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瑛,我的引路人

2024-05-23 14:09马识途
领导文萃 2024年10期
关键词:大姐敌人工人

马识途

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在大厅里烧起熊熊烈火,几十个人围火坐着。党训班的负责人方毅同志带来一个身材矮小,约三十岁的大姐,向我们介绍说,她就是湖北省委的组织部长钱瑛同志,要我们都叫她钱大姐。

钱大姐对我们说了些什么,早已记不清了。但是我却记得,她在我们鼓掌欢迎下,给我们唱了一支《国际歌》。我们都知道这是当时革命者的歌,钱大姐虽然不是一个歌手,但是我们听起来,唱得真好。她昂着头,晶亮的眼睛望着前方,唱得那么坚定而富于感情,就像眼见着在南京雨花台和上海龙华的那些烈士拖着铁链走向刑场时唱的一样。

在以后的几天,钱瑛找许多学员谈话,这是她作为组织部长的分内事。她也和我谈过话,问我今后的去向,我和许多青年一样,都向往着去打游击,到敌人后方去,她笑一笑说:“各方面都需要人,由组织分配吧。”

这年二月底我到汉口,见到了钱大姐。她为我举行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仪式,并在入党介绍人那里,签上了她的名字。

我入党后,钱大姐作为组织部长,分配我到汉口职工区委。后来,汉口职工区委又叫我到颐中烟厂去做工人工作。我在工厂附近办了一个职工夜校,我从工人口里第一次听到外国资本家骇人听闻的压迫和剥削。与其说是我在对工人进行教育,还不如说工人在教育我。我有空的时候去看望钱大姐,她总是热情地问我的工作情况,并且告诫我,要脱下学生装,穿上工人服,放下学生架子,常到工人家里去交朋友。钱大姐见我肯深入到工人中去,并且为工人的受苦感到愤慨,她表示很高兴。但是在这时由于我的思想简单,捅了一个娄子。

当时由于物价上涨,工人叫苦连天,在我们办的夜课学校里学习的一批工人积极分子酝酿要涨工钱,不然就“搁生活”——罢工。他们去串联一下,就像在干柴上投上几颗火星,大家情绪激昂。但是外国资本家和中国买办哪里肯干,以开除工人代表相威胁。工人们气愤已极,首先在印刷厂罢了工,这一下惊动了国民党市党部,说共产党答应不罢工的,为什么罢了工?党内也有同志责备我是尾巴主义。钱大姐把我找去了,我是准备挨批评的。她仔细地询问情况,却一点责备我的意思都沒有,还说这是工人的觉悟提高了,敢于和资本家斗争,肯定了我的工作。但也指出我没有经验,轻易让工人使用罢工这个斗争手段。她说,不能只看到少数先进分子的要求就同意罢工,烟厂工人大半是计件工资,一天不干活,就没有工钱,又因女工很多,坚持起来比较困难。搞不好罢工可能失败,就会给工人带来更大困难。钱大姐这么一分析,我豁然开朗,知道我的简单幼稚会给工作带来损失。我问钱大姐怎么办,她出点子说,可以答应市政府社会科的意见,先行复工。但是有条件,一是资方要出面谈判按照物价提高工资,改善工人生活的问题;二是罢工期间的工资要照发;三是不得开除工人代表。

我一下开了窍,说服工人先复工,再谈判。结果工人工资、福利都有点儿改善,这样一来,我们办的夜校实际上成为工会的办事地方,夜校的积极分子实际上成为工人代表了,以后工人参加武汉的各种活动也多起来了。

这是我入党后第一次做工人工作,出了娄子,钱大姐不是责备我,而是又批评又鼓励,又出点子,使我增强了信心。钱大姐那种可亲可敬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一下子树立起来,从此我把她看作给我引路的好大姐了。

我做了几个月工人工作,钱大姐看我为人老实又积极,有一天,她叫我去,对我做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她说:“你愿意做一个职业革命家吗?”我说,我愿意。她说:“职业革命家是党的工作最重要的部分,却又是最危险的工作,你可要想好。”我说想好了,革命一辈子。她很高兴。从此我就在她的领导下,做党的领导工作,从党的支部书记一直做到地下党的特委书记。

一九四六年我被调到成都川康特委任副书记。我怎么也不能忘记一九四八年夏天,我去香港汇报工作,钱大姐给我整了一个月的“风”的日子。那次的收获使我终生受益。

那时,我们在川康一带一连搞了三次武装暴动都没有成功,不得不把准备搞的第四次暴动暂时停下来,进行总结。那时领导我们的上海分局已从上海搬到香港,我们决定到香港去向分管白区工作的钱大姐汇报工作。

钱大姐还是那个老习惯,抽着烟,把眼睛眯起,专心一意听我讲。她不记笔记,不插一句话,除非有些情况她需要我们再详细补充一下。汇报听完了,她也不马上分析或回答问题,叫我放开来休息两天,她再来谈。

过了两天钱大姐来了,她首先简单回顾了我们的工作,对于我们在十分严重的白色恐怖中,依靠群众坚持斗争所取得的成绩充分肯定。接着她就分析我们三次武装暴动失败的原因,也基本同意了我们的看法。但是她说:“一次失败了,你们再搞一次,这一次失败了,你们还要来另一次。这是为什么?是一种什么思想阻碍你们认识问题?是一种什么思想使你们老撞南墙,死不回头?”我实在回答不出来,就这么搞了半个月,酝酿、回忆、分析,老想不通。最后她严肃地给我指出:“最根本的是你们对党的地下组织的任务还不明确,对于搞武装暴动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清楚。……武装斗争只要能拖住敌人,就是配合了老区的斗争。因此不能把自己有限的一点儿力量拿去和敌人拼命。然而你们偏偏是这么搞,思想根源在哪里?”

她穷追不舍地问:“你们为什么认识不清楚呢?无外乎是想自己打出一个江山来,拉起一支队伍来,以便将来论功行赏,排班坐交椅吧?”

我实在难以接受她这太刺激的批评,申辩说:“我是早已下决心掉脑袋的,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她立即十分严厉地说:“同志,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党的,我们没有权利浪费党的财富,包括我们的生命。”

我要走了,钱大姐亲自送行。她带我到一家餐馆去吃饭,给我叫了一份她说她从来也没有吃过、价格昂贵的鲍鱼,给我饯行,那人情味特别令我感动。在吃饭时,钱大姐对我说:“四川是敌人的特务窝子,川东地下党的组织出了毛病,可能牵连到川康来。老实说,你这次回去是冒着很大危险的。”我点了一下头。她举起杯来,我忽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

一九四九年一月,川康特委遭到特务破坏,我在成都做了一个月的疏散工作,三月初再到香港汇报。钱大姐狠狠批了我一顿,说我不敢坚持原则同不正确的领导同志斗争,还责备我疏散下面的同志不彻底,特别不满意我们还在成都、重庆组织群众运动向敌人进行反击。

“难道你又忘了教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那里斗,斗!难道斗争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吗?”她又这么批评我。

她接着给我分析,全国解放已成定局,没有多少大仗可打了,再过几个月,解放大军要向西南进军,几乎可以说走过去就解放了。党的地下组织的迫切任务就是保存现有力量,不受破坏,准备迎接解放。现在要办的事是如何阻止敌人破坏,如何对敌人策反,如何收集资料,准备接管。现在再也不需要我们在敌我力量悬殊,敌人狗急跳墙的形势下,还去和敌人硬拼。她反复说:“形势变了,任务也该跟着变嘛。”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和钱大姐不在一起工作,只是我每次到北京,总要去看望她。她对我们这些老下级十分亲热,常常自己出钱去办几个菜来吃,甚至拉到四川饭店去吃高级菜。她一面吃一面询问当地的情况,更多的是问到过去地下党同志们的表现。我不能忘记她常常叫我们做好一切思想准备,说今后面临新的任务、新的工作,要不断学习新东西,适应新形势,不要畏首畏尾,也不要满不在乎,总之不掉队,少跌跤。这些好像是随便说的话,却使我受益匪浅。

(摘自《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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