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的路,你也会遇见喜鹊

2024-05-24 22:39徐俊国
黄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俳句

编者按:本期“对话”栏目是诗人徐俊国“自我对话”的诗歌现场,步步紧逼的“自问自答”,渐渐撩开诗歌创作乃至文学的精神内核,其层层叠嶂缓缓消融在每一粒文字的清澈中。让我们一起在妙丽的文字里,见证诗歌创作迷雾的舒展吧。

(2023年冬,多次邀约徐俊国,他多是在开会。上海松江区,鹅的书吧。窗外是云间第一桥,相传抗清志士陈子龙纵身一跃的地方,柳如是素衣跪祭之处。夕阳镀金,竹影生辉,古今是一天,恍若隔世。访谈从一份清单开始。

“博尔赫斯、史蒂文斯、特朗斯特罗姆、罗伯特·哈斯、保罗·穆尔顿、金斯堡、理查德·赖特、杰克·凯鲁亚克……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罗兰·巴特《小说的准备》、米沃什《读日本诗人一茶》、博纳富瓦《俳句:简短形式与法国诗人》、简·赫斯菲尔德《九重门》、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周作人《日本的小诗》……”

鹅小鹅闲翻一沓手稿,发现一页皱皱巴巴的草纸,与俳句有关,涂改得像一份密电。徐俊国推门而入,胸前晃荡着一架袖珍望远镜。)

鹅小鹅(徐俊国笔名,以下简称“鹅”):你手里的保温杯,好文艺哦。———奈良美智画展的纪念品吧……什么时候对俳句这么感兴趣?

徐俊国(作家,学者,以下简称“徐”):(保温杯上印着一个“雨中弹唱”的摇滚女孩。他拧开盖子,小酌一口咖啡。)喜欢收藏小众艺术家的文创,“泉水里被遗弃的小狗”,我有全套……最早的类似于俳句的短诗,应是诗绘本《你我之间隔着一朵花》封底的《创可贴》。再次试探对俳句的研究,应是2019年秋,参与筹备第十三届上海朗诵艺术节,为印制诗手册,试写了《十二贴:致富林湖和黑渡口》;再就是参加新浜田园艺术节,赶写了《十二贴:致田园诗》;参加上海作协采风活动,写下《俳句:致滴水湖》。

“月日乃百代之过客,来往之年亦旅人也。”每次打开松尾芭蕉《奥州小道》,总是被这句劈空击中,耳边响起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个感喟人类漂泊之宿命,一个悲叹宇宙无垠之孤绝,千年之隔,各成绝响。一切易逝之物,皆潜藏了“美的感喟和哑僧的惊叹”。按照安德列·贝勒沙尔的说法,俳句可以传播微光与颤栗。2020年,整理好《致万物》诗稿,长吁一口气,开始写类似于俳句的短诗,三五行,最大限度地节约每一个汉字,最大可能地激活一些修辞。樱花落,这是物哀。樱花落在休眠的火山口,这是俳句。

鹅:从文体上讲,日本俳句的两条基本规则,五、七、五和“季题”,你都没遵循。“蝴蝶是善良的人离世后彩虹弹奏的音符”是一句;“鹌鹑在孵它的蛋,凤头百灵在喂它的婴儿,葫芦在吐它的须,白云呀在变幻它的形状。一朵坦克,无声,轧过头顶”是七句。有什么特殊的考慮吗?

徐:任何文体都不是死的规则,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通变》篇中提出,对文体应该讲求“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活的文体本就有自我更新的力量,更何况俳句已经离开了最初生成时的语境。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认为,俳句本身并不表达任何思想,它只用表现去反映直觉,它是最初的直觉的直观反映,是直观本身。也就是说,俳句的意图,在于准确地唤醒读者心中本就包孕着的直觉。

鹅:日本俳句注重“唤起”的动作。你对俳句的改造,更像从格律诗到现代诗的改造,破除文体中具有束缚性的部分,发挥其中自由的、更有本体性的部分。直觉的反映?

徐:对。直觉、直观,这是我从俳句里保留的东西。所以格式上,我离自由诗更近,但精神线索上,我延续的是俳句的短小精悍以及这个文体强调直观性的精神。虽然俳句带来禅意,但起支撑作用的仍是自由诗的精神。“一个苹果熟透了。升向天空,想取代肺有瑕疵的月亮。”前半句是俳句式的意象直陈,后半句是想象与跳跃。“总要播种点什么。死亡肥沃,不可荒废。”一整句都是沉思。“鸟儿请求有人替它们说话。于是,我飞上树冠,对着人群啼鸣。”我书写我体察自然万物时我的样子。

鹅:罗兰·巴特说俳句是最精炼的小说。而你擅长用意象思考,以及想象。“万物萌发,各种急事破土而出。大地上长满小小的消防栓。”我特别喜欢你这句。

徐:读读正冈子归,那才是真的好。“一桶靛蓝流”,“我去,你留,两个秋”,毫针入穴的快感。我写了500多首“自然俳”,抵不过一行松尾芭蕉,———有点“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味道。俳句对我而言,算一次即思吧,有时候来感觉了,顺手就是一句,不像诗歌要前前后后折腾很久的结构,对我来说,俳句像随想录,也有点像先秦时候的那种语录体,一条一个道破,一句一次醍醐,现代生活的锦囊妙计,读后生活马上豁开一个透亮的口子。

鹅:“现代生活的锦囊妙计”,我喜欢这个说法。说到现代生活,我记得,你来上海之前,还在山东写“鹅塘村”的时候,那时候过的是“乡村生活”,谈谈这期间的变化?

徐:来上海15个年头了。15年可以重塑一个人,15年对一个人的改变也可能微乎其微。恰如木心所言:“岁月没饶过我,我也没饶过岁月。”我和岁月的关系没有那么强的张力,没有反推和驳斥,我的“不变”比“变化”多。一位诗人常常会有一个贯穿一生的“主题”,回看“鹅塘村”时期对我意义亦如是,那时的诗作已经为我后来的写作设定了基本坐标,即“自然”与“道德”。从“鹅塘村”的写作中,这两者孕育出的是“悲悯”,而到上海之后,一切都在不停流转,我也在这个坐标中不停地更改自己的定位,“不变”的是我所站的位置,而“变化”也时刻在发生,在我的日常中,也在我的写作里。

鹅:你提到了日常的变化,这也许确实是写作重生的重要场域,谈谈你在上海的“新的日常”?

徐:2022年,单位搬到醉白池公园的河畔,我开辟了一条步行上班的新路线。从小区出来就是仓城历史风貌区,米咖对面,骑马楼边上,就是我写过的大仓桥。“风吹着有沧桑感的事物/总是那么恭敬。”在北京的《诗探索》创刊30周年庆典活动中朗诵此诗时,我解释过,这首诗帮我开启了写作的另一条路径。这座被誉为“上海之根”的江南小城,第一次在我的诗歌写作中得到一个真切的回响,此后才有了我对佘山、月湖等地域符号的深度书写。桥东桥西的灰瓦上,枸骨树上,石礅上,长满青苔的台阶上,经常有夜鹭久蹲不走,像老街改造工程中不肯搬离的驼背老人。过了灌顶禅院,进入明清古建筑保存完好的秀南街。从部队医院、秀溪道院、福利院拐到马路上,再沿着市河进入我最喜欢的小菜园,看花,观鸟,听风,在那里,经常见到一只体型瘦小的花喜鹊。如果不开车,走我的路,你也会遇见喜鹊。

跨过人民路就抵达单位,下班我也走这条路线。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慢慢溜达,自己喜欢的路程,天天去丈量,就有了某种隐秘的意义在里头。最隐秘的事情是秀溪道院对面胡同的半间小屋里,永远有一个老人在拆解各种各样的闹钟。屋子里除了一张破床,再无其他生活用具。整个街区都搬光了,为什么只剩他一人?每次路过,他都在干同一件工作。五颜六色的闹钟乱七八糟堆满屋子,被拆解下来的零部件,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这视觉秩序上的巨大反差,极具画家达利那样的梦幻与荒诞。他是时间研究者?如果是,那么他的工作就是拆解时间,整理时间,重组时间。他身处时间的黑暗里,同时也被时间所消耗。写作者是不是也在从事相同的工作?在写作中消耗时间又重建时间。像黑塞那样,“苦闷。绘画。作诗。活着。一切继续着/且一饮而尽,一饮而空/在白日将尽之前”。为此,写作者抵押了一生的时间。

现实生活中,时常陷入某些事务的磨损,而为稻粱谋,又不得不重复这种忙碌并一天天生锈。人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比如写诗。其实,真要写好是痛苦的,但如果痛苦是干净的,痛苦也值得。有时候,很难得的时候,静蹲在一盆微型景观前,看几只小螃蟹在泥里挖洞或在苔藓上散步。与生俱来的古老姿势,既熟练,又童稚。我就好奇,这种小如玉米粒的小生灵,轻抖胡须,八条腿互相配合如八个巧妙推进的意象,心之所向,钳子将至……时常有外地诗友问我近期在干啥,答曰:观蟹。

鹅:“观蟹”,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回答,想到后现代的一个趋势是“现实世界的貶值”,而在你这里,却可以看到一种与世界,尤其是周边世界的亲昵。

徐:是的,我在尝试恢复与世界的亲昵,这是现代生活中所罕有的一种品质,古人的亲昵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系辞》)我喜欢摇滚、反骨、行为艺术和先锋派,也喜欢自然万有,草木葳蕤或凋零,昆虫生老病死,一阵风吹过失败者和胜利者没有分别心。这些都不是毫无关联,相反,可能互为表征。后现代对现实的拒绝,也出乎意料地与现实有着最紧密的关联,甚至可以艺术地进行反叛。阮籍嗜爱独驾,疯跑,无路可走就痛哭一场,原路返回———像一种行为艺术。嵇康立即要被砍头,弹一曲《广陵散》,摔琴赴死———把“死”也死成艺术。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的启示,每个时代真正的希望者正是以反叛者的姿态登场的。中国人骨子里的那些东西,无论你怎么后现代,总带着老祖宗的味儿。

鹅:反叛是希望的一种形态,这是个很有启发的说法,所以你并不拒绝作品中出现一些所谓“不美好”的东西。

徐:我画过一幅丙烯画,一个装扮成公鸡的小孩手举鞭炮,题目是“去爆破,温柔地推翻旧生活”。我喜欢以温和的方式为“不美好”的东西揉进一点点冷飕飕的善意。在“向外鞠躬”和“向内求救”之间,存在一个缓冲斜坡和一种平衡策略。后现代苦恼于有效系统的缺失,我选择往自然回返,不是为了重新依靠以自然为掩饰的旧体系,而只是不断地被自然所启发。“理解大地风景,何其艰难。”(W·G·塞巴尔德)

颜真卿的“屋漏痕”,蔡邕的“飞白书”,黄庭坚的“荡桨笔法”,皆由“象”生“法”而得。王羲之观鹅,怀素观云,张旭观舞剑,我观蟹,若有所悟,突然发现,苏轼和黄庭坚互相调侃的“石压蛤蟆体”“树梢挂蛇”,仔细观察,还真是那么回事。自然本身从不参与人和人的纷争,在其所在,在而不语。“没有一种传授给人类的象的艺。术”技(锡巧德不尼是:《以为大诗自一然辩的》)作人品类为的其各主种要智对慧和发明,都可以在自然万有那里找到本源和暗示。

鹅:向着自然的学习确实是我们永远在重新追问的命题,你刚刚提到了绘画,让我想起来你最近好像在研究书法?

徐:是的,年轻时迷过颜真卿的大楷,还拜过一位仙风道骨的高手为师。三十年后,某一天观蟹时突发悲悯心,感觉八条腿的艺术家活在玻璃瓶中太委屈,轻轻把它们请进了楼下的市河,微闭双眼,祝福它们顺流而下,进黄浦江,入东海,在太平洋实现浩渺之自由。当天晚上,与远在云南支教的诗友漫尘隔着屏幕喝酒,醉眼迷离中被魏晋小楷迷住魂灵,发现一个个汉字在透亮的墨色中散步,时而躬身,时而后仰,时而踢腿,时而揖让,又萌又神秘,像是被谁做了动漫效果。第二天,滴滴咚咚花了不少网银,把以前喜欢的字帖重新买回来,鬼使神差地研究起钟繇和二王。

鹅:这次跨体裁有带给你什么新的收获吗,关于书法、诗歌或者艺术本身?

徐:虽说是新收获,但也是一次醒人深思的回溯吧,就像克尔凯郭尔提示的那样:“所有真正的发展都是返回我们的起源。”伟大的汉字,哪一笔书写不关乎艺术的童年和本质?真的是,笔笔不敢苟且。拟人与拟物,具象与抽象,丝滑与悲苦,破与立,格调与理念……时代之裹挟、个体之命运、文人之担荷……如此种种,哪一个不值得我们重新思考?

鹅:说到回溯,你难道不会有面对古人的焦虑吗?在历代大师的作品面前,你的意义何在?你是怎么解决这种“影响的焦虑”的呢?

徐:我在想,一个诗人要读多少书,走多少弯路,修炼多少技艺,忍耐多少“经典的洗礼”和“影响的焦虑”,才能留下几行小诗?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是在尚未获得充足的“影响”的情况下,就妄谈焦虑。在魏晋小楷和颜真卿《麻姑仙坛记》中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再看一些江湖大师的书法表演,惨不忍睹。吃透一个法帖,精研一个大师,取法一个时代,打通书法诸体,哪个阶段不需要废纸三千方能窥见堂奥?守着《植物的艺术》《后垮掉派诗选》《风景的意义》《保罗·策兰诗选》《庞德与中国文化》等一大堆杂书,看《兰亭序》,赏《祭侄文稿》,临《竹林七贤》,沉迷于簪花小楷或长枪大戟的笔法,我该如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和“影响的焦虑”中穿身而过,完成从历史向着现实的折返?每个人都应寻求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密径,创造独属于自己时代的“文学真实”。

鹅:你的意思是每个时代的大师不是依靠对前代大师的谋反,而是依靠对当代“文学真实”的构建获得自己的地位?

徐:我们似乎一直在重构所谓的“现实”的概念。当代的现实是一种什么样的现实?我们自觉于我们观看现实的方法,即我们以何为生存之核心,我依旧认为,诗歌是一种“召唤现实”的结构,不是通过“写实”达成对现实的复制,而是唤起对时代的感知力,助于诗人成为阿甘本的意义上的“同时代人”———即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应当是时代忠实的游离者,深层意义上的“同时代人”。同时代性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歧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更确切地说,同时代是通过“脱节”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

鹅:通过脱节?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诗人将无法看见时代,他们将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甚至时代之外?这条思路是怎么产生的呢?有什么契机吗?

徐:我是在破解“鹅塘村”系列的写作困境之时,受到深度意象主义诗人的灵魂一击,重读《辋川集》《庞德与潇湘八景》,继而后退到老子、庄子等等,内圣外王、天人合一、狂者胸次呀,诗画同源呀,一些关键词,一些史之钩沉、经典之涡流、跨界之思考,一下子回流过来,倒灌入心。之所以如此谨恭地重新抚摸老祖宗的心跳和脉搏,一是回溯、反思、致敬,二是测试现代性。2024年春节窝在家里,重读四方田犬彦的《磨灭之赋》,翻了翻大西克礼关于物哀、幽玄、?寂的那几本书,在三合板上调配莫兰迪的时间余烬之色系,自然而然想到宋画的包浆色、牧溪《六柿图》的色与空,以及钱选《八花图》的洗心残影之斑驳……线索交织,感想重叠,好像一无所获,却似有所悟。

鹅:如果说一个人的写作是从“火的经验”中“取栗”,那么这个“火的经验”,当然包括阅读经验。可以说,阅读和思考,让你觉悟。突然有点好奇,你设想过自己的晚年要怎么度过吗?和万册图书待在一起?

徐:我臆想过,诗人的晚年可有三种选择:借住在幼儿园附近,旁观“人之初”的稚萌与明亮,像叶芝那样,“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枯萎而进入真理”;退隐于寺庙边上,晴耕雨读,钟声已歇之时,聆听“声音仍从花朵里传出来(松尾芭蕉);或者沐雨栉风地奔走在环保主义的羊肠小道上,作为地球公民的一员,关心着自然伦理、环境危机、生态失衡。一个真正的诗人,仅仅学会观察和书写一朵小花是不够的,还要真心去敬畏,试着去呼吁、保护和行动。当迷茫的一代人面临精神危机,“垮掉派”中应该有一个加里·斯奈德,孤独,行走,劳动,信赖“库拉卡克山上的雪”,在诗歌中“砌石”,在遍地都是“嚎叫派”的闹市中,应该有一个人后退半步,用“非嚎叫”的方式,隐忍而笃定地“对抗我们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中国当下的新诗写作现场,好像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加里·斯奈德。

写汉诗的日本书法家良宽,住草庵,托钵行乞,为放风筝的孩童写下“天上大风”四个字,其善,其趣,几可概括其一生。艺术家李叔同入世出世,最终以弘一法师的手笔,为后世留下四个苍茫汉字“悲欣交集”。我时常会想,诗人可以是谁?大地上的劳作者,隐士,知识分子,时代望者,疗愈师,占卜师,沉默寡言的行吟者,无所事事的游荡者,发着低烧的的酒鬼,白天失眠者,面具爱好者,通灵者,词语垂钓者,剧中人,孤独研究者,结结巴巴的翻译者,新闻观察者,对着镜子自拍者,灵魂起义者,修行者……我希望自己历经沧桑而童心永在,人生海海中梦游,修辞中拐弯,做一个清醒的在场者,观察并沉思,书写并创造,念着人间悲苦,悟着世道人心,笔下敬着汉语。

回想自己几十年来的文艺创作,比较满意的作品大多发生在春天。锹甲宝宝在酥软的朽木里翻身,草木将醒未醒,万物暗蓄着萌发的能量却并不急于显山露水。往往是惊蛰之前,诗已满溢,写出来就是了。丰子恺的心为四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我的生活被小诗、小画、小楷、小动物、小文创、小确幸、小感动、小欢欣,以及人间一切美好的小事物所充满。小的東西,微型艺术装置,高度浓缩的信息盲盒,因可爱而亲切,因神秘而摄魂,小到极致,穿透力就有了。每到春天,我能觉察到体内冰冻着一些开关,一旦被触动,有意无意间就会发展出一种爱好。2014年开春,走路看见墙角有木头,手痒,感觉里面睡着小怪兽或者小天使,总想拿着锯子和刻刀,去唤醒,去发明。一棵树死掉后,做成各种小动物,等于转世,又有了另一种生命。这段时间,突然想尝试微型木雕。这些爱好大抵与技艺和精神有关,虽无实际意义,却鼓励我,在我身上,多活出一个我。

鹅:读书、写诗、画画、写小楷、收藏、雕刻……听说你经常去滴水湖、佘山、崇明岛、广富林等地进行自然观察,有一次是正月初二拉上全家去浦江之首看红嘴鸥,有几次是拽上华亭诗社的诗人们一起参加观鸟护林行动……想在“诗人”身上,活出一个“自然观察”的我?

徐:是的。因为某种机缘,我2018年参加绿色自然营,懂得了生境多样性,学会了做自然观察笔记。以“鹅的花园”为观察对象,写了一篇万字散文,一百余首《致万物》。认识了一群热爱自然的人,他们的眼里全是清澈和善意,美好的记忆历历在目,难忘的瞬间深埋心底,对鸟儿的尊重,遇见时满怀感恩,观察时给予足够的礼貌。曾整个上午趴在芦苇丛中观察一群绿头鸭和斑嘴鸭,在粼粼波光的游动中确定它们的个数,到底谁68只,谁67只。观鸟时不能离得太近,也不能喧哗,就像我们不能凑近一个人的脸去欣赏她的美,要保持友善的距离。紫薇树上,野花丛中,浅滩边,阔叶下,溪流中,那些奇妙的鸟声,无法用“啾啾、咕咕、呱呱、咻咻”来描述。鸟语自带修辞和密码,且自成系统。有时候它们全体静默,有时候一鸟独唱,有时候突然燃起嗓音琴瑟合鸣,有时候,一只白鹭“轻轻一飞,就解决了此岸到彼岸的难题”。

适时离开人群熙熙,静观,凝视,冥想,近看花草与人世,远观飞鸟与浮云。上下班路上,参加活动或者开会,我都会带上望远镜。不关心人来人往,只醉心于“识草木花鸟之名”的寂寞。一架小小的望远镜,在脖颈上挂久了,竟像肉身多出来的一个器官,参与我的生命运行,调试我的精神状态。因为图书馆附近有片长满睡莲蕉的水域(让我想起王维的长袖或者梭罗的围巾),文联开会时我会提前去溜达一圈,搜寻小??、牛背鹭、苦恶鸟、白骨顶、鸬鹚、秋沙鸭……与它们相遇,记下它们的名字,观察它们的行为,夜深人静之时,它们会飞进我的诗里,成为一粒粒汉字。写诗的我,自然观察的我,虽然已不是那个我,但仍是那个我。

鹅:现在还在跟大家一起做自然观察吗?

徐:更多的时候,变成了独自一人。当然,我还常想起自然观察的那些同道,有的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学者,有的是没有固定职业的隐身人,有的是“不知道什么是萤火虫,分不清树的种类,认不得虫,没碰过草地,也没有看过银河系”(三毛)的孩子与父母,唯有我,是一个写作者,像缪斯安插其中的一个卧底。一个读过《敬畏生命》、看过纪录片《家园》的诗人,他的写作应该有个“人类做错了许多事”的前提。带领我和一群孩子进行护鸟行动的那个人,至今不知他的真名,但他撼动我了。他年纪不大,却牙齿全无,无人知晓他以何为生,为何投身环保的公益行动。这个教我通过鸣唱辨别大山雀的人,多次引导我从村前屋后的荷塘中拆除地笼,救出中华蟾蜍和泽陆蛙;他可以在500米之外发现闪烁在桃林深处的捕鸟网,能根据垃圾袋与烟盒判断树林赌场的时间和人数。平生第一次见到短耳,竟然是在人类设置的屠场上,是他第一个发现并做了紧急处置,示范了一套规范的救助流程。短耳倒挂在残破的丝网上,脖子将断未断,碎羽染血,挣扎的惨烈,酷似油画里的耶稣受难图。他带我爬上一个生活垃圾填埋场,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在城乡结合部,被铁丝网圈围的一座小山下面,沉睡着万吨生活垃圾。那天是正月初一,暖阳普照,弯垂的烟囱“像一只只豆雁被剁掉了喙”,这成了我一首诗的核心句子。

那座小山已栽植各种植物,那天,春未暖,花没开,我们默默上去,又默默下来。每一个人心里明白,我们的后代将在上面奔跑,放风筝,谈情说爱,向下俯视虫豸,向上仰望苍穹。世界银行预测,2050年全球生活垃圾将超34亿吨……假设孔老爷子活在今天,让他再次倾听弟子们的志向,假设曾点给出的回答还是悠然与逍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知孔老爷子是否还会喟然赞同。凡是关注人与自然的写作者,都应该时刻警惕“田园牧歌”与“归隐山林”式的美学陷阱。在城市化进程的无声硝烟中,在自媒体波涛汹涌、信息精准投喂的虚拟语境中,诗人如何自我提问,如何以作品应答?类比于奥斯维辛之后“诗人何为”的问题,既需要困境破解,又躲不过良心拷问。

鹅:这几年,你在《诗刊》《新华文摘》《十月》《中国作家》《山花》《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潮》《江南诗》《上海诗人》《诗歌月刊》《诗选刊》《汉诗》《新诗选》《草堂诗刊》《雨花》《飞天》《广西文学》《绿洲》《特区文学》《西部》《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了一系列作品,都与自然观察的经验有关,所以也能看得出,除了书法和绘画,其实自然观察的方法也对你的写作起了不小的作用。

徐:这些作品被命名为《致万物》或者《深呼吸》,都是我研习修辞和探索诗学留下的痕迹。成为自然观察者之后,写作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对诗歌和语言的认知也有了新的维度和发力点。我甚至切身实验“对景写诗”。长时间坐在天地缝合的虚空里,“无滞碍”,坐忘,与鸭跖草和绶带草,面对面,共享“灵晕”,彼此照亮,研究修辞的精确性,重新辨识中国古诗的意象和波德莱尔的“客观对应物”,体悟王国维的“以我观物、以物观物”和张载的“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揣摩王阳明的“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以期获得“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的神秘体验。小小的、幽蓝的、神秘的鸭跖花,何尝不是灵魂的入口,亦或语言的锁孔?一个童话的开始,一缕光线以缩骨术进入诗歌呼吸的微颤?而绶带草,何尝不是大自然赐给诗人的微型勋章?彩虹打结的雨过天晴,或者,喻体松动的修辞手法?万物皆可诗其所是,是其所诗。“是”与“诗”,“不是”与“非诗”,皆在意念的明灭间,而“人孤独地站在大地的心上/被一束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夸西莫多)这些年,我所寻求和修炼的,大概就是在夜晚降临之前融入“转瞬”、捕捉“转瞬”、留存“转瞬”的那种能力。诗人茱萸从我的“鹅塘村”系列写作中提炼出一个诗人形象:“自然的信徒”,诗评家杨四平、刘永雍把我的“致万物”系列写作归纳为:“一个自然主义的灵魂对位”,这些褒扬,在战战兢兢领受的同时,也加强了我对“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颢)仁者执念的信奉。

鹅:……你的作品确实有种对自然的探微感,但又不是像显微镜那样的探微,更像是一种……以小见大?

徐:可能是因为我经常沉迷于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确实是探微,足够小,小如蜉蝣,才可以站在老虎的眼睫毛上巡视山林。“蚂蚁因它们的小而幸存/蝴蝶因它们的轻而没有受伤。”谷川俊太郎将“心中沉默的金”献给震后压在廢墟下的人们,当然也献给那些值得我们书写的小事物,卑微而伟大的小事物。台湾诗人陈黎说过,“我要缩小我的诗型,比磁片小,比世界大:一个可复制,可覆盖的宇宙。”这直接助燃了我对小事物、小技巧、小奥秘的研究热情。2023年深秋,佳士得上海10周年艺术大展,我冒着倾盆大雨去看奈良美智的一张小画,3.2×7.4×9.5厘米的小木盒子上,一个斜睨成人世界的小孩,脆弱而不容侵犯的眼神,天真与邪恶共用一张青蛙脸,那气场像要撑破整个画面。那一刻,我的胸口响起杨键诗中那只青蛙的哀诉:“我在一个坛子里,在一个四条腿、两只眼睛的绿色小坛子里。”小孩,小画,小青蛙,小坛子,小诗,小宇宙,核爆千万句平庸的无效表达。

鹅:诗歌是“核爆”,哈哈,你笔下的自然也有种有别于真实自然的感觉,有点美好,但算不上温顺,而且总觉得有点危险……

徐:我在诗集《致万物》自序中说过,“我之所以写自然万物,其实是想对应人间万象。”写什么并没那么重要,而写出了什么、写到什么份上才是要害。梗着脖子秉笔直书,与现实短兵相接、赤身肉搏,有文艺愤青的嫌疑和流于轻浮的风险,也有被现实反噬的可能。“骨灰喂肥”“堆花成冢”“以命试药”“彩虹哭雨”,背对人与故事,“喂”“堆”“试”“哭”,也能彰显书写的力量。说得极端一点,我是抱着现实主义的骷颅头去大自然中沉思默想的。《致万物》至少埋伏着三个字:“刺、悲、善”。诗歌就是埋伏的艺术。

(这篇对话收尾之时,上海这边的文友要出一本文化随笔,让徐俊国写个封底推荐语。之前,徐俊国粗略读过书稿,似乎是被书稿中笼罩的氛围所感染,亦或被某一句话所触动,当即用手机写了一段话。“语法生猛,修辞矛盾,词性有冷暖,句子有悬崖,思考有漩涡。放眼望去,满纸都是叹号、问号和省略号。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亦或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背着一口袋冷光,踯躅独行于观念的岔道与精神的拐点。文人的内伤与鸣唱,学者的诘问与重构。问题炽烈翻滚,答案无魂游荡。”)

鹅:谢谢你和我聊了这么多……我们得给这个访谈起个题目,“多活出一个我”,如何?

徐:我不爱说话。……喜欢发呆,不着边际瞎想。我比较自恋,喜欢研究自己、记录自己、怀疑自己、劝慰自己。谈论别人,隔岸观火,谈论世界,瞎子摸象。我也许就是一头大象,我站在大象的内部,摸大象。我开辟的那条个人路线,你感兴趣吗?“走我的路,你也会遇见喜鹊”。就这句话做标题吧。

(2024年正月初一,某小区六楼。阁楼外是鹅的花园,粉嫩的三角梅顺从春风的引导,认真练习着瑜伽的摇摆。新的一年开始了,蔷薇和金银花仍在浅眠。

“你心中的委屈长出青草,你经历的一切开出花来。”鹅小鹅口中念念有词,像一个禅拍师轻轻拍打着徐俊国,如波浪安慰着到岸的小舟。)

栏目主持:王朝军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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