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视域下马华文学的焦虑与定位

2024-05-23 16:44侯歆艺朱文宣
文化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马华马来华文

侯歆艺 朱文宣

马来西亚作为东南亚华文文学的重镇之一,仿佛自诞生之日起便身处中国性与本土性交融混杂的文化现场。“对于生长在马来西亚的华人来说,他们和中国的关系似乎是十分复杂的,在血缘、历史和文化上,华人与中国脐带相连,他们的生活习惯已深深本土化,是马来西亚华人;就文化而言,华人却与中国脱离不了关系,所谓文化乡愁即牵涉到对原生情感的追寻,对自身文化的孺慕和传承之情等。”[1]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以下简称马华文学)的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三江并流”,但其分别呈现出来的却又不像中国文学、马来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学那样泾渭分明,而是具有三者“混杂”之势。显然,对于马华文学的论述,不能执于一端只谈中国性或本土性或现代性,唯有将其放置在三者“混杂”的视域中才能纵览马华文学全貌。

一、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三江并流”

(一)难以割舍的“中国情结”

马华新文学的发轫直接受到“五四”文学的影响,这一史实是诸多马华文学史研究学者所一致认同的。在中国文坛思潮变化的同时,马华文学始终保持着同中国母体文化的联系,承接着母体文化的滋养与影响。从新文化运动到抗战文学,中国现代文学无不在马华文学这片沃土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马来西亚独立中学初中教材《华文》大量选用了我国现当代文学名家的佳作,如朱自清的《背影》、艾青的《我爱这土地》、鲁迅的《故乡》、郭沫若的《屈原》等等,教材中的马华本土作品的美学风格也与中国现代文学呈现相似性。由此可见,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以及中华传统文化在马来西亚得到广泛的传播和认同,“中国情结”在马华作家群中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现象。

追寻中国母亲文化的血脉,是海外华文文学中最普遍的艺术母题。重建游子与母体文化之间的血脉关系,往往成为海外华文作家永恒的价值追求。虽然中国文学早已淡出马华文学的舞台,但马华文学从未停止过对遥远中国的想象,具体的中国形象在象征写作中呈现出一幅喜忧参半的画面。例如,温瑞安的散文《龙哭千里》采用了许多中国传统意象,但由于作者潜在的民族文化焦虑,文章中的“龙”被描绘成了“被压在垃圾箱底”的形态。又如诗人游川的《中国茶》,“这一小撮茶叶/蕴含着母性的芳香/蕴藏着生命的脉络/回响着嘿一声翻山越岭/嘿一声漂洋过海的辛劳山歌”[2],“母性”“母亲”等意象在这首诗中比比皆是,并往往显露出永恒的乡愁。此外,林幸谦的作品最为鲜明地演绎了“中国情结”,无论是《诸神的黄昏——一种海外人的自我论述》,还是《破碎的乡愁》《中文系情结》,都彰显着那份丝丝缕缕难以割舍的中华文化情结。黄锦树将此定义为“过度的文化乡愁”,林幸谦则认为这是“与中华文化传统保持了亲密的关系,且这种联系的淡化与疏离必然是种创伤性体验,不是毅然决然转身而去就可以超脱的。中华文化的中心区域是一个精神上的图腾,同时也是海外华人时空中的实际故乡”[3]。当然,林幸谦只是作为一个典型的特例,并不是所有的海外华人作家都具有强烈的中国意识。

(二)交融混杂的“南洋色彩”

马华文学从“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流派”“侨民文学”演变到“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过程,是一场从“中国文学”的边缘走向少数民族文学的变革。在这场漫长的变革中,马华文学与中国文学的血脉联系,以及“中国情结”被有意或无意地淡化、修正或重构。同其他地区的海外华文文学一样,马华文学始终找寻一种本土意识的文化态度。在马来西亚建国之前,马华文学作品中的本土性进程已然开始:“……我的皮肤遗传着老祖宗旧衣裳,而黄姜、咖喱,把我肠胃腌实了,因此我对于南洋的色彩浓厚过祖宗的五经,饮椰浆多过于大禹治下的水了。”[4]“黄姜、咖喱、椰浆”等马来意象象征着马华文学中本土性的萌芽。马来西亚作为一个前殖民地国家,受到长久的殖民影响。在如此复杂的多族群、多元文化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背景下,马华文学显然不能回避文化中的“混杂”趋向,而殖民文化、土著文化与移民文化,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也将在不断地撕裂、碰撞与重建中涅槃重生。

当不同的文明相遇碰撞时,并不是完全独立分流的,而是一种交感混合、彼此渗透的状态,这种碰撞造就了文化上的混杂。霍米巴巴的混杂性理论便指出了多种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以此作为描绘前殖民地在殖民主撤离之后所产生的文化交融、杂糅的形态。流动性较强的离散人群和少数族裔尤为如此,他们虽然在文化传统上仍与祖国保持着联系,但不得不适应所在国的文化意识形态,同时自身还依然保留着原有的文化、语言和历史的踪迹。因此,“混杂”致使他们的文化身份不再单一和纯粹。

马华文学正是如此。因为身处多元文化齐聚的大时代语境中,写作主体总是自觉或不自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自身习惯的文字符号与结构形态融入带有其他元素的文化机制。马华作家在日常生活、异族交往和接受马来社会多元文化的渗透过程中,不可能时刻保持中华传统文化意识,而必然会接受咖喱黄姜、蕉风椰雨和热带山林的滋养。中华民族文化始终隐藏在马来西亚与婆罗洲的大地上,使其成为一个文化的“混血儿”,呈现出中国性、本土性和现代性“三江并流”[5]的姿态。例如,威北华(鲁白野)创作的《石狮子》便是“混杂”现象的充分体现:“谁吩咐你蹲着空庭让黑烟熏着/尽管你看了百年又百年的兴衰/半夜钟声敲不开你瞌睡的眼/回头让我拾起一把黑土掷向天边/那儿来的蝙蝠在世纪底路上飞翔/怎得黑夜瞥见一朵火蔷薇在怒放/我就独爱在马六甲老树下躺着画梦/且让我点着海堤上的古铜小铳炮/轰开了历史底大门我要看个仔细/谁在三宝山头擎起了第一支鲜明的旗。”[6]带有浓厚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石狮子”与象征着马来本土特色的“马六甲老树”相遇,诗人用象征笔法和浪漫想象将二者交会,在历史长河里找寻着中华民族与马来文化之间的奥秘。

二、“第三空间”对话场域的自觉转化

(一)身份认同和马华族群文化认同的焦虑

透过中国性和本土性“混杂”的表征,可以发现在许多马华文学作品中,也折射出马华作家对于自我身份认同和马华族群文化认同的纠葛与焦虑。例如,林幸谦的《漂移国土》中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哀伤和自怜:“母亲和弃儿,这意义可无限引申,越过中国海,跨过北回归线,把古大陆和东南亚群岛—半岛贯串起来,万千的海外华人曾几何时竟成了中国的弃儿。”[7]这般孤立无援的“孤儿”处境,可以说是林幸谦对于自我身份认同的叩问和感伤。此外,还有黄锦树《死在南方》中写道:“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8]文章带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触动着每一个找寻心灵归宿的华裔的心弦,既无奈又焦虑。对于出生在异域的华裔来说,自出生他们就不得不面临身份的认同问题,同时拥有着马来西亚“国民”和“流散华人”的标签。正如马华作家们在文学作品中反复言说着身份,对“何处是吾乡”进行不断地发问和找寻,以排解自身的焦虑。

马华写作者置身于多民族、多元文化的森林中,随时都怀揣着因民族文化之根被动摇甚至拔起的忧患。长久以来,马华作家群最大的焦虑大致在于:得不到(所在)国家文学的承认和接纳。在马来语作为主流话语的语境下,用华语写作的马华文学自然被排除在国家文学的殿堂之外。马华作家一方面奋力扎根脚下的土地,并渴望在马来主流文化的认同下获得国家的政治接纳;另一方面又无法停止对中国原乡的想象与怀恋。对此,张锦忠认为马华文学要想成为国家文学的一部分,应打破语言疆界运用马来语写作,庄华兴在此基础上还提出了也应在主题上书写马来西亚。因此,马华文学在受到中国文化影响的同时,也不断丰富着自身的马来本土性。诸如《峇峇与娘惹》的出现,在保留中华传统文化的同时,又与本土马来多元文化交汇融合、彼此接纳、不断适应,形成兼具中国传统特色和马来本土特色的峇峇娘惹文化。之后陆续进入人们视线的《拉子妇》《龙吐珠》,各式各样的“地志”书写等,都具有这样的转变。但是矛盾与冲突总是形影相随,对于极力维护中国性的华文作家来说,本土化进程无疑伴随着与中国文化撕裂的阵痛,这是关乎文学的文化取向问题。

马华文学定位自身的焦虑不仅来自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固守,更来自于一种进退两难的被边缘化与自我边缘化姿态。马华作家的焦虑在其作品中显而易见。他们反复叩问“身份”或“存在”,或追问“我”是谁,或找寻“我”从何而来,或思考“我”应往何处,或言说自我的边缘处境,或叙说梦中的中国原乡,或辗转反侧、避而不谈……从关于“马华文艺”和“侨民文艺”的论争,到“断奶说”的提出,都深刻地反映了马华文学不仅需要表达自身对于被同化的苦恼和抵触,而且还要传达与不同民族真正的沟通意愿。黎紫书表达了大多数马华作家的焦虑:“我们害怕失去,害怕如果不强烈一点去捍卫它,它就会被这个多元民族社会所同化。在大陆,一点儿没有中文焦虑,可中文对我们很重要,所以可能爱得更用力一些,这是华人在马来西亚最后的堡垒。”[9]

(二)建立多元、多种可能性的文化交流空间

在被边缘化与自我边缘化的纠葛与焦虑中,应找寻什么样的发展方向和话语位置来获取更大的对话空间,是马华文学当下面临的最大问题。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巴巴指出:某种文化表征或身份认同不应该在文化本身,应该在于多种文化碰撞的进程之中形成的某种“模拟空间”,这一空间不全是本土文化也不应都是外来文化,而是两者交集的某一场域,或者说是一个既矛盾又模糊混杂、所有的文化陈述和系统都建立于此的“发声第三空间”,这个空间开启了创造和生成新意义的可能。也就是说,“第三空间”巧妙地化解了所谓的“中心”与“主流”,消除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二元对立,建立起一个多元的、多边的、多种可能性的文化的交流空间。

这似乎是一个折中的美好愿望,但或许对于马华族群文化认同的复杂性来说,还不足以缓解延宕许久的焦虑。首先,需要承认的是马华文学的“混杂”现象已然成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现象正向“第三空间”的对话场域自觉转化,这是由文学所特有的自洽性决定的,这也反映了马华文学的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并非呈固守不变的姿态,而是时刻处于流变与转型之中,在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融合的过程中,马华文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对中国性的追求从浓烈走向平衡;在马华作品中的南洋书写以及马来本土特色的书写中,本土性从点滴走向深化;转而又一头扎入现代性的追求之中。也许马华文学在某一阶段或时代,对某一文化范式的认同较强烈,都可视为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常态,不应过于绝对和单一地去观照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的建构。

在这场中国影响与本土意识的撕裂与重构中,文学承受了太多阵痛。政治语境的影响使许多马华作者举步维艰,当作家致力于以文学去捍卫民族性时,文学便不可避免地遭受着某种损失。也许跳脱出思维局限,将观察世界的视域转入多元空间,从纯粹的文学创作出发而回归文学本身不失为一个新选择。

猜你喜欢
马华马来华文
“和而不同”的华文教育
1939年马华抗战电影运动研究
马来犀鸟 巨大的盔突
华文教育中的汉字文化教育
英雄不开宝马来
华文智慧教学探索
郎骑竹马来
马来二腈基二硫烯镍(Ⅱ)配合物展现了介电反常和弛豫
马华微型小说“微”探
杭州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