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男 刘亚雄
符号作为携带意义的感知工具,不仅是意义表达的媒介,更是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1]。艺术通过符号这一特殊的语言,表达那些超越物质层面的精神和情感,为观众呈现出一个超越日常经验的意象世界。恩斯特·卡西尔的观点强调了人类作为符号动物的特性,揭示了符号在文化形态中的重要性。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符号的内涵和意义也在不断演变,它们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反映了人类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的变迁。在艺术作品中,符号的运用使得作品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与观众产生深层的共鸣,这使得传统文化符号所包含的意义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开放性、人文性和历史性[2]。
许多中国艺术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植入了诸多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元素,以此来表达对本土文化的深度思考和关注以及对民族生存现状的态度。在解析这些文化符号背后的意义时,我们运用符号学理论来分析艺术家们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不同态度,并探索他们运用民族文化符号的方式和形式。这有助于我们寻求在当代社会语境下发展、变革和延拓民族文化符号的艺术途径。
符号学作为研究符号系统的学科,为文化、艺术和语言等现象提供了理论框架。在当代艺术中,符号的运用与表达备受关注,但不同符号学派对当代艺术的适用程度存在差异。索绪尔符号学作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重要代表,强调符号的二元关系,即能指与所指,由语言系统的规则和文化传统决定。尽管对于理解语言和文化的结构具有重要意义,但对于当代艺术中符号的运用与表达显得不够灵活和全面。
相比之下,皮尔斯符号学提供了更为灵活和全面的理论框架。皮尔斯认为,符号由符号再现体、符号对象和符号解释项组成,构成三元关系。具体来说,符号再现体是外部表现形式,符号对象是所代表的事物或概念,而符号解释项则由使用者基于特定语境对符号的解读和理解。这一符号理论在墨子的“以名举实”观念中得到体现,即通过名称或词语表达实际存在的对象或事实,其中名相当于再现体,实相当于对象,举相当于解释项[1]。此外,皮尔斯将符号分为三类:像似符号、指示符号和规约符号。像似符号通过与对象的相似性表示对象,如肖像画;指示符号通过与对象的因果关系表示对象,如路标;而规约符号则通过社会约定表示对象,如语言中的词语。这三种符号在不同语境和文化传统中具有不同作用和意义,相互影响,共同构成复杂的符号系统。
在皮尔斯的符号学三元关系中,解释项占据着核心地位,它关乎符号使用者对符号的解读与理解,是符号意义生成的关键要素。在这个三元关系中,每一个新的符号都可能引发新的解释,进一步催生更多的符号与意义。这一过程并非简单地复制或重现符号,而是通过符号的再诠释和演绎,赋予其新的意义与价值。这与老子的思想相呼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每个符号在被接收后并未结束,而是开启了另一个符号过程的起点,因此,符号过程在理论上拥有“无限衍义”的可能。这一观点突显了符号过程的连续性和动态性,也反映了人类认知的特点。因此,我们可以将符号的产生过程视作人类认知的体现。皮尔斯强调,解释者对符号代表物的解读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这个过程能够构建一个更大的符号,即由已扩充的符号和补充性解释共同构成的符号。按照这种方式不断推进,最终我们会触及符号本身,这里的符号并非指具体的符号,而是指一个结构性的整体语意场,即文化。根据艾柯的解释,这个最终的符号实际上就是文化。在一个符号的无限衍义过程中,它最终可能涉及整个文化。
皮尔斯符号学的“无限衍义”观点有助于理解当代艺术中符号的演变过程。当代艺术家和观众通过互动与交流,赋予传统文化符号新的意义与价值,这一过程不仅是简单地复制或重现,而是通过重新诠释与演绎,不断发展和变化。
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基石,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与独特的艺术价值。依据皮尔斯的符号学理论,汉字作为规约符号,其形态、笔画与结构均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成为中华文明独特的表达与文化符号。
徐冰的《天书》借鉴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和元素,尤其侧重于汉字。他创新地运用汉字结构,创造出难以解读的新型“汉字”,并用于印刷,形成了这一标志性作品。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象征,其解构与重组都散发出独特韵味。徐冰赋予汉字新的艺术生命,从符号学角度看,他的书法着重于符号文本本身,摒弃具体意义,使汉字纯粹用于艺术表意。在涉及使用伪文字进行艺术创作的领域中,《天书》并非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唯一尝试。在20世纪80年代,谷文达、吴山专等艺术家也曾运用错别字或伪造文字进行创作,但他们的文字来源相对清晰。与徐冰的“天书”相比,这些作品并未完全拒绝解读,存在可解读的“相似性”线索,展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和时代特征。而《天书》则选择追求纯粹的文字艺术实验,这一选择与当时的“反对艺术有用”和“纯化语言运动”背景相呼应,同时也规避了情绪化的书写[3]。
徐冰在《我的真文字》的自序中明确指出,其作品中的“文字”旨在挑战既有的知识等级,消弭地域文化间的隔阂。相较于传统文字的沟通、传达功能,他的“文字”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不沟通、误导和混淆来发挥作用。他强调,这些“文字”并非常规的字库,而更像是一种在人脑中起作用的电脑病毒。它们在可读与不可读的文字间转换,打破了既有的思维模式和知识概念,为读者制造了沟通与表达的障碍。这一过程促使读者挑战思维的惰性,进而在寻找新的解读依据和渠道的过程中,开拓更广阔的思想空间,重新审视和认知文字[4]。这是徐冰的“文字”在艺术创作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徐冰通过消除汉字的常规功能,打破其可读性与实用性,使《天书》呈现非实用性与不可读性。这使观众难以直接理解内容,从而将汉字从语言约束中解放,成为纯粹艺术符号。这一符号开放自由,融传统与当代艺术内涵于一身,并在传播中产生新的符号关系与观念维度。在《天书》中,每个汉字的拆分与重组激发观众对文化、艺术与审美的深度认知,这种认知体现出符号的无限衍义,促使观众从多角度理解作品,感受当代艺术的绵延力量。
水墨,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独特的审美价值。然而,随着时代的演变,传统水墨符号已难以全面表达现实生活的多样性,与现代人的精神体验和现代生活相脱节。在全球文化背景下,中国艺术家需要从本土文化的角度出发,寻求新的表达方式,以回应时代的需求和展现其表现力。
水墨作为艺术媒介,其物质属性赋予了其更大的表达潜力和可能性。中国当代艺术家自20世纪80年代起,便开始探索传统水墨与现代艺术的结合。这种尝试逐渐演变为实验水墨,打破了传统水墨画的局限,拓展了水墨画的表现力。艺术家如谷文达和张羽,分别通过创新技术和重新定义“墨”与“纸”的角色,将水墨画推向了一个更为开放和多元的境地。张羽的“指印”系列强调身体与行为的深度理解,他以身体直接接触宣纸,打破传统书写工具和方法,突显水墨的物质特性与主体关联。“上墨”系列是他对传统艺术的又一创新,他结合自然元素与水墨媒介,打破直接肉身与纸墨的触碰关系,创造出超脱的美学效果。这种效果源自媒介之间相互作用和自然随机性,更突出的是水墨的物质特性以及纯化了水墨作为符号对自身的再现。
西方当代艺术对物质媒介的看法倾向于对传统艺术的拓展和超越,旨在推动艺术观念的更新和表达方式的变革。以博伊斯为例,他采用油脂作为媒介,突出了物质特性和表现力。符号学家赵毅衡提出“物”在去除实用功能后转化为艺术表意,描述了“物”“实用表意符号”和“艺术表意符号”之间的反比关系:实用功能主导时,艺术表意功能减弱;当“物”转化为艺术品时,其实用功能和实用表意逐渐消失。在当代实验水墨作品中,水墨作为符号摒弃了传统功能,形成更新层面的艺术表意。中国传统艺术的物质媒介与自然、宇宙、元气紧密相连,这体现了物与人的统一关系。儒、道两家认为人与自然、人与物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水墨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物质媒介和符号再现体,在当代艺术实验中展现出其强大的物质特性和意义衍生能力。这种力量不仅体现在水墨的物质属性上,更在于它所激发的符号无限衍义,即符号的未来向度和开放的意义阐释[5]。
皮尔斯认为,符号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意义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在不断的解释和应用中得以发展和深化。水墨作为符号,同样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其意义在不同的时代、文化和个体解读中不断被衍义和扩展,形成了多元而开放的意义空间。在当代艺术中,文字和水墨等传统文化符号展现出独特的生命力。这些符号持续演变,开放且多维,意指过程生成丰富意义,形成无限扩展的概念。多维度观念的传播重新定义了传统文化符号的审美价值,并在当代艺术中得以扩展和提升。
在全球化背景下,当代艺术着重于人与文化的交互性。这种交互性贯穿于艺术作品的创作、展示与传播,有助于文化交流与融合,增强观众体验,促进社会进步。艺术家结合自身经验与文化身份创作,让观众了解不同文化和地域特点,并强调观众参与,引发深层次思考。中国当代艺术在全球化背景下展现出独特的发展轨迹与文化底蕴。与西方不同,中国艺术在借鉴西方艺术的同时,也保持了自身文化的独特性。《当代中西美术之比较》中尚辉的观点指出,西方艺术与科学紧密相连,其发展受自然科学发现的影响,而中国当代艺术则展现出更强的生命力[6]。阿瑟·丹托认为当代艺术已进入后历史阶段,艺术的边界不断扩大。在中国,这种趋势与中国文化独有的艺术观念相结合,形成了开放且综合的艺术视角。刘勰的“迹有巧拙,艺无古今”强调了艺术的时空超越性,契合当下中国艺术的发展特点。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并非一味推进、反叛前者的艺术,而是以更开放更综合的视角去认识世界。
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的重要源泉和根基。前文已述,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在当代艺术中形成了新的审美价值。这一过程并非对传统符号的简单复制或再现,而是经过艺术家重新诠释和演绎,赋予其新的内涵与价值。这一过程也体现了观念的传承与交流,是艺术家、观众与文化传统间互动的产物。在符号学理论的框架下,中国当代艺术中传统文化符号的价值得以重新审视。这些符号不仅超越了传统的意指范畴,更在当代艺术中绽放出新的光彩。这一突破不仅是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与继承,更是一种创新与发展的体现。当代艺术家们通过重新诠释和演绎传统文化符号,赋予其新的艺术形式和观念,为传统文化符号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传统文化符号在当代艺术中的运用,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符号意指,而是展现出多维度的征兆。这种观念的开放性结合不同语境,展现了传统文化的多样性与内涵。在新的艺术创造中,传统文化符号形成了新的符号,进而在传播过程中形成更广泛的观念传播。这种观念的绵延生命力为当代艺术带来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近年来,当代艺术呈现西方化、商业化的趋势,部分作品虽观念新颖,但过于“点子化”,缺乏深度和延续性。与现代主义艺术相比,当代艺术更强调与人和社会的交互关系,超越传统艺术概念的限制,融入更广泛的社会文化语境。当代艺术不再局限于美学领域,而是与多个领域交织、互动。因此,当代艺术应以更开放、多元的视角呈现艺术的内涵和价值。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展现出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文化底蕴。文化自信作为基础性、普遍且持久的力量,对当代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坚守传统的基础上,中国当代艺术家积极吸纳时代元素,同时不忘初心,以应对未来的挑战。这种态度为艺术创作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文化的国际交流日益频繁。在融入世界文化的同时,保持自身独特性和价值变得尤为重要。跨文化交流中,不同符号系统间的互动能够产生新的符号和意义。艺术家通过重塑与演绎传统文化符号,创作出融合了中国传统艺术韵味与当代创新特色的杰出作品。这些作品不仅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创新与发展,更在跨文化交流与理解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