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语冰

2024-05-23 08:34张作梗
诗潮 2024年4期
关键词:神迹天才词语

张作梗

艺术家的观察与思考

当我们观察,是把某一单向度的“物”从众多的物中提拎出来,通过与其近邻之物的比照/比较,发现并预言它的身世和走向,以便我们的感性能追上它包含的理性变化。而当我们思考,则是把错置、重叠的时间像岩层一样揭开打量,进而希望窥探到思想地壳的生成、变化与运动规律,找到心灵隐秘的矿藏。

单一的、扁平的、线性的观察与思考不像雾,会遮蔽我们的眼睛,还会给心灵抹上一层水汽,使我们变得短视和功利。因为事物和世界本身是如此复杂,倘若我们仅仅热衷于“采风”似的走马观花,又怎能与我们的所见所思达至一种“肌肤相亲”的熟络之感呢?唯有对某物或某人做精密的微观分析,才能放大该物或该人的成长图像,看清其内在的精神图谱。

因为写作就是挖掘某物或某人,刨根问底,追索其生存的全部意义或无意义。灵光一现需要无数的观察与思考做铺垫。一个想把远方抱入怀里的人,除了以跋涉做他的臂膀,再没有什么能实现他的愿望——财富不能,伟大的想象也不能。

诗人的分野

在艺术创作中,我们依据什么抓住一首一闪而逝的诗?梦曾经提供给这首诗表演的舞台,但现实是捣毁这舞台,并抹净所有蛛丝马迹的恶魔。当我们面壁思考,我们怎样假设那一首曾经存在的诗再次显影?

正是从这“假设”里,显露出了诗人在写作姿态/理念上的分野:有人用词语去寻找那首诗,奉行词语万能的政策,以为无诗不被词语涵盖和网络,结果不是沦为词语的奴隶,就是被词语玩得精疲力尽,其实连诗的影子都没找到;有的人则抓着梦里情感的遗绪,无限放大情感在诗歌中所占的比重,越悲摧越投入,越激情越高蹈,致使诗最终成了情感排泄的通道,其实,那首曾经存在的诗躲在距其不远的地方,正偷偷嘲笑着他的一厢情愿呢。

第三种人,相信神迹出现过,但他不会用人的方式去寻找,更不会以人心去揣度。他小心保存对那神迹的敬畏和虔诚,而后将一切推倒重来。因为在他看来,诗的存在就是无限地向那神迹靠近——而靠近神迹的最好方式,就是以诗人独创的文本向其致敬。他必须改用人的,而非模拟出的神的口气,去写一首从未存在的诗,如此才有可能从另外一个方向,与那曾经存在的诗歌相遇。

处于尴尬境域中的反讽与幽默

谨慎的反讽与机智的幽默殊途同归——都是心灵迂曲表达的展露。这种迂曲的语符码,通过特定的词语和语言场(域)发出信息,像花的孢衣存在于读者的预期阅读中,只等一根如簧片般灵敏的天线伸出,孢衣便离开花的母体,成为独立的衍生体——一种来自于花但又比花更繁复的东西——诗的信号由此发出。

我们先来读一首巴客的题为《二氧化碳》的诗——

一个人在屋里朗诵

墙上挤满了观众

嗯。我读的是:“释放一个影子,

就要有另外一个

替他受刑”

诗里充斥着争吵和对抗,一如喝足了二氧化碳的人群,但表面看上去又消弭于巨大的寂静中。反讽和幽默同时存于其中,以致我们无法判断出谁轻谁重。我们读到的只是对个人面孔的无情消解和集体丧失的无意识。显然,这种多指向、语义繁复的诗歌需要我们匹配一根灵敏的天线,否则无法收取到诗歌发出的隐秘信号。

只是,当代读者习惯了浅阅读和快阅读,便很容易失去对这种煞费苦心之作的阅读耐心和兴趣。诗歌由此成为一种走不出诗人之圈的尴尬之物。反讽被搞笑或搞怪取代,沦为语言狂欢时代的边沿稀有物;幽默呢,退让于轻松的、低级的分行段子,在语言中独守闺阁。

艺术家的风险

如果我有更具穿透力、更雄阔的视野,如果我仍能苟活下去,活得足够老,我就会成为半个先知——在生活和艺术之间,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而不致像现在这样,让一颗受够了凌辱的心,充满无尽的颠踬和动荡。

也许,正因为残缺和不完满,以及对世界永不妥协的“纠偏”,艺术家的一生才会不满于现状,左冲右突,莫可安宁。而倘若他恰好是一个文森特·凡·高之类的艺术家,他的生命将会遭遇更多未知的磨难和风险。因为艺术不是别的,它需要你日积月累地奉献,以及一颗视名利为粪土的纯洁之心,直到一生成为一件无辜的祭品。

我目睹了艺术的残暴和人在艺术面前顽强掘进的身影。西西弗斯构筑的神话有益于缓解艺术家的焦虑。在与艺术的斗争中,艺术家也许一生都不得其志,郁郁寡欢,以致“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北岛语),但正是在这不分胜负的永恒厮斗中,彰显出了一个艺术家的价值和勇气。

论天才

真正的天才从来都对自己的天才毫无所知。他挥霍自己,就像一座活火山,无知地挥霍自己的烈焰;他是那样自负又自谦——他只对创造负责,对创造之外的东西从不指手画脚。倒是那些假天才,半吊子天才,常常抖搂出自以为是的“天才”,瞒天过海,招搖过市;他们的目空一切和他们的恬不知耻旗鼓相当,相得益彰。

艺术是什么?诗歌是什么?天才从不知道,从不打探。换一句话说,倘若天才知道了艺术或诗歌是什么,他才懒得去在熟悉的东西上花费额外的精力呢。正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才会引发他对未知世界大面积的兴趣,从而受着好奇心的诱惑而专注于自己的发现和创造。因此,天才并非无所不知,恰恰相反,是无知,造就并发现了他的天才。

然而,“天生的精神贵族是不太勤奋的;他们的成果在宁静的秋夜出现并从树梢坠落,无需焦急的渴望、催促和除旧布新”(尼采)。有谁看见天才整天地为了工作而疲于奔命呢?只有那些假天才,半吊子天才,才会大规模地陷于自以为是的“匠艺”工作中,不停地制造出所谓的“作品”,期望佐证自我的存在。这正是凡俗在作怪,也是凡夫俗子一下子就与天才拉开无限大的距离所在。

一言以蔽之,天才只对创造和创造的有效性负责。他的天才毋须天才之外的东西佐证,他的存在暗合并呼应上帝的偶然一瞥。

最高的存在

如何对那最高的存在表示敬意?倘若赞词已被污染,而人心成了自大狂的游乐场。我看见悲伤的人转过身去,将哭泣极尽掖藏——因为悲伤已无立锥之地,唯有成功会被人奉若神明。

空巷子里滚出的铁环拉开了几代人的距离。荒芜爬上旧阁楼,充当着一个看守记忆的留守者。我看见最早离家的人客死异乡,不独死不见人,连衣冠冢也来不及留下。这对于故乡来说是残忍的。后来,当偶有还乡的人清明祭祖,那悲伤也已转为流变之中的程式化和格式化。一个口耳相传的地方就这样慢慢地,湮没于回忆的荒草丛中。

然而那最高的存在依然在掠空飞行,如生如死地笼罩著我们的头顶。它暗示一个财富累积的世界,并不能真正改变人的生存处境;同样的物役不是来自物本身,而是来自人的扩大化的欲望。我经常遇见这头顶的神秘之物,它偶尔对我低语,更多时候保持肃严的沉默。而恰恰是在这沉默中,我看见贫穷的人在用贫穷磨砺骨头,而一夜暴富者抱着暴富绝望地哭泣……空中散发着虚无淡淡的芳香,一个口耳相传的地方又神奇地各自回到他们不同的心中。

艺术·殉教

生活总是规劝我要在艺术和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以便我能倚靠足够的理智安度余生。对此我不以为然。虽说艺术并非一定与现实水火不容,至少,它不能成为现实的附庸或奴隶。正是在这一点有如暗夜微光的昭示中,我更爱鼓动体内那些不妥协的一面,直面现实,与之分庭抗礼,哪怕艺术为此深怀不安。

简言之,如果我还能不拘泥于那些早已落后和颓丧的道德感,我就会策动并鼓励艺术,去解放被媚俗占据的现实。尽管势单力薄,而且艺术与我,极有可能最终为此殉难。

写作中的清晰凸显智慧

在写作上,绝对需要足够的清晰来凸显我们与众不同的面孔,而不是用相反的方法,来混淆、涂抹甚至粉饰我们本不充裕的思想和情感。追求诗歌中的“模糊效应”当然没错,但写作中有比“模糊效应”更重要的律条,这就是“模糊中的清晰”。也就是说,语言的歧义和隐喻可以构成一首诗的骨架,但它完成后的指向必须朝向无限的“精确”。诗歌是(精神范畴的)交流,而不是需得封存三百年后的“个人隐私”。

装深沉、玩深沉与思想深沉永远不在一个美学层面。高度决定了视角的宽窄。作品一经发布,便不会为人遮羞护短——它就是一个作者全部的精神画像。自欺可以,但欺人太难。精神定力有多大,作品的格局就有多大。从没见一个小诗人写出过大师级的作品。

因此写作上的谦逊与谋求写作中的清晰,永远是一个作者必须首先遵循的准则。他可以无视广漠的时间,但绝不会对秒针走动的嘀嗒声无动于衷。

艺术的真实

避免做一个“网红”似的诗人。避免抛头露面。越隐姓埋名越好。消失得越彻底越干净越好。唯有汲汲于无名,才能在澄澈心境的指引下,去到大风席卷尘世的安静一角,看到真实的人和物——只有真实,才是(催生)艺术唯一的酵母。

我从不知道我从哪儿来。这很好。它促使我避开狂妄自大(的暗礁),并时时予我以提醒——你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无足轻重的人,与所有芸芸众生中的人毫无二致;混入并消失在人群中,你才能找到自己独立的私人空间。

同时,它也使我能轻松找到自己随时所在的位置,不至于像风中的飘絮,错把无处安放的身体当作虚拟的标高和存在。这种确定自我的“定位感”很重要,它帮助艺术家从草叶上汲水而不是到太阳中取火——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已足够人世用之不竭。

唯其如此,才能拨开并清理迷雾重重的身世,找到一个肉体和灵魂叠合的、真实的“我”。在这个“我”中,思想无须修饰和整理,就从脸上书写出来。而事物呈现出来的景致,经过此在之“我”的过滤,也无不恢复到它们原初(本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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