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先锋女性桑格夫人

黄艳芬

20世纪20年代，随着新共和政体建立，出现外国人来北京热。他们或参与军政事务，或从事文教工作，或经商，或参观游览……他们在北京留下踪迹，他们对中国时政、历史、社会、人物的评价，或是偏见谬论，或有误解曲解，或具真知灼见，虽过百年，已属历史陈迹，对于我们认识历史，把握现实，建设新时代文化大都市也有参考价值。

玛格丽特·桑格（Margaret Sanger，1883—1966，通称桑格夫人）是20世纪美国“生育限制”（Birth Control）运动倡导者，自青年时期起就通过演讲、撰文、创办刊物、组织协会等方式，推行自己的节制生育主张。

1914年，桑格夫人创办《叛逆妇人》（The Woman Rebel），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开展宣传，美国政府与纽约市政厅以印刷猥亵物罪名控以刑事罪，引起世人关注。因英国加本特（Edward Carpenter，1844-1929，文艺批评家，著有《爱的成年》等）等人致电美国政府申辩，经美方详细审查后，才得以释放。此后，桑格夫人与妹妹皮尔恩夫人在纽约创办产儿制限讲授所，再次被捕入狱，两人以绝食对抗，经调查后被释放。1921年，桑格夫人创立美国节育联盟（American Birth Control League），并创办机关刊物《节育评论》（Birth Control Review）。1922年，时年39岁的桑格夫人在推行“生育限制”理论八年后，成立了“世界生育制裁协会”，担任会长。她的主張引起东方诸国的注意。同年初，桑格夫人受邀访问日本，结束行程后，取道朝鲜来到中国。

据1922年5月上海《星期》杂志刊发的一篇题为《减胎主义——美国山格夫人提倡减胎主义，已来中国，兹述其大要》的报道文章，可以看出桑格夫人来华的背景：一是世界生育制裁协会当时在纽约已有会员一万五千人，桑格夫人在日本时遭政府反对，但在民间颇受欢迎，秘密演讲32场。该杂志由上海大东书局发行，主编是包天笑等。

桑格夫人的“生育限制”主张对当时中国来说是全新的事物，引动人们好奇。各大报刊在报道时，采取的译名不同，如《民国日报》译为“生育制裁”，《时报》译为“限制生育主义”，《时报·图画周刊》译为“生育限制”，《京报副刊》译为“制育主义”，《星期》杂志译为“减胎主义”，《妇女杂志》译为“产儿制限”。本文结合原词，及今日语境，统一使用“生育限制”译法。桑格夫人本人的名字在当时也有其他译法，如山格尔、珊格尔、山额等。

4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发表题为《山额夫人将来华》的新闻。同一天，桑格夫人已下榻于北京饭店。桑格夫人在报刊上公布自己在中国的行程，为的是寻求同道。在北京，她住的是北京饭店四楼10号房间。12日，桑格夫人使用北京饭店笺纸给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写了一封信：“我在北京期间能和你会晤，深感欣慰。我将在此间逗留至本月21日。我很愿和此间对生育控制具有兴趣的人士多所接触，希你在这方面给予助力。敬致谢意。”

蔡元培收到此信后，决定给予帮助。15日，胡适代表北京大学到北京饭店拜访桑格夫人，达成其19日在北京大学演讲的计划。随后双方还商讨了讲题以及内容细节等，胡适确定主持演讲并担任翻译。

胡适早在留学美国时已经接受了生育限制思想。1916年11月，在康奈尔大学时，他在《纽约杂诗》第二首《新妇人》中写下这样两句：“生育当裁制，家庭要自由。”他将生育限制作为新女性的标准之一，因此积极为桑格夫人的演讲做宣传。

为吸引青年听众，胡适以蔡元培的名义，拟了一则《校长启事》，于19日演讲当日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内容如下：

无限制的生育，使人口之增加超过教养的能力，小之可致一身一家贫窭，大之实为世界文化与和平之一大危机。西洋自马尔图斯以来，学者多有提倡“生育制裁”（Birth-Control）之论者，但社会习于成见，往往认此事为不道德。实则与其生而不能养，与其生而杀之以贫病，何如预为制裁而不生之为愈乎？美国女士山格夫人（Mrs．Margatet Sanger）为提倡“生育制裁”最力的人，八年以来，为此事入狱数次，至最近一年中始能成立“生育制裁协会”（The Birth—Control League），赞成者已有五万人之多。此次山格夫人到日本讲演，便道来中国游历。本校特请夫人于本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四时在第三院大礼堂讲演《生育制裁的什么与怎样》，由胡适教授担任译述。此启。

胡适深知桑格夫人的观念对当时国人来说过于先锋，因此他先抛出此学说在世界的流行，进而引出桑格夫人在这一学说上的主张与努力，表示桑格夫人堪称这一学说的主要倡导者，引导听众对这一学说及其倡导者的关注兴趣，是极富有策略性的宣传。

19日下午四时，桑格夫人在北京大学第三院大礼堂准时开讲，讲题为《生育制裁的什么与怎样》，胡适全程翻译，另有张竞生等陪同。当日有两千多人听了桑格夫人的演讲，北京各大报纸次日都刊发了专讯报道。演讲现场反响极为热烈，“听讲的人满坑满谷，四壁有站着的，窗户有爬着的，甚至把北大三院的窗户桌儿都要拼坏了”。胡适趁机当场宣布“有赞成生育制裁者，可到校长办公室签名，或写给本人，准备成立生育制裁协会”。但反对者也有，如鲁迅在1926年所写的杂文《新的蔷薇》中介绍，有保守派认为桑格夫人的主张是要让中国人灭种：“但是先前山格夫人来华的时候，‘有些志士却又大发牢骚，说她要使中国人灭种。”

1922年4月25日，《晨报副刊》全文发表桑格夫人的北大演讲稿《生育制裁的什么与怎样——美国山格夫人在北大讲演》，除标注“胡适之教授”翻译外，还标注系“矛尘 小峰合记”，即由章矛尘（川岛）与李小峰记录。讲稿结尾向青年学生呼吁：“诸君都是少年人，常常梦想革命，梦想社会的改良等等。但是人口问题一天不解决，这些梦想都是空的。所以我希望诸君坦白的老实的研究这个问题，帮助人类造成国际间永久可靠的和平。”

北大哲学系教授张竞生曾编订讲义，讲授性爱心理和婚姻等问题，此后发展出以“性史”作为最核心构成的观念，惊世骇俗，其性学观点中就有关于节育的主张。张竞生1920年留法归国后，曾向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上书提议限制人口，倡导避孕，不仅没有得到支持，反遭诋毁攻击。桑格夫人此行演讲深得张竞生理解，因此他极力奔走，积极介绍桑格夫人的主张。

1924年，张竞生在《美的人生观》讲义中，回忆自己陪同桑格夫人的经历：“那时尝极为提倡生育限制法，大受社会的咒骂。不一年间美国山格夫人来华提倡同一的论调，前时骂我的报纸者竟一变而为欢迎山格夫人的主张了。”并以性别审视自己与桑格夫人持同一主张而遭遇却截然不同，不乏自我解嘲：“山格夫人主张节制生育被待为上宾，因为她是美国女人；我主张节制生育被当作神经病，因为我是中国男人。”

桑格夫人在中国的摄影多由上海《時报·图画周刊》记者褚保衡拍摄。褚保衡五四时期就读于北京大学，1918年参加北大学生摄影小组，毕业后任职于《时报·图画周刊》。1920年6月创刊于上海的《时报·图画周刊》是中国第一家报纸摄影附刊，以刊登新闻照片为主。在桑格夫人1922年来华期间，褚保衡在《时报·图画周刊》上多次以图片报道其行程。桑格夫人与胡适和张竞生的三人合影除发表于《晨报副刊》，也被褚保衡发表于《时报·图画周刊》1922年5月1日第96号，此次发表在照片左下角有备注（P.H.Chu，Pekin），P.H.Chu即褚保衡。署英文名的照片日后成为桑格夫人在中国的照片定本，比署汉文名的版本影响更大。

4月26日，桑格夫人从海道自北京到达上海，住在丽查饭店。30日，她在上海中华职业学校家庭日新会发表演讲《生育限制问题》，由俞庆棠女士担任翻译。《时报·图画周刊》第97号发表题为《山格夫人手迹》的文章，提供了三幅山格夫人所写的关于限制生育方法的演讲手稿，系当日俞庆棠女士未翻译到的部分，故桑格夫人将此三幅手迹寄给褚保衡托其发表，可见她对在中国宣传自己主张的积极态度。

桑格夫人此次来华只有半个多月，但在中国社会却影响深远，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一书中盛赞桑格夫人在北京大学开展的生育限制演讲具有开创先河之意义：“她这一次的演讲，除了生育节制的种子外，还创始了一种好的态度，使中国人知道，性的事情，原来还是值得用科学方法去讨论的啊！”

桑格夫人的理论在中国妇女界的影响更为深固，上海《妇女杂志》第8卷第6号特推出“产儿制限号”纪念专辑，扉页照片系由桑格夫人赠给杂志社，题名为“玛格莱忒珊格尔夫人”。该期首篇文章是《妇女杂志》对桑格夫人的访谈《欢迎珊格尔夫人》，文中热烈赞美桑格夫人“尤为注重的，就是母性的自由。向来的妇女，只是担当了一种孵卵器的任务，——有时竟连这种任务都不能完成，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夫人的意见，以为母性的职能，在于自由选择自己的配偶，自行决定可以产生小儿的时期和能够养育的数目。”该期于6月1日出刊时，桑格夫人已离开中国一个月。

5月1日，桑格夫人在上海演讲后次日，乘船从上海到香港，去往伦敦参加第五次世界节育大会。离开中国后，桑格夫人与张竞生等人仍保持联系。1924年2月3日，张竞生在《京报副刊》发表《山格夫人来信》一文，将桑格夫人自美国寄给他的书信予以公布。这是一封面向中国妇女界的邀请信，桑格夫人通告1925年将在美国纽约召开第六次世界节育大会，她希望中国女性能勇于参会，并承诺“美国制育社”担负行程费用。遗憾的是，没有人应征——两年前的桑格夫人热在中国已经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