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林林
佛陀山下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寨子,不同寨子里的乡民们尽管不熟识对方,但因为都要吃山上娘娘泉里的水,见了面也不会沉着脸什么都不说。他们会借歇脚的空闲,吧嗒吧嗒吸起水烟,看脚下的雾游丝一般缱绻戏耍,听林子里传来翠竹声似的鸟儿叫,“地里去,地里去……”这时候便会和别人搭几句话:“哪个寨子的?”那乡亲指着山下的一团粉,似早已准备好了般爽快地回答:“桃花寨来的。”他们递上水烟袋示意对方吸两口解解乏,歇息一会儿再担水走。对方挑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双手掬一捧泉水喝完,笑着接过水烟,咕噜噜咕噜噜吸几下,再双手送回,道一句:“自家种的生烟味儿真浓啊。”来回传递几次烟后,两人便熟识了,熟了也不多讲话,只问:“那您是哪儿来的呀?”答案也无非那附近的几个寨子,要么梨花寨,要么临水寨,要么白露寨。待到山下谁家飘起第一缕炊烟时,便给对方扁担上挂好木桶,一个向左一个朝右各自回家去。桃花寨的人穿过村子把水倒进灶锅里,免不了上面漂着一层桃花瓣,于是出锅后每家的饭菜里都飘着成熟蜜桃的味道。而梨花寨的人担水回村子里时,要小心躲开飘飞的梨花。
桃花寨并非只有桃花一种花,就像寨子里的乡民并不都姓叶一样。据寨史记载,明朝王姓进士因不满奸臣当道,慷慨谏书被发配至赣州,他携妻带子路过此地,远观佛陀山林海莽莽,松涛阵阵,山风入怀,鸟鸣禽啼,不觉心旷神怡,流连忘返。但觉此地只有山而无泉,只有树而无花,难成修身养性的好归处,便带人开山掘泉,望其如送子娘娘般给乡民带来福利,故而取名“娘娘泉”。他又去信数十封给朝中好友,望支援花树种,进士尤爱桃花,好友不约而同运来桃树。因地处盆地,这里的桃树不仅种类繁多而且花期长,两月有余,仍娉婷绽放,待其凋落香味终久不散,寒冬腊月仍可见蜜蜂、蝴蝶环绕桃木枯枝飞舞。此事惊动朝中皇帝,不远千里摆驾至此,并赏赐梨花、海棠等树种一并种植养护。寨子里有一棵老树,尤爱开并蒂桃花,至今犹可见皇帝的题词刻在碑上—“傲骨忍冬一千年,逢春立绽双生花”。皇帝的意思不言自明,很快便扬鞭催马传来诏书,召其回朝。进士早有在此颐养天年之意,奈何无法忤逆隆恩,佛陀山上德馨寺的住持素来与其交好,施一妙计,地方县令上奏朝廷书信一封写明:進士因皇帝垂青大喜癫狂而死。从此,王姓在此地消失,而在此后的几百年里叶氏发展壮大、审慎严明,逐渐成为周围村寨最大的族群。传闻,他们便是王姓进士的后人,至于为何进士改王姓为叶姓,无人知晓。
如果有人当着七十六岁的老汉叶炳辉的面念寨史,他准会以为那人在骂他们叶家,族谱上写叶炳辉是叶家第九十八世孙,当他的父亲去世前把厚厚一卷封面古旧泛黄的族谱交予他后,叶老汉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寨子里的桃花见证过叶家的伟绩丰功,村子里弯弯曲曲而过的清水河也肯定映照过夫人小姐们的青黛罗衣,可是活着的人没一个记得叶家的辉煌,到叶炳辉这里,叶家仅在桃花寨定居着寥寥几户。他早上扛着锄头去田里,总以为族谱里那些叫叶士达、叶士德、叶常林、叶常谷的在跟着他,一回头,什么也没有。他从自家井里吊水上来,木桶里的水清亮亮泛着白光,他总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但用手一搅却只看到自己破碎的脸。巧的是,叶老汉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去世的父亲,向他哭诉自己见到祖宗后如何被训斥不求上进、辱没家风,老汉还没见过父亲哭过,慌忙给父亲递绢巾,就听得一个孩子的声音,“爷爷,爷爷”,叶老汉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到了院里的石凳上,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攥着那本族谱。桃花寨的清晨到了,门口有吱扭吱扭的扁担声,是男人们到娘娘泉那里讨水喝。孙女来香打开后院的篱笆门,正弯着腰把小鸡雏赶到里面去,嘴巴不饶人地说:“这可怎么办,我们家的桂花酒怕是撑不到下场桂花开就被一个老酒鬼喝光喽。”叶老汉一看,原来是酒葫芦倒在了石桌上,稀稀拉拉的酒水从桌子滴到泥土里,蚂蚁沿着酒香围成一个圆。
来香到这年的芒种就要满十三岁,她由独居爷爷抚养长大,现在正慢慢由一个丫头变成女子。她惯爱在风里跑来跑去,给青菜捉虫子,在野地里挪来一种不知名的花,从门前清水河里下网捕条鱼,厌烦了再扔回去,她爱看石桌上落满的苦楝花,然后把它们兜在自己的衣服里送给后院的鸡雏,看它们小脑袋一上一下啄食而后哧哧地乐。叶家祖先秉承的正义、慷慨并未在他们这里中断,而佛陀山的刚烈和娘娘泉的柔媚又日积月累地在这祖孙二人身上投下了印痕。原先,来香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躲在爷爷身后采花扑蝴蝶;现在,她也学会像那些大姑娘甩甩辫子种菜收秧了。
清晨的佛陀山还笼罩在迷迷蒙蒙的雾气里,有的地方水汽重,有的地方水汽轻,从寨子里看,就像山上点起了狼烟,这一堆那一堆,孤独永恒地烧着。去山上取水的人一旦踩进这雾气里便算是把这仙灵之境拉回到世俗尘间。他们从四面八方拢到山脚下,三三两两的,那是在路上结成的寒暄情谊,然而孤身一人的更多。他们每个人的模样都是那么相似,因为劳作而晒成健康的红黑色面孔,山峰一样带边角的浓眉;个子也像田里的秧苗一样整齐,他们的神态像天上的云一样淡然,清冽的晨风吹过,或许会让他们的眼睛闪过点点光亮,但那步子还是不缓不急。叶老汉正要收拾水桶去担水,才发现扁担在老地方寻不见了。这时,崔老汉的鸽群正好飞过他们的院子,头顶带白色绒毛,脚边拴着一支竹哨,发出悠悠的鸣响,眼看就要没到云彩里去了。
来香跑去外边看大鱼,她那花衣裳套在竹笋般细长的个子里,小辫子在肩膀上荡来荡去。此时,太阳刚刚跃出青黛色的山峦,红得像牛舌头,白雾不动声响地就消散在空气里,木门上的一根青藤慢慢绽开了一朵紫色的喇叭花。
叶老汉迈大步子走进屋里,他脸上的皱纹因为笑意变得弯弯曲曲,眼睛掠过父亲的黑白遗像时不免又有了不快和忧虑,笑容便僵在了那里。他想,都是这族谱的过错,它不就是叶家人精神上的五指山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墨黑的“族谱”二字就像先人们的眼睛仔细地把他打量,仿佛要看穿他懈怠安闲的已经衰老的心。其实,这厚厚一本族谱除了写着“祖宗”两个字外,别无他用。老汉边这样想着,手脚也没得闲,他在锅底下续上柴,点火石发出清亮的回响,慢慢燃起的火光映红了他因思考而兴奋的脸,待到锅里飘出蜜桃的香气时,他洗罢手出门寻来香去了。
来香没跑远,她想去河水冲出的软滩那里捞一丛水草,鸡雏们惯爱吃这腥气食物,没承想刚来到河边就被疯四奶奶叫住了。疯四奶奶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她的小脚已支撑不住佝偻的身躯,走不了多远就要拄着棍子歇一歇,但因为疯,小孩子们总做不到像大人般的尊敬有礼,他们爱和她插科打诨、胡搅蛮缠,但也始终不敢太过胡来。她的头发全白且长,但每天都编成个辫子盘起来,看不到一丝碎发;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晴天就穿青蓝色的布裙子,上面有金丝线绣的桃花,阴天了就披一件蓑衣;她见谁都抿嘴微笑,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河边轻声细语地讲话。来香正抬头寻人时,疯四奶奶就用一条绢巾挡住了脸,她们隔着河,来香就觉得面纱下的人就是她想长成的那种女子。
来香笑出了声:“疯四奶奶,您逗我。”
“香丫头,你可不能下到河里去,小心水鬼把你抓走吃掉。”
“我才不怕水鬼,我爷爷说,鬼最怕火,我带着打火石。”她从袋子里拿出两块石头,放在手心里紧紧攥住。
这时,崔老汉的小孙子洛树正从对岸踏着木桥过来,他圆圆的脑袋上顶着一个草帽,穿一件月白色粗布汗衫、藏青色长裤,布鞋是新的,刚上脚不怎么舒服,大脚趾弯曲着有些伸展不开,像金蝉做钻出地面的最后一番努力。
他看见河对岸的来香,便挥舞着右臂朝她招呼,“喂,喂,来香……”来香从风里听见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打火石啪的一声掉地上一块,也顾不得捡,低着头便往家跑。她的花褂子上恰巧停了一对白蝴蝶,风一吹,便散了。洛树给左臂的空袖子打了个结,好让它不在风里摆来摆去。
去娘娘泉打水的男人们陆续回来,洛树经过他们时不忘恭敬地行礼。前头的汉子微微颔首,和他开玩笑:“洛树,告诉你父亲,今天晚上把酒备足了,全寨子的人不请自来啊。”说着,拍拍他空落落的左边胳臂,似要确定眼前这个俊俏的男孩是否已经痊愈。洛树笑着点头,他今天刚满十五岁,按照桃花寨的旧俗,男子满十五岁要请全寨人喝福禄酒,意思是谢谢福神的护佑,才使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到现在,再把禄星请来,希望能带来财气。洛树的左臂两年前被蛇咬伤,为了保命砍去了,所以这个福禄酒更要喝得痛快才行。
叶老汉在巷口寻见坐在石碑旁出神的孙女,他唤一声“香丫头”,来香便跟在爷爷后面,蹙着两弯细眉踩着湿漉漉的青砖路回家去。她把唯一的一块打火石放进口袋里,觉得不是个好去处,便放在右手攥了一会儿,觉得手里痒痒得慌,便用左手移了去。忽然,她定定地看着染了指甲花的手指,心里便涌起了一片雾,一会儿就有水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这时,来香闻到了空气中桃花酒和桂花酒的味道,知道是洛树家打开了窖藏的陈酒准备招待乡民,叶老汉回头对来香说:“香丫头,人家这是招呼我们祝福禄去哩,我们带些什么送去呢?”来香悄悄用衣袖把泪抹了去,嘀咕一声:“您才不是去送礼物,是想要喝酒咧。”
饭后,叶老汉坐在苦楝树下编鸡笼,苦楝花的浓香熏得人晕晕乎乎,老汉编罢三个,就坐在石凳上喝茶、看天,他看见香丫头又在阳光下晒旧书,有人叩击木门上的铁环,吱呀一声推门,先伸进来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洛树带着羞怯的笑,他把草帽拿在手上,正好给手心里几朵小花遮阳。
听得后院篱笆门哗啦响了一声,一条长辫子隐了进去,忙招呼洛树进来喝茶。洛树也不进,把花放在门前台阶上,跟叶老汉问好,请他晚上一定去他们家喝酒。说完行礼关门要走,不小心把左边的衣袖夹在了门缝里,憨憨地又叩门。叶老汉看见他出了一脑门子汗,便安慰似的又重新讲了一遍:“洛樹好后生,晚上我带香丫头一起给你送福禄去呀。”少年咧开嘴不出声对着叶老汉笑。
家雀们又飞到石桌上,来香捧着一只鸡雏慢悠悠出了后院,她把小鸡放到石桌上,说:“这只鸡抢不到东西吃,我让它在这里快活快活。”说着,把家雀们全赶走了。叶老汉看看孙女,又望望台阶上的花,就只忙手里的活计,眼里带着笑意什么也不说。来香过不久就跑去翻翻书,一会儿又把鸡雏放回鸡群里,出来后挽起袖子去青菜地里捉虫子,还没逮住一只便又要提着木桶晃悠晃悠地去井里提水了,她甩了几次井绳总是把桶掉下去,索性过来坐在石凳上看爷爷编鸡笼。
午后,一朵云从佛陀山上飘过来,停在桃花寨的上空,天气瞬间阴沉了许多。风停了,苦楝树的叶子也不簌簌响了,连门前清水河里的水也不再往前流动,桃花的香气混在崔家的酒香里,浓得化不开,分不清是花香还是酒香。
山上又开始起雾,不知道是从哪里最先弥漫开的,不一会儿就只能隐隐约约看得见绿色的树影了,哪怕是附近寨子里经验最丰富的猎户和采参人都不敢在此时进山,毒蛇最爱在这种天气里穿梭横行,鸟儿把窝搭得高高的,野兔把洞打在峭壁处。疯四奶奶的拐杖咚咚咚敲着青砖从他们门前走过,嘴里念叨着“雨来喽,雨来喽”,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寨子,接着雷声滚滚像要劈开整个尘间,来香顶着雨点把古书搬进屋里去,她抬头看了一眼佛陀山,发现它竟真的像佛一样在雨里打坐。
爷爷唤她快去屋里避雨,她说去看看疯四奶奶是否安然回了家,戴上斗笠就要出门,踏上门前台阶看见一束黄色小花,耷拉着脑袋破败地躺着,花下面是自己落在河边的那块打火石,来香捡起石头,轻快地跳了过去。
疯四奶奶正坐在自家屋檐下笑眯眯地听雨,看见来香踏着水花过来,转进屋子把烤火盆端出来给她驱寒取暖。来香取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和疯四奶奶并肩坐着看天听雨。
“疯四奶奶,我担心你回不到家。”
“来香,你看天上在往下倒酒哩,一定是哪个粗心的神仙把酒杯打翻了,这么浓的酒味,得多少年的陈酿啊。”
来香把拨火棍放在一边,望了一眼佛陀山,眨眨沾着水滴的睫毛,说:“不是神仙在喝酒,是崔家要请整个寨子喝福禄酒,把窖藏好酒打开了。”
天上闪了一道雷光,又响起一排春雷,来香像一条游走的小鱼走在回家路上,东踩一脚西迈一步,雨打在脸上觉得清凉舒服,不觉间走过了自己家的木门,又退回来。叶老汉等得焦心,刚要出门寻来香,就听见木门响了一声,过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喊一声“香丫头”,也没人应,于是披上蓑衣到门口看个究竟。来香站在水洼里,正望着台阶上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小花出神,斗笠上的水一滴一滴打湿她的衣裳也不觉。爷爷轻唤一声“丫头”,她的眼睛里才恢复平日的光彩:“爷爷,疯四奶奶家里烤火哩。”
山里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临近傍晚,乌云划船一般朝佛陀山的方向汇聚,天顿时亮了。西方燃起了一团火烧云,慢慢地就涂染成为整个夕阳将落的背影,万丈霞光点缀着佛陀山,从叶老汉家里,能看到德馨寺的牌匾上反射的三个字的金光,星星点点。
桃花寨亮起第一颗星星,叶老汉就提着一只笼子,装一只活鸡和一只活鸭做礼物,沿着清水河朝崔家走去。他哼着小曲儿,不时碰到祝福禄的人,打招呼结伴同往。他们的手也都没空闲,这个提两斤桃花糕,那个提一只野兔,都是自家最新鲜的吃食,不是新鲜吃食也无所谓,有的乡民就带自己写的贺词,待开席落座后念给洛树听,洛树鞠躬谢礼。还有女子送自己绣的荷包或鞋垫,无论哪种,上面都有一两朵桃花,红花绿叶,好不鲜艳,洛树父亲便要那女子的父亲临走时提一坛桂花酒。崔老汉老远看见叶老汉,笑吟吟地快步走来,喊洛树把笼子提走,说要拉着老伙伴去他那屋喝酒,这外面吵得慌。洛树看老汉后面没有来香,就问:“来香没跟您来呀?”两个老汉喝得正欢,谁也没注意到这小少年的颓丧。洛树和父亲站在门前迎客,晚到的人都是从附近的梨花寨和临水寨赶来的,因为午后的暴雨使得山路难走了些,他们每个人的鞋底都粘了泥巴,清水河里映着洛树家门前的两盏红灯笼,洛树一会儿看灯笼,一会儿看黑漆漆的巷子尽头。
等到客人们都散了,叶老汉和崔老汉早就醉得叫也叫不醒。来香在家等得心急,见人三三两两地从门前走过,知道散了席,就向人打听看见爷爷了吗。听别人说他被崔老汉叫自己屋喝酒去了,心里就有了底儿,知道爷爷多半是喝醉酒走不回,便关上门迎着回家的人群去接他,这样走着走着就到了崔家。
正想着是不是爷爷走了另外一条路,自己才没看见他,又想或许爷爷还没走哩,但又抬不动脚进去崔家问。这时,吱呀一声大门敞开,洛树出来,一见是来香先挡住她的去路,说:“一会儿你又要跑哩。”来香低着头看鞋,一只鞋上绣着一条锦鲤,问:“爷爷走了吗?我在家等不到他。”洛树便领来香进了崔老汉的屋,见两位老人正鼾声如雷,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爷爷的脸红红的,在烛光里泛着光,显得安乐满足,他的胡子上还挂着酒水,叫来香生气又气不起来。洛树父亲正要叫人去知会来香一声,见来香已经来了,便一定要她喝一碗桃花酒沾些福禄再走。来香知礼,桃花寨的人从不拒酒,就爽快地喝了一碗。
夜深了,河水往上泛着潮气,从山上往下看,桃花寨里只亮着几点灯火,谁家的娃娃在夜哭,惹起一阵犬吠。帮工把门前的灯笼摘下来,送来香回家;洛树担心帮工高兴也多喝了几碗,怕是要瘫在半路醒不来,就披了件外衣跟上脚步,悄悄地在后面护着。过了木桥,来香行礼谢过了帮工,自己往家赶。她看见河里的月亮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三个,便大声呵斥:“水鬼,我有打火石,不怕你!”这时,听见一个人哈哈笑了几声,回应道:“傻女来香,什么水鬼,是你酒醉,看你要栽到河里去了。”洛树把衣裳披在来香身上,蹲下身子背起她,来香只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河滩的软泥上,接着整个身子就飞了起来。洛树颤颤巍巍地寻找着平衡,一步步认真地踩在泛着潮气的青砖路上,来香轻轻的呼吸声吹得他的耳朵痒,如果他有两条手臂,这时候就能给自己挠痒痒了。
“来香,你为什么见我就躲?”
“我怕你哩。”
“我是清水河里的水鬼,还是佛陀山的毒蛇,你为什么怕我呀?”
“水鬼我不怕,我怕毒蛇,也怕你,毒蛇咬了你,你为了上山寻迷路的我才被蛇咬。”
洛樹笑了:“你不是怕我,是疼我哩。”
桃花香顺着弥漫开来的雾气在桃花寨的大街小巷流动,洛树托一托要往下掉的醉女子,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的步子踏得更稳,迈得更大,右臂好似增添了许多力量,可以背着入梦的来香一直顺着清水河走到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