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解
韩信的悲剧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史记·淮阴侯列传》说: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绛、灌虽然并称,灌婴算是后期骑将,也曾短暂归属于韩信指挥,但绛侯周勃却是最早的“元从”将领,韩信“羞”与其同列,可见他在进入刘邦集团后,对刘邦君臣的态度,绝不是惺惺相惜,就像他比较刘邦与项羽时,自己所说的:
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
我也知道你比不了项羽,而且是样样不如。对于将校,他在“背水一战”战胜后说:
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
这就在兵法里,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这话已经很尖锐了。
“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这句话常因汉收精兵而解释为军队训练不足。其实“素拊循”的字面意思就是平时抚慰、顺从,对象是“士大夫”,可不是士卒,而是“诸将”。
这句话得连起来理解,说明的是韩信自己也知道,对下属的怀柔很少,私人关系近乎于无,所有的指挥权都来自汉王的“转授权”和“军法”,所以,和驱赶老百姓直接上阵没什么区别,这才搞了对内的“诈谋”,用在了自己人身上,逼下属拼死一战。
将一群“宿将”比喻成“驱市人而战之”,这对部下贬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等于是指着鼻子说,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都是垃圾。
而诸将的反应是:
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非臣所及也”,是“服”还是“惧”呢?只能是“惧”,像刘邦一样“畏恶其能”。
韩信的军事生涯非常短暂,从汉二年四月收兵至京索之间击败楚军开始,一直到汉五年十二月垓下合围项羽,于定陶军营被刘邦驰入,夺兵权为止,前后不过三年零八个月时间,却自始至终,没有掌握过部下诸将和军队。
《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记录了三次被夺兵:
(第一次)信之下魏、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第二次)四年,汉王出成皋,度河,独与滕公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 拜信为相国,发赵兵未发者击齐。
(第三次)项羽死,高祖袭夺信军,徙信为楚王,都下邳。
同一个配方,三次奏效,如果加上汉高祖“伪游云梦”捕获韩信,就是四次上当。
等到他被废为淮阴侯,到樊哙家拜访,樊哙“跪拜迎送”,口称“大王”,自言“称臣”,这是何等的尊重或者说恐惧?
要知道,按照《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记载:
(广平敬侯薛欧曾孙薛穰)元狩元年,坐受淮南赂称臣,在赦前,免。
一位列侯,接受了淮南王的贿赂“称臣”,就要废黜封国,樊哙面对已经废黜的诸侯王“称臣”,就算不犯法,也是犯忌讳的事情。
韩信还是不满意:
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在韩信的本心里,樊哙哪里配与自己为伍,问题是,在《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中写道:
楚王韩信反,哙从至陈,取信,定楚。
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则有:
(舞阳武侯樊哙)从破燕,执韩信,侯,五千户。
(阳羡定侯灵常)以荆令尹汉五年初从,击钟离眛及陈公利几,徙为汉中大夫,从至陈,取韩信,迁中尉,以击布,侯,二千户。
很明显,部署动手抓捕韩信的,就是刘邦的连襟樊哙,以及“二五仔”灵常,他的功劳全都是打西楚的同僚,还因为抓捕韩信升迁为中尉。
可见,刘邦为了“缚虎”做了万全的准备,没有使用曾经担任韩信下属的任何人。结果,一个武士就解决了这位天下名将,他曾经的下属们在他被“夺兵”“废王”“夷三族”时,都没有任何反应。恰恰相反,在《汉书·高帝纪》中的记载是:
人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十二月,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谒,因执之。
“左右”抢着要去打韩信?他们敢吗?别说他们不敢,连刘邦自己都不敢,所以,安排了這次诱捕。在这期间,竟然连个给韩信报信的人都没有。
韩信的悲剧结局,看似是轻信主君、重情重义,实则是短于治下,没有能够托付机密和生死的铁杆下属,看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谋划,即在长安反叛的过程,就可见一斑。
韩信与陈豨合作反叛的部署,非常周密,要知道,在《史记·韩信卢绾列传》中记录了这次反叛的严重性。韩信与陈豨的密谋将刘邦本人吸引到了赵国,而天下兵马未至,也就意味着,刘邦是以邯郸一郡之兵,面对所有赵、代边兵,属于典型的军事冒险,而之后的平叛战争,也并不是靠着一郡之兵打赢的,刘邦其实只起到了稳固赵国都城邯郸的作用。
但是,韩信诈诏发徒奴的密谋,又因为“左右”的意外而被告发,可谓毫不吸取教训,最终被诱杀宫中,令人唏嘘,可谓是“能治天下而不能治左右”的典范了。
刘邦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面对曾经“从游”的张耳,曾经的王者要“立王”时,二话没说,靠他当上“韩王”的韩王信要封王时,他也没话说,偏偏就是韩信要个“假齐王”的时候,他舍不得了。
这是因为越是“底层逆袭”的“体制内成功者”,越对高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感到敬畏、自卑。能够操纵这种“专业人士”时,其心态往往伴随着刘邦对韩信的那种“畏恶”,也就是“害怕”夹杂着“厌恶”,尤其是当对方希望以一种“平等交易”的姿态衡量付出与所得时,他们更是不满。所以,刘邦可以接受张耳,可以接受英布,也可以接受韩王信、臧荼,对于韩信,则是千方百计不想给他施展能力的“天下”,唯其如此,才能对他约束一二。
故此,刘邦才在得到韩信的死讯时:
且喜且怜之。
(摘自《汉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