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朝阳
2024年央视春晚舞台上,中国传统纹样创演秀《年锦》惊艳全国。作为该节目的艺术顾问,93岁的常沙娜老人,更亲自手绘出这些跨越四个朝代的纹样。
早在21岁时,她就以敦煌图案为基本形式,设计出新中国第一块丝巾国礼。她还参与了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首都剧场、首都机场、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广场紫荆花装置等建筑的装饰设计。她是“永远的敦煌少女”,也是“敦煌守护神”常书鸿的女儿;她是梁思成、林徽因病床前的学生、唯一健在的女弟子,也是中央工艺美院在任时间最长的院长。
如今,身为敦煌艺术和工艺美术设计研究专家,常沙娜以九旬高龄奔走在发展敦煌艺术的路上,被誉为“敦煌图案解谜人”。
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此前,常沙娜住在一套没有电梯的普通住宅里。早年为了照顾一位老职工,她主动将自己住的房子从二楼换到了四楼,一住就住到了90多岁。其间,为了方便照顾她,家人想与她同住,却被“独”惯了的她婉拒。
不久前,常沙娜终于从北京城里搬到顺义的一个小区,儿子时常来看她。她说:“这里很好,没有高楼大厦。等到春天花开了,更好看。”
常沙娜喜欢花,喜欢画花,作品也大多与花有关。90岁之前,她握笔还能不抖。在她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许多四叶草标本,这也是她自年轻起保留至今的习惯——无论身在何处,闲暇散步时,她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路边草丛,寻找“幸运草”。要知道,十万株同属的三叶苜蓿草中,只有一株幸运地拥有四个心形叶片。
“可是我遇到的概率比这要高许多,有时在不经意间就会有收获。”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是常书鸿的女儿,因为敦煌。
1931年,在法国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留学的常书鸿与妻子陈芝秀,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里昂多水,两条主要河流哺育了它,其中一条名为La Saone,常书鸿用它为新生的孩子命名:沙娜。
常沙娜随父母在法国生活到6岁,法语纯正,还不会说中国话。在那里,远离战火的常沙娜度过了无忧的童年。回到中国后,她在颠沛流离中生活了几年。12岁时,父亲接上母亲、弟弟及她一起到了敦煌。
常书鸿刚刚在此建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开始中国人对敦煌莫高窟的保护工作。从此,常沙娜的人生与敦煌紧密联结。敦煌不仅是她的精神故乡,也是她的艺术故乡。
“我的学校经历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学习敦煌艺术就是我的童子功。”每到学校放假,常沙娜就回到千佛洞,蹬着“蜈蚣梯”,和大人们一起爬进洞窟临摹壁画。
从14岁到17岁,少女常沙娜的日常生活就是手眼不停:抬头,是翩跹的飞天;转身,是宝相庄严的菩萨。彼时的敦煌才杰云集,一大批后来成就斐然的艺术家,如油画大师董希文和太太张琳英等都是常沙娜可以随时请教的老师。
林徽因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1948年,在来甘肃支教的加拿大籍犹太人叶丽华的主动牵线下,常沙娜到了美国艺术博物馆附属美术学校上学,系统修习素描、色彩、设计、人体解剖等美术课程。
1951年,建筑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在故宫的敦煌文物展上偶然见到从海外学成归来的常沙娜,领着她进了工艺美术的大门。
林徽因肺病很严重,常年卧床静养,床上支着一张小桌子,用来写字畫画。梁思成身体也不好,有时也在家卧床养病。每天上午10点,常沙娜在林徽因病床前听她讲课。
林徽因在装饰艺术方面有深入研究,当时正着手北京传统工艺景泰蓝的新图案设计,将宫廷里使用的工艺,用在老百姓家里的灯座、托盘、果盒等日用品里。她鼓励常沙娜,将敦煌莫高窟的图案用在景泰蓝上。
就这样,林徽因改变了常沙娜的人生道路。她进入清华大学营建系担任助教,跨进工艺美术行业。后来,她加入新组建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80年代后担任了15年院长。
在对敦煌文化的传承上,常沙娜走出了与父亲不一样的路。父亲做的是文物保护、古代艺术,而她做的是工艺美术、装饰设计,而这正是新中国建设中所需要的实用艺术。
当年,人民大会堂宴会厅的天顶,一朵唐代风格的由花瓣构成的圆形浮雕大花,正是她受到敦煌藻井图案的启示设计出来的,成为敦煌艺术运用于现代设计的典范之作。
很多年里,香港金紫荆广场那朵著名的紫荆花雕塑,设计者都是“中央工艺美院”。直到学生蓝素明执笔的回忆录写完后,人们才知道,它的主要设计者其实就是常沙娜本人。她不愿居功,默默地抹去了自己的名字。
1998年,67岁的常沙娜卸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父亲的叮嘱“不要忘记你是敦煌人”,恩师林徽因未竟的遗愿“我们也应该整理一本中国自己的历代图案集”,又成了她前行的动力。
她带着研究生,多次到敦煌进行整理临摹,将斑驳壁画上隐藏的图案萃取出来。1986年,她出版了《敦煌历代服饰图案》,2004年又编绘出版了《中国敦煌历代装饰图案》及续集。她说,自己已竭尽所能,但仅敦煌部分的整理就用时近半个世纪,一部完整的中国历代图案该是多么恢宏壮观的大作。
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
80岁以后,常沙娜声名鹊起。随着敦煌再次被瞩目,她以“敦煌少女”的身份走入公众视野,成为受到拥戴的文化老人。人们发现,这位老人一生投入祖国建设,孜孜不倦,贡献卓然。然而,作为一个经历了几个时代更迭的人,她一生也同样经历了无数的痛苦。
在80岁之后出版的回忆录《黄沙与蓝天——常沙娜人生回忆》中,她记下了那些令她刻骨铭心的伤痛时刻。
1945年,母亲不告而别出走敦煌,从此离开了丈夫和两个孩子。这件事给了常沙娜巨大的打击和一生的困惑。在常书鸿的描述中,妻子陈芝秀不堪忍受敦煌艰苦的环境,与一个转业的国民党退役军官一道逃离了敦煌。他后来反思自己:“一心沉在工作中,没有时间照顾家庭、照顾妻子,没有重视她的思想情绪。”
1962年,常沙娜带工艺美院学生到杭州实习,顺道看望住在杭州的大伯。在大伯的牵线下,母女二人分离17年后再次坐在了一起。见面那天,常沙娜大吃一惊,印象中美丽动人、神采奕奕的母亲,已经变成眼前脸色苍白、头发蓬乱、面无表情的老太太。
陈芝秀后来嫁给了一个贫穷的工人,生活困顿,在街道给人做一些洗衣服之类的辛苦活儿补贴家用。那天见面,母亲对女儿说:“现在我也很想哭,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一失足成千古恨!”常沙娜则从此对母亲“再无嗔恨,只有同情”。
此后,常沙娜开始瞒着父亲偷偷给母亲寄钱,每次收到钱,母亲都会给她写封信,告诉她钱花在哪儿了:“买奶粉用了几元几角,买暖水袋用了几元几角……”常沙娜后来还想去杭州见母亲,但一直没去成,直到1979年母亲去世。
1963年冬天,32岁的常沙娜与36岁的崔泰山结为伴侣。此后,两人互相扶持,风雨同舟。
崔泰山患有糖尿病,因身体不断消瘦,独自去医院检查,结果被诊断为肺结核,医生让他服用雷米封。为了不让妻子分心,崔泰山一直瞒着她。直到有一天,常沙娜发现他竟然服用了三个月的雷米封。当年在林徽因身边时,常沙娜就知道,雷米封是治疗肺结核的。她立刻拉着崔泰山去了医院,可惜已经太迟,雷米封已经严重损坏了崔泰山的肝脏。
1989年冬至,崔泰山患“诱发性肝癌”去世。没有见到丈夫最后一面,成了常沙娜一生中最心痛的事。
那年,儿子只有13岁。很长一段时间,常沙娜陷入痛苦和自责:“如果我不那么操心学校的事,稍微关心一下老崔,情况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一开始就陪老崔去看病,他也许就不会这么早走!”
后来,常沙娜告诉学生,丈夫去世后,她没有休息一天,是靠工作熬过了最痛苦的日子。
此后每年清明节,还有丈夫的生日、忌日,常沙娜都会去为他扫墓,父亲题在墓碑上的字,完全代表着她的心声:泰山永在。
斯人已逝,这就是人生
常沙娜现在家里的墙上和书架上,最多的照片依然是父亲常书鸿的。回忆父亲的时候,她常常十分动情,很多细小的场景都让她难以释怀。
1943年深秋,常书鸿在重庆接上全家去往敦煌。沙漠中的敦煌条件很艰苦,除了常书鸿,没什么人愿意去,妻子也跟他争吵了很多次。常书鸿一面为了理想建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一面要面对现实,安撫众人随他前往,内心十分孤独。
一天,全家坐着卡车赶路,停车加油时,常书鸿买了一碗醪糟蛋,端起来刚要吃,卡车突然开动,鸡蛋、汤水泼了他一身,脸上、眼镜上也挂满汤汁。父亲当时狼狈、窘迫的样子被12岁的常沙娜看在心里,感觉不忍又怜惜。
此后,常沙娜便一直追随着父亲:听他的话,去洞窟里临摹壁画,学敦煌艺术;听他的话,在母亲离去时中断县城的学业,回到莫高窟照顾弟弟。她学着妈妈的样子,给弟弟织毛衣、做鞋、做饼干,“至于怎么照顾爸爸,我虽然不懂,但也按照自己理解的尽力做了”。那年她14岁,“真是没妈的孩子早当家”。
抗日战争一结束,敦煌艺术研究所的人纷纷回家,常书鸿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只剩两个工人。而国民党政府对敦煌研究所一直并不看重,上下无着,此时他如果也一走了之回到城市,是人之常情。但他扛了下来,而且回重庆到处“化缘”。几个月后,他重返敦煌时,乘着一辆美国十轮大卡车,带着几个从成都、重庆招收来的美院师生——敦煌研究所涅槃重生了。除了保护石窟、临摹壁画,常书鸿还要种树、种菜、养鸭,提高研究所的生活水平。
陪着父亲经历过这一切,常沙娜对他是打心眼里的佩服和信服。“他是带着很大的压力和负担在敦煌组织工作,(但)不是有人给他压力,是他自己想来的。”
1994年常书鸿去世,接着,比常沙娜小10岁的弟弟也走了。2008年12月,常沙娜确诊为乳腺癌,她毫不犹豫地进了手术室,把自己交给了医生。
“周围这么多人一个个离去,她好像都很平静地接受下来了。”在常沙娜的学生蓝素明眼里,老师心里存不住事,有事就要说出来,然后就过去了。
接受苦痛酸甜,接受命运,正如那句常常被常沙娜挂在嘴上的法国著名谚语——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