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跃地呜咽，静默地热烈

王淼

近年来，山西作家李霖出版了包括诗集《面对城市的倾斜》《隐秘的疼痛》，散文集《回眸》等在内的多部文学力作，为文坛注入了一股轻盈而醇厚的精神给养。李霖以诗性的思维，观照生命的纹路；以散文的视野，抒发生命的神思。她毫无保留地向读者袒露自我的生命体验，温暖包容地接纳赤裸的生命兴衰，真诚热烈地拥抱廣阔的世界。

静默地吟唱自我

李霖是静默的写作者，她胸中涌动着丰富充盈的情感能量。诗与散文是她勘探自我、倾诉自我、挖掘自我的重要语境。她毫无保留地征用自我生命体验，以纸笔为音符，无声地吟唱自我最真挚的情感。

李霖的诗最是真诚。她毫无保留地畅游于长短顿挫的诗句中，不断向内勘探自我的生命体验。“在激情飞溅/睡意朦胧中/慢慢接近地心”，于她而言，地心中隐秘着的自我的灵魂，足以在静夜中穿透尘埃。那“鸱的鸣叫和鬼火的荧光”本是动听的歌声与动人的生机，在静默的黑夜中，吟唱自我的纹路。失眠在她的笔下，成了宝物般的馈赠，赠她孤独的沉浸，送她晴朗的整洁。“静静地静静地/让风将繁杂带走”“慢慢地慢慢地，请雨将欲火掏空浇透”（《静———失眠者自述》），“静静”与冷冽的风，“慢慢”与刺骨的雨，在极具张力的拉扯下，将一颗渴盼清朗、珍视澄澈、热烈绽放的心，清晰而彻底地勾勒而出。李霖的真诚不仅仅在于袒露自我，抒情表意。李霖的诗之所以能够打动读者，更因为她从不吝惜将自我置于纠结与焦灼的险境。作为医生，她救死扶伤，历经生死。作为诗人，她歌颂美好，窥视黑暗。之于自我的情感确认，李霖是痛苦、甚至无助的：“我是职业的杀手啊/双手沾满鲜活的血液”（《渡口》）。她的诗正是要在对自我内心不断拷问、不断解构中，向读者坦白她最真诚而隐秘的心意。在这个意义上，李霖是以生命在写诗、甚至写作的。

李霖的散文最是真挚。她以“散逸”的姿态，抒写超量的情感。她的散文始终弥散着一股感人的灵气，指向自我真诚的生命体验。她从不吝啬流露她内心真挚之处：“假如成熟必须以失去浪漫与憧憬为代价，我宁肯单纯幼稚一生。”（《心灵独语》）李霖无疑是浪漫的，她以最澄澈的心不断憧憬、观看、勘探世界。她在理性与感性中梳理自我的精神坐标，捕捉智慧的灵光：“只要我们放下心中的成见、执著，真实地感受自然，不断地思索、探求，敏捷地思考把握，智慧的灵光必将如繁星闪烁夜空。”（《捕捉智慧的灵光》）她在故人与故土中回溯自我的精神原乡，回眸动人的情愫。亲人的离世是敏感而脆弱的“无可奉告”之语，李霖却真诚地与读者袒露私人回忆：父亲的离世，姑妈的病危，奶妈的弥留之际……作为一名诗人，李霖的散文拥有文体渗透的美感。她用诗意的触角与草木山川通感，在山谷间用纸笔热烈而静默地吟唱自我。她的散文如同冰川之下的汩汩细流，清澈甘甜地收藏着阳光的善意。在她的笔下，爱像暖流般流动，将残酷的生死命题指向充满温情的结局：“冬夜的星空灿烂而神秘……（引者略）冬夜过去就是春天了，春天是孕育生命的季节。”（《握紧生命的手》）

李霖用诗与散文构建精神王国，以绝对真诚、甚至真挚的姿态不断勘探自我、挖掘自我。文如其人，她的文字总是氤氲着一种淡淡的苦涩，如茶入口，而后是绵延不绝的甘甜，让人久久回味。

温暖地接纳生命

生命是李霖写作中处理和把握的重要议题。李霖既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妇产科医生。多年行医的经历，赋予了她理性与感性的多重情感刻度。在见证人情冷暖的医院中，李霖用温暖而坚韧的姿态，在诗与散文中回应生命的宏大命题，抒写生命的醇厚意蕴。

死亡是残酷的，肿瘤、病毒是它最锋利的武器，撕碎人生的希望。生命是欣喜的，精子与卵子的相遇便是生命中最美的会面。李霖在《妇产科医生手记（组诗）》中，以诗性的思维，观照手术刀与止血带的生命纹理。“我会毫无表情匆匆礼拜祭奠亡灵/那些先去的人们知道，我不是他的同谋”，“祭奠”与“同谋”构成了颇具悖论的生命命题。之于李霖，妇产科医生是生命的摆渡人，他们直面生命的到来，也遭遇生命的离去。“我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托起巨星或是平庸/断脐的瞬间，喷洒的不止是羊水和血液”，“双手”托起的是鲜活而未知前途的生命，而“沾满血污的双手”却不知在奈何桥与死神争夺过多少个女人的生命。“手术室的灯光炙白的晃眼/鲜血流出”，不知残忍而又“懂事”地决断了多少新生的命运；痛苦的呻吟背后又隐匿了如何的温存：“仿佛那个游走的瞬间/灵魂在飞翔要飞到/只能承受一支床铺的天堂/无法顾及肉体和心痛的代价/我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名字叫/幸福”（《夭折，尚未开启的花蕾》）在李霖的笔下，赤裸的生死兴衰背后指向的是生命蕴含的无数课题：生与死，幸福与苦难，本就是构成生命驳杂意蕴的必要元素。至于如何回应生命的宏大课题，李霖的解法是以温暖的姿态接纳生与死。

李霖从不吝啬以最美好的意象形容生命。“粉嫩的肌肤”“精微的细胞”“崭新的星球”……她毫无保留地将一切美好的语词赋予这个从子宫远道而来的新生命。令人感动的是，李霖在赞颂生命美好的同时，更温暖地接纳着生命的多样。“或男，或女，或羸弱，或强壮/或墩厚或灵秀，或高挑或婀娜”，在她的笔下，生命的意义不必以世俗成见为参照标准，生命真正的意义在于于未知处不断开拓、不断丰富、不断探索自我。“如果一个没有痛苦的人，那他的快乐也是盲目的”，之于李霖，生命广阔如湖面，平静地折射苦难与幸福的斑斓光泽。

作为一名女性，李霖以独到的眼光聚焦“母乳”，赞颂母亲与乳汁之于新生命的伟大意义。在她眼中，母乳是一种天然的资产，是生命诞生之初获得的宝贵资产。“它（引者注：母乳）播撒的所有的种子，或迟或早地发芽，并深深地扎根，在以后的日子里结出不同的果实。”（《母乳的力量》），在李霖眼中，生命缘起于母亲，乳汁哺育孩童，给予生命各异的色彩与质地。诚然，母亲、女性是李霖理解生命的必经路径。与此同时，我们更应承认的是李霖之于生命可能性的包容与期待：生命的意义在于生长，并非完美；生命的美好在于可能，并非完成。她用包容温暖的姿态，给予生命最广阔的怀抱。

死亡是生命残酷的一面，亦是“向死而生”的路径。之于李霖，死亡是悲伤的别离，更是象征新生命的希望。奶妈的离去，化作天上的星照亮后辈前行的路。这一点上，李霖与史铁生达成共识。在他们的笔下，生命之所以值得敬畏，不仅在于其中的欢笑与希望，更在于它苦涩而后的回甘。生与死是生命必然面临的课题。李霖的文字之所以轻盈醇厚，不仅在于她对美好的赞颂，更在于她对死亡的接纳，对于生命的包容。

错过是生命的常态。李霖以接纳的姿态拥抱生命，恰恰在于她对“错过”的宽容。“有些风景终究会被错过/就像有些熟悉的人/有着捉摸不透的心/再好的医生医不好将死的病/更难治愈的是人/难以揣测的心。”（《错过》）她如同智者一般，见惯生死，却容纳一切。她允许生命如旷野般斑斓五彩，也接受生命如荒原般危机四伏。在这个高度紧张的时代，李霖的文字恰恰以对生命最包容的姿态，带给了当代人最宝贵的精神给养。

真诚地拥抱世界

李霖的诗与散文充满鲜活的生命力。这样的鲜活能量正来源于她对世界的热爱。在李霖的笔下，她热情地拥抱着整个世界。她以开阔的视野，行走于世界的角落。于她而言，世界已然成为勘探生活的必要路径。

祖国是李霖勘探世界的起点与支点，是李霖的精神原乡。她深刻地热爱这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相较于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中对祖国深沉厚重的爱，李霖对于祖国的热爱多了平和、温暖与包容。她以虔诚的姿态，拥抱着她深爱的祖国。

在李霖的笔下，祖国是个体生命成长的坚实后盾。祖国与子宫形成镜照，一道孕育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子民与孩童。“那枚鲜活的孕囊就是祖国和人民”，李霖以“孕囊”寄寓对祖国的热爱，出其不意，精准深刻。在她的笔下，祖国不仅是象征生命、象征美好、象征生机的崇高能指，更是寄寓著微光、暖阳的安全之地。“长途跋涉的旅程/来不及驻足，沿途的风景/高山峻岭暖泉丛林/因我的到来欢呼雀跃”（《妇产科医生手记（组诗）》），李霖把身体孕育生命的过程与祖国养育人民的历程互为镜照，将生命与祖国相互融合，以细腻、实在、独到的笔触，表达了她对祖国深深的依恋之情。在《稷山诗草（组诗）》中，李霖更是以新历史写作的路径，促成后稷与袁隆平穿越古今的对话。这场对话背后指向的是李霖对祖国的深爱。她关注祖国的一草一木，关注祖国的人民。这样的热爱与后稷、袁隆平达成共鸣与合奏。在散文集《回眸》，《行走于美好之间》《今生的不期而遇》两辑中，李霖以脚力行走于祖国山川，以心力感受祖国的每一寸纹路，以笔力抒写对祖国的热爱之情。与郭沫若的奔放外露不同，李霖的文风热烈而静默。在她的胸中常常涌动着激流般汹涌的思绪，而这热烈的情感落笔成文时，又显得格外平和，意蕴悠长。她将自我对祖国的抒情，融入每一个生动细腻的微小元素。她写西藏，既要写西藏的崇高神秘，更要写她与当地人民同跳藏舞、同唱藏歌的生动经历。她写祖国南地，既要写南方热烈似火的气质，更要写她如何转辗南行的路程。她写山西，既要写山西的古色，亦要写她攀登山西广胜寺飞虹塔时品味到的山西古香。西藏的圣洁与神秘，祖国南地的生机与火热，山西的古老与质朴……无不以鲜活而生动的面孔构成祖国丰富而立体的面貌。

李霖是勇敢而真诚的。“也许流淌的太久，混浊的河水/承担不起一个民族的发展/让我想起祖国的勇气与担当/大国的崛起与风范”（《欧洲，那些无处安放的光阴（组诗）》），之于李霖，祖国是她打开自我，拥抱更广阔世界的坚实后盾。她行走于雨后阿姆斯特丹的街道，感受欧洲建筑的流光；她流连于梵高博物馆之中，“寻找哲学里的萌芽/寻求灵魂的安宁”；她闯入奥地利的童话小镇，“在异国的童话/寻找迷失的起源”；她沉醉于威尼斯水城，无意间撞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忧伤/在水上”；她于暮色身临阿尔卑斯山，勘探它“静卧苍穹的坚定与清冷”；她于无人处静坐在圣彼得广场，“在这不足0.5平方公里的国度/享受独处的安宁”；她在小雨中漫步佛罗伦萨，感受“神曲，无处安放的这些光阴/无处可去的曾经往昔”。从祖国出发的李霖，始终以最开放、最热烈的姿态拥抱着这个世界。

李霖的诗与散文以最平和包容的姿态抒写着她对个体生命经验的省思，透视着她对生老病死的哲思，倾诉着她对祖国真诚深刻的爱意、对世界包容热烈的情愫。李霖如同山谷间的夜莺，雀跃地呜咽，静默地热烈，向读者毫无保留地倾吐着她最真诚的情感。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