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亮
【摘要】古巴是加勒比海地区的文学重镇,也是社会主义国家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分支。然而,由于其地理的遥远和语言的障碍,古巴文学在我国的翻译和研究尚处于筚路蓝缕的起步阶段。本文以古巴20世纪知名作家卡彭铁尔的短篇小说为研究对象,以他的《学生》《昏暗的祭典》以及《圣雅各之路》为研究样本,分析其中体现的戏剧性、仪式性与历史性。卡彭铁尔的小说创作代表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的美学特征。他用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瑰丽奇绝的景观展现了古巴人民曾经遭受过的深沉苦难与他们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对于社会主义国家的真挚信仰。
【关键词】古巴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加勒比海;戏剧与仪式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4860(2024)02-0028-07
古巴是加勒比海地区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西半球现今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古巴与我国情谊深厚、联系密切。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和切·格瓦拉(Che Guevara)等名人传奇在我国广为人知。冷战时代曾经影响全世界命运走向的“古巴导弹危机”也被编入了我国中小学历史课本。雪茄、莫吉托、朗姆酒、敞篷老爷车、立体主义的彩色浮雕等古巴文化符号被我国的艺术家们写入了歌词、收进了画册。就连著名作家海明威于1939—1960年长期定居古巴并在此写下我国读者耳熟能详的《老人与海》。
一、研究背景、研究对象与研究意义
虽然古巴的特产、风景和文化符号在我国广为人知,但是西班牙语言文字所构建的隔阂和小语种翻译人才的匮乏,使得古巴文学在我国依然是有待开发的蓝海。事实上,古巴是一个蜚声国际的文学大国,盛产诗人与小说家。古巴文学在整个西班牙语世界都可圈可点。希利罗·维亚贝德(Cirilo Villaverde de la Paz,1812—1894)的小说《瑟西莉亚》(Cecilia Valdés)探讨了殖民时代古巴人的种族问题与阶级矛盾。古巴爱国主义诗人何塞·马蒂(José Julián Martí Pérez,1853—1895)以笔为枪,用诗歌开启了拉丁美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大幕,被誉为古巴独立的象征。尼古拉斯·纪廉(Nicolás Guillén,1902—1989)曾任古巴作家与艺术家联合会主席,其作品中“探讨了非洲裔古巴人在革命年代的挣扎、梦想与风格主义”[]。玛莉亚·罗伊娜斯(Dulce María Loynaz,1902—1997)是哈瓦那大学的法学博士,其小说《花园》(Jardin)被认为是古巴女性主义文学的里程碑,提升了古巴社会的性别平等意识,使得女权运动成为古巴革命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卡夫雷拉·因凡特(Guillermo Cabrera Infante,1929—2005)的作品充满了语言游戏和文体实验,他的《三只忧伤的老虎》(Tres Tristes Tigres)展示了哈瓦那的独特魅力,被引入我国后广受好评。
本文以阿莱霍·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1904—1980)的短篇小说为研究对象,因为他是20世纪古巴文坛成就最突出、国际影响力最大的作家之一。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在加勒比海地区具有极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在古巴的地位相当于我国的鲁迅。“卡彭铁尔的小说被认为是启发了20世纪50年代的古巴革命”[],推动古巴成为拉丁美洲第一个且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卡彭铁尔的小说与拉丁美洲“同呼吸,共命运”,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非西方”(甚至是“反西方”)美学情操。如他的代表作《消失的足迹》(Los Pasos Perdidos)关注的是现代人的逃离,“主人公来到委内瑞拉的热带雨林,只为了逃离失去人性的西方世界和堕落的都市文明”[]。卡彭铁尔通过一个西方人的眼睛和他在南美洲的冒险经历,表达了欧洲人对于美洲大陆乌托邦式的、带有东方主义的他者想象。他的《巴洛克音乐会》(Concierto Barroco)则再现了以哥伦布为代表的欧洲航海家到新大陆之后给印第安人带来的苦难,揭示了殖民者的贪婪面孔与狼子野心,辛辣地批评了欧洲对于美洲的暴力征服与收编。小说深刻地揭示了殖民时代的古巴,并没有得到西班牙人的重视。“自然资源的匮乏让那些来到新西班牙的征服者失望不已。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遍布黄金的新大陆,将古巴当成一个利润薄的中转站。”[]卡彭铁尔的文学创作让他的同胞读者意识到了西班牙殖民统治的“原罪”和他们给古巴原住民带来的深重苦难。剥削式的殖民统治让古巴经济发展在此后长达百年时间里都举步维艰。
卡彭铁尔是“古巴本土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的代表和“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先驱”[],被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略萨等一批作家尊为拉丁美洲文学大师。他的《埃古-扬巴-奥》(??cue- Yamba-O!)被誉为“古巴文学里的第一部具有重要影响力的黑人小说(Novela Negra)”[]。该书标题源自非裔古巴人使用的非洲部落语言的俚语,“埃古-扬巴-奥的意思是赞美上帝”[],展示了黑人群体在形塑古巴國族认同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以及黑人文化对于古巴文化的建设性意义。他的《人间王国》(El Reino de este Mundo)开“神奇现实主义”风气之先,作品中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与瑰丽繁复的语言修辞让无数后来的写作者趋之若鹜。难能可贵的是,卡彭铁尔并没有被魔幻现实主义标签限制住,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为了实践文学反映现实的艺术主张,他于1942年“亲赴海地实地考察”[],“充分意识到了海地大革命与巫毒教之间的紧密联系,在书中频繁借用流行于加勒比海地区的巫毒元素,企图以信仰的本土性来对抗大陆理性主义的外来性”[]。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古巴的邻国海地,卡彭铁尔用心创作了这个关于海地的故事,是因为他认为“海地大革命标志着加勒比人民国族认同与自我意识的觉醒”[]。
除了文学创作,卡彭铁尔在学术写作和非虚构写作方面也颇有成就。他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其中,既有研究古巴音乐史的著作《古巴音乐》(La Música en Cuba)、分析探讨拉美文学的评论集《拉丁美洲的文学与良心》(Literatura y Conciencia en América Latina),又有描述哈瓦那建筑风格与美学特征的非虚构作品《千柱之城》(La Ciudad de Las Columnas)。
当下,我国对于拉丁美洲(尤其是加勒比海地区)文学的翻译和研究相当欠缺。古巴在北美乃至全球都有着较高的存在感和知名度。然而,由于其地理距离的遥远与语言文化的障碍,我国学术界对于古巴文学的研究还处于萌芽阶段。在中国知网上以古巴文学或者古巴作家名字为关键词,也只能搜到为数不多的、介绍性的论文。也就是说,现阶段我国对于古巴文学的研究,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和古巴这个国家的重要性及其与我国的亲密性都是不相称的。
英美加法德日等国的文学研究在我国学术界已成气候、蔚然大观,加勒比海地区文学的研究却任重道远,亟须新鲜血液的加入。外国文学中的“外国”,不仅是指西方发达国家,也包括全球南方的非主流国家文学和少数族裔文学。同为社会主义友邦的古巴及其古巴文学也应纳入研究者的视野并引起我们的重视。因此,本文的写作有查漏补缺、抛砖引玉的现实意义。
二、小说的戏剧性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在一次访谈中,卡彭铁尔表示他很看重短篇小说创作,认为“这些作品的每一篇都是自成一体又与众不同的”[]。他的短篇小说写作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加勒比海的本土文化特色。他擅长打乱叙事的节奏与逻辑,将完整的故事分解为破裂的碎片,然后像马赛克一样把这些情节碎片重新拼贴和组合。“他通过故事角色的令人困惑的闪回和心理意识活动,颠覆了传统文学作品的线性时间叙事。”[]如在他的短篇小说《学生》里,卡彭铁尔并没有讲述完整的故事,而是通过一位医学生的眼睛,让读者“看见”数个碎片化的场景和明丽诡谲的视觉奇观。情节的无厘头与叙事的凌乱,拼贴出荒诞派戏剧的语焉不详与装神弄鬼。卡彭铁尔“解构了文学的人物描写”[],在他笔下的人物化具象为抽象,没有姓名。他剥离了角色的身份,使得戏中人成为某种概念的集合。无论是穿帆布鞋的领航员,还是躺在推车上的白色身体,《学生》里所有的角色都是开放的,读者能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填充故事里那些所指的空白。
卡彭铁尔的短篇小说中,他灵活借鉴了戏剧艺术的场景设置与角色设定,尤其喜欢运用古希腊悲剧的元素。《学生》里没有名字的“学生”来到一间挤满了“白大褂”的圆形剧场,然后一队古希腊悲剧演员粉墨登场。“干净的长袍,肥胖的体型,白色的面具遮住了脸庞,只剩下闪着凶光的双眼。”[]5这体现了卡彭铁尔对于欧洲古典文化尤其是戏剧艺术的知识积累。古希腊悲剧表演的最直观特征就在于全体演员都佩戴白色面具。面具让演员能够暂时脱离自我的本体,以角色的身份活在舞台上。古希腊悲剧舞台的面具,具备着多重功能。首先,面具遮蔽了佩戴者真实的五官、表情和神态,让男性演员可以无障碍地出演女性角色、老年演员扮演年轻人的角色。其次,古希腊悲剧的演员有严格的数量限制,一般由三个演员饰演剧中的全部具有台词的角色。“面具的使用,能够让三个戏剧演员在一出戏中扮演多个类型化的角色。”[]面具的更换,也隐喻角色身份的转换。再次,古希腊的面具还是一种声音共振的道具,“古希腊戏剧的面具大多是由混凝纸(Papier-m?ché)制造而成,能够覆盖住演员的整个脸甚至头部。演员在舞台上说台词的时候,面具能起到扩音器的作用,形成一种微观的、人工的声音共鸣现象”[]。面具是小说《学生》里最重要的视觉奇观与美学符号,在那个臆想中的剧场里,那些没有名字的“学生”,本质上就是被面具所遮盖身份的戏剧演员。他们站在圆形剧场里,用面具的扩音与回音,与自我对话。观与演的界限在此消解,真实与幻觉在仪式化的展演中得以合二为一。卡彭铁尔用梅洛庞蒂(Merleau-Ponty)所说“现象身体”(Phenomenal Body)[]97使得舞台上的演员成了观众的具象化身。“学生”站在观众席中,看到的其实是他自我的镜像投射。
熟悉戏剧学的读者一眼就能发现:小说中的“学生”所看到舞台演出的是古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卡彭铁尔的笔下,普罗米修斯躺在祭台上任人宰割,“玉体横陈”的演员的身体是象征的对象,又是象征的本身。“小说里的身体,都是政治的身体。”[]卡彭铁尔通过舞台上演员的“被束缚”、无法动弹的身体陈列,隐喻了古巴黑人族群在奴隸主制度威权统治下的无能为力与生而不自由。充满幻觉色彩的戏剧场景,也随之成为小说用来表象化和具象化作家本人国族认同与历史反思的能指与所指。古希腊悲剧里的主人公无论如何发挥主观能动性,也无法逃脱命运所操控的天罗地网。这与殖民时代种植园经济操控下古巴黑人族群的生存困境不谋而合。“即使在20世纪40年代的古巴《新宪法》通过以后,黑人依然是面临着潜在的、隐性的种族隔离。”[]古巴的黑人被他们的白人同胞视为不可接触的对象。小说里那位被束缚、作为展览品一样躺在舞台中心的“普罗米修斯”,既隐喻了被白人社会所歧视和侵犯的黑人族群,又象征了前革命时代“被扬基(美)帝国主义(Imperialismo Yanqui)所操控和吸血的古巴”[]。
在拉康镜像理论的参照之下,舞台下没有名字的“学生”,也是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本人。他们在故事里不曾说话,没有台词。他们是无法表达自我,只能被别人表达的底层中的底层。卡彭铁尔是殖民统治的反抗者与共产主义革命的坚定支持者。他身为白人,“却超越了自身的种族局限性和原生环境,对于黑人族群的遭遇充满同情与关心”[]。在小说中,他试图通过学生的眼睛,让那些仍然活在“铁屋子”里的古巴底层人民(尤其是黑人)醒悟过来,从而实现文学对于社会的感召、教育与改造之功能。剧场表演结束以后,“悲剧演员们从病人身边散去,将自己的面具和手套扔到地上”[14]6。小说中面具的剥夺,意味着演员身份从角色当中的抽离。“普罗米修斯”的名字也失去了,变成空泛而不确指的“病人”。在前革命时代沉疴遍地的古巴“旧社会”,每一个追求进步的人都被当局认为是异端与病人。1927年,卡彭铁尔曾因为反独裁统治而被捕入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也是被捕的卡彭铁尔的艺术化身。
三、小说的仪式性与作为法器的大提琴
卡彭铁尔精通欧洲多国语言,是一位具有跨文化和多学科身份背景的作家。“1933年,卡彭铁尔随同父母移居法国。在法六年期间,他的足迹遍布西歐的比利时、荷兰、西班牙等国。返回古巴后,他又在墨西哥以及南美诸国游历。除了文学创作,他在音乐理论、文化史、建筑美学以及广播制作等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卡彭铁尔发表的论述古巴音乐的论文至今都是古巴音乐研究学者的“必读之作”[],而音乐正是仪式展演的核心要素之一。卡彭铁尔将音乐与文学相结合,用作曲的思路与方法去创作小说。乐器作为象征和隐喻的能指、频繁地出现在小说主人公的身旁。“他借用音乐里的修辞和多声部对比,来增加小说叙事的张力与层次感,因此他的小说被称为交响乐小说(Symphonic Novel)。”[]《昏暗的祭典》就是卡彭铁尔交响乐小说的典范。
《昏暗的祭典》讲述的是1852年古巴圣地亚哥城大地震以及震后瘟疫肆虐的世态百相。圣地亚哥是古巴第二大城市与重要港口,它在卡彭铁尔小说里出现的频率仅次于首都哈瓦那。“《昏暗的祭典》原文题为Oficio de Tinieblas,指天主教在复活节前三天下午举行的熄灯仪式。仪式进行到最后,教堂中会渐次熄灭烛火,教徒们拍打长凳,纪念耶稣受难时发生的天黑与地震的异象。”[14]129卡彭铁尔用这个专有名词来为小说命名,既紧扣作为叙事背景的地震,又隐喻了彼时古巴的社会黑暗与信仰危机。这也鲜明地体现了卡彭铁尔小说所具备的仪式性。“作品中所描写的精神仪式(Spiritual Rituals),与音乐和建筑一样,具有文化象征的意义。”[]仪式为小说带来了宗教的空灵感与神圣感,使得通篇的叙事都充斥着世界末日的荒凉与压抑阴暗的异化景观。在那个虚实交织的世界里,“唱诗班在祭典中用假声演唱。水果多汁却无味,已经没人相信他们是甜的了”[14]131。信仰崩溃、横尸遍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疏离与隔绝。
卡彭铁尔的小说喜欢描述仪式,将仪式当成了叙事的背景,“让小说的叙述者和角色共同见证并参与仪式的过程”[],最终使得仪式成为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昏暗的祭典》的主人公是一名叫潘秋的黑人乐手,他把大提琴顶在头上,前往教堂为弥撒仪式而奏乐。大提琴不仅是潘秋的乐器,更是他参与仪式的法器。“顶”这个动作非同寻常,有顶礼膜拜之意。通常意义上,乐手是把大提琴拿在或者抱在手里。潘秋的“顶”,让大提琴具有了神圣性。“信仰和音乐是卡彭铁尔小说创作的两大主题”[],在时间凝固的昏暗末世里,唯有潘秋头顶的大提琴及其所象征的音乐,还保存有一点人性的光辉。
仪式是卡彭铁尔小说里“魔幻感”的重要来源。仪式本身所映射和影射的本体论(Ontology)[],混淆了仪式表演者与观看者的界限。在一种迷蒙忘我的精神状态中,小说里的人物用他们的现象身体在场和灵魂出窍主体意识的缺席,创造了一种跨越了魔幻(幻觉)与现实的转换张力。当潘秋演奏大提琴时,那些囚居在画地为牢的房间的人们,纷纷打开窗子探出头来聆听音乐的美妙。那把被顶在头上的大提琴以及它所演奏的音乐,成为《昏暗的祭奠》里最重要的奇观意象与仪式符号,其用音乐的感知方式唤醒了文本内的角色和文本外的读者对于艺术虚假与生活真实的体认。
仪式还是推动故事情节和烘托场景气氛的重要手段。小说结尾,霍乱带走了圣地亚哥成百上千居民的生命,整座城市沦为被死亡气息所笼罩的鬼城。黑人乐手潘秋的大提琴被损毁了,顶在他头上的东西变成了尸体。然而,“出于习惯,他还在尸体上寻觅琴弦,但响起来的只是一阵腹鸣”[14]139。卡彭铁尔的细节描写有一种哥特式的恐怖与诡异,“重叠了魔幻与现实的边界”[]。他擅长通过仪式描写、解构和再建构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视觉与听觉奇观,进而表达他对于不合理的后殖民主义时代古巴社会的认知、思考与批判。
四、小说的历史性和想象的故乡
卡彭铁尔的短篇小说创作具有鲜明的史料价值,他以学者的严谨作风力求保证小说时代背景和细节描写的真实与准确。他以小说的方式梳理和复述历史,他的作品记载了加勒比海地区“虚构的真实”[],并试图展示“真正意义上的神奇美洲之形象”[]。他致力于在小说里“像素级”刻画古巴的城市与自然风景,展现古巴的风土人情,他“通过根植于古巴文化的在地经验,传达出西语美洲族群和语言的多样性”[]。他的小说也被认为具有记录古巴历史的学术价值。
在卡彭铁尔的小说《圣雅各之路》里,卡彭铁尔回顾了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探索与侵略美洲的历史图景。彼时伊比利亚半岛正值黄金世纪,国土疆域空前绝后的庞大,文艺繁荣,居民安居乐业,是称霸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对于西语文学来说,16世纪也是名副其实的盛世。“流浪汉文学、神秘主义文学、传统叙事歌谣罗曼采(Romancero),以上三种最能體现西班牙风的文学类别在同时代盛行。洛佩·德·维加确立了国民戏剧,卡尔德隆把带有高度神学色彩的巴洛克戏剧推向了巅峰。”[]5文学的发达离不开经济基础的支持。这个时代之所以用“黄金”来命名,除了表达盛世之意,更主要的是因为财富丰盛。当时,来自美洲的贵金属随着殖民者和商船源源不断地输送回西班牙本土。这些贵金属通过跨洋海运,从南方港口塞维利亚入境。美国历史学家厄尔·杰斐逊·汉密尔顿(Earl Jefferson Hamilton)教授根据塞维利亚西印度贸易所博物馆的记录,曾对当时西印度贸易所的金银输入做了较为详细的统计。从他的统计中可知,“1503—1660年间总计约有1600吨白银运抵塞威亚,几乎是欧洲本土白银资源的三倍”[]227。如此巨额的金银储备转化成了西班牙人前所未有的购买力,也助长了全社会的冒险精神,以至于当时很多西班牙人都渴望去新大陆淘金。
16世纪的古巴属于西班牙帝国美洲殖民地的一部分。在这个烈火烹油的时代,一波又一波的西班牙移民前赴后继地来到美洲探险和生活。他们在那儿挖矿筑坝、修路搭桥,用自诩为先进的西欧文明改造着本土的原住民文化。据统计,新大陆发现以后,“当时约有10万西班牙人离开了伊比利亚半岛前往美洲,在一个世纪里有10万人离去。也就是说每年有1000人”[]604。这些西班牙的手工业者、艺术匠人、商人、士兵、冒险家以及投机倒把的人,怀揣梦想来到美洲,不仅带来了生产力发展所需的劳动力,还带来了旧大陆的工艺、技术、产品和文化。西班牙人前往包括古巴在内的殖民地,将所谓的“西班牙性”带到了新世界。这些移民的后裔们在“陌生的故土”上落地生根,与印第安人过着并不和谐的生活,最终共同推动了古巴殖民地的多元文化之生成。
《圣雅各之路》就是16世纪西班牙人“远征新大陆”的生动写照。故事里的西班牙人胡安,怀揣对于财富和荣誉的渴望,背井离乡奔赴新大陆。胡安身上,折射出那个狂热时代里无数位西班牙人的冒险精神与发家致富的欲望。“他的人生充满了模棱两可与犹豫不决”[],是轰轰烈烈的大时代里被充当“代价”和炮灰的小人物的缩影。可是,胡安到了新大陆以后发现殖民地并不是遍地黄金的乌托邦。气候、地理、族群和文化的不同,让他在异域他乡感觉格格不入,产生无穷无尽的哀愁与迷惘。于是,胡安再次跋涉重洋,远路而返。“卡彭铁尔以胡安的身体为媒介,通过他的跨洋旅行与身份认同之流变,链接起了大洋两岸的美洲文化与欧洲文化。”[]
吊诡的是,好不容易回到西班牙的胡安却发现自己无法适应欧洲的生活。自始至终,他怀念的是在那个远在天边的、想象中的故乡,陷入了一种无法满足的返乡循环中。活在记忆里的乡愁,为胡安建构起了一个永远归属于大洋彼岸的乌托邦。这不是一个地理意义的空间,而是一个寄托诗意与远方的心理意义的场域。在西班牙度日如年以后,胡安再次决定返回美洲。在这里,卡彭铁尔展现出了他回旋往复、镜像互照的叙事才华。从美洲回来的胡安邀请了另一位也叫胡安的朝圣者和他一起前往美洲探险与挖金。
胡安的故事,是卡彭铁尔跨洋人生的艺术化再现。卡彭铁尔的一生多次横渡大西洋,在欧美两大洲的广大天地里汲取多元文化的营养并探索写作的前沿与语言实验。“卡彭铁尔生于哈瓦那,却死在了巴黎。他的一生都不停地在美洲与欧洲之间穿梭横渡。”[]胡安所追寻的故乡,也是卡彭铁尔本人的精神向往。
结语
魔幻现实主义中的“魔幻”是一种路径和手段。它所通向和指涉的是过于复杂而难以“直抒胸臆”的现实。作为加勒比海地区的代表性作家,卡彭铁尔的小说创作代表了20世纪古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高度与广度。他通过小说中瑰丽诡谲的场景与怪力乱神的角色,表达了对不完美现实世界的感慨与期待,以及对少数族裔(尤其是黑人)的关心与同情和对战争与流血冲突的反思与批判。在卡彭铁尔那些枯涩难懂、深刻奥妙的语言文字背后,隐藏的是他对于古巴历史(及其未来)的后殖民主义的哲学探讨。他的短篇小说字字珠玑,兼具哲学深度与艺术美感,具备较高的审美价值、思想价值和历史价值。卡彭铁尔的写作,为我国读者开启了一扇通往古巴、通往加勒比海的窗口。透过这扇窗,我们能够管窥哈瓦那街头五彩缤纷的建筑和曾经让海明威为之倾倒的大海,了解烽火兵燹和霍乱流行的年代里普通古巴人的爱情与苦难,还能明白以切·格瓦拉为代表的那一批热血激昂的先驱们究竟是为何而来。
Greetings from Cuba: the Theatricality, Rituals, and History in Carpentiers Stories
ZHOU Hongl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Changsh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hangsha 410076, Hunan, China)
Abstract: Cuba is one of the literature headquarters in the Caribbean area and an indispensable branch of socialist literature. However, due to the remoteness of geography and language barriers, Cuban literature remains little known to Chinese readers and academics. This article takes Alejo Carpentiers three short stories, “El Estudiante,” “Oficio de Tinieblas,” and “El Camino de Santiago” as case studies to explore the theatricality, rituals, and history reflected in them. This article claims that Alejo Carpentiers novels represent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a nation, an era, and an ethnic group. He used unconstrained imagination and breathtaking landscapes to reveal the sufferings of the Cuban people and their sincere faith in the socialist state during the years of passion.
Keywords:Cuban literature, socialist literature, Caribbean area, theater and ritu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