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公子
雍正五年(1727)正月,黄河水变清。雍正帝收到一起祥瑞之兆的奏报,龙颜大悦。一个叫邹汝鲁的官员,逮着时机,作了一篇《河清颂》,进献皇帝。没想到,还未出正月,雍正就传下谕旨,对邹汝鲁劈头大骂。没有其他原因,仅仅因为《河清颂》里边有一句话惹怒了皇帝。这句话叫“旧染维新,风移俗易”。歌功颂德的词,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八个字,让雍正联想了很多,乃至上纲上线,开始揣测邹汝鲁的居心。
当雍正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立马想起了《尚书》的原文“旧染污俗,咸与维新”。意思是,沾染恶习或犯过错误的人,准予他改过自新。又联想起自己登上帝位后的风言风语,他认定邹汝鲁是有意化用这个典故来“讥讪”自己。
雍正在谕旨里说,天下出现黄河水清的祥瑞,但朕并未让你们进献诗文呀,邹汝鲁这么积极主动,又在诗文内夹杂悖谬之语,“显系讥讪,甚属可恶”。这可把邹汝鲁吓惨了,原本想着投皇帝所好,拍皇帝马屁,莫名其妙拍出一个大逆不道来。邹汝鲁赶紧上了供词,说自己读书少,从没读过《尚书》,不是有心引用。
皇权面前,解释就是掩饰。邹汝鲁最终被革职,发往荆州府沿江堤岸工程效力,还算是宽大处理吧。在此一年前,另一个本意阿谀奉承的官员,下场可就没这么好了。
雍正二年(1724),皇帝的大舅子、大将军年羹尧进京,雍正又是赐孔雀翎,又是嘘寒问暖。此时的年羹尧宠遇有加,扶摇直上。他刚刚平定了青海的叛乱,帮助新上位的皇帝稳住了西北局势,可谓战功赫赫。为了彰显年羹尧的丰功伟绩,雍正还要求天下人和他一起“倾心感悦”年羹尧,否则便不是他的臣民。在这种膜拜、塑造当朝英雄的氛围中,江苏武进人钱名世给年羹尧大将军献了一首诗。诗中有“分陕旌旗周召伯,从天鼓角汉将军”“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等句子,说的是年羹尧武功盖世,堪比卫青、霍去病,建议在康熙平藏碑之后,为年羹尧立一碑,永纪战功。谁知道政治翻云覆雨,形势很快急转直下,这首诗就成了钱名世的罪证。
雍正三年(1725)二月,年羹尧上贺表,颂扬皇帝“朝乾夕惕,励精图治”,但把“朝乾夕惕”误写为“夕惕朝乾”。雍正总算抓到了年羹尧的把柄,遂拿这件事开刀,说年羹尧“不欲以朝乾夕惕四字归于朕耳”,又说年羹尧“谬误之处断非无心也”。实际上,这个雍正“不知如何疼”的大舅子,这时功高震主,又有结党之嫌,雍正已经在找机会把他做掉,还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文字成了雍正的工具。
很快,年羹尧被连续削权降职,又被下狱。雍正发动众大臣,大家一共给年羹尧罗列了九十多款罪名,其中应处极刑的就有三十多条,简直是天下奇观。年羹尧最终被勒令自裁而死。年羹尧死后三个月,雍正四年(1726)三月底,有人给皇帝打报告,说钱名世“作诗投赠年羹尧,称功颂德,备极谄媚……应革职,交刑部从重治罪”。
官吏之間相互告讦是清代文字狱密布的原因之一。统治者极力提倡和鼓励告密,使整个社会遍布渴望邀功进宠的眼睛。钱名世就是这样,作为别人的猎物,进献到皇帝面前。
雍正整人的天赋和想象力,在这一刻被激发了出来。他说,钱名世“颂扬奸恶,措词悖逆”,但罪不至死,怎么惩处呢?他创造性地想到了两个办法:第一,雍正亲书“名教罪人”四字,让人制成匾额,令钱名世悬挂在自己家中,还让地方官不定时上门检查,以防钱名世偷偷把匾额摘下来。第二,雍正下令在京官员中凡举人、进士出身者,每人都要写诗,批判钱名世。这些诗汇总后须呈御览,由雍正看过后,没问题再交给钱名世,让他自己出钱刊印这本羞辱他的诗集。
钱名世案是雍正整人的一次操练,所以他本人跟得很紧。按照他的要求,在京符合条件的近四百名官员真的每人写了一首诗,对钱名世进行批判和谩骂。有人说,这是一次士大夫阶层集体折腰的批判运动。因为是开创性的工作,雍正很上心。
他真的花了工夫,把批判诗一首一首看了。他用他的评价标准,对这些诗进行了评判。对雍正来说,让官员集体写批判诗,除了公开羞辱钱名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每一个官员在写作过程中都应该反躬自问,有没有和钱名世一样的念头,然后果断掐灭。那些写得不合皇帝心意的诗作,因此被认为是思想认识上出了问题。不难看出,雍正把写批判诗当成了检验官僚队伍忠诚度的一次契机。
讽刺的是,三百八十五名写诗批判钱名世、涉险过关的官员中,至少有两人后来也成了“钱名世”,成了被整的人。其中一个,叫查嗣庭。查嗣庭,浙江海宁人,进士出身,因隆科多推荐,任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查嗣庭被批斗,是因为有人举报他主考江西期间,出的考试题目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但因为要从那些题目联想到颠覆雍正的合法性,必须有雍正这么敏感而奇葩的脑回路才行,一般民众根本无法想象,所以民间以讹传讹,出了一个简洁版,说查嗣庭出的题“维民所止”,“维止”两字,正好是“雍正”两字去头,遂倒了血霉。实际上,查嗣庭出事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是隆科多举荐的人。像年羹尧一样,隆科多被雍正用完就扔,拔出萝卜带出泥,是免不了的。文字上的犯禁,不过是罗织罪名的需要罢了。雍正整人,惯常的操作手法正是这样:先定人有罪,然后从他的文字,包括日记中翻找罪证,各种附会解读,总可以找到你“大不敬”的蛛丝马迹。
总之,钱名世案之后,雍正整人的技术上了一个新台阶,对于灵魂羞辱的手法,越练越纯熟。钱名世案的次年,邹汝鲁案的同一年,雍正指使人开始“修理”云贵总督杨名时。杨名时很注重个人声誉,一直以圣人君子自我要求。也许正是这一点,被雍正认为是沽名钓誉,遭到了雍正的忌恨。雍正曾颇有深意地说,杨名时是“有名人物,汉人领袖”。他决心对这名士人领袖下手。审讯杨名时的时候,好不容易审出了他的一条罪证:他曾收受手下四匹缎子和一对金杯。面对这十分难得的进展,雍正却不满意。他后来跟心腹大臣鄂尔泰交底时说:针对杨名时这样的人,不批倒搞臭他,只从肉体上消灭他,是意义不大的,反而会助长他的名气。雍正始终认为,搞倒杨名时并不真的是要弄死他,而是要撕破这样一个士人领袖的“假道学”伪装,给全国科甲出身的士人一个深刻的打击和教训。
可见,这个案子的套路,跟他整钱名世如出一辙。又过了两年,雍正七年(1729),曾静案爆发。湖南落第书生曾静指派学生张熙投书策反封疆大吏岳钟琪,被告发。该案牵涉范围之广,实属空前。因查出曾静受反清志士吕留良思想影响,尽管后者已经死了半个世纪,但还是遭到剖棺戮尸。吕氏后人或被鞭尸,或被斩首,或流放为奴,惨不忍睹。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曾静案的两名主犯,关了一年大牢后,竟然没事。不是雍正宽容,而是他又发明了新的整人办法。雍正将曾、张二人的口供和忏悔书,连同批判文章,编辑成书出版,命令各地学校都要收藏此书,好让读书士人、乡曲小民都读得到。这还不过瘾。二人被命为义务宣讲员,到各地现身说法,当众作践自己,真诚忏悔,痛哭流涕地倾诉皇上的大恩大德,并逐条批判他们对雍正进行过的指责,消除社会不良影响。整个清代,顺治、康熙时还有明遗民的两根硬骨头在撑着,经过雍正这么一操作,在心灵上或鞭打,或“按摩”,已经没有人知道骨气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摘自《趣说古人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