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感性:气氛美学视域下的媒介研究新议程

2024-05-23 17:08:31王强王子怡
关键词:感性

王强 王子怡

收稿日期:2023052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XXW003)

作者简介:

王强,教授,博士,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助理,闽南师范大学两岸传播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叙事传播学研究,Email:wangqiang1980567@sina.com。

摘要:

作为新美学流派的“气氛美学”,提出“回归感性”的诉求,与新闻传播领域的“情感转向”趋势不谋而合。对美学传统的复归,彰显了人类作为感性主体的重要面向。对理性实证的信息传播观念的反拨,则展现了媒介叙事的人文主义价值。这些变革显示了一度被遮蔽的感性及情感的积极潜能。在气氛美学的基本特质和观念中,可以分辨出身体感性、空间性、情感性与蕴藉性等若干关键维度,这为媒介研究开辟了新的论域。从空间性与身体性的维度看,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旨趣相近,都强调身体在场在情感互动中的重要作用。从审美角度看,彰显情感性与蕴藉性的媒介叙事能够生成诗性的意义空间,在媒介环境中塑造具有“气氛”意蕴的场域,促进了情感驱动的“叙事共同体”的建构。在“气氛”这一范畴的笼罩之下,从整体性视野观照新技术塑造的媒介生态,有助于催生新的媒介生产理念和实践模式,校正媒介与传播的发展路径,促进媒介环境中人类主体性的建构。在媒介空间与现实空间的交疊互渗中,人类获得了全新的感性体验,为气氛的生成提供了多样化的技术情境。这拓展了气氛美学的阐释场景,为气氛美学研究增添了重要的媒介维度,体现了当下深度媒介化时代的总体特征。

关键词:气氛美学;情感转向;媒介叙事;感性;身体在场

中图分类号:G20;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24)02015609

在新美学流派当中,晚近以来兴起的“气氛美学”通过阐述“气氛”这一核心概念,试图校正当代美学的发展路向。气氛美学所倡导的“回归感性”,与当下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兴起的“情感转向”潮流旨趣相近,共同赋予感性与情感重要的地位。关于“气氛”的研究涉及众多学科,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也存在诸多交集,气氛美学可以为媒介研究提供一个崭新的论域。然而,专门透过气氛美学的理论视域考察媒介议题,尚有待深入开展。本文聚焦这一课题,为推进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的跨学科融合做出探索,从新的视角对媒介生态及其发展趋势进行深入解析。

总体而言,气氛美学关于“回归感性”的吁求,之所以在“情感转向”语境下的媒介研究领域引发共振,其根本逻辑在于:无论是对美学传统的复归,还是对理性实证的信息传播观念的反拨,都致力于彰显人类作为感性主体的重要面向,展现一度被遮蔽的感性及情感的积极潜能。在气氛美学的基本特质和观念中,可以分辨出若干关键维度,如身体感性、空间性、情感性与蕴藉性等,以此对照媒介研究领域的重要议题。一方面,从气氛美学的基本范畴中为媒介研究汲取理论资源,透过跨学科的视域观照媒介研究,以期获得更加独到而深入的阐释;另一方面,则将媒介议题置于气氛美学的框架下加以检视,试图运用气氛美学的理论观念校准媒介发展的路径,从整体性视野观照新技术塑造的媒介生态,整合人类的全面感知,建构新的媒介生产理念和实践模式,以更好彰显人类的主体性。

此外,在气氛美学视野下考察媒介议题,也可以促进美学、传播学等理论的跨学科深度融合,将媒介研究的新成果运用于气氛美学的理论创构,推动新媒介语境下气氛美学的深入发展。一方面,这可以拓展气氛美学理论的阐释场景,更加关注新技术创造的新媒介空间,运用气氛美学的相关理论范畴对其进行学理化阐释;另一方面,也可基于媒介技术变革带来的人类虚拟化生存等新情况,考察新媒介环境对于“气氛”生成的实质性影响,延伸气氛美学的思想脉络,修正气氛美学的相关理论阐释,使之更加契合深度媒介化时代人类生活的新境遇。

一、感性之维: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的视域融合

(一)气氛:作为一种新美学的核心范畴

赫尔曼·施密茨(Hermann Schmitz)将“气氛”融入情感研究领域,在他看来,情感并非内在的情绪状态,而是超越个体界限、以空间形态倾泻蔓延的“气氛”。施密茨肯定了主观感知在气氛形成中的主导作用,却没有对感知者如何体验这一问题多加阐述。直到新美学理论开拓者格诺特·波默(Gernot Bhme)将“气氛”(atmosphere)概念与一般的感知理论相结合,“气氛”才得以突破传统美学的领地,向更广泛的社会生活领域延伸。作为“气氛美学”(atmosphere aesthetics)的提出者,波默的学说拓展了环境美学研究的领域。在波默看来,“气氛是一个被定了调的空间,人们身处其中的空间通过情调而被情感性地加以经验。气氛是某种介于主、客体之间的东西”[1]。这种理论强调人的身体在场性:人会被环境及客体所感染,这种影响与周围环境无法分离。

在新美学主义的论述中,“气氛”被界定为知觉和被知觉者共有的现实性。“它是被知觉者的现实性,即作为其在场的领地;它也是知觉者的现实性,就觉察着气氛的知觉者以一定的方式身体性地在场而言。”[1]23这种关于“气氛”的概念解读,更倾向于对情感基调和空间性的考量。由此可见,气氛生成于主客体之间的情感互动,是身体连接着主体的“通感”与客体的“出窍”[2]。“气氛”具有显著的空间属性,是涌流进来没有边界的情感载体;凡能够形成体系框架的符号、内容、构成整体的事物,都能形成气氛。

“气氛”的形成是一个主体对于介质的感知过程,符号及其物质载体是气氛形成的自然基础。被感知的人、事、物充盈在一定空间中,成为环境中被感知的符号载体。在《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一文中,宗白华指出:“一惟逮至近代西洋人‘浮士德精神的发展,美学与艺术理论中乃产生‘生命表现及‘情感移入等问题。而西洋艺术亦自廿世纪起乃思超脱这传统的观点,辟新宇宙观,于是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对传统的反动,然终系西洋绘画中所产生的纠纷,与中国绘画的作风立场究竟不相同。”[3]由于绘画介质的差异,其营造的气韵也不尽相同。这一论述彰显出气氛生成与介质的密切关联。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中,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阐发了“光晕”的概念:“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一边休憩着一边凝视着地平线上一座连绵不断的山脉或一根在休憩者身上投下绿荫的树枝,那就是这座山脉或这根树枝的光晕在散发。”[4]当艺术生产进入机械复制时代,通过各种复制技术(如印刷、摄影、唱片等)制造的复制品缺少原作的“光晕”(aura),这种“光晕”可以理解为艺术品承载的独一无二的时空印记,即原作或真迹所携带的“气氛”是一切复制品无法模仿的。这也是原作或真迹区别于一切艺术复制品的根本原因。艺术品的光晕使其具有宗教般的神圣感,使由此生成的气氛空间流动着情感能量,并且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个体产生影响。“光晕”生成所需的物质性条件,彰显了“气氛”介质的重要性。和艺术品相比,大众媒介文本并不具备这样的“光晕”,例如电影大师的作品不管是胶片还是数字化存储介质,都可以被批量复制,不存在原作与真迹的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媒介虽然具备物质属性,但并不具备独一无二于此地此刻的特性,由此生成的“气氛”并不具备那种由“光晕”所带来的神圣感,因此在审美主体的情感体验方面是有差异的。

(二)“情感转向”与“回归感性”:理性主义的反拨

纵观新闻业的发展史,理性主义长期占据主导范式,而新闻理论关于感性经验的认识和评价不足。新闻传播领域对于情感维度的失语状态,难以应对当下网络傳播中情感化叙事的发展趋势,对于数字传播实践带来的冲击无能为力。晚近以来,“情感转向”的潮流同样在新闻传播领域激起阵阵涟漪,并成为因应数字新闻业变革的重要路径。“新闻学理论开始严肃审视情感的问题,主要源于基于互联网和数字媒体的新闻实践在人类对外部世界进行认知、做出反应的过程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而大量研究表明人与数字新闻生态之间的连接首要是情感性的。”[5]以往受到贬抑的“情感”问题成为新闻理论研究新的增长点。而在新媒体时代,受众取得了信息生产与消费的自主权,他们不受新闻专业主义教条的约束,为当代新闻业创设了丰富多样的叙述样式。这些叙述文本的主观性与情感表达显而易见,在新闻的“指称功能”之外建构了以往被忽视的“诗学功能”:“新闻‘诗学功能与‘指称功能的实现可以并行不悖,新闻的主观性与客观性可以形成互补共生的格局。重构的新闻叙事伦理应当更具包容性和开放性。”[6]毫无疑问,未来新闻业的格局将是参差多态的,情感在新闻叙事中的位置将日益凸显。

长久以来,西方传统美学一贯保持理性主义的取向,在美学奠基之初对感性的关注反而被放逐。晚近以来,一些美学家开始反思这种以判断力作为美的度量衡进而对经验主义筑起高墙的美学范式。赫尔曼·施密茨主张对“感性学”的原初意义进行再发现,不断尝试颠覆这种关于形式与内容、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格诺特·波默提出将“气氛”作为研究对象,用“气氛”的整体性存在去感知和重构经验世界,以此弥合主客体间感知经验的对立分裂,致力于推进“气氛美学”的创构。以“气氛美学”为核心特征的新美学流派,展现出关于当代美学发展的新图景。

总体而言,新闻传播领域的“情感转向”趋势与气氛美学“回归感性”的诉求,其内在逻辑是高度相似的,都意味着要重构人的审美感知,赋予感性以重要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讲,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旨趣相近,殊途同归。需要指出的是,阐述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存在的诸多交集,并非要削足适履地为气氛美学理论寻求新例证,而是要从跨学科的理论视野中呈现媒介生态发展的新图景,并从气氛美学的若干关键范畴出发,为媒介研究的美学之维增添重要的支撑。气氛美学虽然并非基于媒介研究而得以创构,但其回归感性的观念以及关于人类审美状态的描绘,对于长久以来因袭理性传统的媒介传播事业来说,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尤其是媒介传播领域正在发生“情感转向”的变革,从与其暗合的美学领域寻求参照,辨析二者之间的同与异,能够更加深刻地体认媒介社会的独特属性,为未来媒介生态的塑造提供有益参考。

二、从现实到虚拟:气氛的空间性维度及其媒介拓展

在气氛美学的理论建构中,“气氛”的空间性特质非常显著,因为人们的情感体验总是发生于特定的空间当中。如波默所言:“走进某个商场,人自然也会经验到由审美工作者所制造的那些气氛,那些应该使人进入相应购买行为中去的气氛。于是这里,人就不再是不需要做什么的了,因为这里所关切的事情就是关于人们买不买东西。当人们走进某个教堂,教堂的气氛也并非不要求人们有所行动,因为人们应该被自己的宗教性存在所打动,艺术使我们能够在博物馆的自由空间里经验到气氛,而是我们与此同时,处于某种行动语境之中。”[1]气氛生成于现实的空间场景之中,这种审美体验着重强调要通过人的身体进行具体感知。伴随着电子媒介技术的发展,人类面对的现实空间呈现出“去真实”的状态,进而对审美体验产生了显著影响。

(一)“在场的渴望”与“虚拟化身”:深度媒介化与虚拟空间建构

“气氛美学”涉及现实空间中的人、事、物,即它指向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界中的气氛,强调一种身体在场性。波默透过身体现象学的理论视角,重构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在“气氛”的笼罩下,凸显了审美体验的现实性。气氛美学对身体在场性的强调,与互动仪式链理论的旨趣颇有相近之处。在《互动仪式链》一书中,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认为:“情绪能量的及时反馈离不开个体间的亲身在场,参与者所需的关注与情感同样离不开充分的身体接触。”[7]主体之间的身体性互动实践,发生在现实情境当中,是一种实际可感的社会交往行为。如果置于气氛美学的视野中,那么这种由身体互动引发的情感共振,就形成了覆盖在互动情境中的“气氛”,这种身体在场的情感共振具有强大感染力。相比而言,借助大众媒介进行信息交换和社会交往,具有一种“脱域”(disembeding)性质。不过,借助大众媒介进行的虚拟互动,依然可以建构所谓的“想象共同体”。通过共享媒介文本建构的社群共同体,虽然其身体并不处在同一现实情境当中,但其高度一致的群体情感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伴随着社交媒体、视频直播以及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和应用,用户的身体在传播活动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一种身临其境、身体在场的体验非常逼真地呈现出来。媒介传播被当作一种具身实践而受到重新审视,媒介建构的想象性的情感共同体逐渐变得直观可感,也正因为如此,新媒体语境下互动仪式链理论依然具备解释力。从媒介技术更加彰显具身性的发展趋势来看,媒介研究与气氛美学的议程越来越接近。

在回归感性的美学潮流中,“非电子经验”成为被激活的对象,进而“重新生效”。在《人造乐园?对电子媒体世界的思考——兼及其他世界》一文中,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提出“媒体经验带来了哲学中的反思:传统形而上学所梦想的纯粹的、不受符号制约的意义是一种幻象。媒体世界也影响了我们对日常现实的理解与对世界的日常体验,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对现实的一种去真实化,也体现在电子世界经验作为一种对照而引发了肉身性、个人性的非电子经验形式的重新生效”[8]。电子的无所不在唤醒了对另一种“在场的渴望”:对此时此地不可重复的在场的渴望。显而易见,这种“在场的渴望”就是要驱动身体获得感性体验,而身体在场对于共情的发生具有重要作用。在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看来,共情是一种能力,“它使我们理解别人的想法或感受,并用恰当的情绪来回应这些想法和感受”[9],共情机制内在于人类的生理层面,即通过“共情回路”发挥关键作用。正因为如此,情绪感染具有鲜明的身体性,这也是叙事传播发生发展机制的重要基础:“叙事传播带来的感染力量,之所以会对人产生显著而深刻的影响,就在于这种审美感染建立在身体的、情感的经验基础之上。”[10]虽然叙事活动并非都要求身体在场,但其情感反应却直接诉诸身体。如果叙事活动发生在具体空间当中,在场的身体反应则会更加强烈。

基于重返现实空间的考量,人们固然可以选择远离媒介文本,体验现实空间中具体可感的“气氛”;但是,在当下这样一个媒体时代,要想从媒体世界抽身而出,恐怕是不切实际的。新媒介技术重塑了人们的时空观,即时聊天工具改变了个体对时间的认知。碎片化、快节奏、叠加态,媒介将现实时空加以扭曲和重塑,碎片化的时间和无序的空间特征,深刻影响了人们的行为、心理和认知。事实上,媒介技术带来的后果是双重的:去真实与超真实是叠加在一起的。随着VR/MR新闻、传感器新闻、新闻游戏等沉浸式叙事形态纷纷出现,人的感官能力得以进一步延伸和扩展,这些媒介模拟真实场景以增强感官体验,被认为是制造“同理心的终极机器”“共情引擎”[11]。这造成了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的叠加,以及虚拟空间进一步侵占现实空间的后果。人们在网络上聚集交流的时间超过了现实世界真实互动的时间。新媒介技术为人创构了另一个“虚拟化身”。人们常常在自媒体平台上高谈阔论,却鲜有参加线下讨论的积极性。在此过程中,媒介重构了我们对现实的态度与理解,这是以感知经验为基础的话语建构。在关于“元宇宙”议题的热烈讨论中,未来网络虚拟空间的图景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中描述了一个人机结合的世界,昭示着一种虚拟生存模式。深度媒介化进程将塑造新的文明形态,在元宇宙或者赛博文明中,人类社会朝着“虚拟人生”的方向发展,虚拟世界的语态预设或者规范了个体的未来体验。

(二)在“诗性统一场”中“栖居”:重构人类感知的整体性

数字媒介技术的发展,使得媒体对现实世界的再现趋向于一种整合与还原感性经验的路向。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著名论断——“媒介即人的延伸”,聚焦媒介技术对于人类感官的延伸与扩大,透过感性认识的维度考察技术问题,赋予媒介研究以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总体而言,麦克卢汉将是否维护感性的完整性作为评价媒介技术的重要尺度。立足于媒介演化的历时角度,麦克卢汉概括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三阶段: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印刷术这样的“专门化技术”导致机械的、分割化與去部落化的后果,而电子媒介这样的“自动化技术”则重构了人类感知的整体性,展现出媒介环境的崭新图景。

在麦克卢汉看来,媒介技术变革改变了人类感知系统的“感觉比率”(sense ratio)关系,恢复感性完整性意味着要促进“感觉比率”关系的协调。这种整体性思维自然与生态学思想联结在一起,由此麦克卢汉于20世纪60年代最早提出“媒介生态”的概念,就是顺理成章的,并由此开拓了媒介生态学的研究。基于生态的理念,麦克卢汉将“统一场论”引入媒介研究,强调感知的“即时性”和“同时性”,从整体性维度考察新媒介环境整合人类感知的特征。人作为感性整体的存在,需要多重感官的有机协同、相互作用,这种感性体验是人在新媒介营造的环境所建构的。因此,“场”的概念具有环境空间的特质。这契合了媒介环境学关于“媒介即环境”的观念。需要指出的是,麦克卢汉着力突出这种“场”的感性特征,展现了媒介技术变革的美学后果,有论者直接将其命名为“诗性统一场”:“由于这种统一场以诗性或文学性为其特质,我们因而也可以顺着麦克卢汉的思路称之为‘诗性统一场。”[12]麦克卢汉采取“文学研究范式”的媒介研究,与气氛美学“回归感性”的主张不谋而合、殊途同归。在此基础上,“诗性统一场”与“气氛”的属性存在诸多共性。这种媒介环境学最终导向美学路径,被纳入媒介美学的范畴,从而与气氛美学具有了更多视域融合的可能。

在《奇云——媒介即存有》一书中,约翰·杜海姆·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刷新了媒介环境学的论述,在“元素型媒介哲学”(a philosophy of elemental media)的框架下,别出机杼地提出了“环境即媒介”新论断。在彼得斯看来,媒介概念从原来的“讯息”层面拓展到了“栖居”(habitats)层面:“在人与人之间,各种媒介都在扮演着‘元素型角色。只有我们在将传播(交流)不只理解为讯息发送时——当然发送讯息是媒介极为重要的功能——也将其视作为使用者创造的生存条件(conditions for existence)时,媒介(media)就不再仅仅是演播室、广播站、讯息和频道,同时也成了基础设施和生命形态。……媒介是我们‘存有的基础设施,是我们行动和存有的栖居之地和凭借之物。这一视角使得媒介具有了生态的、伦理的和存有层面上的意义。”[13]从存在形态上看,彼得斯关于媒介新图景的刻画,与气氛美学的意趣颇为契合:媒介以无处不在的元素形态存在,人类存在于媒介的包裹中,在自然环境中感知意义。从这个角度而言,媒介就是气氛。

(三)感性空间:社会情绪共振与舆论气氛

在数字媒介建构的虚拟空间中,主体的情感获得了新的存在形态。社交媒体降低了信息活动参与的准入门槛,“后真相”时代建构了情绪易感的舆论“气氛”,传统媒体把关人身份的消解,造成新闻专业主义的危机。煽情的报道、情绪化的叙事,不断搅动非理性舆情的形成和发酵。在数字媒介营造的感性空间,情绪的自由表达使得卷入其中的参与者、围观者形成情感共振,并突破了现实空间中阶层、年龄、地域的界限,从而生成一个情绪相互感染和激荡的气场。媒介不仅承担信息流通的单一角色,还承载个体与社群的情感。社交媒体时代的情感表达化身为动态的多媒介符号流淌。传统的“视觉优先”的感觉阶序被改变,听觉、触觉等其他感觉受到重视。在这种“具身化”传播过程中所构建的气氛空间中,媒介的情感偏向更为显著。在媒介场景具象化的发展过程中,媒介符号文本的形象性维度得到重视,并由此与印刷媒介的线性叙事传统区隔开来。在影视以及社交媒体上,迅捷的影像之流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富有视觉冲击力的影像产生了本雅明所谓的“触觉”效果,由此建构的情感气场更加震撼人心。在某种程度上,这与气氛美学所描述的那种现实情境中的情感体验非常相似。

在《舆论》一书中,李普曼(Walter Lippmann)论述了“拟态环境”与舆论建构的问题。在他看来,公众对于事件的思考都是从主观角度出发的,个人利益主导了公众舆论,因而舆论是非理性的[14]。后真相时代,李普曼对于公众理性的质疑依旧不过时。新媒体语境下,更为开放的话语模式和更加多元的表达渠道,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自由的舆论场。网络舆情既呈现信息传播的属性,也表现为情感驱动的特质。受情感因素影响,网络舆情表现为类似于“气氛”特质的社会情绪共振。20世纪90年代,对于后情感社会理念的兴起,斯捷潘·梅斯特罗维奇(Stjepan G. Metrovic)主张“后情感是一种新的被智识化(intellectualized)、机械化(mechanical)、大众媒体生产(massproduced)的情感”[15]。个体情感呈现出自我和他人的操控下形成的一种半智力的现象。媒介传播必然伴随情感的连带,更有人断言传播中最重要的是情感。这充分表明,在后现代社会和数字媒介生态环境中,尤为重要的是情感气场的孕育,或者说媒介空间中“气氛”的生成。

中国社会学者应星立足于中国社会特殊的情感体现方式,使用“气场”的概念描述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机制:“‘气场指的是由未组织化的群众为了发泄不满相互激荡而形成的一种特定的情感氛围。”[16]群体性事件中,身体在场的参与者在现场气氛的感染下,往往能够激发出惊人的情感能量,从而做出非理性的行为。这与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在《乌合之众》一书中对群体行为的描述是一致的。虽然群体性事件要求参与者身体在场,但在互联网上,这种情感驱动的群体动员也可以产生巨大声势和影响,从而让卷入其中的個体团结在虚拟空间的情感“气场”当中,这种“气场”甚至扩散到现实世界。比如网络民族主义的群体动员,往往可以打通线上与线下空间,形成澎湃的爱国主义氛围。由此可见,气氛或气场的酝酿,可以发生在媒介空间与现实空间的联动过程中,这两种空间并非彼此隔绝,而是相互渗透、彼此呼应的。在气氛美学视域下观照媒介空间问题,应当在凸显身体与感性的基础上,弥合现实与虚拟的界限。

三、情感性与蕴藉性:媒介叙事生成的诗性“气氛”

“气氛”所具备的感性特质,是人作为审美主体在特定情境中的体验。与气氛美学回归感性的发展趋向相似,新闻传播领域的“情感转向”潮流重新发现了“情感化叙事”的价值。媒介叙事所建构的共享意义空间,可以激发主体的感性体验。这种情感化叙事彰显出在新闻业中容易被忽视的一项功能,即诗性与审美。换言之,诗性与审美的感性体验就是情感化媒介叙事所生成的“气氛”。总体而言,媒介叙事所营造的感性空间,一方面体现在情感性,另一方面体现在蕴藉性。这两种属性,正是诗性体验的两个重要维度。

(一)生态性视角下的情感化叙事

移动互联网与社交媒体重塑了媒介生态系统,而情感在新闻产制和消费过程中成为重要驱动力。“数字媒体的传播规律决定了新闻叙事在总体上日益‘故事化,从而推动整个新闻业的文化向情感化方向转型,新闻受众(用户)基于情感的纽带聚集和/或解散,一如帕帕克里奇(Zizi Papacharissi)所指出的,数字技术的基础设施特质促进了情感公众(affective publics)的构建。”[17]在互联网上,草根阶层掌握了原本被专业机构垄断的话语权,情感表达的主体日渐多元化且呈下沉趋势。换句话说,人人都是自媒体,人人都掌握麦克风。这直接刷新了数字时代新闻叙事的格局。受众参与新闻生产,更多个人化和非专业的叙事涌现出来。新闻机构也开始重视受众的情感需要,投入“情感化的新闻实践”:“情感是通过一种更为精妙的方式发挥作用的,我们可以将其称作‘情感性策略原则(strategic ritual of emotionality)。这种情感性的原则与客观性的原则并驾齐驱,将轶事、个人叙事以及引人入胜的故事引介至新闻叙事之中。”[18]数字时代的新闻业,不再完全由理性冷峻的叙事风格主导,即便专业新闻机构也不再是铁板一块,丰富多元的叙述样式,建构了参差多态的新闻生态系统。

在这样的“新闻生态系统”(news ecosystem)当中,各种类型和风格的叙事文本各得其所,参与到话语竞争当中。如果将这种叙事竞争置于利奥塔(JeanFranois Lyotard)关于“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s)与“小叙事”(little narratives)的框架中加以考察,那么新闻专业主义的理性叙事就属于前者,而当下个人化的、情感化的新闻叙事则属于后者。在人类社会中,“宏大叙事”固然重要,“小叙事”的价值同样不容忽视:“这种众声喧哗的‘小叙事,凸显受众的差异和个性,对于消解传统媒体的标准化叙述霸权具有重要价值。受众参与叙述的新闻,以异质性与个性化的话语为事实的再现和集体意义的建构提供了丰富多元的观照视角。”[19]在权力博弈的语境中,“小叙事”构成对“宏大叙事”的消解,这也是叙事竞争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过,如果在生态性的视野下加以思考,那么以往被贬抑的情感化叙事,并非要解构新闻专业主义的权威叙事,它只是占据了一个以往被忽视的“生态位”,可以满足受众的情感与审美需求。正因为如此,新闻叙事的情感化乃至娱乐化路径,正得到越来越多的辩护之声。媒介社会学家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指出,质疑新闻娱乐化的意见值得反思:“这些趋势是真实而重要的。但现在的状况是:这是否应招致批评和关注?或它们能否被理解为一种改良的新闻业的开端?……‘软新闻的趋势能否不被看作屈服于市场力量,而是从狭隘、严格的新闻定义扩展到更广的重要议题?”[20]生态性思想的重要价值在于,可以维护生态多样性,建构有生机和活力的生态系统。不论美学研究还是媒介研究,都应当从生态性视角出发,给予“感性”与“情感”一个更加合理的位置。

(二)媒介叙事的蕴藉性:受众参与度与主体性的提升

根据媒介传达信息的清晰度,麦克卢汉划分了“热媒介”与“冷媒介”两种类型:“热媒介并不留下那么多空白让接受者去填补或完成。因此,热媒介要求的参与程度低;冷媒介要求的参与程度高,要求接受者完成的信息多。”[21]如果对此加以引申,可以将热媒介、冷媒介这对范畴与媒介的理性、感性表意实践联结起来。清晰传达信息的理性文本与具有蕴藉性的感性文本,对于受众参与程度的要求也不相同。在生成具有审美意蕴的“气氛”方面,蕴藉性的媒介叙事显然更有潜力。需要指出的是,强调媒介叙事的蕴藉性,旨在凸显其建构的感性空间的文学属性及其人本主义特质。这是一种具有审美品质的感性诉求,而非那种一味刺激感官的身体感受。

如果再将视野扩展至新闻业的发展史,也可以分辨出一条对峙的线索,即信息模式与故事模式的区分。而在传播学发展历程中,长期居于主流的理性实证的信息传播观与晚近以来情感转向语境下兴起的叙事传播实践,也构成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结构。此外,还可以从硬新闻与软新闻、男性叙述与女性叙述等多重对立框架出发,对此议题展开理论阐释[22]。从提升受众参与度、彰显受众主体性的角度看,感性叙事文本显然更加重要。具有蕴藉性的媒介叙事能够调动受众的积极参与,由此产生多义性的审美解读。着眼于媒介叙事的气氛空间营造,彰显参与者主体性的感性范式更加值得重视。不论“情感转向”还是“叙事转向”,都表征了媒介发展中的人本主义趋向。事实上,麦克卢汉同样看好冷媒介的发展前景:“在麦克卢汉眼中,‘热媒介具有鲜明的形式主义色彩,而‘冷媒介则体现着人本主义。……强调集中式、秩序化、共性生产的‘热媒介时代已经结束,更重视受众在信息接收过程中的个人体现和个人意思表达的‘冷媒介时代将要到来。”[23]这也符合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文学范式。

(三)共同体“气氛”:情感认同驱动的“叙事共同体”建构

“气氛”生成于特定的时空环境当中,居于其中的个体在情绪相互感染的情形下可以产生共同体的感觉。这种共同体的驱动力来自于身体感知的情感与审美经验。对于媒介传播来说,除了诉诸视听感官的符号能够直接激发情感反应之外,在形象思维指引下创作的叙事作品也是建构感性经验的重要文本。在论述民族主义这一“想象共同体”的形成机制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特别强调现代印刷媒介的重要性:“如果我们思考一下两种最初兴起于18世纪欧洲的想象形式——小說与报纸——的基本结构,就能够明白何以这个转型对于民族的想象共同体的诞生会是如此重要了。因为这两种形式为‘重现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上的手段。”[24]在“印刷资本主义”创设的共通阅读空间中,为数众多的阅读大众通过报刊书籍所摹写的“相互联结的意象”彼此联系起来,促进族群成员的情感互动,并对自身所处的族群产生了可以感知的体验和想象,有效推进了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建构。如果不再固守关于“气氛”生成所需的身体在场性规定,“想象共同体”就是一种媒介化“气氛”所笼罩的社群。究其生成机制,实质上与“气氛”的效应具有相似的逻辑:“想象共同体”是一种媒介化情感驱动的共同体。如果这种情感是由叙事所激发的,那么就是在叙事认同机制下建构的“叙事共同体”。

在新闻业发展史上,标榜客观理性的信息模式更符合公众对新闻的想象,也更容易受到推崇,但其严肃冷峻的报道难以有效发挥凝聚受众情感、整合社群态度的作用。在新媒介环境下,情感化叙事的广泛应用,促进了被遮蔽的故事传统在新闻业的复兴,建构了与信息模式截然不同的语法和样式:“基于情感叙事(affective narrative)的话语实践,构建以共情为基础、以体验为形式的互动机制,为用户创造更趋丰富的具身化在场的经验,这构成了数字新闻叙事的核心语法。”[25]在这种新闻场域中,离散的个体在共享叙事的感召下产生共情体验,被整合成为具备共通的情感结构的社群。从新闻叙事的情感认同效果来看,受众集结而成的叙事共同体,实质上就是情感共同体。受到这种公共情感(public affect)的感染,受众能够产生笼罩在共同体“气氛”中的感性体验。因此,气氛也体现为一种社群的情感认同,成为塑造文化生态的重要资源。

四、结语

媒介技术快速变革,媒介业态迭代升级,深度塑造了人类的生活场景,颠覆了以往的时空观念,赋予人类新的行为模式与生存境况。在媒介空间与现实空间的交叠互渗中,人类获得了全新的感性体验,为气氛的生成提供了多样化的技术情境。如此一来,就扩展了气氛美学关于气氛存在形态的规定,为气氛的研究添加重要的媒介之维,体现了当下深度媒介化时代的总体特征。在媒介环境中,对于气氛的体验虽然产生了变化,但其依然诉诸人的感性,故可被纳入美学研究的轨道。在“气氛”这一范畴的笼罩之下,媒介研究中诸多议题和观点重新聚合在一起,互文生发,获得新的诠释,展现了理论增殖的潜力。这也为气氛美学理论的调整与扩容提供了新的论域。

气氛美学与媒介研究的视域融合,将为数字时代的主体建构与社群认同,提供富有启发的思路。“气氛美学”与“情感转向”正蔚然成风,被压抑许久的主体情感也随之正彰显出澎湃的动能。在此更应反思的是,媒介叙事或许还原了人性的真实,但也可能流露出人们的偏见与无知。在张扬感性的同时,我们也要警醒非理性情绪可能产生的巨大破坏力。感性与理性,终究会保持张力、如影随形,在人类前行的历史上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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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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