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赋、志的互蕴与互裨
——以巴蜀志乘为考察中心

2024-05-24 18:07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巴蜀方志

黄 笑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律赋是一种与政治、科举、教育密切相关的文本形式,清代律赋创作是继唐、宋后的一个新高峰。律赋研究隶属于赋学研究范畴,赋学与方志的关系是赋学研究的重点领域之一。陶禹《汉晋都邑赋“方志性”的生成与演进》[1]论述了都邑赋“方志性”范式的定型过程,彭安湘《先唐辞赋与地志关系研究之检讨与设想》[2]总结了辞赋与地志关系研究中的论题、方法和原则,曹祎黎《汉赋经典化的史学路径——以长安方志用赋为中心》[3]讨论了汉赋如何从文学文本转化为史学文献。在赋学地域研究范畴,王准《地理赋中的地理空间建构与文化景观塑造》[4]探析了“画野分州”的政俗观念以及地理赋中的地理空间建构与文化景观塑造,潘务正《清代赋学论稿》[5]以专章个案的形式讨论了赋学的地域特征。从学界现有研究来看,已有较多学者关注赋作与方志的互蕴性与互裨性。这部分研究有以下特征:其一,考察对象多为汉赋,且多从经典化路径衍进的角度来探讨辞赋与方志的关系,但对于清赋与方志关系的阐述仍有较大空白;其二,多论述方志对历代经典赋作的留存与传播之用,以及知名赋作对方志价值的提升。罕有论及方志中本地乡贤、邑令等人的赋作。综上,巴蜀方志中清代律赋的整理与研究是具有一定文献价值与历史意义的。考察巴蜀方志中留存的清代律赋,有助于西南区域的文化回观与探源,亦有益于方志研究与清代整体文学研究的深入,自然亦能提供新文科研究的新视野、新方法和新材料。

一、地缘文化视域下的“赋体方志”说

陈光贻于《稀见地方志提要》凡例中提出“方志体类”与“方志体裁”两种说法。前者主要指涉一统志、通志、府志、州志等方志种类,后者则包括纪传体、编年体、纪事本末体及赋体等体裁,其中“赋体方志”主要以明代莫旦《大明一统赋》、董越《朝鲜赋》以及清代徐松对山川、城邑等采风以呈的《新疆赋》为典型。孙馨祖赋序言“《新疆赋》二篇,撮要领,句栉字梳,俾地志家便于省览”[6]27,可见地赋之于地志家的重要参稽意义,赋作采风真实,博收慎取的文本特征使其成为方志纂修者参证的主要来源之一。陈氏亦指出献地赋这一举动的趋尚之风与现实意义,“故地赋之美,则便以流传,髫秀之无不上口。自清高宗南巡,雄郡名邑,无不献地赋”[6]27-28。可见献地赋这一行为即是发挥赋作“体国经野”“润色鸿业”之效以表明赋者抒诚献颂之心,顺应帝王“六合一家”的大一统观念。概而言之,“赋体方志”即为以地赋为主要范畴的方志体裁。除却专研地理之赋,亦应容纳地缘属性较强的相关赋作,如地方志中所辑录的乡邦赋学文献。

从文体之辨的角度来看,“赋”“志”分属两种文体,亦可谓两种体势。《文心雕龙·定势》篇言“文变殊术”“即体成势”[7]529,可见刘勰认为合宜的文体是由创作情性驱动以循体成势,赋即是“羽仪乎清丽”[7]530的代表。方志的雏形应追溯至古国史,后世修志亦多取法于史体,“志”“史”呈现互为表里之状态,源同而流分。由前述,志、赋虽体势有异,而论及二者关系仍有相通共融之处,如行文铺陈之法,颂上德、抒下情的文本意蕴。因此,二者既分体自用,又理事合修,于文化视域形成了根尘互融,同胞连枝的互蕴意义。

因此,若要研究巴蜀志乘中的清代赋学文献,首先应回溯至地缘文化视域,并从方舆、文气、文运三个方面予以考察志、赋诞育之沃壤。

何谓“方舆”?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言:“地道静而有恒,故曰方,博而职载,故曰舆。”[8]34可见,他认为“方舆”之义关键在于“地道”的恒常性与广博性。但在此两种特质的大范畴下仍会诞生不同的地域性文化特征,如江南水乡文学多婉约清丽之气,而边疆塞漠文学则多壮怀慷慨之气。差异化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相对稳定的文化基因,并深植、揭扬于文人创作之中。清代巴蜀地区主要以清代四川版图为界属,即以清代四川全省所设五道、十二府、八直隶州、六直隶厅、十一属州、一百一十一县为区域范畴。宫焕着重强调了山川之气于地方文情郁勃,文气昂扬的滋养效用,“山川清淑之气,蜿蜒扶舆,磅礴而爵积其发于文者,皆足以黼黻经猷,润色宏业”[9]7。雄奇的地理景观亦造就了文人的“犷悍之风”,即肆意豪放之志气,“又有岷峨剑阁,名山大川之雄秀,激发其志气,是以见之于文”[10]425。巴蜀地区文机勃发,具有地域稳定性特征的“文气”亦会影响到士人的创作风格。赵以炯也持相似观点,认为“行文之机,由于养气”[11]310-311。而具体到赋学创作要领,江含春《楞园赋说》提出作赋关键在于“气机”,对于构思、气韵的把控影响到文气是否畅通。此外,文运也是方舆与文气的真实写照,“况夫揽文运之升降,觇方域之盛衰”[12]309。由此,形成了山川之气滋养文气,文士蕴文气于笔端书写之,最后再由文运升降观觇方域盛衰的基本理路。清代巴蜀地区文运具体表征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在历史文脉的留存方面,巴蜀地区历史与文化资源较为丰富。不仅有钓鱼城、青城山、峨眉山等历史人文遗迹,更有自成一脉的巴蜀文人谱系,且辞赋大家尤多。司马相如、扬雄、王褒、李白、苏轼等知名辞赋作家为之高标,并为后世追慕。戴纶喆言“夫江汉炳灵,世载其英,蜀自司马长卿以《大人》《长门》发迹,渊云墨妙又复辉映后先”[13]457,可见司马相如、王褒与扬雄三人被戴氏视为蜀地赋学的典型代表人物。光绪戊子科四川乡试考题《赋得还有渊云抒颂无》,也以“赋得”诗的形式追溯前贤往事。吴志恒《鹤山赋》中称“琅玕才逸,渊云轼辙”[14]66,增颂了苏轼、苏辙两位四川本土名人。可见,以文学创作的方式表达对先贤的仰慕与崇敬,不仅有利于重申方域历史文化、重塑以历史先贤与遗迹点为中心的文化空间,更有利于扶植文脉,激发士人蹈厉奋发的进取之心。潘斯濂《四川乡试录前序》言“其扶舆旁薄之气,毓为秀灵。故非特环奇宏通之彦,接踵相代,名臣钜儒亦挺生间出”[15]415,随后又列举了司马相如、王褒等文人的流风余韵对蜀地精神的滋养。将先贤精神融入地方科举,以“有本之学”储为“国家有用之才”,同样体现了一种强烈的文化溯源精神与培植文化自信的意识。

其二,在文学传统的赓续方面,巴蜀自汉代以来已然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学传统,经学与文学双枝并秀。魁儒硕彦,迭出不穷。清代巴蜀经学的典型代表人物如费密、唐甄、刘沅、何绍基等,文人卓越者如为官清廉的张鹏翮,号称“蜀中才子”的李调元。此外,现存的清代巴蜀文人作品还呈现出了家族文学的集体创作倾向,且地方文人文学创作中所摹绘的景、人、事很大程度上根植于文人群体对家族历史记忆、风物民情的情感化体验与诗意化自观。且巴蜀地区的文人家族往往因良好的家风与教育呈现出诗礼并齐,簪缨不绝的现象,如通江“三李”(李蕃、李钟壁、李钟峨),新繁“三费”(费密、费锡琮、费锡璜),绵州“四进士”(李化楠、李调元、李鼎元、李骥元)等文人均有较大影响力。戴纶喆着眼细处,从治学态度与文采天资的维度将清代四川籍学者分为两类:

由国初以迄今,兹得蕴真抱朴、笃志儒修者十六人,曰:费密、杨甲仁、唐甄、彭王垣、韩士修、顾汝修、林愈蕃……词华秀发、颖类倬群者三十三人,曰:刘道开、李瑨、费锡璜、傅作楫、李专、彭端淑、许儒龙、何明礼、李调元……陈一津、汪仲洋、王怀曾、王劼、杨庚……而其可类叙者,亦附见焉,作《四川儒林文苑传》。[16]790-791

以上较多学者有律赋创作经历,如林愈蕃、李调元、陈一津、杨庚等。而此序的创作亦有目的性,写于“学使钱塘吴敬疆先生庆坻观风命题”,目的在于揭扬蜀地文风未熄,文化传统根基尚存,亦指出蜀地文献亟需抢救性搜集的现状,意图唤醒存续蜀地文化的自觉意识。同时,目的还在于寻找伯乐,举王夫之与学使潘宗洛之例并将吴学使比作“輶轩”使者,希望得其赏识借以助力,重新恢扬蜀地文风。

概而言之,方舆、文气与文运的内化与彰显是巴蜀乡邦文献萌蘖、增生的核心因素。且乡邦文献最集中的动态存续地即巴蜀方志,萌于方舆,贵乎文气,关之文运。现存巴蜀方志中所藏清代律赋百余篇,取材宏富,辞意渊深,具有载史及颂美宣仁之特质,正是方志研究的新路径与突破点。由此,取材于巴蜀方志,统摄于地域视野下的赋学研究具有一定典型文献意义与功能导向。

二、赋体征实之风与地方书写

方志以考据存文献。志书的征文考献方式类于《诗经》“采风”,在吸取、沿革前志可取之处的基础上博采舆论、搜罗文牍以纪形胜、详户版、考风俗。故文献必征实,此为修志要旨。晋代常璩《华阳国志》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史志,集诸地理、编年、人物于一体,于后世颇具借鉴参考意义。王士禛《香祖笔记》以《蜀志》为例,提出了“修志乘法”,并指出素材来源之广征博引。“杨用修取《华阳国志》、王象之《纪胜》《成都碑目》、费著《器物谱》《蜀锦谱》《蜀笺谱》以为《蜀志》。”[17]533蜀地修志传统也在承与变的代际相传中臻于完善。赋与方志的双向互动关系需以赋与“类书”“史志”的关联性为切入点,而从这种互动关系中亦可观照地方书写与征实特色的聚合性呈现。

(一)赋为类书,事必征实

类书是将古之文献分类编排以便寻检、征引的工具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大型实用类书籍。赋在取类博物之特征上足以与类书相媲,并与其部分职能相通。而赋为类书的基础条件即是事必征实,亦与志书引据赅博,疏证详明的核心原则一致,颇承续汉学之风,具体体现为作者的地域体认感与地方风物的摹写。

一方面,律赋作者身份驳杂,但与地域要素息息相关,主要分为以下两种身份类型。其一,地方官员。赋者多借修志之机留存个人翰墨,扩充乡邦文苑,如王聿修任乾隆年间四川珙县邑令有《松柏有心赋》,陈克绳任乾隆年间四川保县知县有《岷山积雪赋》,吴治恒任乾隆年间蒲江县教谕有《鹤山赋》。部分律赋作者即修志者,如杨庚为《(嘉庆)长宁县志》纂修者之一,存《罂粟花赋》《春水绿波赋》等赋;周绍銮为《(同治)新宁县志》纂者之一,存《荷钱赋》;潘时彤纂《(道光)绥靖屯志》,存《半亩园赋》。其二,地方乡贤。如曾任蒲江鹤山书院山长的陈怀仁有《鹤山赋》,“合州四子”之一的杨士鑅有《东台山踏青赋》。其三,僧人等特殊身份者。如华蓥山著名诗僧释昌言作《华银山赋》。以上赋者均具有坚定的地域认同感、归属感,并进一步选择、整合地方性文化资源进行赋学构思与创作。

另一方面,律赋可作为地方沿革志、风俗志等修订的参照物。由于志乘需凸显地方性,秉持慎裁取杂之态度,艺文志文献必关涉本土政治、风俗、山川、形胜。《合川文在序》更是强调以海纳百川的心态去扩充、丰富艺文志,“凡官师、奉旨、流寓在本志……皆具采之,而不拘于土著为断”[18]2。此外,自汉赋始,地赋与方志之关系已为赋家留心关注,《三都赋》总序言“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19]178,《吴都赋》述“异荂蓲蘛,夏晔冬蒨。方志所辨,中川所羡”[19]212。清代傅宏才的《邛都赋》承续了地赋的创作理路,于赋序中将邛都历史的沿革娓娓述来,“汉司马中郎将驰檄通道,修城筑堡,始开置越隽郡,领邛都县……太平二年……咸宁二年”[20]52。赋文首先对邛都的物产进行了详细的描述,“白牛金马,银铜之出处堪征,南麝香杉,商贾之锱铢可计。山多松柏,育林会用有其经,地产马牛,罗罗斯贡详其制”[20]53。可见西昌地土丰饶,物产珍异,且“罗罗斯”自元代始即为“罗罗人”及其居住地名称的代指,对于了解地方监司机构宣慰司的设置具有一定作用。继叙邛海、泸山、螺髻山之盛景以歌盛世。文末则忆蒙逆初平,入版籍之历史,并点明了作赋“览天文之志”“披地理之图”[20]54的宏思,进一步阐证了赋之博综群言,兼资体用的特质。

因此,清赋显然延续了汉赋辞藻富赡的写作传统,具有明显的类书特征。其一,赋作体量宏富,征实可考,多围绕地域中心文化地标进行创作,如《都江堰赋》《浣花草堂赋》《养心亭赋》等。其二,赋作在名物载录方面亦呼应方志中其他文献,以资互证。如李芝《泸卫荔枝赋》专司咏物,以“忆过泸戎摘荔枝”[21]53为韵,从形态、色泽、气味等方面细致地描写了荔枝的色味俱醇,与“土产”类中对荔枝的介绍相印证,“生泸卫城之内……每当熟时,绿叶红实,堪共玩赏,为司中一景”[21]17,且引左思《蜀都赋》“侧生荔枝”与杜甫《解闷·忆过泸戎摘荔枝》之语阐述泸戎(现四川兴文县)荔枝种植史的悠久性。且志乘中杨慎、任启烈、任启昌均有同题诗《泸卫荔枝》,由此巧妙形成了多文本的互文性链接与组合,有助于在共时、历时的双重视野下动态性、全面性地解读名产种植史及其文化意蕴。但赋与类书作为两种文体又有差异化的功能导向,赋并不能完全取代类书。许结指出,“赋代类书”说是“对汉大赋‘博物’与‘比类’现象的描述,是一种知识系统的认知,与赋的创作思想和艺术精神扞格不入”[22]169。因此,应当以赋为类书为前提,取二者“比类”贯通之处,方能使得赋、志关系秩然可观。

(二)赋溯前史,稽古绍休

史书与志书皆有艺文志,前者艺文多著述名录,罕有著录全文,而地志艺文(或称文征、文在)专记一方掌故,除却罗列著述外,常著录全文以资考镜,更有益于在片纸只字之间回观乡贤先达之风度,并受史风、史观之影响诞生了历史范畴与地域范畴的“方志性”。

自战国荀子《赋篇》始赋自有“隐语”性质、游戏之特色。汉代以来赋家热衷于骋辞献颂,后至杜甫等人均有献赋之举,主要目的在于映射政治生态并发挥其言志讽谏之用,彰显了赋作载史之功。同时,赋作内容也是史书鉴读的有益参照对象,且赋家珥笔史观,记言文府,赋作“劝百讽一”的结构亦与史笔相类。清代科举虽以考八股文为主,但山院课赋和馆选则多考律赋,二者均作为应制科场文体为士人所习,此外八股文的破题与股对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律赋影响。具体来说,律赋主要是庶吉士散馆,翰詹大考、学政试生童等考试以及书院课赋练习使用。现存清代律赋题中涉经史文尤多,因此借方志中的史题律赋以揭示赋溯前史之特征。

清代巴蜀方志史题律赋主要分为史书题与起兴怀古题,且倾向于利用地方性素材。史书题如颜汝恕《羌越至蜀南置十七郡赋》,以“以其故俗,治无赋税”[20]54为韵,题出《汉书·食货志》,将国家、区域、地方顺次而叙的地理史观展露无遗。首先,从国家治理的层面起题。“将欲边地同风,遐方同轨。谱南国之歌唫,绍南风之修美。”[20]54以大一统史观提出边地“同风”“同轨”之目的性。其次,以区域视野“于是远瞻西南,遥瞻巴蜀”[20]54,赞扬先祖开疆扩土与因地制宜之举。最后,再缩小至“邛笮”在良好治理措施范畴下呈现的河清海晏之景,“统白夷黑猓,共相安于边隅。在下史长官,亦不议其田赋”[20]55。视角大小的转化和视觉范围的迁移展现了作者的谋篇布局与其历史史观的有机融合。整体考据精核,议论翔实,且铺叙得作史家法,文词烂然。黄裳锡《张飞进军石渠山破张郃赋》以“从他道邀,郃军交战”为韵则出自《三国志·蜀志·张飞传》,“其进军宕渠也”“巴水声销”可见为巴蜀之地,今四川渠县区域。文末议论“读史者,往事流连,穷途感恋”[23]15,颇可见黄裳锡借赋感史、以赋铭史,颇具历史厚重感与殷鉴意识。此二赋从治策、战争的角度构思史书题,一可知制节谨度之大要而有所规鉴,二可知人臣邪正公私,三可知一代国势,人才衰盛相循之故以佐助现世治理。

起兴怀古之题侧重因事、景起意而作,又细分为边疆舆地赋与览胜怀古赋。边疆舆地赋借助边地景观、文化生态等建构审美体验之路径,并对历代的边疆治策以及战争史进行回溯与评价,继而生发边地空间的建构下的个人心志表达。如潘时彤《半亩园赋》即写于出任绥靖屯后,“道光壬午(1822年)夏,桐乡曹扶谷明府示予前宦绥靖屯”[24]8。此时距离大小金川之战已过五十余年,边疆处于相对安定的状态,“边陲向化,绝域输诚,欃枪戢影,桴鼓无声”[24]9,也造就了生活的适性自然之态,“或饮奶酪兮酣眠,或听歌装兮小住。将亲览乎邱壑之奇,胜遥题赋烟霞之趣”[24]10。民情风俗,皆历如绘。览胜怀古赋如罗愔《钓鱼城赋》,整体基调悲惋抒怀,借钓鱼城追溯元明史事,继而又进行自我体认,“空令我身亲而生慨,对鱼城而泪洒”[25]3。可谓闳中肆外,文气尽扬。陈克绳《岷山积雪赋》则借平定蜀地少数民族叛乱的唐代名臣韦皋等人的事迹以表忠君爱国之心,“守韦皋之成垒,立严武之勋劳”[26]606,并以岷山积雪之景呼应其高世之志,皭然尘表,“心与雪而同清,身并山而不敝,歌白雪兮年年,视红尘于世世”[26]607。

此外,引史作序、起题者、点题者颇多,如杨重雅、刘文泽、何咸宜三人同题而作的《都江堰赋》,以神话史视野引入。“可符神禹”[27]2,“粤自神禹,导江正源”[27]3,既可见将都江堰作为神话的遗迹性投射,构建了地方性的神话史特色,也可得出具有共同地域、语言的民众形成了独特的信仰模式与心理认同的结论。而引用《史记·河渠书》中蜀守李冰凿离堆治水之史事则是“治水”神话之现实延续,在后世的流传中通过“赋魅”的形式构成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形象,并将文学作品作为“隐含”“暗喻”的对象,凝定了赋学书写的先贤崇拜模式以及乡土历史精神的赓续功能,从而将民间信仰以赋学书写的形式动态衍进。

概而言之,巴蜀方志中的史题律赋纯熟运用史笔,集赋体“文学性”与方志“征实性”于一体。赋作多借古事之兴亡,感慨现世之太平。具体表现一是以史为鉴,学古致用,汲取边地治理经验以铺陈谲谏;二是将历史人物之命运沉浮与自身相糅合,表达悲悯与昂扬交织的复杂情感;三是以古战场、古渡口等本土历史胜迹作为稽古绍休之警心。

三、赋志互蕴——“同文之治”图景下的样态透视

岷峨苍苍,江汉洋洋,巴蜀地区自古以雄险峻奇的山川地势闻名,不仅是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也是无数文人墨客挥毫墨宝之地。物产丰饶多样,文化神秘灿烂,历史底蕴古朴厚重,绵长久远,为历代文人汲取创作灵感提供取之不尽的素材。此地亦是多民族聚居地,在多元文化的交流、碰撞以及古风余韵之熏染下形成了坦诚朴质的民风民情与卓然自树的文化特色。且政治、历史、民俗等元素均渗透、浓缩于文学创作中,勾勒出了文体互融、文化互涉的模式肌理。

反之亦然,统摄于文体互融背景下的赋、志关系也不可能独立于政治、社会生态,应将其置于社会现实中以烛照二者的相生相通性与化民成俗性。清代对巴蜀地区主要采用“文治武功”的治理方针,边地战乱频仍,平定大小金川以及平定“白莲教”等历史事件即作为“武功”写照,而振扬文教,扶植纲常则是“文治”之举,有利于涵濡教泽。其中后者更有助于在边疆地区铸牢民族共同体意识,通过文化团结增强民族凝聚力,以达大一统视域下“同文之治”的理想状态。因此,先行讨论“文治”视野下的地方修志生态与赋作创作意图,继而研讨二者之互动关系。

首先,葺学与修志同属清代敷治文教的两种方式。葺学主要以书院育才与科举入仕两种渠道为主,并辅以京师进修和免除徭役等措施。修志的主要目的在于书写国家意志,宣扬政教观念以及保留本土文化资源,与学术史的繁荣、大型文献的编纂有着密切关系。葺学、修志的良性结合可规范学术人心,并使得文教观念扬榷古今,协同伦轨。如章学诚于《文史通义·和州志艺文书序例》言:

文章散在天下,史官又无专守,则同文之治,惟学校师儒得而讲习,州县志乘得而部次,著为成法,守于方州,所以备輶轩之采风,待秘书之论定;其有奇讶不衷之说,亦得就其闻见,校雠是正;庶几文章典籍,有其统宗,而学术人心,得所规范也。[28]655

戴纶喆亦于《国朝四川儒林文苑序》中明确提及修志问题、地方稔乱以及与京师距离是乾嘉以来致使清代蜀地士气低迷的关键因素。其中“郡县志乘率多简略,又鲜有明于义法者勒之志传以表襮而恢奇之”[16]788-789。可见郡县志并没有“明义法”以承担起保存、宣扬地方志史的责任,更谈不上详征博采,洪纤毕载。整体来说,志书质量参差不齐,上至地方总志,下至邑志很难恒定类目编次,统一收录标准,且限于人力物力难以精校精核,常有讹误。

其次,具体到“同文之治”理念辐射下的赋学创作,律赋书写多采取言此意彼,比物颂德之法以还原地方历史地理景观与人文景观,且将景物意象内化且延展为“颂美宣仁”的创作姿态。如陈怀仁、叶方轸、吴志恒三人同题所作《鹤山赋》,主要描写魏了翁所创鹤山书院,可谓聊抒遐览,振藻绘景,通过对兴修书院、士子课艺、延聘山长、掌执文衡等事件的陈述以显示良好的文教成果。意在上辅明堂成均,下倡州庠术序,以促进士气振奋,文风丕振。杨士鑅《东台山踏青赋》开篇即颂盛世鸿绩,“累洽重熙,薄海增安澜之庆。年丰物阜,嘉陵颂抚字之仁”[25]4,气局整炼,吐纳宏深,摹画了国家治理下的河清海晏之景。此外,赋者常以暗喻之法摛翰颂德,如杨庚《春水绿波赋》文末句为“自愧细流涓滴,愿呈灵沼之诗。从知圣泽汪洋,漫献文通之赋”[29]63-64,“灵沼”即是指帝王的恩泽所及之处,“文通之赋”则暗含此赋题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19]770,杨氏借流水洋洋以言君之美政、恩德之播扬广泛。

总而言之,赋志互蕴已然成为“同文之治”图景下的典型文本样态,不仅文体榫卯相契,名物描写、情志抒发以及文教理想也于互蕴关系中历久弥新。“志乘”为一邑文献之攸关,也是乡邦文献如诗词歌赋诸文体的主要载体,而赋同样需要借助志乘以流传,鬯风教于四方。此亦可透视二者由文体之辨向文体之合的转向。诗歌、散文、序跋等其他文体也多有此意涉,但赋由于其讽颂一体之性质与铺陈衍丽的风格无疑是极优之选。

四、结语

明清两代修地方志蔚然成风,艺文志的辑修也颇为重要。其作为一方文教成果的实质性展现,需要有明确的衡文标准,即兼本土性与征实性于一体。“赋体方志”这一体裁展现了赋、志的体用关系,形成了“志采律赋”“赋纳志史”的互动关系。赋志同构,互汲菁华,事与理呈现了自然交融形态。由此,巴蜀志乘中的清代巴蜀律赋为研究清赋的传播路径,从文本范式、文本特色方面提供了新的视角,志赋互蕴,揆德宏猷的文本样态更是为“同文之治”理想状态的追求提供了行之有效的地方文教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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