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论

高少霞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论在美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本文解读了悲剧净化论的理论演变，介绍了中西方学术界对悲剧净化论的几种解读，在此基础上，分析了悲剧净化所产生的效果，即悲剧应有的快感。此外，本文还以莎士比亚的《凯撒大帝》为例，说明悲剧净化是如何产生作用的，最后指出悲剧净化的现实意义。

一、净化的定义

在《诗学》第六章中，亚里士多德在悲剧的定义中引入了“净化”一词：“悲剧是对一种严肃、完整且具有一定意义的行为的模仿；其语言中点缀着各种艺术装饰，散布在戏剧的不同部分；以行动，而不是叙事的形式呈现；通过怜悯和恐惧来适当地净化这些情绪。”鉴于其最初的语义领域—医学，这里的术语“净化”显然是具有文学隐喻性的，其具体涵义将在后面详细阐述。

二、术语的理论发展

“净化”这一术语应用在艺术领域并非亚里士多德首创。从历史上看，它是一个理论继承和发展的过程，至少涉及三个相关的形式和阶段。毕达哥拉斯的净化论标志着第一阶段。毕达哥拉斯认为医学是身体的净化，音乐是灵魂的净化。这种由音乐产生的灵魂的净化与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的相关论述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在毕达哥拉斯的净化论之后是柏拉图的净化论，这是一种关于城邦净化以及身心净化的理论。最后一种是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论。这一理论认为，悲剧通过情节、人物和音乐的综合渲染，首先引起观众的怜悯和恐惧，然后在这些情绪宣泄过程中或宣泄后，使观众得到心理上的缓解。同时，在悲剧中的英雄事迹或良好德行的激励下，观众可以去除心灵杂质，从而达到德行的净化或升华。这与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基本定义是一致的—“模仿具有某种意义的行为”（《诗学》）。

相比之下，毕达哥拉斯的净化论由于论述的简洁和材料的缺乏，只能被认为是一个开创性的理论前奏；柏拉图式的净化论旨在探讨法治理想城邦的教育和管理藝术；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论从美学和艺术的角度为悲剧所起的积极作用正名，扭转了柏拉图对悲剧的偏见论断。

三、学术界对悲剧净化论的不同解读

（一）西方学术界的解读

由于《诗学》中缺乏对“净化”的具体解释，几个世纪以来，这个词一直是一个引起持续争议的概念。文艺复兴以来，评论者们一直在争论这个隐喻术语的含义，其中以下四种解释具有代表性，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第一种是德行意义上恶的净化。这一古老的理论认为，悲剧能够从怜悯和恐惧的情绪中清除痛苦和自利的因素，并为了纯粹的利他主义情绪而恢复心理健康。悲剧以这样一种方式发挥着这种作用，它让恶人沦落到可怕或可怜的境地，作为对他们恶行的惩罚，目的是使人们不要追随恶人的脚步，从而驱除所有的恶和负面的欲望。

第二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净化。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悲剧唤起怜悯和恐惧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对抗疗法。它的作用是：通过虚构事件使人体验怜悯和恐惧，应对心理学中常见的怜悯和恐惧情绪。因此，在净化的过程中，类似的病态情绪得到了治愈，并获得了心理和情感的平静。

第三种是理性抑制理论，以法国古典主义者皮埃尔·科奈尔为代表，他认为悲剧人物的痛苦和不幸是由于他们没有积极压抑甚至消除自己多余的情感和欲望，而是过度放纵激情。悲剧的作用在于试图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来克制情绪和欲望，以避免内心冲突。

第四种是关于德行提升的转化理论。斯科特·莱辛持有这一观点。他批评科奈尔歪曲了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的原意。在他看来，净化既不是压抑人的情绪和欲望，也不是减少怜悯和恐惧，而是发展和约束这些情绪，从而增强怜悯和恐惧的能力。莱辛对净化的阐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方面，他强调悲剧的净化作用应该激发我们对同类的同情，即人们在欣赏悲剧时将自己与他人联系在一起，从而唤起对他们相同命运的相似怜悯和恐惧。另一方面，他强调悲剧净化的美德内涵和影响，认为净化只不过是将情感转化为符合德行原则的心理习惯。

除了上述几种有影响的阐释外，也有许多其他人对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进行了研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弗洛伊德认为悲剧净化是一个被压抑的情绪逐渐释放，以获得内心平静的过程，他认为悲剧就像讲笑话和开玩笑一样，是打开我们幸福和快乐的开关。这个过程包括两个部分：激烈情绪的释放对个人情绪的摆脱，被压抑的情绪的彻底宣泄带来的快乐。

（二）中国学术界的解读

中国学术界对悲剧净化的解释主要有两种：以朱光潜为代表的净化说和以罗念生为代表的修养说。

第一种理论认为，人们在观看悲剧时会感到怜悯和恐惧，悲剧触发的怜悯和恐惧能够宣泄人们过度激烈的情绪，带来平和的情绪和平静的心灵，从而恢复和保持心理健康。

罗念生把净化理解为克制和培养适当的怜悯和恐惧情绪。他在翻译《诗学》的后记中指出，悲剧净化应该从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角度来理解，其中心思想是中庸。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指出，情绪有过度、不足和适度之分。过度和不足都不可取，唯有适度的情绪是可取的。他把美德看作是不足和过度之间的折中，把适度的情绪看作是一种美德，强调德中有度，情中有度。此外，亚里士多德认为，没有天生的强烈或微弱的情感，这只是遵循一些习惯的结果。而习惯是可变的。因此，他提出了一种改进过度或不足情绪的方法—允许人们“在适当的时间，为了适当的事情，面对适当的人，出于适当的动机和以适当的方式”（《诗学·诗艺》）体验适度的情绪。这些“适当”是在观看悲剧时产生的。每一次观看悲剧的经历都会训练观众的怜悯和恐惧，反复训练会养成一种新的习惯。因此，观众将能够在现实生活中有效地控制或适当地表达他们的情绪，即他们会有适度的怜悯和恐惧情绪。因此，“净化”指的是唤起怜悯和恐惧的情绪，从而训练它们以达到适度，而不是清除或净化它们。

笔者看来，尽管在解释方式上存在差异，但无论是清除论强调强烈情绪的释放，还是修养论强调情绪的中庸，它们都强调通过悲剧对情绪的发泄，达到情绪的适度和平衡，以建立一个平和、和谐、健康的心态，从而产生一种轻松、自在、无害的愉悦感，这是悲剧特有的愉悦。

四、悲剧的快感

我们已经提到，悲剧可以带来快乐。事实上，不同形式的艺术会带来不同的乐趣。例如，善恶终有报的快感只能局限于喜剧。各种音乐的旋律，无论是和风细雨般的，还是狂风暴雨式的，都能触动和减缓人们的激烈情绪，使人们平静和放松，给他们一种无害的快乐。悲剧特有的快感是悲剧净化的结果。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理解。第一种情况是，当我们为他人不公正地陷入困境而感到怜悯和恐惧时，我们会意识到自己的善良、同情和正义感，因为我们疾恶如仇。当然，这一认知使我们感到愉悦。从这个意义上说，悲剧快感是一种通过宣泄来培养健康的情绪和平静的心态，来引导人们拥抱美德与良知、高尚与理性的快感。

朱光潜提出了另一种理解，他认为怜悯和恐惧都是快乐和痛苦的混合情绪。怜悯使人快乐，因为它代表仁爱和同情；怜悯又使人痛苦，因为它让人们为他人感到痛心。恐惧使人感到刺激和兴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使人快乐；恐惧源于危险感，因此其本质是痛苦。正是怜悯和恐惧中的痛苦部分赋予了悲剧体验以特殊的生命和刺激。然而，悲剧中所经历的痛苦感不会一成不变。鉴于任何不受阻碍的活动都会带来一些快乐，所以在身体运动或某种艺术形式中不受限制地表现出来的疼痛本身也会给人们带来快乐。例如，当一个人感到悲伤时，大哭一场会大大减轻悲伤，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同样，在观看悲剧时，人们会在怜悯和恐惧的情绪中感受到痛苦；当这些情绪释放后，痛苦就会转化为快乐。因此，悲剧快感是怜悯和恐惧的积极快感与从怜憫和恐惧中痛苦转化而来的快感的混合情绪，后者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净化的结果。

五、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论视角下的《凯撒大帝》分析

《凯撒大帝》是一部关于古罗马政治家和将军凯撒遇刺的历史悲剧。公元前44年，凯撒在一次胜利派对上三次拒绝了加冕的王冠，这引起了雄心勃勃的将军卡西乌斯的嫉妒。他以推翻独裁者为名义，说服马库斯·布鲁图斯与他结盟，为了国家安全，杀死凯撒。出于对国家安全的担忧，凯撒的朋友、“最高贵的罗马人”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密谋发动叛乱，杀死了凯撒，但他留凯撒的看门人马克·安东尼一命。安东尼后来煽动民众反对布鲁图斯，迫使后者在腓力比战役中失败后逃离该国并自杀。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悲剧描述的人物“比实际生活中更好”。对他来说，理想中的悲剧英雄应该比好人更坏，比现实生活中的人更好。他一方面不如好人，因此，当他遇到不该有的不幸时，观众会同情他；另一方面，他既比现实生活中的人好，又和现实生活中的人相似，因此他所遭受的不幸会引起观众的恐惧。如果他与现实生活中的人过于相似，那么亚里士多德就会认为他不是悲剧人物。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是“非常著名、富有或杰出的贵族”（《诗学》），他不是一个好人或完美的人，而是“一个不是非常好，非常公正的人，但他的不幸不是由作恶或堕落引起的，而是由一些错误或弱点引起的”（《诗学》）。命运从好到坏的变化“不是作恶的结果，而是因为巨大的错误或弱点”（《诗学》）。

凯撒就是这样一个符合上述条件的悲剧英雄。他是著名的罗马将军，在政治上富有远见，拥有卓越的军事智慧，在军事和政治上成就斐然，并在罗马政府中地位稳固。他有着敏锐的眼光，他足够聪明，认识到卡西乌斯是一个卑鄙的人。但他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傲慢、自负和迷信是他特有的缺陷。他犯了一些错误，作出了一些武断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死归咎于自身缺点。但我们仍然为他感到同情和恐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怜悯和恐惧给出了这样的定义：“怜悯是由不应得的不幸引起的，恐惧是由像我们这样的人的不幸引起的。”我们同情凯撒，因为我们认为他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死去。作为一名战功卓著的将军，他应该在战场上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被朋友背叛，在政治冲突中结束自己的一生。他身上有悲剧性的缺点，使他沦为我们普通人中的一员。因此，他被朋友背叛使我们想到自己也可能被朋友背叛，这让我们感到害怕。当我们经历这种怜悯和恐惧时，我们会释放出内心潜在的相同情绪，之后内心得以平静，同时对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进行反思，从而控制和调整自己的行为，因为害怕与凯撒结局一样。

从西方和中国学术界现有的所有解释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尽管对“净化”这个术语的解释方式多种多样，但他们都认为悲剧净化对人类有着积极的影响。它不仅具有情感和审美价值，还具有教育和道德价值。

从悲剧中得到的情绪宣泄和训练有助于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更好的精神状态。在现代生活中，由于生活和工作的巨大压力，人们的身心都处于亚健康状态。通过观看悲剧，他们可以宣泄压抑的情绪，得到情绪的缓和及心灵的平静，这于心理健康有益。因此，悲剧有助于增强我们的善意，使我们理解真善美，疾恶如仇。也就是说，怜悯的情绪在某种程度上起着教化的作用。悲剧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一些意外之祸，我们需培养悲剧意识，以成熟和理性的心态勇敢面对难以预测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