗通过学园汲取知识,开阔了眼界——来学园演讲的嘉宾大多是他母亲运营的家庭招待所的常客[1]558-559,由此,梭罗不出家门便能感受到深邃思想的交锋。成年以后,梭罗成了康科德学园的热心参与者,曾多次当选学园的执事。1838 年他在康科德学园发表了第一次演讲,在随后的二十几年里,他几乎每年都会在那里发表演讲。[24]

在梭罗看来,政府在让孩童受教育使其免于无知状态的同时[8]60-61,也应为成人提供受教育的机会。教育涉及个人和社会的福祉,是政府应尽的“道德义务”,也是培养千村万落的高贵村民跨越“比黑暗更甚的无知深渊”[4]120的办法。

梭罗指出,当前成人受教育的机会和场所极为有限——康科德仅“有一个只针对幼儿、差强人意的公共学校系统”,除了“半死不活的冬季学园,以及最近在州政府倡议下才成立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图书馆”,并“无为成年人设立的学校”。他批评市镇当局将大量钱财用于兴建市政厅以装点门面,却忽视了对成人教育的投资:“我们自诩身处十九世纪,在诸国之中以最为迅疾的速度阔步前进。可我们不妨想想,本镇为自身文化付出的努力何其微小”[4]118:为了政治会议的召开,“本镇花了一万七千元来兴建市政厅”,可本镇的冬季学园却只有“每年一百二十五元的经费”,且经费是由个人出资而非纳税人提供。[4]119他建议“创办一些不同寻常的学校”,让康科德的人,不论男女,都“不会在迈向成年之际脱离教育” “村镇应该变成大学,村中的年迈之人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他们可在闲逸的余生……求取自由的学问”“应当让各学术团体来为我们做报告,看看他们是否具备真知”,康科德镇应当仿效品味高雅的贵族,“让一切有利于增进修养的事物都环绕在自己身边,天才、学识、才智、书籍、绘画、雕塑、音乐、哲学的方法,如此等等。”“新英格兰可以把世间的智者都请到这样的学校来执教,负担他们的食宿,以彻底改变我们所在之处的狭隘和守旧。”[4]118-120

(二)成人教育的价值:社会正义和个体独立

梭罗对于成人教育的看重与其超验主义的立场及其政治倾向有着内在的联系。在其早期的一篇名为“社会”的学园演讲中,梭罗提到“社会为人而生”,可“大众却从未达到他们之中最好成员的标准,相反,他们会把自己贬低到与最低级的成员一样的水平。因此大众只是暴民的另一种称呼。”[25]36在梭罗看来,有良知的个人而非法律承担着维护社会正义的责任,与其培养人“对法律的尊重”倒不如培养其对正义的尊重。“因为法律虽能牢牢抓住窃贼和凶手,但其自身却不受约束”[26]136,“法律永远不会让人获得自由”[27]98,也不会带来公正。梭罗所处的时代,美国政府非但没有废除奴隶制,反而制定对逃亡奴隶实施惩处的法律,法律不是道德准则,所以其目的不是道德上的正义,而是时下的利弊,由此,对法律的“不适当尊重”会使那些好性情的人“日复一日地成为非正义的施行者”[28]3,因为他们只顾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宪法,却不顾其是否正确,这反而让法律可以为所欲为。

由此,培养有良知的人则显得极为必要。人“应当先是人,然后才是国民……一个组织没有什么良知”“但一个由有良知的人组成的组织”却会是有良知的[28]2-3,而也只有这样的组织(或社会),才能与谬误一刀两断,“让人的生命更有价值”[28]134。身处其中的个人,其品性和责任才不会被社会所需的顺从吞噬,也不会随波逐流。[29]所谓有良知的人是指正直的人,他能够意识到一种超越宪法和多数人所做决定的更高法则。[27]104除此之外,有良知的人还是自由和独立的人。他拥有自由的思考,自由的爱好,自由的想象,昏庸的统治者和愚蠢的改革家都不能使其感到困扰。[28]18

三、作为自然生活实验者的梭罗:论自我教育

从上述学校教育和成人教育可以看到其中关键之处均是个人的自我教育,这无疑是梭罗教育实践和思想的核心。该观念既有其欧洲思想根源,也有梭罗基于美国特性的独特思考。19 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美国的康科德和德国的魏玛两地民众都对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提出的“雕刻深处的自我”这一概念产生了广泛的兴趣。紧接着,“教化”这一概念被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率先提出,托马斯·曼(Thomas Mann)对其解释为:“德国人的自我教育理念带有内向性,是一种内省式的、带有个人主义倾向的教育观,重视精心培育、塑造、深化以及完善个性……心灵事物的主体性……注重自传式的忏悔,带有强烈的隐私性。”不过,德国人虽然拥护“教化”,但是却并不主张将其用于政治领域,一方面是因为这一做法是渎神的,另一方面则是像路德所说的那样,“外部秩序是无关紧要的”[30]。

超验主义者们从这些德国特有的理念中汲取营养,提出了这一理念的美国版本——自我教育。一神论者威廉·艾勒里·钱宁(William Ellery Channing)在一次演讲中首次公开探讨了这一理念,他指出:“自我教育”并不是指一种自我或自私的文化,也不是指对用最少资源达到某种目的的个人主义的狂热崇拜,每个男人和女人只为自己[31],表达了培养和发展自我的必要性——“自我教育”是“每个人对自我以及自我本性的展现和完善应当给予的关注”[32]。爱默生将德国人关于自我教育的理念阐释为“自助、自我完善”,他强调自我教育和自我发展,认为如果没有一群自主的个体,便不会有爱,不会形成社会。[17]69

梭罗对“自我教育”这一理念也表现出了兴趣。梭罗的传记作者罗伯特·理查德森(Robert Richardson,Jr.)指出,梭罗在其早期的日记中曾部分地阐发了自己对于“自我教育”的理解,这种理解带有斯多葛学派特有的克制。在1838 年8 月的一则日记中写道:“激情与欲望向来都是邪恶之地,但这里恰好是人们发动圣战的场所。”[24]55在自我教育这一问题上,梭罗认同爱默生的自然可以给予人面孔和行为神奇启迪这一观点[33]75,也赞同谢林指出的“自然是心灵的外化,心灵是自然的内化”。正如他写的那样:“美存在于感知当中”“当阳光略过湖面时,洒落在森林时,我认为湖畔的这一侧带给我更加丰富的感受”“每一片森林都有不同的态度和鲜明的个性。从它无限的姿态中,我看到了自己的伟岸或渺小——或卑怯。”[17]111梭罗同时也受到歌德的影响,后者“我的所有理念,既不是来自道听途说,也不是来自传统,而是来自与事物的亲自接触”[17]35,与前者的“我去往林中,为的是能审慎地活着,能纯粹地直面生活本质,领受生活的教诲,以免在临终之际才发现,自己未曾真正地活过”有异曲同工之处。[4]98“人生的终点是教育”[8]108,在与森林、湖泊、河水、动物朋友们为伴的日子里,梭罗开始了“生活实验”,探索自我教育的路径。

(一)从自然中寻找自我

担任学校教师时梭罗就抱有以自然为师的理念,这种理念在自我教育实践者的梭罗身上依旧能够看得到。在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上,梭罗与其好友兼导师爱默生的观点一致:“自然美正是人类心灵之美,自然法则也就是人类心灵的法则,因此自然成为人度量自己成就的尺子。”[34]人与自然有着高度统一性和相似性,是彼此相通的有机整体。“自然与人生,同人的体格一样,有着各自不同的样貌”[4]13,“自然物体和现象是表达人思想及情感的原始符号或者类型,其中蕴含着人真实的成长、经历和鲜活的话语。”[35]389-390梭罗主张将研究自然与认识自己统一起来:“自然、太阳、风雨、夏冬……有难以言喻的纯真与善良……它们对人类报以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而感到悲伤,那大自然也会受到触动,太阳的光辉会变得黯淡,风会像人一样哀叹,云中落下泪雨,树木会在仲夏之时脱下叶子,披上一身悲切。”[4]149-150自然有灵性:“脚下的土地并非麻木的、毫无生气的物质,它是一个实体,拥有精神;它是有机的,其精神与我身上的任何精神微粒的影响下发生变化。”[36]218自然是人身之所归,也是人心之所依,人与自然是如此一致,唯有“亲近自然,人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才是最为本真的”[37]56-57。自然是经年诲人不倦的老师,对人的影响润物无声,“它对它的孩子的教育与完善胜过世间最慈爱的父母”[37]63。自然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绝佳的心灵庇护所,它是平等的:无论是“可怜的厌世者”,还是“伤心至极之人”,都能在自然之物中寻得“最温柔、最亲切、最纯洁、最鼓舞人心的陪伴”[4]142。能够在大自然中能够找到健康,享受自然宁静的人,不会宣扬绝望的教义,也不会提倡精神或政治上的暴政或奴性。[38]4-5

当代学者因梭罗对于自然价值的推崇而常常将他与生态、环境保护联系在一起,并称赞其为“美国第一个环保主义圣人”。诚然,梭罗对于自然的细致刻画在其身后的几十年里逐渐引起了人们对于这两项议题的重视,还启发了“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John Muir)、博物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和约瑟夫·克鲁奇(Joseph Krutch)等人,但自然本身并不足以引起梭罗的高度关注,他对于自然的态度并不是单向度的推崇。正如梭罗自己所说的:“我对诸如行星爆炸一类的纯粹现象不感兴趣,除非这样的现象存在在人的经历之中。”[39]因此,在梭罗眼中,自然是人眼中的自然。人并非是一个客体,只能被动地依靠自然为镜,照出自我。他认为,自然是宇宙精神之象征,人可以通过自身的感知便能在自然中发现上帝,找到其藏身之所,从而实现人的灵魂与宇宙灵魂合二为一。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梭罗而言,自然还有着更为广泛的向度和更深刻的意涵,那便是与欧洲式的、唯有人际往来、会过早萎缩的文明相对之物——野性。梭罗认为,自然之中蕴含着绝对的自由和纯粹的野性,与世俗意义上的自由和文化截然不同。[38]149梭罗指出:“野性近乎于善,其与生命和谐一致,极致的野性意味着极致的活力。”[37]163当时许多美国学者囿于外来符号,很少或者几乎不植根于自己的土壤,犯着国家、教会和学校都曾犯过的老错误:选择黑暗,弃绝光明,固守旧习。[35]389-390为此,梭罗大声呼吁,别再将新英格兰的果实贬为品质不佳、微不足道,高高捧起所谓的品质卓越、令人念念不忘的异域果实。本国的果实,“不论是什么,对于我们而言都比产于别处的果实更加重要”“它们启迪我们的心智,让我们安居于我们所在之处”,虽口感略逊一筹,但其起到的教育作用却不容忽视——它们能培养出希罗多德笔下战场上的英勇之士。[13]6

生活在美国北部的印第安人就具有这样的野性,他们“自由且不受束缚地立于大自然之中,是她的居民,而不是客人,前者的穿戴也来自后者,宽松而得体”;[40]他们“在自然之中度过一生,对自然的了解较白人更深”[41]x,能哲学地引导着旅人探索西部的秘密,并向其介绍自己的民族和荒野生活的奥秘。[40]158他们教会白人如何运用鱼梁捕捞大麻哈鱼、美洲河鲜及灰西鲜这几种长于康科德河的鱼[26]36,还将使用和种植玉米技术、越橘的培育和晾晒之法倾囊相授。梭罗曾在日记中写道:“如若他们(指印第安人)都成为白人中的劳动阶级,我父亲是一个农民,雇佣一个印第安人作为他的雇工,我们这些孩子应该向他们学习多少土著的生活方式!”[42]313在梭罗看来,作为后来者,有必要努力学习前辈的生活方式。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方法能够更快地塑造美国人的思想体系。[43]20值得注意的是,梭罗对印第安人及其文明的欣赏和推崇存在着矛盾性:一方面,他赞美印第安人比起城里的居民更像人,因为其作为人而生——作为人思考——作为人而死[8]110,他在森林之中所过的与动物为邻、简单耕作的生活,也很难说不是在模仿一种典型的印第安式的生活。但另一方面,梭罗也直率地指出,白人的历史是一部进步的历史,红种人的历史则是一部停滞不前、默守成规的历史。[41]251-252梭罗所指的野性,并非指回归到纯粹的原始状态,而是介于自然和文明之间,是一种从美国本土生长出来的可用其实践自己的生活的想象与精神体验。[44]

(二)简朴生活,摆脱物质的负累

在聆听自然之声的日子里,梭罗此前的自我克制体现为一种带有印度教“禁欲主义”[45]84色彩的对简朴生活的追求,只为确保“生活必需”——食物、居所、衣物和燃料等真正必要的东西时才付出劳动。梭罗对此种生活方式的倡议既源自对现实的考量,也源自他对个人精神生活的极致追求。在他看来,同时代的人一门心思关注商业、贸易、制造业、农业等领域,造成人身心扭曲和视野狭隘。这种观点不无道理。在梭罗所处的时代,变革无处不在:火车的轰鸣声开始传入瓦尔登最美丽的湖湾,附近传统的自给自足农场正在衰败,被全球化的市场腐蚀[1]16,追求财富的“淘金热”愈演愈烈。此外, 18 世纪出现于西欧的现代意义上的消费主义也在美国找到了生存土壤。“美国人的客厅开始充斥着商店买来的家具,作为家庭体面和成功的象征。由城市中产阶级倡导的装修客厅之风传播到成功的农场主、工匠甚至是移民那里。”与此同时,消费主义也开始吸引下层阶级:内河船上的非洲裔美国工人以追求精美的服装和金饰为乐,以摆脱与奴隶制度联系在一起的普遍形象。当时一位批评者说到,“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生活条件之上”[46]40-53。

人们千方百计地想要获取更多的物质,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梭罗认为,对财富和精致物质生活的狂热追求如同沉重的枷锁,限制了个人的自由。青年人继承了农场、屋舍、谷仓、牲畜和农具,但得之易,弃之难。为了维持现有财富,他们需要付出虚妄的焦虑和过度的劳作,一生都要受到这些东西的负累,难得闲暇和自在。[4]7-8那些追求“所谓的富裕精致的生活”之人,需跳起来才能够得到自己心中所愿[4]42,却未曾想跳跃这一动作足以占据人的全部注意力。人拥有房子之后,还需要用美丽的物件装点它,并要用美丽的家具和“美好”的生活方式与之相配。最终的结果极可能是工商业和投机占据人的思想,人大半生的努力只为了粗鄙的生计和享受,关于生活的真正内容却被遗忘掉[28]x。因此与其说是人占有房子,倒不如说房子占有房主,文明人变得与野蛮人无异。[4]37-38

梭罗的解决方法是:过一种物质生活最小化,精神生活最大化的简朴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能够帮助人们从欲望的奴役中解脱出来,为个体尝试多样化、个性化的生活方式提供机会。[47]53比起蜂拥着去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淘金,梭罗更主张人超越衣食住行,从脚下的土地和比积淀经年的地质年代更为古老的溪流中挖掘内心的金矿[27]110,成为真正有智力和有道德的人。通过简朴的生活方式,人能够获得更多探寻自我的时间和精力,进而成为自身的哥伦布,发现内心的新大陆与新世界,认真而又审慎地在探寻并践行自己的道路上获取生命的多重可能性,最终成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

四、结语

科罗拉多大学教授马丁·比克曼(Martin Bickman)在《不同寻常的学习:梭罗论教育》(Uncommon Learning:ThoreauonEducation)一书中曾对梭罗的教育观做出总结。他认为,要解释和理解梭罗的教育观,不妨将其视作美国知识生活中更大运动的一部分,这一传统寻求将人从过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支持心灵与世界的直接相遇,相信人充满活力的头脑自有一套运行方式且胜过先前的任何程式。[48]马丁教授的这段评价极为精准。梭罗的超验主义认为虽然人的身体属于物质,但人的灵魂具有一种要超越物质状态的潜力。运用直觉或想象力,人可以洞察精神的真相,并察觉到自己道德改善的能力。梭罗认为每个人都具有这种能力,但洞察和改善的过程则是微妙而艰难的,而教育正好可以在这一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引领人们凭借直觉和想象力去发展这种能力。但获得这种能力必须透过自然或在自然之外,而不仅仅是直接审视自然或者来自宗教。因此人的物质和精神与自然的物质和神性就对应了起来。自然的神性能使人回归理性和信仰,从而既能在宗教之外找到人自身的超验性根基,又能抗拒物质和技术文明带来的机械化和商业化的生活方式。[15]80-81

人在这种超验主义和自然主义中找到了自身的定位以及改善自身的途径。正是基于上述观念,梭罗将“个人”视为最高法则,认为人有着更高的独立权力,有良知之人是维护社会正义的关键,个人有权反抗不义政府。除此之外,个人拥有能在自然之中洞见精神力量的无穷能力,能获得自然的滋养。因此,他对采取体罚作为规训的手段、和学生保持“权威型”的师生关系,以及使用占据主流地位的死记硬背式教学法的做法进行了批判。梭罗他主张明晰惩罚的尺度与边界,建立师生间互相学习的和谐关系,给予学生与人之尊严相称的自由,让学生通过劳动修得生活技艺。

除了对个人价值、自由和义务的看重,梭罗的教育思想中另一瞩目的部分是他笃信与具象自然的亲密接触能够帮助人荡涤内心污浊,实现道德上的完满,而这也使他区别于“爱默生脱离具体存在去寻求宇宙心灵的做法”[49]。他认为自然是精力、灵感和力量的源泉,荒野就是基本的“生命原材料”[15]82,人类的任何高贵之处均依赖这一原始生命力。在此番思想的驱使下,梭罗引导学生走入林中,而他自己也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用在感知和书写自然上。他带着自己全部的爱,将自身天赋全然“献给了故乡的田野、山脉和河流,他让所有识字的美国人和海外的人了解它们,对它们感兴趣”[50],指引着他们去挖掘脚下这片土地的可爱之处。此后,美国人在美洲的野性和欧洲式的文雅之间看到了自身的民族文化精神:“尽管美国的风景特点可能与旧世界不同,但也不能凭此推断前者就逊色于后者……因为即便美国风景不具备欧洲风景所具有的诸多条件,但其仍有欧洲人所不知的光辉特征。”[51]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梭罗强调自然的价值,但对其作用的认识并没有走向极端,他认为需要一种对文明的更多的尊重和平衡的意识。梭罗认为一个理想的人是处于野性与文雅中间位置的人,野性和文雅并非不可避免的两个极端,任何一方都不应过度。将野性固有的好处与文化的高雅益处结合起来,从而使野蛮状态的个人自由与高度文明的社会秩序之间的和谐成为可能。正是这种调和,塑造了今日的美国精神。[15]8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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