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的文学艺术观略论

2024-05-22 22:26杜学文
曲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小二黑赵树理新文学

杜学文

赵树理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极为重要的作家,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曲艺事业最重要的开拓者、奠基人之一。他对曲艺充满热情,非常关注,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他关于曲艺的观念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赵树理的文学成长之路

乘着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的东风,一大批带有鲜明时代印记的新文学作品蓬勃问世,为中华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在赵树理开始创作的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大批优秀的新文学作家以优秀作品不断拓展着新文学的影响力。而在蓬勃发展的同时,新文学也面临着急需解决的“文人圈子”的问题。如果这一问题不能被解决,则新文学的影响力、创造力与生命力都将受到制约。因此,让文学成为人民的文学而不仅仅是文人的文学既是时代的考验,也是让文学真正成为民族的、大众的文学,真正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接受、喜爱的历史任务。

赵树理所在的上党地区位于太行山深处,山高沟深、交通不便,但存留有丰富的神话传说、戏曲民乐、宗教礼仪、民间艺术等。它们是当地人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人们不仅喜欢这些艺术,同时也是这些艺术的创作者、表演者、参与者。如赵树理的父亲就是当地“八音会”的重要成员。在这样的环境中,赵树理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乡土文化的“小小的创造物”,各种乐器无师自通,吹拉弹唱样样能来,并对民间说唱艺术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贴近百姓、贴近生活的表达才能吸引人。在饱受民间传统文化熏陶后,赵树理还深刻接受了新文化的浸润。特别是在长治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读书期间,他与进步青年王春等往来密切,阅读了大量的新文学作品,甚至在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时被当局搜捕、驱逐。总的来说,此时赵树理是以一个新文学青年的形象出现的,作品也有较为鲜明的新文学痕迹,如《悔》《白马的故事》等小说均是以心理活动为作品的结构线索的。

这些作品并不强调叙述与情节,也不强调人物的行为。赵树理对人物心理感受的描写,以及凭这种感受来展开叙述的手法相当熟练,风格与新文学初期的作品非常相近。据此笔者猜测,此时的赵树理认为,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是具有新意的,是顺应时代潮流的。

但是,赵树理很快就改变了这种写作手法。他在给老乡们朗读新文学作品时,并没有受到大家的称赞。他们还是喜欢《七侠五义》之类的“旧”作品。这对赵树理触动很大。从此,赵树理立志不上“文坛”,而是要进“文摊”,写那些内容进步且被老百姓喜欢的作品。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时期内,赵树理在被抓捕与流浪中徘徊。虽然受到了许多进步人士的帮助,却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稳定的职业,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直至全面抗战爆发,参加了牺盟会后他才重新找到了方向。这期间,他一直在创作具有通俗风格的作品,如《蟠龙峪》《打卦歌》《有个人》《糊涂县长》等,大约有数十万字。他还和王春等组建了通俗化研究会,发表了多篇讨论“通俗化”的文章,明确提出“通俗化”不仅仅是抗战动员的宣传手段,还要担负起提高大众的任务,是文化和大众之间的桥梁。

就中国新文学而言,抗日战争是其蜕变演化的重要社会背景。这一时期,众多的作家、艺术家投身抗战,或在前线直接参加战斗,或到前线慰问采访。作为敌后抗战的主战场,山西汇集了大批的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他们在山西活动期间创作了大量作品,在风格上都表现出突出的时代特色—关注中国的命运,表现抗日战争中英勇杀敌的八路军,以及开赴前线的将士之战斗生活。在创作手法上,这些作品更直接、更明晓、更具战斗性,因而也更具吸引力、号召力。它们集中地显现出中国新文学的转变—从接受西方外来手法向本土传统的回归。这也为中国新文学进一步实现民族化、大众化积累了有益的经验。

1942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当时中国文艺的诸多重要问题进行了阐释,论述了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为创作指明了方向。这些论述也从理论上肯定了赵树理的探索、努力。用赵树理的话来说,就是“批准”了自己的写作之路。之后,《小二黑结婚》面世,《李有才板话》《孟祥英翻身》等先后发表。稍后,《白毛女》《兄妹开荒》等也受到了群众的广泛喜爱。

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是中国新文学发展进步的重要标识之一。在此之前,中国的文学创作者很少将笔端对准农民,把他们当作被社会尊重并具有自主意识的人物来描写。即使是鲁迅先生,也只是深刻地揭示出他们的麻木和无望。而恰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建设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中,赵树理发现并塑造了小二黑、小芹,以及李有才等觉醒了的中国农民形象。此后中国文学中觉醒的、成长的农民形象不断出现。他们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中具有明确自主意识的“中国人”形象。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赵树理的出现正是他的创作与时代要求,包括社会文化自身演变的契合,是时代造就了他。尤其需要注意赵树理艺术修养中传统艺术的作用,正是他自觉地使用包括曲艺在内的优秀传统艺术的表现手法,才使自己的作品受到了广泛的欢迎,进而推动了中国新文学向民生化、大众化的转化。

二、赵树理的艺术理念

在赵树理的创作中可以看到传统艺术,当然也包括传统曲艺形式的影响。他使用了曲艺的手法來组织作品、叙述故事,如《李有才板话》便是直接运用了“板话”的形式。《小二黑结婚》虽然是小说,但也明显受到了评书的影响,或者说借鉴了评书的叙述手法。

评书刻画人物讲究“开脸儿”,创演者要根据不同人物的性格和思想面貌,勾画出他们的相貌特征和气质风度,给受众留下鲜明而深刻的印象。而《小二黑结婚》中,思想与行为与常人不同,往往表现出某种滑稽、乖戾特点的“神仙”“二诸葛”与“三仙姑”,美丽、质朴的农村姑娘小芹,以及地痞无赖金旺兄弟,都具有十分明显的角色特质和性格特征。金旺兄弟对小芹垂涎已久,而小芹对他们并不感冒却喜欢杀敌英雄、特等射手小二黑,如此形成的矛盾、博弈赋予作品评书“扣子”的特性的同时,也将作品带入了核心叙述情节。小芹与小二黑被“捉奸”,送到了区里。表面看来,金旺兄弟的图谋快要得逞了,但也恰在此时,这道“扣子”解开,因为共产党倡导婚姻自主,打击恶霸地痞,金旺兄弟反而被区里扣押起来。小二黑与小芹的爱情得到了社会的支持。

整体来说,赵树理为《小二黑结婚》设计了非常有趣的情节,一波三折、起伏跌宕,拴解“扣子”之间牢牢抓住了受众的心。从具体描写来看,作家在刻画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时使用“摆砌末子”的手法,大量生动准确的细节让不同的人物形象更为立体、生动。更重要的是,小二黑与小芹的故事符合当时社会条件下人们的价值追求、心理期盼,代表了人民的利益与社会的进步,有着鲜明的价值,也符合评书这种曲艺艺术“劝人方”的特质。

总的说来,赵树理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并借鉴评书、鼓词等曲艺艺术的创作、表现手法,对新文学进行了积极的革新创造,形成了自身新的、深受民众喜爱的创作风格。

尽管赵树理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作家,但他并不以“作家”为傲。他更注重的是如何写出让老百姓,特别是农民群众喜欢的作品。他衡量作品的重要标准就是老百姓的满意度。只要对他们有益,受他们欢迎,赵树理就可以使用不同的艺术手法来创作,如评书《灵泉洞》、泽州秧歌《开渠》、唱词《王家坡》、鼓词《战斗和生产相结合》等。他创作的高平鼓书《谷子好》在今天仍然深受人们的喜爱,在各种场合被传唱。

赵树理之所以投入很大的精力创作曲艺作品,与他的曲艺观有着根本的联系。

首先,赵树理认为曲艺是非常重要的艺术形式。他并不因曲艺短小、面向民众、形式简单就轻视,而是将曲艺看作承继中华文化传統、具有深厚群众基础的“曲高和众”的高级艺术,其中的唱词中有中国诗歌的传统,评书评话则与中国小说的底层逻辑相通。他认为,把曲艺“提高”成西洋的东西,把曲艺“提高”成歌剧,是不对的,曲艺是可以诞生伟大的作品的。“像董解元的《西厢》原本就是唱词,它的艺术价值是很高的。”

其次,赵树理认为对曲艺要开展完备的整理、传承工作,把曲艺遗产中的优秀部分整理出来。他在《运用传统形式写现代戏的几点体会》中比较系统地谈了这方面的意见,认为在传统形式中存在着极具生命力的东西。如设计题材编造故事,目的是突出人物;故事的结构务求集中,在短时间内达到最多的效果;伏笔要伏得稳,伏得正常,自自然然才好等。他认为在曲艺中隐含如此丰富的艺术滋养,可以解决创作中的许多问题。这些论述也可以看作是赵树理创作经验的总结。

虽然已经是一位重要的作家,但赵树理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创作有什么可以骄傲的。面对曲艺,他仍然认为自己还没有很好地把握其中的精髓。有些人物没写出来;写旧人旧事得心应手,写新人新事就不那么生动。他曾说,我写过一些东西,但每听一次好的说书,总感觉自己赶不上它。中国的评书艺术,有许多完整的东西、深刻的东西,“我还要全面地学习”,多吸收一些说书、话本的优点。

赵树理认为文学、电影、戏剧等文艺作品都可以改编为曲艺作品,并积极践行这一理念。1950年,他就把田间的长诗《赶车传》改为鼓词《石不烂赶车》,并在《说说唱唱》上发表。这种改编不是为改而改,而是要提供更多既受老百姓欢迎,又具有新思想、能够表现新生活的曲艺作品。

赵树理不仅身体力行改编、创作,还努力为他人的创作提供帮助。作家陈登科的处女作《活人塘》,初稿中有很多错字和不会写的字。但赵树理认为这部作品的基础非常好,便帮助陈登科修改后发表在《说说唱唱》上。山西的作家秦怀玉创作了《考神婆》,赵树理帮助他改写、完善。他还到燕京大学中文系讲授说唱文艺课,每次都要请一位著名的曲艺表演艺术家来配合演出,使课堂的理论与表演的实践生动地结合起来,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让更多的人喜欢上了曲艺,有更多的作家愿意为老百姓写作曲艺,是他最期待的事情。

三、赵树理对人民的情感

文学艺术是表现人的情感的。作家、艺术家的情感立场对作品至关重要。赵树理出身于普通农民家庭,经受过被欺压、被迫害的人生。在他的思想深处,有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抵抗,和对社会底层人民的同情、尊重。改变落后黑暗的社会现实,目的是要让更多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他在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后,又再次加入共产党。他知道要改变社会,必须首先改变人,改变人的精神世界。在接受新文化的影响后,赵树理努力探索、寻找能够对普通民众产生积极影响的进步文化创作道路。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至20世纪 30年代,赵树理一直探求形成大众喜爱的、具有新的思想内涵的审美形态的有效方法。但这并不容易。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从理论上解决了令赵树理迷茫的许多问题。心里踏实了,他的创作也呈现出极为旺盛的态势。不过,他并不是要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而是要为老百姓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相较于小说,戏曲是老百姓喜欢的艺术形式,于是他也创作了大量的戏曲作品。戏曲虽好,但毕竟是“大戏”,演出需求相对较高。相较之下,能随时随地说说唱唱的曲艺更能满足老百姓日常的精神需求。一人两人也可,三人四人也行;可说可唱,可吹可弹;炕角场院不局促,田间地头也能聚人。曲艺的这种呈现形态是赵树理重视曲艺,并为中国曲艺事业奔走呼号的重要原因。

人们都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赵树理创作的视角。他与一般的作家、艺术家不同,不是用“我”来观察“你”、描摹“你”,而是把“我”当成“你”,写“咱们”的事。所以他创作的作品中,都是老百姓自己的事情。他不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教化”或者“启蒙”别人,只是把新的思想、生活、观念注入老百姓喜欢看、愿意听的艺术形式中,使老百姓感到这是自己的艺术,从而在潜移默化中传播与时代要求一致的价值、情感和生活方式。这种创作观能非常充分地反映出赵树理的情感立场——他不认为自己是“作家”,而认为自己是“乡亲”;他不是写给与自己不同的“他们”的,而是写那些与自己一样的“咱们”的。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到乡亲们中间去。在北京期间,他总是不断地回到家乡,以至于终于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捐出了北京的房产,调回山西。这是他内心的选择,而不是权宜之计。他是那种在北京看到下雨,就会想到地里庄稼不旱了的人,想到农民可以多打粮食的人。与人民群众在一起,是他的内心必然,是一种“情不自禁”的状态。所以他强调,我们的文艺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要服务得好,一定要拿起笔来就想到这是为谁写的,要让人喜欢,让人接受。

正是这种“情不自禁”的情感状态,把赵树理与人民群众的关系打成了解不开、扯不烂、剪不断的“死结”,成就了一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作家、艺术家、曲艺家。他不仅自己常常到农村去,而且劝女儿赵广建到农村工作。他不仅在创作的时候会考虑农民群众的心理愿望,而且在自己的书出版时也会考虑到农民的购买力。他宁愿自己少得版税,也要让更多的农民群众买得起书。他愿意当老百姓的“学生”,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工作、生活中那些积极的东西,包括民间艺术中那些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同时,他也不放弃自己的责任,也要当“先生”,把进步的、符合时代精神的东西—价值观、生产生活方式,以及艺术表达形式与审美观等带给老百姓,通过塑造新的人物、表现新的世界,让更多的老百姓在欣赏艺术的同时提升自己、改变自己、得到进步。

(作者: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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