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飞《三体》，美式快餐中的左宗棠鸡

寇大庸

网飞版《三体》剧照

网飞对《三体》颠覆性的改编，撕裂了国内的观众群体。

截至发稿，网飞版《三体》在豆瓣的评分仅为6.8分，这并非某种共识的体现，而是大量1星和5星评价相互对冲的结果。

争论的源头在于网飞对原著大刀阔斧的改编，不仅主角从中国人替换成了外国人，人种肤色应有尽有，故事背景也从中国挪到了英国，几乎到了一眼认不出这是《三体》的程度。

“去中国化”的改编，让很多国内三体迷感到了冒犯，已经从剧集质量的讨论，变成了一场民族文化之争。

“魔改”本身不是问题，影视作品如果完全忠实于原著，充当影像化翻译工具，也可能失去了作品的自我。出色的改编，应该具有一种与原著平等对话的意识、自我挑战的意识，在艺术性、思想性上实现对原著的超越。

如果我们走出争论的迷雾，聚焦于网飞《三体》本身，会发现，争议背后，更多是创作团队的力不从心。大刀阔斧的改编，走在了腾讯版《三体》的反面，创作团队想要尽可能照顾不同族群、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尽可能让那些没看过原著的人，可以无障碍融入剧情。最终的呈现上，却是处处差一口气，沦为乏善可陈的网飞式快餐剧。

从未了解过《三体》故事的观众，如果想要消磨时间，本剧是个勉强合格的选择。而看过原著的我，对剧中大惊小怪的惊悚片桥段，可以说是全程毫无波澜。

如果说这一版《三体》有什么成就，可能就在于，剧集开播，带动了海内外观众对原著的热情。

匆忙的剧情，压缩的叙事

《三体》是一个公认很难影像化的故事，原著中涉及大量抽象的科幻描写，例如地球的二维化、二向箔、三体人的形象等，如何将这些科幻元素影像化，不仅需要想象力，而且需要资本、技术和人才的支撑。

所以，当网飞宣布拍摄《三体》时，读者们都很期待网飞是否能够利用美国先进的影视工业还原波澜壮阔的三体宇宙。

从最终呈现的效果来看，网飞版《三体》在科幻点子的影像化处理上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三体游戏、质子展开、阶梯计划等场面，展现出了科幻大片应有的质感与水准。

但是，剧情方面却不尽如人意。

剧集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快，剧情推进甚至到了匆忙的程度。仅5集的体量就讲完了第一部《地球往事》的故事，第一季结束时，就已经推进到了面壁计划。

如此快速的推进，使得剧情铺陈非常粗糙，虽然红岸计划、质子展開、古筝计划、阶梯计划等主要情节都涉及了，但大多缺乏细节，流于科幻奇观的展演，使得这些颇具创造性和想象力的科幻点子的魅力大减。

过快的叙事节奏，如同走马观花，也导致了人物塑造的干瘪、扁平。

《三体》原著本就不以人物塑造见长，故事里的很多角色，都只是为剧情服务的工具人。即便是心理转变最为曲折、丰富的叶文洁，刘慈欣在表现她对人类文明曲折向下的失望过程时，只是在客观描述她的转变，并没有令读者真的与角色产生共情。作为文学，人物的塑造，是可以巧妙让步于叙事的。但到了更依赖具象化的影视剧中，这就成了缺点。而网飞《三体》的改进策略，颇为公式化、套路化，从而放大了人物羸弱的弊端。

一直以来，读者对《三体》过于“直男癌”的批评不绝于耳，以至于英译本修订了大量涉嫌“性别歧视”的内容。很明显，网飞版《三体》试图在英译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让两名女性角色（一个华裔、一个墨西哥裔）成为故事主角，而且在不遗余力地展示她们的专业素质和人格魅力。我们可以看到创作团队试图为故事注入当代思潮的努力，但是在极致的剧情压缩下，人物塑造失去了细细雕琢的空间，流于公式化。

从未了解过《三体》故事的观众，如果想要消磨时间，本剧是个勉强合格的选择。

网飞版《三体》的主角团

剧集开头，酒吧里男路人搭讪女科学家的桥段，很好地展现了这一点。这个原创情节，本意上是表现女性也能成为独立、优秀的科学家，塑造角色的主体性，但在“报菜名”般的对白下，显得刻意和毫无生气，更像是偶像剧里俗套的反搭讪桥段，并没有真正雕琢出女性科学家应有的魅力。说着大量“F-Word”的主角团，举手投足间，有如稚气的大学生，而非长年浸淫某个领域的科学家。

这种套路化的处理，更见于叶文洁这个角色。为了表现她和其他男性之间的信任关系，编剧为她增加了很多吻戏和感情戏，但情感的刻画却是一笔带过，匆匆忙忙，这赋予了叶文洁某种浅薄的动机，而忽略了她身上更深层的文明虚无主义的根源。

这样的叶文洁，也不像改革开放前成长起来的含蓄隐忍的中国女性，更接近典型的ABC（美国出生的华人）的作风。

剧集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快，剧情推进甚至到了匆忙的程度。

全球化野心，小家子格局

如果说，上述改动还只是影响观感，那么网飞版《三体》对人物关系的改动，则影响了整个故事的格局和气质。

网飞版《三体》的主角团由“牛津五人组”担纲，他们身上虽然有着汪淼、罗辑、章北海、程心等原著角色的影子，但是都无法一一对应。对于读过原著的观众来说，这种改动的确不讨喜，而且难以适应。

对此，创作团队解释道，他们拍的是一部面向全球观众的电视剧，如果把情节和角色都保留为中国人，那么他们制作的就是一部以中国为背景的英语电视剧，更重要的是，《三体》讲述的是全人类的遭遇，扩大角色的身份背景有着“根本意义”。

可见，创作团队试图将《三体》改编成更具普世意义的作品，表面上是追求全球化、世界性的视野，但最终的呈现上，反而窄化了原著的格局。

“牛津五人组”改动的最关键之处在于，打破了原著里彼此独立的人物关系，代之以互相熟识的朋友圈子。

原著的故事跨度很大、出场角色众多，许多角色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联系。网飞大大简化了这一点，这无疑减轻了叙事的难度，提高了叙事效率，省去了腾讯版那种漫长的铺垫。但是，网飞《三体》的故事格局却窄化成低配版的《复仇者联盟》，外星文明入侵地球这样全球级别的危机，最终都在一个小圈子的范围内加以解决，失去了原著里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为地球命运奔走、牺牲的史诗感与宏大感。

虽然性别、肤色、国籍的改动赋予了故事以表面的多元性，但内在的小圈子叙事反而背离了创作团队试图表现的世界主义精神。说一句小家子气，并不为过。

这种矛盾，恐怕是网飞短平快的改编策略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腾讯版《三体》剧照

主题失焦，沦落平庸

就世界性而言，主创团队对刘慈欣《三体》的理解并不充分。

虽然原著讲的是一群中国人的故事，但在主题和立意上却极具“世界性”。更准确地说，《三体》从中国这一文化和地理空间中挖掘出了一个普世性的命题，将其放置在宇宙的尺度进行推演。

令不少观众气愤的是，既然网飞把舞台都改到了国外，为什么不干脆把叶文洁的成长背景，也替换成麦卡锡主义时期或黑人民权运动，同样能够表现灾难。

事实上，特殊历史时期，叶文洁的成长经历，对《三体》的故事表达非常重要。刘慈欣虽是一名科幻小说家，但他的问题意识根植于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例如《中国2185》《乡村老师》等小说都是从科幻角度对中国问题进行的创造性回应，《三体》也是一样，它的主题建立于对特殊时期历史伤痕的反思之上。

“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理想激情，却以道德失序、社会动荡的悲剧收尾。良善的道德观与建立新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是《三体》想要回答的问题。

所以，我们看到，原著中，刘慈欣设置了大量生存与道德相互冲突的情节：水滴击溃地球太空舰队之后，章北海与其他四艘逃脱出来的舰船成立了星舰地球，承担起延续人类文明的责任。然而，由于5艘太空舰中的燃料和配件只够支持一艘太空舰抵达既定星球，舰船之间必须互相消灭，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和人类文明的存续。

再比如，在与三体文明抗衡的后期，人类文明利用黑暗森林的法则，发展出了一种与三体文明互相确保毁灭的恐怖平衡策略。程心作为制衡三体文明的执剑人，她的工作就是确保在三体文明侵略地球时，能够狠下心来自毁。但正是因为程心保留了人性与道德，缺少罗辑与三体文明同归于尽的决心，最终导致了人类文明的覆灭。

选择道德和人性就是选择毁灭，刘慈欣在《三体》里不断书写这一因果关系，可以说，抓住了“生存、道德与文明”的关系，就抓住了《三体》故事的核心。

刘慈欣曾表示：“科幻小说是一种可能性的文学，它描述宇宙和未来的各种可能性。《三体》所描述的也是宇宙智慧文明社会的一种可能性，这是最黑暗、最让人绝望的一种可能，但也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

网飞版《三体》中的叶文洁

进行这样灰暗的推演，并不在于表达一种社会达尔文的观点，更重要的是向读者展示，道德失序的宇宙是怎样的一番图景。

从这个角度来说，叶文洁特殊的成长经历，与后来的三体文明入侵、黑暗森林理论、宇宙大逃杀在叙事上形成了互相嵌套的结构关系。

遗憾的是，网飞创作团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能很好地完成这一论述。

原著里，对道德命题的揭示由叶文洁完成，她基于自身的遭遇，对人类文明产生了失望之感，以至于她相信，三体文明这样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这种天真的想象，令她作出了呼唤三体文明的决定。

内在的小圈子叙事反而背离了创作团队试图表现的世界主义精神。

网飞的改编聚焦于她遭受到的迫害，却忽视了这个过程中她对“道德与文明”命题的思考，她和伊文斯在森林里的對话，从“人类文明已经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来改善了”变成“自然万物息息相关”，这是主题上的重要偏移。

最终，使得她呼唤三体文明的决定，更接近基于个人遭遇的报复行为，而不是对文明革新的天真希冀。

网飞版《三体》并没能很好地揭示出叶文洁这个角色对整个故事的奠基性意义。再加上后来的故事被挪到了外国，这段故事就变得更加突兀，脱离了整个故事结构之外，显示不出其必要性。

主题的失焦，对网飞版《三体》的影响是致命的，使得《三体》这样一个深沉厚重、极具思辨气质的科幻作品，沦落为平庸的“地球人大战外星人”的美式快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