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荟
《困在心绪里的儿子》是导演佛罗莱恩·泽勒(Florian Zeller)“家庭三部曲”的第二部,这部电影更加注重现实世界的愈演愈烈,而非精神世界的错乱质感,呈现出一部美国家庭情节剧的风格。该剧延续了家庭剧最基本的特征:戏剧化地展示精神的与情感的真实[1]。
这是一部正题反写的电影。从片名来看,观者会本能地将叙事重点置于尼克拉斯的精神问题成为扰动家庭的因素,但进入正片中,观众会发现影片更加偏向于塑造彼得的形象,并以其为主要视点:其为父为子之间的身份割裂与渴望做完美但适得其反的内心症结,此乃家庭不和谐的破局之道,亦是其身份复杂性与人物暧昧性共存之所在。
就话语层面而言,尤其是在情节结构的编织上,在叙事流中侧重点依次停留在三个事件上,形成三个阶段:彼得面对尼克拉斯抑郁状态做出的选择、彼得因与尼克拉斯沟通不畅而回望与父亲的关系、彼得因欲摆脱父亲不负责任而给其造成的创伤最终选择向尼克拉斯妥协但事态已至无可挽回的地步。笔者就此结构出发进行叙事分析,以得出美国家庭情节剧剧作之变与不变。
作为传统家庭情节剧,往往一上来就出现主人公,摆出婚姻困境,但此片的主角确实并非如此,影片呈现出的是电影中经典的一家三口幸福和谐的画面,静谧中充满着生活希望。这一切被扰动因素所打破,连带话题主体的儿子,构成电影四位主人公的关系网,借用格雷马斯矩阵即为;父亲为主要人物,前妻凯特作为反人物而存在,现任妻子贝丝为支撑主要人物而设定,以及儿子作为片中非反人物亦与父亲建立了联系;矛盾集中点及其不可调和性亦得以点明,即多年前的一场生活事件——父亲出轨——导致了现在两个家庭出现了情感危机。
彼得与尼克拉斯第一次谈话中,彼得发现了尼克拉斯非常明显患上了严重的青少年抑郁症,或者说是负性心理偏差。儿子此后的生活状况和精神情绪都牵动着所有人物的情绪和行动,显性地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形成了原初的叙事动力。
值得注意的是,看似儿子是更具有戏剧冲突的角色,但电影却坚决采用了父亲视角,并让父亲成为主人公,对比以往的情节剧,如《无因的反叛》等,发展多以儿子为主角来看似乎并不通畅,但又并非像《克莱默夫妇》一样将父亲绑定回家,这部电影已经在有意识地与前两者发生了偏移和变化,将叙述行动者和信息提供者的角色进行剥离并反向行之,但根据“创造‘事出有因’(motivation)的陌生化的……方法是人物的选择……变化就可以通过使他们在不同的社会领域和阶层中来往而实现”[2]46,同时使日常世界和普遍观影经验被间离,也与其他情节剧将差异拉出。
故事在此阶段一贯为平稳状态,节奏近似于传统情节,即一种事态向另一种不同事态的推移[2]116,但各行其道的暧昧情绪在同一片场域下暗流涌动起来,成为叙事中的“危险变量”而存在。犹如维琴尼亚·萨提亚(Virginia Satir)在分析家庭治疗相关问题时提到的“冰山理论”一般,能够暴露出来的行为矛盾仅占矛盾的八分之一,而剩余八分之七的问题皆隐藏于深不见底的海平面下方。而这些情绪并非完全无踪无迹,隐藏并对应在无数个叙事片段之中……直到一把被尼克拉斯藏在床垫下的小刀被发现后,家庭浮于表层的和谐与平衡被如此刀片般狠狠割破,成为叙事中必然的急转直下之转折事件。父亲与儿子之间产生了第二段谈话交锋,尼克拉斯将矛头并未一直停留在自身以及小刀上,而是转向另外一端——彼得也存放了一把枪,那也是家中的危险因素。风雨欲来,叙事中第一次较大的情节波动与冰山下方的若隐若现呈正相关进行,为进入下一阶段的叙事埋下了“钩子”。虽已经与传统情节剧发生了变化,但由于剧情因矛盾并未爆发而选择了集体压抑,使剧情的变化方向处于不明朗状态。
一般家庭情节剧来讲,往往在冰点后的处理方式是呈现多家庭对比、或者随机安置样例、再或者像《猜猜谁来吃晚餐》通过文化模态输出等比较来形成镜像映射观照。而本片并不相同,而是继续将父子两人的镜像对照选择以越拉越远的方式呈现,体现出家庭渴望融合但却离心的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故事精妙的地方在于其并未直接解决父子矛盾,而是宕开核心序列一笔,出现一位非常重要的“卫星”序列中的关键人物,提供更多意义暧昧的偏离,彼得这方寻求到了一条出路为探望自己的父亲,由此展开叙事的新一阶段——彼得的父亲。彼得的人物充满了丰富性与暧昧性,他不得不一方面以政治生涯获取成功的方式去向父亲看齐,向父亲证明自己,抑或是以优秀的自己来祈求父亲的关注与疼爱;另一方面他又无限渴望回归家庭,享受家庭带给他的安全感,所以他迫使自己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父亲,而这点则与父辈的强悍教育完全割裂,甚至与工作是相冲突的。这两者所谓的外在显化为全体都患有出轨后遗症,使彼得没有能力去完美处理自己与儿子、父亲的关系;内在体现即为两种力量永远不断斗争着,此消彼长、没有平衡的时刻,愧疚、自责、无助、烦恼等一系列陈年情绪涌上心头。通过此事件使彼得与父亲的关系、彼得与尼克拉斯的关系形成“镜像”映射之势。
有趣的是,叙事的深层含义从家庭蔓延开,进入到整个社会状态之中,本着“家庭即是小社会,家庭的未来决定了国家的未来”之原则,透过政治家的口中透露出对美国青年的普遍状态的不满,从内容上看到了美国情节剧主题上的跟进与反思。
但故事的另一边走向也发生了转变,尼克拉斯亦走过父亲曾经走过的道路,即便是欺骗,他依然选择了向父亲证明自己在朝着父亲希望的方向发展,以期获得父亲的垂青,但是他尝试过后发现自己依然是失败,因为换来的只有父亲的放心,让父亲心安理得地认为他给了儿子一个重新振作的机会,反而更加放任儿子的自身去肆意生长。于是,在经历了碰壁后尼克拉斯再度做出选择,毅然选择与父亲当年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是却是自己已经在母亲身边实践过的道路,以此说明尼克拉斯一直就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与说法,自己也找不到其应处的位置,看似是父亲和母亲双方都在接纳他,但他在破碎的家庭中左右都是“双重他者”。这对父亲来讲亦是一场劫难,在渴望贴上负责标签与亲子沟通不畅之中矛盾徘徊。这在剧作上形成了一次呼应,但明显在情绪和情节上变得更加不知所措起来,父子都“不存在一劳永逸的、按照自己方式追寻的、塑造灵魂的逃遁”[3]。
人物的行动轨迹看似拉近,实则渐行渐远,父子之间爆发了二次争吵,成为影片的第二个情节转折点,通过重复一种争吵行为动作将矛盾逐渐递增而形成一种闭环的叙事结构。父亲表达出对儿子的失望时,尼克拉斯亦不肯相让,输出了他对父亲多年的积怨。而这段话作为一个“刺点”严重刺激着彼得的神经,长久以来无数次在成长中独自胡乱缝合好的伤口被儿子无情地撕开,犀利的语言伴着情绪犹如洪水猛兽一般向着儿子从展开辩解到嘶吼咆哮起来。显然尼克拉斯根本没有能力去承受这一切,他迎战无能,只能落荒而逃。空留失控的父亲发出无尽的忏悔。这段将矛盾激化升级,之前铺垫冰山底部被逐渐揭开才能得以成功。
尼克拉斯与父亲通过显性和隐性的镜像关系形成了双重进程[4]的叙事方式以达到殊途同归的情状:尼克拉斯最终未能成长为父亲期待的样子,但他也心知肚明,父亲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也不会再怜爱他了,他们的身体与灵魂皆无处安放……叙事的发展再度进入到父子关系的冰点。而此种表现手段在此前的情节剧中的出现频次是非常低的。
传统的家庭情节剧往往会将矛盾体现为争吵,甚至是动手,然而这些情节在本片中依然并未达到顶点,而只是通往顶点的一座小高峰,在之后的故事中似乎也并不围绕着和解展开,更多是从人物性格出发推动事件的旋转。随着洗衣机不停地转动时所产生的眩晕感和混乱感,像黑洞一样将所有人的心绪都卷了起来,成为家庭运转向深渊的面画性隐喻。尼克拉斯的过激行为再次将日常生活推出正常轨道,成为叙事变量。彼得在经过几乎要失去儿子的惊恐后,已经将精力重心完全转移到儿子身上,不止一次地表达着“他不关心政治,他更在意家庭”来催眠自己,这种反复产生了一种修辞,即使他被培养成一种挑战的征服的欲望的人格,这种心理暗示与基因自信仍在起着作用。
叙事张力再次散发出其魅力,以最不堪的方式使曾经完整的一家人第一次团聚,即出现在同一空间内,但是有旁人在场,而且他们需要分立两方,相距甚远。与前场相对应的是紧接着下一场,将场景切换为家中,同样是三人重新黏合形成了全片中最短暂但幸福的时光,三人终于以团圆方式出现在一个画框之中,没有距离,看似是最为符合大团圆式的家庭情节剧结尾:儿子为父母泡茶,父母在回忆着曾经疯狂的恋爱时光,儿子表达了他对父母的感谢与爱意……家庭平和且安定,似乎一切都呈现出向好发展的趋势,按照传统故事节奏来讲,先“抑”定是为了最后的“扬”,犹如很多家庭情节剧一般,最终因为感受到了对彼此的爱,于是了解到大家都深深地为对方着想,家庭即使不美满,但心依旧因孩子而黏合着,家庭成员亦放下长久以来的成见和怨念,最终拥抱了彼此,获得了世纪和解来作为结局。但这部影片中情节却发生了突转,儿子二次自杀。表面看是儿子一方决绝,彻底终结了彼此的困绪,但实则在强调困绪并未结束,而是延续了下去,并传递回父亲身上,皆是无解。此时故事却以有声无形的方式进行了处理,这又与其他情节剧产生不同,而并非用叙事冲突和视觉场景共同点燃高潮的情绪,但却留下了深刻的、绵延的、无穷开放的、“过迟的”[5]情绪。
影片叙事的精妙之处在于接续了这个悲剧故事的部分是彼得曾经最快乐的最有成就感的事,即补足了彼得对儿子幼时学游泳事件的回忆。回忆中父亲为儿子加油打气,儿子便产生勇气战胜对水的恐惧,尝试独自游向目的地。直到现实中贝丝的轻声呼唤才拉回了彼得的思绪……曾经的欢乐与现实的痛苦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已然通过反向叙事的方式传递出家庭和谐之必要的理念,再次扣回要追求完美的美国家庭价值观。然而,叙事可以被当作行为哲学和话语分析这些更加广阔的视域中的一个特殊表达而得到最佳研究,此时故事才最终得以直白揭秘,父亲陷入困绪,反复进入到想象中的“可能世界”。而当一切梦境破碎,回到冰冷的现实,唯有抑制不住地宣泄着他的遗憾与懊悔……
回望家庭情节剧的发展历史,结局处从《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的“敬父”“畏父”,到后来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中“弑父”,在此片中也许发展至“杀子困父”,尤其是“隐性困父”的新阶段当中,而此处的“惊讶”程度已完全不能用善恶的两面性去解决这组“为时太晚”[2]83的叙事矛盾。
故事结局与开端形成结构呼应,都是贝丝的安慰声,只是对象并非是婴儿,而是这位困在心绪里的彼得,也许那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卸掉社会身份、回归自然人属性。故事似乎带领观众去从前述的点滴中拼凑着他前半生的经历,完型这条隐性叙事的进程:父亲高压、母亲过世、离婚再婚、痛失爱子等一系列生活打击事件,无处不体现着他也被困在心绪里久矣。同时这也意味着叙事呈现出一个开放性的结尾,更近似于一种“修辞”形式,“预防了叙事的封闭以及随之而来的意义的确定”,使流动的相对精神性的“静语”时间表现可以接续前述的隐性进程线,再次预见及推测未来……亦是在证明故事之所以可以形成序列链条,皆与父亲之心绪被困密切相关,完成意义功能独具叙事的深层影响。故相比之前的家庭情节剧更注重家庭成员关系的表达,这部电影在注重显性家庭矛盾和人物的同时,更加注重的隐性进程中人物的信息叙事所传达出的之间关系形成的原因以及难以撼动的窘境,更加贴近现代电影中对善的优劣的表达方式。
《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中塑造不完美的亲子关系,属于正题反写之类的家庭情节剧,具有非常深刻的道德伦理思考在其中,而不是单纯的尖刻批判,尤其是针对父子镜像受害心理关系等问题。虽然不完美的美国家庭各有矛盾,在情节剧中也各有所侧重体现,但此片依然有其独特之处,为美国情节剧之中的父子关系,尤其是父亲形象之树立的发展,贡献出无论是叙事伦理层面,还是指涉意识形态层面上的优质观照。
最后,不得不说电影依然存有问题,主要体现在其对女性角色的塑造不足上,强烈的工具性使两位女性并未有大展拳脚的表现空间,她们并未完全缺席,但是又往往在关键场合中并不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