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
长安的雨,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要停的样子。傍晚,灯火闪烁,归家的人们不顾雨线斜穿,携伞疾走。遇雨,同行皆狼狈。突然想起一位大文豪曾经泰然自若地说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那时天空乌云密布、大雨滂沱,比起这场秋雨要更加狂烈。人们四处躲雨,他却悠然自得漫步雨中,听雨穿林打叶,洒脱地写下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唐宋时期的诗词文坛中,群星闪耀。然而每每想起诗句都能令我体会到与众不同的感受,唯有那个乐观、通透、旷达的苏轼。
苏轼的一生,闪耀而坎坷。
二十多岁,他参加了一场被后人称为“千古第一龙虎榜”的科举考试,在历史长河中,无数文人才子曾执笔疾书施展才华抱负,但苏轼,在曾巩、张载、程颢、弟弟苏辙等名家一同参与的这场考试中一战成名,很快就达到了很多人一辈子也触摸不到的巅峰。
据说那场考试的主考官是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在看到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后觉得惊为天人,大加称赞,因为看不到文章署名,欧阳修以为是他的学生曾巩所写,为避嫌而给了第二名的成绩。从这个小故事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在文人璀璨如繁星的年代里,苏轼的才华如宝石,珍贵而夺目。
然而苏轼的仕途却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在朝堂上,他似乎还未来得及施展所有才学,就迎来了他人生中相爱相杀、似敌似友的王安石发动的著名的政治改革——王安石变法。那时的王安石,颇得宋神宗赏识,从参知政事到宰相,他都比蘇轼的官位高出不少。面对规模巨大的改革,很多人秉持不同意见,年轻气盛的苏轼也如是。他写了不少文章,文字如性格一般豪放不羁,抨击变法中暴露出的问题。不久后,身边的朋友相继归隐,苏轼在重重压力下主动请辞外调,离开了朝堂。
乐观如苏轼,仕途虽不顺,但也不至于消沉躺平。在烟雨朦胧的杭州,苏轼开河引水修水堤、治病赈灾慰民生。熙宁六年(1073)的春天,苏轼在一次游船中,为眼前的西湖美景所陶醉,写下了著名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闲适的苏轼,周身散发着通透、豁达的处世哲学与人生态度。有美景赏、有美食吃,他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时光飞逝,人生短暂,何不珍惜当下,去用心享受生命中的美好。他是不惧风雨、不吝才华的苏轼,他说: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乌云翻滚,暴雨倾斜,狂风平地席卷而来,风雨后望湖楼上的苏轼,看到的却是天蓝如水,水天一片。
只是苏轼没想到,入仕因才学,被贬也是。人生的滑铁卢来得比想象中更快。1079年,42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人生风雨忽至,你无从知晓前方的道路是平坦或荆棘,转角处等待你的是惊喜还是侵袭,得失成败,本就难以预料。可苏轼却给了我们答案,他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无常是常事,不管你接不接受,都应坦然面对。林语堂先生曾评价:“苏轼最大的魅力,不是让内心被环境吞噬,而是超出环境,以内心的光亮去照亮生活的路。哪怕生活给他再多的失意、坎坷,他都丝毫不减本色。”
在黄州的第三年,他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以及被后人誉为“千古绝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借古抒怀,大气磅礴,令人撼魂荡魄。这一年,苏轼写下了《定风波》《临江仙》《黄州寒食帖》等诸多旷世名作。
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苏轼53岁。他第二次到杭州任职,距离他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已经过去了18年。这一年,他再次自请外任,面对杭州秋末百花残破的景象,他的内心是复杂的。然而,乡愁、挫败等落寞伤感的情绪没有禁锢住才华横溢的他,反而以“荷尽”“菊残”仍保有傲骨坚韧的气节,用“橙黄橘绿”寓情于景,来勉励好友刘孙季珍惜时光、乐观向上,以努力不懈的勇气直面困难。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身处逆境却初心不变,苏轼这种终生不渝、乐观旷达的精神,疗愈过多少沧桑困顿的心,感动了代代历经风霜的后人。
他的诗词,有婉约,也有豪放。
在密州任职的时候,西夏入侵大宋,他执笔写下“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时过境迁,他仍然是那个胸怀天下、疗慰民生的苏轼,豪迈、直爽,一身报国情怀。
他好交友、重感情。他以“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鼓励好友董传多读书去参加科考;他为好友惠崇的画作《春江晚景》题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他深情悼念亡妻王氏,“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哲理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传达出对弟弟苏辙浓浓的思念,流传至今……
1097年,60岁的苏轼从惠州再次被贬到了荒凉之地——海南儋州。在儋州三年,他重教育,建学堂,教农民种地,带村民挖井,这时距离他走向人生终点仅剩最后一年。他像一根几近燃尽的蜡烛,散发着最后的光辉。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漂泊的旅人啊,自当随遇而安。我们每个人都是岁月长河里的小小过客,翻过的山,走过的路,无论是非对错,皆是过往。乐观无畏地走下去,就不枉此生。1101年,苏轼在常州去世,终年64岁。他的一生,在宦海浮沉中饱经风霜,却在诗、词、文学、书法、建筑、水利、医学等诸多领域颇有建树,尤其在宋词的创作与发展中开辟了豪放派的先河,他的文学造诣高深,才华一骑绝尘。他活得超然、洒脱,如一颗沧海明珠,永远闪耀在后人心中。
雨滴似乎稀落了,我也走到了住处,收起伞,抬头看了看路灯光束下温柔的细雨,想起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的最后写道:“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陕西省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