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走向孤立

远游

2024年4月2日，加沙地带，慈善组织“世界中央厨房”的汽车被导弹击穿

在很多场合，何塞·安德拉斯是一名来自美国的网红厨师，但此时此刻，他正在对着路透社的镜头，诉说着离美国万里以外的中东的惨剧：“他们遭到了系统性的袭击。一台车接一台车地遇袭。”

安德拉斯的身份，是专门在受灾地区提供膳食服务的慈善组织“世界中央厨房”的发起人，而他的组织在加沙地带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劫。

4月1日，加沙地带的公路上一队车队，遭到了以色列国防军无人机的攻击，其中三台车被导弹击穿。根据BBC的报道，这个属于“世界中央厨房”的车队中，共有7人遇难。在炮火横飞的加沙地带，这种规模的袭击，一般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可是，遇难的7人，却有相当一部分来自西方发达国家：三名英国公民、一名美国-加拿大双国籍公民、一名波兰公民、一名澳大利亚公民。

以军这次袭击行动，可谓是打了盟友们的脸，触发多个西方国家的政府首脑出面表态，终于审视起以色列在加沙的所作所为。

作为以色列最重要盟友的美国，朝野风向已经出现转变。民主党内多名国会议员呼吁停止向以色列输送武器，而且呼声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这个方案最先由民主党左翼成员伯尼·桑德斯提出，得到了一些主流派议员的响应。前众议院议长佩罗西在4月6日也发表声明，呼吁白宫停止输送武器。

“世界中央厨房”车队遇袭事件，很可能成为一道分水岭。

2024年4月3日，加沙地带，医务人员正在护送“世界中央厨房”遇难者的遗体

由于总统拜登在11月将要迎来连任挑战，来自左翼往民主党主流的倒逼压力，很有可能在选前对拜登政府的中东政策作出重要的干预。

至此，以色列或将在国际上陷入空前孤立的状态。

北京时间4月8日晚，以色列宣布从加沙南部地区大规模撤军。此举可以被解读为以色列在进行了6个月的“铁剑行动”后，迫于美国乃至国际社会的压力，在孤立的尴尬局面下，不得不改变过去半年的军事策略。

一场意外还是故意策划？

用着西方盟友提供的武器，杀死了西方盟友的公民。国际压力剧增的以色列，自然试图辩解一番。

4月4日，以色列国防军召开了初步调查发布会，解释道：以色列的无人机拍摄到了一个拿着袋子的志愿者，负责操作的军人误判袋子为武器，并且把救援人员定性为武装人员，随即向无人机传达开火指令。

发言人还说，以色列军方在此前已经知晓“世界中央厨房”的到场，双方也就救援计划进行过磋商，他认为，这次射杀行动导致7名志愿者死亡，是一起意外。

冲突爆发以来，在以军的默许下，“世界中央厨房”先是把救援食物从地中海东部岛国塞浦路斯运送到加沙地带北部对开海域的一个人工浮台，再通过以军认可的人道主义路线，送入加沙地带南部。以军发布的无人机视频显示，由于光线昏暗，车队上的“世界中央厨房”字样难以辨认。在进入了仓库后，其中三台车往南出发，应该是向着加沙地带的南部进行食物派送。在看到被认为是拿着武器但实际上是个袋子的工作人员进入车队后，以军试图与“世界中央厨房”方面联系，在联系无果后，以军指示无人机在晚上9时09分开始发起了导弹攻击。三分钟后，三台车已经被以军导弹轮流击穿，7名工作人员全部死亡。

2024年3月12日，以色列士兵聚集在以色列南部与加沙地带的边界附近

2024年4月4日，加沙地带，几名巴勒斯坦女孩在临时营地旁的沙丘上

以色列国防部宣布，这次攻击在流程上存在重大疏漏，并且对负责发起攻击的无人机操作旅旅长作免职处理。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表态则显得更加无所谓：“在战争中这类事情会发生的。”

这一通敷衍的解释，远未能平息来自“世界中央厨房”组织和受难者母国国内的愤怒舆论。

英国退役军官尼克·沃特斯在深度调查新闻网“Bellingcat”发布文章称，以军这次对慈善组织的空袭行动，是故意策划的行为。

在他看来，三台车驶过的道路，是跟以军早已商量好的人道主义救援路线，以军对此发起攻击，理应比在加沙地带的其他目标更加谨慎。沃特斯同时也质疑，以军无人机在打击移动目标的时候，动用的光学探测设备能够把目标的细节看得很清楚，而三台车辆的车顶上，都有清晰的“世界中央厨房”的缩写“WCK”字样，所以以军很有可能是在看到WCK字样的情况下依然对车辆开火。

根据“国际援助员工安全数据库”的资料，自从2023年10月7日爆发加沙冲突以来，共有203名参与救援的慈善组织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被杀害。但这次针对“世界中央厨房”的袭击，却引来了西方主要国家首脑的谴责。

美国总统拜登在事发后首次向以色列发出“立即停火”呼吁，国务卿布林肯的表态也透露出某种威脅：“如果我们看不到（以色列）作出我们认为需要的改变，那么我们就改变自己的政策”；英国首相苏内克呼吁以色列进行更加彻底的调查，澳大利亚总理阿本内斯则认为以色列的解释“让人难以完全信服”。

在加沙冲突持续了6个月后，“世界中央厨房”车队遇袭事件，很可能成为一道分水岭。

“铁剑行动”失去方向

整整6个月，“铁剑行动”已经失去了方向。

解救人质和消灭哈马斯组织的“铁剑行动”，执行至今，大约还有101名人质依然困在加沙地带。

另一边，尽管哈马斯组织在加沙地带表面上被扫清，但今年2月，一段视频显示，哈马斯在加沙地带的直接领导人叶海亚·辛瓦尔，现身加沙一个地下隧道，证明了以军猎杀失败。

而他们还将在加沙之外继续活跃。

就在巴勒斯坦的主体地区—约旦河西岸，有90%的西岸巴勒斯坦人认为，如果加沙地带局势持续动荡，约旦河西岸恐怕有被哈马斯渗透的危险。而在这里，对哈马斯抱有同情态度的巴勒斯坦民众，增加了三倍。

2024年4月2日，加沙地带，被摧毁的街区

在“铁剑行动”远没达到目的的同时，战事对加沙地带平民造成的灾难是极其巨大的。根据俄勒冈大学的卫星图片显示，整个加沙地带有55%的房屋已经被摧毁。而平民的伤亡也异常惨重。加沙地带的卫生部向美国公共广播网NPR提供的数字显示，加沙平民伤亡超过3万人，其中70%是妇女和儿童。

慈善组织乐施会的网站则显示，平均每天有250名巴勒斯坦人在加沙地带失去生命，比叙利亚内战、也门内战和苏丹内战的日均平民死亡数字还要高。乐施会网站还估计，加沙地带大概有一半人口，也就是大概100万人，将会沦落为失去家园的难民，最终滞留在加沙与埃及接壤的拉法难民营。

过去十年，民主党支持者对以色列的好感一直在走低。

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全面物资封锁，也导致食物、医药、饮用水和必要卫生用品难以进入这个地区，人道主义危机进一步加深。世界卫生组織在3月18日指出，加沙地带在短期内出现饥荒的可能性非常大。在其报告中，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几乎所有家庭都被迫减少进餐次数”，并且可能导致有16%的儿童陷入营养不良状态。

以色列国内要求内塔尼亚胡下台的示威，此起彼伏，但都难以撼动其地位。然而，日复一日的人道主义灾难新闻，在时值6个月之际，终于引发以色列多个盟国国内的民意翻转，倒逼政府改变过去的中东政策。

以色列正在失去盟友

“世界中央厨房”车辆遇袭事件，拜登和内塔尼亚胡的一番电话通话，让外界注目。

拜登对内塔尼亚胡喊出“立即停火”的呼声，跟加沙冲突刚开始一味挺以色列的态度，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要知道，在去年10月7日以色列南部音乐节袭击事件后数日，拜登便访问以色列，成为第一个访问处于战争状态的以色列的美国总统，其“挺以”立场可谓非常鲜明。

然而时至今日，加沙冲突已经持续了6个月，作为以色列武器最大供应国的美国，其内部也有呼声认为，是时候审视这场战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内塔尼亚胡是否应该继续领导以色列。

根据美国Gallup民调公司的数据，美国公众对以色列的好感，经过六个月的冲突后，从68%下滑到58%。这是近20年来，美国公众对以色列好感最低的数字。其中18-34岁年龄层的美国受访者，对以色列好感的下滑幅度最明显，只有大概38%的年轻受访者表示对以色列有好感。路透社在2月份的报道则显示，有半数美国民众认为，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已经超出可接受范围。

巴以冲突，甚至会成为民主党内部撕裂的缺口。相比起共和党内因为浓厚的宗教因素而一面倒支持以色列，过去十年，民主党支持者对以色列的好感一直在走低。

到去年10月7日恐袭爆发前，根据《华盛顿邮报》的调查，民主党内主流意见是在巴以冲突中保持中立，只有大概19%的受访者支持以色列，有另外19%的受访者同情巴勒斯坦。进入2024年，支持巴勒斯坦的民主党人士数量开始增加。

恰逢大选年间，为了争取年轻人投票支持连任的民主党，不得不对以色列作出政策调整。把内塔尼亚胡视作中东和平绊脚石的民主党要员，可以说大有人在。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

3月14日，美国参议院民主党领袖舒默罕见地发表针对中东问题长达40分钟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对以色列喊话，呼吁以色列尽快举行新的选举，并且直指内塔尼亚胡是“中东和平的障碍”。

要知道，舒默是美国参议院第一位犹太领袖，和以色列的关系在过去一直匪浅。在他和一大批亲以色列的民主党人士眼中，内塔尼亚胡跟以色列国内的极右民粹势力高度捆绑，导致了其在加沙地带军事行动中完全漠视平民的惨状，最终把以色列的国际声望拖到谷底。

其实内塔尼亚胡跟美国历任民主党总统结下的梁子，早已是美国和以色列政坛流传已久的话题。在纪录片《内塔尼亚胡的战争》中，时任民主党总统奥巴马上台之初为了推出自己的中东和平方案，和内塔尼亚胡就约旦河西岸犹太人非法定居点的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争论，俩人私底下的关系已经形同水火。

再往前，内塔尼亚胡在1997年第一次执政之初，就被当时的克林顿总统认为是最大元凶，扼杀其提出的让巴勒斯坦建国的“两国方案”。在事后的一些电视纪录片采访中，克林顿披露内塔尼亚胡多次对自己阳奉阴违，用拖延法慢慢等克林顿任期终结，最终磨掉了巴勒斯坦人的建国机会。

如今，随着大选再次临近，曾经标榜自己是最亲以色列民主党总统的拜登，为了保住白宫，在白脸唱尽之后不得不改唱红脸。重启“两国方案”，似乎是包括拜登在内的历任民主党总统对巴以难题的最终方案。

拜登和内塔尼亚胡在台面上和台下的较劲，进入了微妙的阶段。

如今以色列在加沙地带南部地区大规模撤军，似乎给人一种在向美国压力退让的感觉。不过，政坛老狐狸内塔尼亚胡从来都充满耐心。正如以色列国内分析人士指出，这次撤军也许是一种“休养和整顿”，为下一波军事打击养精蓄锐，甚至有可能是以军为攻入哈马斯在加沙地带最后一个据点—拉法作准备。

在过去，内塔尼亚胡熬过了克林顿和奥巴马，如今也打算以退为进，把拜登熬过去。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