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华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反映抗美援朝战争的影片《奇袭》风靡一时。影片中主人公方勇率领一支侦察队深入敌后,炸毁康平桥、断敌退路的故事,给观众留下深刻的记忆。少有人知的是,这次战斗的参加者、时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113师侦察科长的周文礼,就是方勇的原型之一。
长途奔袭作先锋
1950年11月下旬,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开始前夕,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命令38军配合另一个军歼灭韩第7师。軍长梁兴初向总部立下了军令状,38军包打韩军第7师。可是敌人武器精良,防守严密,想要完成此作战目标,光靠决心和勇气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充分的准备和严密的计划。军长梁兴初、政委刘西元和副军长江拥辉反复研究,决定组建先遣队深入敌后,炸毁敌人南逃北援的必经之路——武陵桥。先遣队由军侦察连、113师侦察连、两个工兵排、电台,英语和朝语翻译等323人组成,军侦察科副科长张魁印为支队长,113师侦察科长周文礼任副支队长。
先遣队向敌人纵深插入,路途遥远,还有敌人多重哨卡封锁阻拦,要想顺利抵达预定地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副军长江拥辉指定周文礼担任先遣队的开路先锋,他知道周文礼是一名胆大心细的侦察员,是能够完成这个艰巨任务的。11月24日凌晨,先遣队一个班战士在周文礼的带领下,走下第339团阵地后,径直向敌前沿摸去。快接近敌人前沿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路障,几棵被砍倒的大树横躺在路中间,看来敌人已经对这条路线有所提防了。他们小心地越过路障,向前走又发现了一道铁丝网。周文礼警觉地叫停,他感到敌人已作了充分的准备,再走可能会遭遇更大的困难,这条路不能走了。于是,他立即带队折回。支队长张魁印根据他报告的情况当机立断,将队伍带回339团3营的阵地。3营阵地前地形特殊,有个突出的陡坎,树多草深,是敌人的观察死角,先遣队决定直接从这个阵地前沿下去。先遣队从阵地前陡坡接二连三地滑下去,躲过敌人的视线,悄悄地向前进发。就这样,他们利用夜色靠近了敌阵地前沿,随后开始爬山,到半山腰时发现敌人的铁丝网。借助朦胧的月光,周文礼发现前边一伙敌人正在构筑工事,战壕里也有敌人。怎么穿过铁丝网,又不惊动敌人呢?周文礼正思考间,天空一朵云彩飘来遮住了月光。他大喜,立即带着两个战士爬到铁丝网前,用劲往上一拱,将铁丝网顶得高高的,后面的战士紧紧跟上穿过去。就这样,他们迅速通过敌人三道战壕,然后一路纵队分化成五路,快速前进,直至钻进茂密的树林里才停下休息。
休息之后,先遣队向大同江方向疾速前进,行军中的周文礼边走边盘算如何渡过大同江。江上原有的桥已被炸毁,情报显示朝鲜人民军从平壤后撤时,用草袋子装沙石在江中修了一个水下桥,既可走人,也可过汽车,因水大已淹没于江中。这个桥在何处?怎么能找到?小分队走了六七里小路后上了公路,队伍变成两路纵队,都倒背着枪,人人扣着手榴弹拉环,随时准备同遭遇的敌人战斗。这时对面来了一辆军车,周文礼要求大家沉着,既不躲避也不停下,旁若无人地沿着公路匆匆前行。军车上的敌人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理睬谁。之后侦察员们胆子更大了,在公路上继续行军。当赶到大同江时,只见有三四个韩治安队员倒背着枪在江边晃来晃去,还有几个韩军在屋前围坐在一起,不知在于什么。在此关键时刻,周文礼让朝鲜联络员故意用朝鲜语说:“休息。脱鞋脱袜,准备过江。”敌人听了误以为对方是自己人,就没有理会。可周文礼的心里很紧张,如果找不准大同江的水下桥,那就会露出破绽,被敌人识破。如此一来,势必遭到敌军的围攻,影响炸桥任务的完成。老侦察员出身的周文礼按捺住内心的焦虑,走到江边蹲下,向江面望去,水光粼粼,但是有一处却翻着碎浪,浪花一直连到对岸。水下桥就在这里!周文礼在心里激动地说道。他立即脱了鞋袜,踏上了水下桥,队伍紧跟着他走了过去。这里的江水较深,水没至大腿部。待他们上岸后师侦察连立即占据有利地形,并向宁远方向派出警戒。紧接着,张魁印等人也过了江,电台、军侦察连也都顺利上岸了。
可是工兵排没有及时过江,周文礼只得留在江边等候接应,军侦察连继续向前赶路。侦察连走了三四里路后,与敌人遭遇打了起来。敌我双方火力悬殊,不宜恋战,我军随即撤回,重新找路前进。既然大路不通,那就只能走小路了!张魁印与周文礼商议后,决定翻越海拔约1000米高的杨柳峰。这是一座古木参天的大山,海拔高,地势险要。最初的时候,战士们还能两条腿交换着向上登,到后面,就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了。他们从下午2点多开始爬山,一直爬到晚上8点,才抵达杨柳峰顶。
先遣队在山顶上休息一夜,天明从高处向山下观察。只见横贯南北的公路上敌人车辆来来往往,各要道路口皆有敌军把守,想要从敌人的缝隙里钻过去是非常困难的。一直到11月25日下午2点左右,先遣队在周文礼的带领下,从东南方的小路穿插过去。这条路虽走10多公里就能下山,却相当难走,荆棘丛生,陡峭崎岖。他们走了4个多小时还没有看到尽头,直到晚上8点左右终于下了山,上了大路。随后又赶了40多里的路程,途经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庄,多有韩军站岗放哨,然而敌人既没有问口令,也没有拦下来盘问。当先遣队走到一个有百余户人家的大村庄时,敌人的一个哨兵突然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联络员用朝鲜语回答道:“国军换防的,让你们队长出来有事问。”这个哨兵一听,立马点头哈腰在前面带路。待进了屋,我军战士们立即上前打开电灯,早已睡熟的敌军从梦中惊醒,看到对准他们的枪口乖乖地交出了武器、弹药。就这样,先遣队一弹未发就轻松通过了这个关卡,还缴获了十多支枪。半小时后,先遣队走到后仙游峰脚下,过了此峰就是武陵里了。
看守武陵桥的原是“联合国军”,在我先遣队到来的前两天,才换成韩军一个五六十人的中队看守。在这里,张魁印对周文礼说:“老周,你组织人掩护,我带人去炸桥。”周文礼也想去炸桥,但支队长这样说了,他只能服从命令,略有不甘地说道:“好吧,我当你的预备队!”随后周文礼带领战士们占据附近山头的有利地形,迎击敌人。炸桥小组迅速向大桥奔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歼守敌,然后安放炸药。26日7时30分,一声巨响传来,武陵桥被炸塌,韩7师及美军南逃的交通咽喉被截断。就在此时,从南面开过来5辆运送弹药的汽车,从北部转弯处也出现撤逃的汽车、坦克。周文礼指挥战士向敌人猛烈开火。战斗中,他们又击毁了敌人5辆弹药车,还截获向南溃逃的汽车数十辆,毙、伤、俘敌30余人。他们预感还有溃敌赶来,于是迅速占领552.3高地,阻击南逃之敌。下午3时,我军援兵339团3营及时赶到,配合先遣队牢牢封锁住敌人的退路。
武陵桥被炸毁,我志愿军部队把住各个咽喉要道,使北援南逃之敌纷纷受阻,德川两个师的敌人全部被歼灭。这一重大胜利受到彭德怀司令员的高度赞扬,成为志愿军朝鲜战场上经典战例,38军由此被誉为“万岁军”。1958年,八一电影厂拍摄军教片《奇袭武陵桥》,在军内播映。1960年,又改编拍成故事片《奇袭》,在全国放映。两次拍摄,周文礼都作为亲历者担任了影片的军事顾问,对拍摄工作给予了指导和帮助。
热血烽火炼丹心
周文礼带着先遣队300多人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在高山峻岭、深山密林中跋涉一天两夜,仅靠地图和指北针,没有领错一段路。这与他多年的战斗经历、丰富的侦察经验是分不开的。
周文礼是江苏省涟水县人,1923年出生于灰墩陈沟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是靠给地主家扛活维持生计,三兄弟家就他一个男丁。他自小聪明好学,颇受长辈喜爱,大家凑钱供他读书。他每天辗转十几里路去求学,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童年的艰苦生活磨砺了他不屈不挠、敢想敢干的性格。在高小读书时,他聆听进步老师的抗日爱国演讲,当兵抗日、决不当亡国奴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扎下了根。1940年,年仅17岁的他瞒着父母,与同学数人到数十里外的成集一带参加了八路军。这支队伍是1939年6月由涟水、淮阴、淮安三县民众抗日武装合编组建的,其番号为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游击支队第8团。12月,这支队伍与在涟东活动的薛华甫独立中队合编为陇海南进支队第3梯队,梯队长吴觉,副梯队长薛华甫,政治委员万众一,对外称“淮河大队”。淮河大队坚持地方游击斗争,扩大了共产党、八路军的影响,对黄克诚率八路军第5纵队东进和苏北抗日根据地的建立起到了积极作用。
周文礼参军后在8团5连当战士。他吃苦耐劳,工作踏实,有文化又善于动脑筋,深得连长潘景澜的器重。I941年初,他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一名党的基层干部。不久淮河大队被编为新四军独立旅第3团,活动在泗沭—带。淮海抗日民主政府建立后,涟水地方土顽势力猖獗,于1941年5月发动暴乱,200余土匪盘踞在涟水岔庙西南的孔小荡。新四军独立旅3团与骑兵排一起将敌包围,经过一天激战,击毙匪徒70余人。周文礼参加了这次战斗,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他看到独立旅战士奋不顾身、勇敢地冲向敌据点,深受鼓舞,也勇敢冲了上去。此后,他还参加过齐老庄、浪石、陆集等战斗,在战斗中得到了锻炼,积累了经验。1942年初,他调独立旅培训学习后,任团部侦察员。12月,新四军独立旅归建山东。1943年春,周文礼调任山东滨海二军分区郯码情报站站长。此时正处于郯城战役之后,日军以第32师团小池联队为主力,纠集日、伪军2000余人,分南、北两路对滨海根据地中心区进行报复性“扫荡”,大肆烧杀抢掠,有30余村惨遭蹂躏。郯城是日军的大据点,驻有日、伪军千余人。此地居临沂至新安镇之间,是鲁南人苏北的交通要冲,郯码情报站位于山东郯城县码头镇,是滨海军分区反“扫荡”、反伪化的重要情报部门。周文礼身着便服,有时扮成经商的,有时扮成千苦力的,在敌占区活动,发展了一些地下情报人员,搜集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有力配合了根据地的反“扫荡”、反伪化斗争。1944年秋,鲁南地区的对敌斗争环境严峻,情报站有3人经受不了艰苦生活的考验,在敌军的金钱、地位诱惑下叛变投敌。周文礼预感形势不好,带着情报站的—个同志立即转移。当日、伪军派兵追捕时,他已离开情报站,几经辗转安全返回部队。
1945年,周文礼先后任山东军区第2师4团司令部参谋、股长。抗战胜利后随部队进军东北,参加了长达4年的东北解放战争。1947年6月的四平攻坚战中,周文礼身先士卒,在带领部队攀爬城墙战斗中腿部多处负伤,伤口愈合后大腿、小腿留下多处疤痕。辽沈战役结束后,东北野战军迅速人关参加平津战役。此时,他担任38军113师侦察科科长,被东野总部选派执行秘密侦察任务,八次往返穿越敌人火力封锁线,完成了引导东野领导(刘亚楼参谋长)和师领导勘察地形以及侦察前线敌情的任务,因此被记大功一次。很快,前线总指挥刘亚楼根据平津前线总前委的意图,提出“东西对打、拦腰斩断、先南后北、各个击破”的作战方针,指挥5个军向天津发起总攻。经过29小时激战,全歼守军13万人,活捉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胜利解放天津。
1949年5月,周文礼随大军南下,部队一路势如破竹,解放重镇武汉,在攻占广州后向广西挺进,一直往中越边境追歼残敌,解放了广西全省和广东雷州半岛等地。
戍守北疆献终身
1950年10月,周文礼随部队参加了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战争。在战场上他亲历了奇袭武陵桥、血战龙源里、汉江南北守备战、三八线战斗等重大战役战斗。第五次战役后,周文礼调任113师338团副团长。一年后,因他有文化,精通算术,上级决定他改任炮兵团团长,率部坚守朝鲜西海岸,肩负反敌两栖登陆作战任务。在此期间,他殚精竭虑,指挥部队构筑了许多立体工事,出色完成了防守任务。1953年7月,38军奉命回国驻防。1958年,周文礼被选调到南京炮兵学院深造学习,1960年毕业后任第112师炮兵主任,1965年任炮10师副师长,1970年任师长。
周文礼17岁时瞒着父母参加八路军后,戎马倥偬,再没有与家里联系上。在长达9年的时间里,父母为他的安危担惊受怕。父亲思儿心切,曾去外地找过他一次,也没有丝毫信息,不知他是死是活,后因忧虑过度而辞世。他的母亲守寡后独自带着小儿子生活,十分艰难。一次,伪军向日本人告密,说她儿子是新四军,带着日军来村里抓捕,他母亲闻讯带着小儿子藏进打谷场上的草垛里。搜查的日军用刺刀向草垛挨个戳,母亲的腿和小儿子的脸都被戳破。母親怕小儿子疼痛难忍喊叫,用手紧紧捂着小儿子的嘴,这才侥幸逃过一劫。日军临走时,将周家房子点火烧毁了,娘儿俩只得东躲西藏,有时躲在芦苇荡里,一待就是数天不敢回家。1949年秋,大军南下,周文礼得空才请假回家探亲。那一天,他的母亲正在场上打谷子,他见面连喊几声“妈”。分别9年,母亲竟然见面认不出儿子了,半天不敢相信地说:“这不是小文礼吗!”顿时泪流满面。抗美援朝回国后,周文礼将母亲接到部队,帮助自己照料小孩,打理家务,他叉一心扑在部队的建设上。
周文礼始终保持雷厉风行、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下部队检查工作时与连队干部战士同吃同住、平易近人,从不搞特殊化,在官兵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在师部机关大院,他经常和官兵们一起出早操、跑步,在着装上也始终保持着严谨的军容风纪。在每年打靶训练和冬季野营拉练中,他总是亲临指挥,身先士卒带领官兵徒步行军,给部队官兵树立了吃苦耐劳、能打硬仗的榜样。
炮10师是一支历史悠久有着红军血脉的部队,抗战时期是保卫延安的警备第1旅,解放战争时期转战大西北,1952年改建为炮兵,其隶属的火箭炮团是英模董存瑞生前所在的部队。炮10师作为沈阳军区战备值班部队,拥有5个团的战斗力,1967年后,奉命驻守边境,保卫祖国的北大门。当时中苏关系紧张,不久爆发了珍宝岛事件。在此期间,周文礼从没有轻松过,整天忙于开会、训练,深入基層第一线,为提升部队的战斗力呕心沥血。在子女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是匆匆忙忙。
1979年,北疆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边境冲突时刻有升级的危险。中央军委为了应对反侵略战争的迫切需要,为战备值班炮兵部队配备指挥观测雷达装备,提升现代装备水平。当时基层官兵普遍不懂这项“高科技”的使用方法,不能适应实际作战需要。周文礼深知雷达这种新型科技装备对炮兵作战能力的提升作用。面对此种情况,他亲自带工作组下部队进行巡查指导,命令把全师新配备的雷达技术人员统调到炮31团,通过学习、培训,使他们掌握正确的使用方法,让新装备在炮兵作战中尽快形成战斗力。然而,由于操作人员不熟悉技术,开机不顺,屡出故障。他十分着急,主持研究探讨解决办法。研讨会上,他严肃地指出:“继雷达装备部队后,还要有直升机等新型装备陆续列装炮兵部队。各级指挥员、操作员都要适应新形势,解决新问题,强化作训和学习,掌握新技能,跟上时代发展的新步伐。”他强调:“战胜敌人必须要有过硬的军事技术,靠嘴上的功夫是不行的!”
当他得知一个经过雷达专业培训的教员被安排做饲养员时,非常生气,立即指示有关部门将这个同志安排到专业技术岗位上。他还亲临这个同志的宿舍,交流探讨雷达在炮兵射击指挥中的使用技术。在周文礼的努力下,炮10师军事技术和作战水平得到很大提高。
1975年,周文礼的老母亲病重后回到老家,他忙于战备离不开,就叫爱人代他回老家看望。1979年,老人患脑溢血离世,周文礼驻防黑龙江前线进行战斗值班,只能让儿子代表他回老家办理老人的后事。1981年,根据中央军委的命令,周文礼离休安养,在大连安度晚年。1982年,周文礼才带着家人一起回去祭奠母亲。为此,他多次自责,作为儿子没能对父母尽孝。
周文礼到了干休所后,依旧发挥余热。干休所是由部队猪场改建的,许多住宅楼正在规划、建设中,所领导和其他离休老同志推选他当大院管委会主任,协助所里搞好工程建设。他任劳任怨地配合所领导开展干休所的住宅规划、院内环境设计等,不遗余力地参与管理和建设。几年后,这个原先仅有几幢房屋的干休所变成一个设施齐全、环境宜人的家园。2020年10月,周文礼在大连因病逝世,享年97岁。
(作者系涟水县新四军研究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时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