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理解恩格斯的辩证法及其方法论意义

2024-05-28 10:42薛俊强
关键词:辩证法恩格斯哲学

薛俊强

学界以往对恩格斯哲学思想的阐释主要基于作为马克思哲学阐释者的恩格斯,忽略了作为具有独创性哲学理论贡献的恩格斯。很少有学者像恩格斯这样被不公正地对待和诽谤。他被指责没有受过系统的哲学思维训练,没有留下较为系统的哲学论著,只是具有零星的哲学思考片段,不具有哲学理论家的思想特质,并被指责制造出一种与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精神背道而驰的自然辩证法和机械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哲学。以上是对恩格斯辩证法思想的严重误读乃至歪曲,矮化了恩格斯辩证法思想应有的当代意蕴,低估了其在人类认识史和社会科学理论范式变革中引发的方法论革命。恩格斯不仅是革命家和实践家,更是具有独特思想特质的哲学理论家。只有立足资本主义批判史的问题视域和无产阶级解放的历史情境,全面评判恩格斯辩证法独具特色的思想特质及其方法论意蕴,才能全面深入理解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发展作出的独特理论贡献,还原一个客观真实的恩格斯思想原像。

一、思辨哲学的终结与哲学现实化的时代任务

恩格斯提出哲学现实化的时代任务,这一点与马克思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恩格斯与马克思共同变革了哲学的提问方式、思想内容和理论功能,冲破唯心主义的束缚,开启了一场哲学变革之路。这一思想变革集中体现在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唯心主义观念拜物教的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哲学把先入为主的概念自身的逻辑等同于事物本身的逻辑,这种哲学观念导致其在自然观和历史观上的神秘性,无法真正认识人、自然与社会之间的真实关系。在恩格斯共同参与写作的《神圣家族》一书中,思辨唯心主义哲学的思维方式被概括为“如果哲学家以思辨的方式说出这些存在物,……在思辨哲学家说出的每一种存在物中,他都完成了一次创造行动”[1](P279)。究竟何种缘由导致思辨唯心主义如此思考问题呢?是什么赋予思辨唯心主义哲学具有这种神秘性魔力?按照黑格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精神和观念之所以具有这种力量,乃是因为“精神在否定的东西那里停留,这就是一种魔力,这种魔力会把否定的东西转化为存在”[2](P21)。黑格尔上述思辨唯心主义秘密被归结为“把实体了解为主体,了解为内在的过程,了解为绝对的人格。这种了解方式就是黑格尔方法的基本特征”[1](P280)。事物自身的灵动与丰富性只有依靠这种神秘的精神,使主体成为精神自我的显现,精神战胜面前的一切事物成就了自身,这是一种无视个人存在的观念强制和无人身的理性,是一种颠倒人类与世界现实关系的神秘观念拜物教。

恩格斯深入人类经济史、政治史和社会史学的感性生活内部,破解思辨唯心主义哲学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切实找到一条通往社会生活的现实道路,这是与恩格斯对哲学本质的评判看法联系在一起的。在恩格斯看来,哲学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意识形态,所有意识形态都把自身想象为能够脱离社会的独立思想形式,然而意识形态与社会经济、政治现实的关联是无法从根本上否定的。在恩格斯看来,意识形态与社会经济政治生活密切相关,“从15世纪中叶起的整个文艺复兴时期……哲学的内容本质上仅仅是那些和中小市民阶级发展为大资产阶级的过程相适应的思想的哲学表现”[3](P308-309)。恩格斯把哲学本身的源起归结为一个社会历史问题,而不是观念史意义上的概念自我演绎。反对唯心主义必然得出唯物主义的结论,唯物主义的原初本意就是探寻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真实存在,按照事情本来的样子理解现实世界,抛弃一切同事实不相符合的唯心主义怪想。唯物主义是从事实本身的内在联系出发把握事物的实践态度。“推动哲学家前进的,决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推动他们前进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工业的强大而日益迅猛的进步。”[3](P280)由此可见,哲学的内容必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更,作为一成不变的绝对哲学是不存在的。哲学无法超越产生它那个时代的社会条件。只有终结形而上的思辨唯心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将问题的思考视域置于真实发生的社会现实之中,才能身临其境迸发对现实生活世界的强烈精神共鸣。对哲学产生最大且直接影响的是政治、法律和道德。历史呈现的并不是概念教导的,哲学思想与概念的发展变化归根结底是由经济发展和物质生产所决定,这就是唯物主义方法的体现。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哲学强调概念和理性的绝对,用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证明思维产物的现实性,从而陷入了神秘性、非历史性的观念拜物教误区,无法真正理解人、自然与社会之间的真实联系,更无法透视他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本质。

揭示观念拜物教和思辨哲学的秘密需要一种从事物本身的内在联系出发并历史地思考问题的新唯物主义哲学。恩格斯反对思辨唯心主义哲学用幻想和思辨的联系代替真实的联系,克服抽象的唯物主义和抽象唯灵论的二元论思维传统,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有机地统一起来,破除了在自然观和历史观上的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唯心主义幻想。唯物主义用现实和真实的联系审视事物,这种唯物主义不同于用静态和僵化的观点看待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机械唯物主义。恩格斯从对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双重批判展开对传统思辨哲学的批判,形成了对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批判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因此,把恩格斯和马克思的哲学界定为辩证唯物主义是恰当的,这符合他们思想的本意。“人们决心在理解现实世界(自然界和历史)时按照它本身在每一个不以先入为主的唯心主义怪想来对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现的那样来理解。”[3](P297)在黑格尔看来,社会现实是由其背后的思想观念主导支配的,哲学本身就是现实的再现,对观念的理解就意味着改变世界的行动,绝对观念和理性取代了现实的感性生活,思想观念本身成为哲学自我荣耀的思想事业。“黑格尔的哲学满足了现代性自我确证的要求,但付出的代价是贬低了哲学……对于当前时代的重要意义,毁灭了自己对时代的兴趣。”[4](P45)哲学摆脱了其神秘的面纱,成为“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3](P295)。在探索哲学现实化、时代化和通往社会生活的现实道路上,恩格斯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哲学开创的辩证法思想传统,破除其神秘主义的体系外观,批判性地吸收其哲学中蕴含的改变世界的可贵辩证法思想基因,将之改造为揭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运动、发展和变化规律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通过对黑格尔唯心主义思辨哲学的批判改造,黑格尔哲学体系留下的是“辩证的思维方式以及关于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是一个无止境地运动着和转变着的、处在不断的生成和消逝过程中的世界的观点”[5](P26)。恩格斯继承改造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思想遗产,重视对黑格尔思辨哲学蕴含的具有时代内容的阐释,塑造了深入剖析社会现实问题的历史眼光和辩证思维方法,即坚持否定原则的辩证法,锻造有效而深入地理解、思考和透析世界的思维方式[6](P69-71)。

恩格斯把那个时代的哲学置于经济社会史研究的框架中进行审视,哲学也只有现实化才能真正理解他那个时代,黑格尔哲学以思辨唯心主义的方式道出了那个时代的精神特质,其思想有着强烈的时代化和现实化冲动,“谁道出了他那个时代的意志,把它告诉他那个时代并使之实现……他所做的是时代的内心东西和本质,他使时代现实化”[7](P334)。如果说哲学是思想中所把握的那个时代精神,那么哲学怎样才能把握时代精神呢?黑格尔最终试图以精神自我认识的思辨唯心主义体系来把握时代,但其出发点是神秘的,不能把握真正现实的人和社会。这就需要对黑格尔的全部思辨哲学进行改造,将其思想的历史现实内容解放出来,从而更好地理解时代并改变世界。这一过程只有通过把哲学现实化方可达成。如果说哲学的现实化在黑格尔那里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和思想冲动,那么恩格斯将哲学的现实化界定为哲学对其自身的否定,意味着需要找到理论通达社会现实的思想道路,意味着哲学只有深入社会现实本身之中,只有解放了感性,最终使感觉直接成为理论家,这时哲学的使命才宣告完成,哲学在这个意义上便就此终结。恩格斯和马克思共同开创的哲学革命是对“柏拉图起就统治了西方哲学,而黑格尔还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概念等级进行了质询”[8](P24)。哲学只有现实化和时代化才能实现作为真理的力量。历史是已经实现的哲学,哲学的使命在于使自身现实化,现实化的关键在于切中社会现实和通达事物本身。恩格斯基于对自然史、经济史和社会史的广泛研究,改造了哲学的理论形态和功能,提出了哲学现实化的时代任务,“通过拒绝把哲学当做‘哲学’来生产却又在他的政治的、批判的和科学的著作中实践着这种哲学——简言之,他通过开创一种——在同一时刻作为阶级斗争的赌注和特许场所的——哲学和社会实践之间新的‘批判的和革命的’关系,成为第一个向我们指明道路的人”[9](P249)。阿尔都塞上述对恩格斯所开创的哲学的现实化道路的评价是极为贴切和中肯的,哲学现实化的根本任务是指明哲学的使命在于揭示此岸世界的真理,若要在对尘世的经济政治批判中实现哲学,理论研究的真正动力则在于事实本身和问题,而非哲学自身。从这个意义上说,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思辨哲学终结了。“以往的全部哲学中仍然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10](P544)辩证法是传统哲学遗留下来的唯一思想遗产,恩格斯将这一思想遗产提升到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思想高度,将唯物辩证法作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的根本世界观和方法论。

二、恩格斯辩证法思想的实践向度及其理论特质

思辨哲学的终结意味着新哲学世界观的孕育和提出,唯物辩证法承载新世界观的理论功能和使命。恩格斯晚年对辩证法展开了较为系统的研究,这一任务与恩格斯对哲学本质的理解及其时代任务紧密相关。针对恩格斯晚年关于自然的辩证法研究和他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国内外学界有很大的争论,这与对恩格斯哲学观的实质评判及其晚年从事自然科学和辩证法研究的根本意图的不同理解有很大关系。卢卡奇认为,辩证法只存在于人类历史活动和思想领域,自然本身没有辩证法,辩证法是反映主体内部思想冲突的一种理论形式。基于此,他否定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并认为恩格斯将实践对象指向自然科学和物质世界,误导了辩证法的真实意义,没有达到马克思对社会实践的理解水平,忽视历史领域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这样无法激发无产阶级的阶级革命意识。卢卡奇试图以历史辩证法取代自然辩证法,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立场对立起来,把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界定为一种毫无主体性的机械唯物主义,不同于马克思所建立的实践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卢卡奇上述观点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思想史效应,包括以后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内的诸多理论家都把恩格斯的哲学看成一种无法登上哲学高雅殿堂的实证语录汇编。卢卡奇指出,“恩格斯的最深的误解在于他把工业和实验的行为看作是……实践。……实验恰恰是最纯粹的直观”[11](P206),认为恩格斯将社会实践简单等同于科学实验和工业技术,高估了现代实验自然科学作用,把社会领域看成一个充满自然因果规律的现实领域,这是对社会实践概念的自然主义还原,是向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批判的旧唯物主义的回归。卢卡奇之所以把实验看成一种抽象直观,因为他是从物化意识的资本主义批判视角出发的,他眼中的自然没有历史,只有人类社会才有历史,那么以自然为研究对象的实验和工业本身就没有历史,也就不能成为解放人的力量,这种抽象物质力量只会压抑人,消解人的革命主体意识,若要推动这种主体意识形成,只有依靠体现人类主体性的历史的辩证法。卢卡奇的主体性哲学割裂了自然与历史的辩证统一,依然是恩格斯所批判的那种主客二元对立的形而上学。恩格斯最重要的理论贡献在于将唯物辩证法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基,离开唯物辩证法就不可能真正坚持唯物主义历史观。辩证法的本体论前提是唯物主义,自然辩证法是唯物辩证法在物质世界的集中表达。恩格斯晚年研究自然辩证法的意图在于通过当时的最新自然科学研究成果,从科学事实中总结出凝结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及其思想领域共有的辩证法原则,将作为理论思维形式的辩证法作为批判资本主义、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武器,辩证法在人类历史领域中的表现就是历史螺旋上升的辩证运动和发展规律,在思想领域中的表现就是否定和批判性的思维方式。自然领域的辩证法与社会历史领域的辩证法表现形式不同,后者渗透了主体的历史意识和激情创造,不能用物理自然世界的辩证运动揭示人类历史活动,恩格斯在这一点上既批判割裂自然与历史内在统一的二元论思维,也反对用自然领域的辩证法规律直接解释人类历史与思想活动,从而超越了机械论的自然唯物主义和形而上学。哲学与自然科学相互疏远,恩格斯晚年反复强调要加强哲学与自然科学的联盟,这样才能更加全面地认识现实世界的本质和运动规律。如果忽视自然科学的成果,仅从主体性的视角出发,就难以发现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所释放的解放力量,也无法看清这种力量可以推动人类认识自身及其与社会的关系,无法真正弘扬人的主体性力量。如果从整个人类史、自然史和社会史的视域出发,全面看待人、自然与社会的辩证关系,实验和工业就不是简单的抽象直观,而是一本打开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其中蕴含着解放人的巨大潜力。实验和工业通过改变人与世界的关系而改变社会关系和整个社会。实验和工业作为一种社会历史性力量,彰显了实践作为改造社会的物质力量。卢卡奇的主体性批判哲学未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他仅仅把这看成是理论而不是实践的任务。他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指责是片面的,其所谓恩格斯忽视实践的历史主体维度的说法也是不成立的。在对待实践、工业与人的发展问题上,恩格斯与马克思的思想旨趣有着惊人的契合度,他们主要关注自然科学和工业对人类活动的影响后果,将其指向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他们有着将自然科学成果纳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性分析这一共同的理论意图和问题意识,具体包括自然科学和技术对资本主义生产条件和生产力发展的影响、人类自我发展的状况、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资本主义逐利行为造成的环境破坏。“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1](P193)工业是人的力量的公开展示,尽管工业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是异化了的人的活动,但工业仍是人主体能力的展现,是自然界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这种历史关系无法通过思辨的否定消除,而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必然结果,其中蕴含了解放人的潜在力量。这一点也恰恰是恩格斯强调的。恩格斯不是单纯从实证描述的意义上称赞工业的伟大和神奇,而是着眼于大工业为人的解放奠定社会前提的意义上考量工业与人类发展的关系,“只有通过大工业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极大提高,……把每个人的劳动时间大大缩短,使一切人都有足够的自由时间来参加社会的公共事务”[5](P189-190)。恩格斯充分意识到自然科学技术进步引起的社会冲突和矛盾,将技术发明及与此相关的自然科学研究成果,将两者对工业解放潜能的赞赏与对资本主义社会状况的强烈批判联系起来。恩格斯与马克思在对待实验和工业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种辩证的,他们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矛盾运动中把握工业对人类的解放潜能,实验和工业本身就是实践,它们是链接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桥梁纽带,辩证法将这种纽带关系真实地表达出来,其内在蕴含着实践的能动性。这种能动性来源于人与自然的历史生成关系,来源于自然界与人类历史活动的矛盾运动本性,来源于人类特有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形式——实践。自然界是人类活动的前提和无机的身体,实践能动性有着坚实的自然基础,也有着主体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人类精神基因。自然史与人类史彼此相互依存,两者都可归结为一门科学,即历史科学。

恩格斯绝非从知性直观和经验视角来对待马克思的实践观点,他关于劳动创造人本身和工业的相关思考丰富了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空间和历史性内涵,将马克思的实践观点置于“自然—生命—劳动—人类”有机统一的世界观立场之上,将这种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大历史观转化为改造资本主义的历史行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根基是辩证唯物主义,恩格斯巩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唯物主义根基,避免走入抽象的主体性哲学和形而上学理论误区,真正坚持对人类历史分析的唯物主义立场。卢卡奇夸大了实践的本体作用,抽空了作为实践基础的自然,忽略了作为自然与社会物质变换基础的劳动。他晚年修正了自己之前的观点,强调工业和实验具有实践改变世界的社会功能,“实验是纯粹的直观。……在工业生产中,每一单个的活动不仅代表着一种有目的的劳动行为的综合,而且它本身就是这种综合中的一种有目的的,即实践的行为”[11](P14)。尽管卢卡奇晚年作了自我修正,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声誉,却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国内近年来也出现了在自然观、实践观和历史观上把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起来的研究倾向,这是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关系研究的一种极端化处理,重新走上了卢卡奇开启的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差异的理论歧途。要真正回应和解答这个问题,需要把握恩格斯为何晚年研究辩证法问题以及这一研究在恩格斯晚年整个理论工作中的地位问题,需要从世界观方面总体比较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关系,而不是凭借单纯文本学研究的考据问题就可以独自解决的,这事关对恩格斯所持有的马克思主义观的整体理解把握。务必要澄清的是,恩格斯从来没有脱离整个社会主义发展史、无产阶级工人运动史和资本主义批判史来独自研究自然科学,也不旨在创立一门独立于人类历史以外的机械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体系。“所有试图绕过恩格斯而直接达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动向,都包含着一个无意识的政治企图:试图擦除工人运动或革命实践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12]因此,指责恩格斯脱离社会历史维度观照自然对象和建立知性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体系的说法是违背基本事实的。这种观点完全忽视了恩格斯哲学思想的原创性,贬低和矮化了恩格斯开创的唯物辩证法理论创新传统。

恩格斯晚年从自然科学中吸取相关成果,研究自然史并阐发德国古典哲学,提出唯物辩证法构想,建立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奠定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和科学认识论基础,破除了关于理论与实践关系的主观唯心主义和二元对立观点,使无产阶级掌握了反抗资产阶级和开展革命斗争的科学理论武器,为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实践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指导。唯物辩证法是一座打通唯物史观并应用于资本主义批判的思想桥梁,指明社会主义实现的方向和道路,克服人类对自然现象和社会认识的双重理论直观,将人类对自然和历史辩证运动规律的认识转化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和实践行动,因为“唯物主义历史史观及其在现代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上的特别应用,只有借助于辩证法才有可能”[10](P495-496)。恩格斯晚年研究自然辩证法、自然科学史和人类史问题,用科学理论武装工人阶级头脑,认清资本主义实质,使工人运动摆脱小资产阶级和空想社会主义的消极影响,创立科学的社会主义理论。自然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是统一的,从自然的历史和社会的历史中发现贯穿其中的辩证运动过程,在自然界和社会中存在形式上相似的辩证运动规律,恩格斯将这种作为理论思维的辩证法运用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性分析,完成一场关于人类解放的思想革命,构建一套分析自然与人类社会的科学方法论和世界观。他晚年研究自然科学,力图建构一套概括自然界和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辩证的自然观和历史观,奠定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科学根基。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内在统一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恩格斯对辩证法的研究秉持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立场,赋予辩证法以鲜明的实践性、批判性和革命性思想特质:辩证法弥合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鸿沟,架起从理论过渡到实践的思想桥梁,从而引发行动;辩证法变革世界的否定性,澄清理论范畴之历史形成过程与感性生活前提;辩证法从价值目标上引发社会主义革命意识和实现人的自由解放。辩证法拒绝直观静态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和客观性思维,表征了一种历史性的思考方式,体现认知主体变革世界的实践感觉、行动潜能与理论智慧。辩证法在本质上是革命和批判的,是阐明事物之间普遍联系与运动发展的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的科学。从这个意义上说,恩格斯与马克思对辩证法实践特质的理解是根本一致的。

三、恩格斯辩证法所实现的哲学社会科学理论范式的方法论革命

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旨在捍卫马克思辩证法的实践批判性和科学性特质,阐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方法论特性,论证新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前提,使辩证法成为科学的理论思维方式和认识事物发展变化的世界观,彰显辩证法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应用价值。目前,恩格斯的唯物辩证法思想及其方法论意蕴依然被矮化和遮蔽,恩格斯思想的研究依然局限在马克思的思想光谱中被观照,恩格斯的辩证法思想开启的社会科学研究范式转换的革命性意义依然没有得到学界的充分考量。

第一,恩格斯针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问题,提出“应该用什么方法对待科学”[13](P601)这一科学理论研究的核心议题,使辩证法成为评价科学(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自身具备科学性的理论标尺。恩格斯立足人类史观和大历史观的理论视野,从历史科学的视角阐发辩证法是关于人类思维的历史发展的科学,并对这门科学的原则方法进行了解释和说明,提出基于过程性和历史性原则的科学研究理论范式,极大推动了科学的社会性、历史性和方法论观念变革,开启了新型社会科学理论范式转换。对待科学总是有一个理解和前见的问题,科学本身被纳入人类认识的理解中,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历史科学总有一个理解和评判的方法论前提,恩格斯在捍卫马克思《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方法的科学性问题上关涉了辩证法问题,构建以唯物辩证法为理论根基的科学研究范式。他没有把黑格尔辩证法视为单纯的思辨话语游戏,而是在新唯物主义的理论地基上使辩证法成为科学研究的理论思维前提,从事物本身的矛盾运动和内在联系出发理解事物的本质,辩证法由此获得了库恩关于科学革命结构性转变所提出的“理论范式”意义上的世界观革命。科学革命的根本结构性转变意味着“一个新理论之所以被选择来取代旧理论,与其说是因为其真,还不如说是因为一种世界观的转变”[14](P5)。古典经济学家把特定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看作人类一般的生产前提,把反映这种生产方式的生产、分配和交换范畴作为自然正当的前提承认下来。唯物辩证法的历史性和过程性思维拒绝对人类社会发展阶段的非历史性理解,它把既定生产方式放到更长的历史脉络中思考把握,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直观理解,开启一门奠基于唯物辩证法基础之上的新世界观。恩格斯将辩证法研究与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关联起来,他晚年从事自然科学的研究一方面缘于批判杜林自然哲学的需要,深入研究了古代史、古典哲学和自然科学研究成果,但最终目的和定位不是作为纯粹学院化的哲学思辨化的独立研究,而是作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与资本主义研究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恩格斯从“用什么方法对待科学”的科学认识论视角论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的独创性贡献,与阿尔都塞从理论生产范式视角解读《资本论》所实现的科学认识论变革具有共同点,尽管阿尔都塞试图抽离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黑格尔辩证法因素。从范式本身的意义来看,辩证法是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特有的理论思维方式,是把握科学研究事实的认知逻辑构架,是把握事实真相的存在论追问。恩格斯辩证法思想的根本实践旨归在于回应其时代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开启哲学理论现实化和切中社会现实的理论道路,理论由此介入社会政治经济生活。通过对19世纪德国和欧洲的政治社会现实本身的批判,恩格斯与马克思共同发现了资本主义时代的根本问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社会分工和劳动异化、社会贫困与阶级对立,恩格斯将作为人类理论思维方式的辩证法融入对上述问题的思考,充分吸收那个时代的科学研究成果,从自然史、哲学史、经济社会史和人类学史等综合视野分析资本主义时代的问题,探究造成无产阶级贫困和劳动异化的历史社会根源,从真实的社会生活出发破解资本主义一切理论意识形态话语的幻象。恩格斯直面资本主义的时代现实问题,在把握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时代发展脉搏和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基础上,探索无产阶级解放和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现实道路,探索兼具科学性、实践性和价值性的辩证法理论思考范式。恩格斯辩证法开创的思想道路启迪着我们思考如下重要问题:如何使人文和社会科学理论研究能够真正切中现实,为社会和人的发展提供真正富有成效的理论指导。任何问题的研究都是把客观矛盾的问题把握为主观意识的问题,这是理论思考和实践上解决问题的必然环节。因此,对问题的把握需要理论思维和世界观引导,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对于发现问题至关重要。从事社会科学理论研究本身就是问题的发现和解决过程,理论研究就是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这是任何学科自身存在意义的根本所在。社会科学研究依据辩证法可使其清醒认识到,任何所谓的社会事实和经验现象都是被社会诸多观念构建起来的,使社会科学研究在视野的广度、理论的深度和研究角度方面打开探寻真实感性世界的窗口,克服社会科学研究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思想片面和僵化教条。立足唯物辩证思维,秉持历史性、过程性和整体性研究原则,社会科学研究运用的范畴及其理论前提就被理解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其自身的理论界限和影响领域才被看得非常清楚,这将克服各门社会科学用各种特有的理论范畴来对社会作直观和片面的理解阐释。

第二,恩格斯将人类认识领域划分为非生物、有机生命和人类历史领域,并将其相应地划分为三种科学知识类型,即关于非生物的科学,如数学、物理和化学;关于活的有机体的科学,如生物学;关于人的生活条件、社会关系和法律观念上层建筑的历史科学,如哲学、法律、宗教与艺术等。这三种科学共同体现了一种呈现事物生成过程的历史性和辩证否定性原则,区别仅仅在于辩证运动规律呈现方式的不同。恩格斯辩证法建构起包括自然科学、生命科学和人类历史科学在内的真实的科学世界观。唯物辩证法是承载和实现这门科学世界观的重要理论思维方式和思想载体。恩格斯辩证法的社会科学方法论启示在于:唯有立足“自然—生命—劳动—人类”有机整体的大历史观和人类史观,揭示人、自然与社会之间互相维系的本源性关系,揭示人类历史起源的劳动根基,才能真正认清人类和社会运动发展规律。随着人类对自然认识的加深和社会文明程度的发展,人们对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的认识、理解和掌握能力逐步提高。“人们就越是不仅再次地感觉到,而且也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体性,那种关于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之间的对立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越不可能成立了。”[5](P560)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统一于人类的劳动实践,不存在脱离自然物质内容的人类社会,也不存在脱离社会生活丰富内涵的纯粹自然。只有打通贯穿自然界、人类社会与思维领域的辩证法思想桥梁,才能发现和凝练贯穿于非生物世界、有机生命和人类历史领域的历史过程性思维原则,从而真正构建起直面社会现实本身和回到科学诞生之前的生活世界原初语境,才能真正彰显人性的本真状态。恩格斯的辩证法开启了通向科学诞生之感性生活前提的理论道路,反对科学研究中的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和理性至上主义的论断。恩格斯与马克思共同致力于构建使“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的世界观,用作为理论思维方式的辩证法对待科学。他们批驳科学研究中的自然主义(实证经验主义)和历史主义(先验主义独断论)的研究方法,促使人们认清科学知识的限度,将作为辩证法的哲学定位于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之间,为追求实证经验的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奠定世界观基础。恩格斯主要是通过对劳动、人与自然关系的阐述,从人类学和大历史观视野出发,表明人类如何通过劳动从自然史进入现代社会,指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都遵循辩证法的生成变化运动规律,指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破坏了自然、人类与社会发展的平衡关系,从而必然走向灭亡。恩格斯晚年研究自然辩证法的目的在于,通过借鉴最新自然科学研究成果,揭示自然本身的辩证运动过程,将自然界的辩证运动比照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运动,确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必然走向死亡的历史必然性和趋势。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开启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的新学术方向,只有奠定作为统一的辩证唯物的自然观和历史观,才能揭示资本主义的历史运动机制与发展趋势;只有建构起自然、人类与社会互为统一的人类史观,阐述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突破近代以来唯心论、机械自然观的束缚,为科学认识人类起源、形成和人类社会发展演进提供重要的理论基础和认识论前提,才能认清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根源与实质。

第三,恩格斯辩证法思想蕴含丰富的现象学思想基因,开启了后来现象学及存在主义哲学对现代科学的反思批判先河。辩证法本质上是关于真正开端、起源、万物之本的历史科学。唯物辩证法作为科学的理论思维,悬隔一切理论先见的本体论预设和意识形态幻象,寻求社会现实真相与面向事情本身,“哲学是原开端的科学,是论证性原理的科学,是关于人类知识和行动之根源的科学”[15](P92)。胡塞尔提出了最为始原性的哲学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使哲学作为科学来看待,虽然恩格斯没有提出现象学的哲学构想,但以辩证法来看待科学本身就是现象学的思考方式,“走出这些体系的迷宫而达到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3](P273)。通往现实世界的这条道路有多重选择,比如实证科学、经验主义、观念唯心和思辨哲学等,但真切认识世界的道路是以辩证法揭示的对实在的社会关系的清醒认识为前提的。恩格斯通过哲学思想史、科学史和辩证法找到了通往真切认识世界的思想道路,提出了构建具有真正实证科学意义上的辩证法学说,这是对待一切社会历史科学的理论前提和出发点,也是现象学要澄明的生活世界。恩格斯的辩证法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改造成科学和无产阶级解放的理论,使之与近代资产阶级的古代政治经济学理论对立区别开来,使辩证法研究真正具有解放人类与改变世界的方法论功能。人类历史只有通过联系和观照自然史才能充分理解自身;人类自由只有被纳入一场生态及社会政治革命的视域才能真正赢得。恩格斯发展了作为真正人类活动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坚持捍卫马克思和他创立的实践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超越对人类主体活动的唯心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片面理解,首次使历史成为真正人类活动的历史而被理解[16](P239)。辩证法作为科学的理论思维方式及其历史运用体现为一种政治活动介入手段,这种政治介入源于对社会现实的科学分析,成为革命行动的批判的武器和召唤者。恩格斯辩证法学说提出“社会科学何以可能”这一知识社会学问题,使关于自然、社会和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理解奠定在坚实的辩证法揭示的科学基础之上,引发社会科学何以可能的知识界争论,反思实证自然科学所引发的人文精神危机。“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5](P559-560)辩证法是揭示科学范畴之感性前提的真实性思维,是把握社会现实本质的科学世界观。它反对自然直观和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澄清理论范畴之生活世界感性前提,生活世界对人类来说在科学产生之前已经存在。生活世界本身也是构成性的,自然直观借助于直接给予的东西进行说明,历史被理解为超越于自然的态度。科学本身只有从生活世界的变化(理念世界)才能理解,生活世界是科学世界形成前的既有世界。辩证法是普遍的科学,是实现普遍认识和客观性要求的学问。辩证法揭示出科学得以生成的感性生存论前提,使科学对自身的理解成为可能和现实。“自然科学现在已经发展得再也不能回避辩证综合了。……作为它的经验的总结的结论都是一些概念,而运用这些概念的艺术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和普通的日常意识一起得来的,而是要求有真实的思维”[5](P16-17)。唯物辩证法道出了哲学的秘密和人类历史生活之谜,揭开其神秘虚幻的面纱,澄清人类自身和社会现实的存在论根基,社会生活的真谛变得可以理解。恩格斯创见的唯物辩证法是一门新唯物主义哲学,恩格斯是当之无愧的哲学思想理论家,他与马克思同样作为反对哲学的哲学家,提出新观念以质疑旧观念,质疑主流哲学传统与思辨方式,怀疑哲学本身价值。反哲学并不拒绝哲学探讨,而是提醒世人为什么为它所压制,从而重建哲学探讨,说出哲学必须对之保持沉默的东西[17](P9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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