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发生着,就像
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迪亚诺
A
你们知道我差不多每年都在《山花》发一个小说,今年也得继续努力啊。还是短篇?对,短篇小说。注意是小说不是故事。在我这里故事是故事小说是小说。小说永远不是故事,故事也永远别想挨上小说的边。眼看截稿日期越来越近了——实际上哪有杂志为你限定截稿期限呢?又不是报纸,何况大名鼎鼎的《山花》。是的,放眼全国鲜有文学杂志为你定一个截稿期限,要忘了是你的损失,要彻底没写你损失更大。我没那么蠢。但我会给自己定一个截稿期限以便自己和自己较劲儿,逼着自己好好写。嗯,这回的小说茫无头绪,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始,不过,一旦再写一个足球小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足球一直是我最拿手的嘛。我那部《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绝对是国内第一部足球短篇小说集,花城出版社2017年出版,定价58元,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我对其中一半篇幅不甚满意,但有两三个小说让我满意至极,一个集子里有这么两三个作品撑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我准备重操旧业——这个小说,这个专门献给《山花》的短篇小说,还是和足球有关。时间,春天的一个下午,至于地点,我想,我们可以放在离我最近的一块足球场,七人制,人工草皮,质量不错,厚而长,和天然草有得一比,远远看去一片葱茏,从视觉上就令人兴奋,想立马穿上FG钉的优质球鞋透透地出一身臭汗。嗯。这回我的主角姑且是“你”吧。就叫,你。同意吗?同意。我知道你们会同意的,因为你们无权表示异议,毕竟是我的人物,不论你们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他都属于我,这是作家的特权。哈哈。你们反对也没用,我概不搭理。好吧,我们接着写。这天天气爆冷,昆明气温陡降14度直逼0摄氏度。是啊,標准的倒春寒让人猝不及防,你不得不翻出冬天的羽绒大衣和长袖足球服、训练裤,你必须装备齐整才可能上场奔跑了。至于要不要把手套也带上,你犹豫半天还是放弃了。最后你拎上鞋包——里面装着你刚买不久的顶级美津浓袋鼠皮战靴——开车直奔那块名为狂飙的与某热门电视剧名字一模一样的人工足球场。你是很少踢七人制的。你热衷于十一人制的大场,拉得开,跑起来像风一样痛快。要不是你队友张伟接连磨了三次嘴皮劝你过来玩一场,你才懒得去呐。冷,真冷。简直冻死狗。你来到场边,队友们陆续到了。你们三三两两聊天,诅咒这天气,痛骂公司老板,迅速脱得溜光换上装备慢跑冲刺让身体暖起来。一刻不停的刀片似的北风让你手脚发麻,像被人提拎起来往后脑勺上连续猛敲。这种天气跑来踢球你们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如假包换的真爱,每周不踢上九十分钟简直活不下去。
B
小说就这么开了头。必须承认我很难在一个足球小说内部设计更多东西,我早就在其他小说里设计过了。我不会傻乎乎地重复自己。我想写点别的,别的什么呢?包括但不限于足球?到底是什么呢?那么冷的天,真是难为你和你的队友了,非得换上装备马不停蹄地跑啊,跑,半天暖和不起来,硬邦邦的、气打得太足的足球砸在脚背上像石头一样。不过,踢了半小时你们渐渐暖开了,脚感越来越好。我说过场地不错,你一流的FG钉鞋足够应付。半小时内你进了三个。他们,你的球友们还是防不住你,远远没你的速度和爆发力。除此之外呢?我的意思是,小说能不能给我们一些额外的,新鲜的,超验的东西?
C
她来了,从足球场后门入口处慢慢走进来。她是一位老妇人,年纪大约五十至六十岁之间,一件黑色羽绒服,戴黑色围巾没戴帽子,下身黑裤子黑皮鞋,总之是昆明中老年妇女常见的装扮。唯一亮色是胳臂上挎一只小包,浅棕色,皮质不太清楚。也许是真的也许是仿的,但绝非LV或古驰,不知道仿了什么牌子(爱马仕?雅诗兰黛?蔻驰?)。反正你不太关心也不太懂这个。她从足球场边铁栅栏后面的小径一步步走向右后方,那里,球场外围,紧挨一道泥巴裸露的斜坡,斜坡和场地之间有一小片空地,大约三四十平米的样子吧。一个很小的空间,地面仍象征性在铺了人工草皮——这就有点令人费解了,明明是一块球场的边角料,干吗还要铺上草皮?那地方可以空出来的,可以弃之不顾,何必浪费草坪呢?你有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那就不必再想。总之那小块角落里面居然有只凳子,是的 ,一只蓝色塑料凳子。不是椅子,是一只方形长脚凳子,所以她坐上去之后似乎有些难受,必须前倾着,抱着胳臂,在寒风中面朝那块裸露的土墙和土墙上方的天空一角。天是真暗呐,烟熏过的猪皮似的灰暗。她两手抱得很紧,棕色挎包就耷拉在黑色羽绒服右侧,背对着你们。是的,背对着。她干吗不看你们踢球?她安安静静走进来,坐下,安安静静坐在一个废弃的角落里,似乎不屑于看你们踢球,也不在乎你们热火朝天地在她身后十几米开外对抗寒风。只是坐着,默默坐着。这太奇怪了,一是今天暴冷,她何必出门受冻?二是又何必跑来一块足球场边上受冻?她儿子也踢球?可她并不看你们踢球啊,一眼也不看。她的存在她的沉思她的静坐都影响你的发挥了,好几次传球失误,射门也失了准头。你变得缩手缩脚,动作也慢下来。你开始冒汗,渐渐燥热,一度想把短裤换上。其实你深知大冷天的高强度运动会让人心情愉快,某些时刻还会产生无所不能的错觉,误以为自己奔驰在世界杯赛场上而且是宇宙最美星球举办的世界杯赛场。你的确走神了,总是偷偷打量角落里背对你们的女人,一个老女人。你该叫她一声阿姨对吧?年纪也只比你的母亲稍小,要较真的话和母亲也算一代人。这么冷的天,一个母亲辈的人,跑到一个偏僻荒废的球场角落里呆坐着,背对人群,到底为什么?你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又进了三个球,你差不多把对面几位队友干趴下了,可你再也兴奋不起来。你提出中场休息十分钟,大伙立即同意。毕竟新冠之后的剧烈运动必须小心再小心,你们已经踢了将近四十分钟,是该歇口气了。退到场边你一面喝水(冰冷的矿泉水)一面琢磨女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始终背对你们挎着棕色小包的女人,和你母亲年龄几乎相当的女人,你连她长相都不清不楚的女人,你只能看见她被北风猛烈锤击的后背以及支棱在耳边的几茎白发。是啊,白发,迎风颤动,让人揪心。你琢磨着是接着踢下去还是走向她,问她冷不冷?干吗跑这儿来坐着,坐在寒风里?哪出了问题?需要帮忙吗?你在思考这次无法解释的奇遇——她成了一个核心,一个悲剧元素,一个让你忐忑不安的存在,一个寒风中屹立的点,一个背对激情和汗水的反常之物。好吧,姑且叫她王丽芬吧,行吗?你同意吗?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你母亲那代人中最常见的?王丽芬,家住附近某衰败的小区,家里养了一条狗,一条很小的脏兮兮的(为什么是脏兮兮的?)雪纳瑞,此外再没别人。再没任何一个人。就她和狗。王丽芬和她的狗。家是五十平米的普普通通的小家。狗也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小白。嗯,目前你知道的或者你以为知道的,就这么多。
D
王丽芬的儿子二十八岁了,研究生毕业,带着刚刚确定关系的女朋友(我始终对于确定关系一说困惑不解,是发生了关系?还是仅限于搂抱接吻?又或是手牵手下了跪发了誓?)从遥远的武汉回来了。王丽芬动手为他们包饺子。昆明人是不擅长包饺子的,王丽芬那天却特别想吃一顿饺子,而且她对自己包的饺子充满自信。饺子包好煮好,她小心翼翼端上桌,又往碟子里搁了醋和酱油,招呼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快来吃,赶紧的,趁热吃才叫吃饺子呐。儿子确定了关系的女友大概叫赵睿涵吧,总之“90后”们不都叫类似的名字么。她坐到桌边,笑盈盈地举起筷子,先夹起一只饺子喂了小白。儿子说等等,我给爸上一炷香。他从父亲遗像下面找到檀香,点燃,插进香炉。遗像大而黑,相貌威严的父亲凝神盯着家里每一个成员,盯着亢奋的小白,盯着从武汉回来的儿子,盯着他带回家来的很可能成为未来儿媳的赵睿涵。父亲殁于三年前,一场简简单单的事故就把他从这个世上抹掉了。心梗,非常快,几无痛苦。那天早晨父亲一头栽倒在菜市场门前的柏油路上,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没人敢碰他,众人围观了将近半小时120才赶到了,拨打电话的卖菜大叔说他也没办法嘛,只能等120急救嘛——已经救不了了,父亲在柏油路边吐出最后一口气,四肢渐渐变凉,脸色像那天早晨的天空一样晦暗。此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呢?你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更多——我指的是一个父亲的死。但是对于儿子和赵睿涵你大概还知道不少信息,这些能否成为有效的吸引人的小说情节和细节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反正你踢球间歇无事可干正好虚构一部小说,一个不那么煽情的小说,一出悲剧。好吧,悲剧,我们暂且这么定义它。儿子上完香,凑到桌前,抓起筷子,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一眼小白,后者吓得嗖一下钻进母亲椅子下面瑟瑟发抖。儿子笑了,说,憨狗。你这只憨狗。母亲嗔怒道你莫欺负它嘛,它多听话啊,吃得也少,你不在的时候就它一个人陪着我。儿子说妈耶,它不是人是狗。妈说你错咯,狗比人还好呢,好多了。说完她扭头看一眼父亲的遗像。她一直觉得老头子过于严厉,让儿子二十多年来一直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压抑,不自在,更不自信。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压抑的不自在不自信的孩子还少吗?关键的关键是他好歹闯过了一个个暗礁,一步步走到今天,一步步拿到该拿的证书和学历,挺好的。是啊,挺好的,总算没让她白操心。老头子是儿子考上研究生那年走的,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三年后儿子把女朋友都带回来了还有什么遗憾?王丽芬想了想,说,小赵也敬一炷香吧?赵睿涵吐了吐舌头,看着儿子。儿子说对对对,你也敬我爸一炷香。他给赵睿涵点了香,交她手里。小白蹲在地板上伸长舌头呆呆看着。赵睿涵走到遗像前面,认真拜了三拜,小心地把香插进香炉。现在屋里充满了好闻的檀香气味。赵睿涵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手指长长的,大清早就随王丽芬一起上菜场买鲜肉白菜韭菜面粉,回到家又前前后后忙活。做饺子是王丽芬的主意,却也正对赵睿涵的胃口,她是典型东北人(辽宁锦州),就爱吃饺子也擅长包饺子所以大部分活计都揽下来了。王丽芬高兴呐——这回好了,郁积三年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日子总算有了盼头。儿子研究生毕业回昆明,未来儿媳体贴贤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不满意就不是王丽芬了。当年她二话不说嫁给老头子就因为她对生活没太多奢求。有饭吃有房住有衣穿人都是国家的人双方父母身体健康脾气相投也算门当户对。嗯,老头子要是活着,要是见了赵睿涵,什么反应?肯定是喜欢的。非常喜欢。老头子向来喜欢没去过的地方的人,比如东北,比如新疆和内蒙古。洗碗的时候王丽芬坚决不让赵睿涵插手,并肩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电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赵睿涵——姑娘一手撸狗,一手把削好的梨送进儿子嘴巴,一张雪白的圆脸在电视荧光下清澈发亮,像琉璃做的。王丽芬决定给她买件东西。戒指。对,钻石戒指。偷偷去买不让她知道算是惊喜吧。一份见面礼。老头子活着一定会赞成的。这个突然萌发的念头让她兴奋坏了。是啊,哪个姑娘会不喜欢未来婆婆送自己的貴重的见面礼呢?她急急洗了手,碗碟一只一只收好,码齐。小白溜到她脚边撒娇,她蹲下来使劲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和脖颈,说你在家待着,听见没有,陪你哥哥姐姐,在家好好待着。小白使劲哼哼着算是回答。出门前她大声说去跳广场舞。儿子说啊哟,我妈你居然沉迷那个。小心啊,赵睿涵说,阿姨注意安全。王丽芬暗自渴望她张口叫的是,妈。小心呀,妈。注意安全啊,妈。出小区大门上了69路车直奔三公里外的沃尔玛。她知道沃尔玛楼下首饰店多的是,关键在于多少价位,什么品相,产自哪里,成色如何,这就考验她这个未来婆婆了。她没经验,更不清楚赵睿涵的标准和喜好。不过,两天相处下来,感觉她挺贴心的,对小白很好,对儿子也好;饺子包得多好啊,棱是棱角是角手掐的印子像裙摆上的花边;端端正正坐着绝不乱动筷子;随时递上餐巾纸而且叠得整整齐齐;嫌儿子的耐克鞋太贵,没赶上打折价。这说明儿子眼光靠谱,否则哪敢随随便便领回来?二十八,不大不小,早早定下来利大于弊嘛,免得一晃三十直奔四十要让人把心都操碎了,早点抱上孙子比什么都强,对老头子也算有个交代——可惜啊,好端端一个体重不超标各项机能运转良好从不抛锚的老家伙,哪来的心梗?不到半小时就走了,茄子萝卜撒一地旁边小摊小贩路过的人没捡没拿还帮他塞回袋子整整齐齐放好。可惜啊,一句话也没留下。三年多了,这事像大山一样压在王丽芬心头让她没办法趟过去,像从前一样趟过去,哪怕只有老头子的一份工资也总有办法。十几二十年前儿子才五六岁,到处紧巴巴的,钱嘛,计划好了倒也够用,刚够。一家三口一起挨过来没觉得太艰难,只要不抱怨不吵架低眉顺眼就没那么难。难的是,难的是忽然裂开一条口子,你不能让它变大变宽,所谓小洞不补,大了一尺五,那就完了。完蛋了。是的,就看你怎么对付它。总有办法。各种各样的办法。终究还要活着啊,老天不会让一个活人白白送死。
E
你们看,我的小说又渐渐回到现实主义一路——一个有头有尾的中年妇女的故事,一个哪怕只存在于想象的故事,可毕竟是故事,必须让它像模像样。(不不,不是故事是小说。你看,我自己把它说拧巴了)王丽芬的诘问非常有意思:就看你怎么对付它。总有办法。各种各样的办法。我承认我这个小说有难度而且难度不低,一旦把握不好很可能演砸,就好比高空走钢丝的家伙没有任何防范措施,一旦失足将万劫不复。问题来了,干吗要设置一个你?一个踢足球的你?这不明明写的王丽芬吗?
F
关于母亲那一代中老年妇女你又知道多少?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是的你不知道,或者,所知甚少。你的父母,尤其你的母亲,被你严重忽略了。她似乎早就退到你生活之外,像一个并不存在的存在,一个背景之外的背景,你能隐约看到感受到却与你的生活毫无瓜葛。是这样吗?是吗?真的?你承认?还是恰恰相反?也许到了小说结尾处会让你发现蛛丝马迹,但现在还早呢,距离结束还早得很。进入下半场你们明显慢下来,那么冷的天,体能消耗太快。那个女人还坐在角落里,孤独的背影像黑色大理石雕塑直面一小块惨淡的鲸灰色天空,像直面伤口。快一个小时了。她不怕冷吗?也没喝一口水。这么冷的天没一口热水该多难受啊。寒风呼啸,她就这么受着,忍着,挨着,始终没转身看一下球场上热火朝天的你们。她似乎毫无兴趣,她似乎只为了这种热火朝天而来,却又好像完全不是为它而来。为什么?她就那么喜欢又讨厌足球?这实在无法理解。
G
晚八点,首饰店灯火通明,沃尔玛商超一层亮得像一颗巨型裸钻。她进去后随便选了一家店面的一只高脚凳子坐下,女店员也就三十出头,热情地笑着,端来一杯茶。普洱茶,味道不错。她说明来意,女店员立即忙活起来,摆出大大小小产地不一的钻戒——有南非进口的,有深圳国产的。选来选去挑中一颗0.4CT的南非安尔坎钻,售价五千八百多。价位适中,刚能接受。再高就不行了,太低又拿不出手。赵睿涵应该满意。她没有理由不满意。这颗贵重的小石头像种子一样饱满,八十四个切割面晶莹剔透,最深处有丝丝缕缕蓝光和紫光闪烁跃动。她捧在掌心的时候几乎没法呼吸,这辈子还没戴过钻戒呢,当年也不太时兴戴这个。唯一戴过的是金戒指,不大,窄窄地箍在无名指上,老头子花了不少钱,儿子满月时给她戴上的。后来莫名其妙给了小姑子,小姑子给了女儿也就是王丽芬的侄女,奖励她考上重点高中。她不太明白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姑娘家要金戒指干什么?难不成,小姑子偷偷把它化了卖了换成了姑娘每天中午的伙食钱?算了,既然给出去就不必放心上。现在女店员殷勤地笑着在她无名指上试了又试,一只不行再换一只,直到她对这枚南非钻戒点了头。女店员笑得满脸开花,抓住她的手说,要是儿媳妇戴着不合适随时回来找我,随时。她付了款,瞅着女店员将戒指放进一只小小的红色锦盒里,用纸盒子包住,装进一只更大的纸盒里,纸盒白得发亮。老头子被推进焚尸炉,然后被取出骨灰,一点点按进一只木头盒子里,也是这样使劲按,最后工工整整放进去了。单单买墓地就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给儿子打电话说你下个月生活费省一半吧,我会给但是少六百行吗?行,儿子一口答应,说自己在外面干点零工也能挣钱,不用给一分也不必给。不,不行。才上研一,她无条件地支持他,再难,也得支持。最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她拎起盒子往外走。女店员一直送到门前,说大姐慢走啊,慢走,路上小心;又往她手里塞了些小东小西,是护肤霜和面膜,说今后有需要随时再来。王丽芬知道没什么机会再来了。一只钻戒难道不是一辈子的东西?买一只戒指难道不是一次性的买卖?老公老婆哪能想换就换?她谢了店员,回到灯火密集的沃尔玛广场,从广场南口上霖雨桥,乘69路车回家。你该猜到她的心情是激动的,沉甸甸的,犹如四月。对。四月。残忍的四月。像大冬天吃下一碗热腾腾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什么时候爱上饺子的?昆明人明明更爱米线呐。她哪知道?你更不可能知道。你只是个踢球的,虽然踢得很不错,拿过多次业余赛事的最佳射手奖。你年过四十,奔五了,可你一直觉得自己年轻呢。王丽芬上了69路车,车身摇晃,光线忽明忽暗犹如水底,某种东西被拉长,像一条直直的鱼线抛过来,鱼饵上上下下,吸引她张嘴咬住,咬钩。明明知道是钩子还是禁不住向前探出脑袋一口吞下。老头子走得早吗?不早,也不晚。没有负担了。再也没有内疚没有负担了。她对得住他。当然啦。没什么对不住他,就算有也了结了,凡事不都要了结?一眨眼的工夫啊。她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首老歌,鸿雁,天空上,队队排成行……到站下车歌声还在耳朵里脑子里盘旋回荡。铁皮单元门泛出浓浓铁锈味,她吭哧拧开钻进暗沉沉的楼道,二楼声控灯坏了。三楼还好,能照见影子和两只亮晃晃的黑皮鞋。拎着硬塑料袋子的手仍能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那么小的东西,哪来这么沉的分量呢?
H
开门进屋,灯全黑着。是的,你认为屋子必须是黑的。所有灯都关着,王丽芬觉得蹊跷,嘴里叫一声,小白。这时候队友传球过来,你抬脚就射,一记漂亮的外脚背弧线直挂球门右上死角。无解的死角。就是诺伊尔布冯甚至刚拿下世界冠军的大马丁来了也无解。你抬了抬右臂夸张地庆祝又得分了。王丽芬将手里东西轻轻搁在茶几上。小白从黑暗深处蹿出来,哼哼着,在她脚边蹭来蹭去。毛茸茸的脑袋脖颈像梦里的一团泥巴,又冷又硬。她按下开关,橘黄色光线泻下来。直觉告诉她,告诉一个母亲和女人,儿子和赵睿涵在家。他们在。不可能不在。直觉还告诉她,他们在哪里,她忽然感到紧张,像扎入地底一千米深处被巉岩乱石困住的紧张。她手脚僵直绷紧,血被抽走般悄没声地经过老头子的遗照,被他巨大的眼睛盯住,绝无温情也无责备,充其量是一次嘲弄的苦涩的检视,暗含一种戛然而止的意味——他才五十八呢,要不出意外,应该活到八十五,把数字反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或者在他的无声注视下走到房间门口。仍然熄着灯,里面悄无声息。小白叫了一声,两声,嗓门太小了像老鼠叫唤。她似乎听到了窃窃私语或故意停下来的寂静。一片寂静。末日般的寂静,连心跳都消失了。她喊道,李果。对,那就是儿子的名字。还是寂静。像走到一条小巷尽头忽然被一束光笼罩的寂静。她转身往外走,出门前把那只硬塑料袋子重新提拎起来,像拎起一只猎物,像是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或交代。开门,蹑手蹑脚出去。下到一楼才听见自己的脚步聲,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悍,从角落包抄上来扑打她,撕咬她。
I
哎,你能想象的悲剧不过如此。所谓悲剧,不过如此。踢完球你们换下行头,女人从凳子上起身,还是没看你们一眼,低着头大步离开。你百思不得其解。寒风嗖嗖地刮擦你赤裸的上身,你飞快换上暖和干净的衣服鞋袜,把汗湿的训练服球袜塞进背包。你看着那个有些僵硬的、也许无限哀伤的背影出了小门,在远处消失了。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你发现你差不多忘了她的表情,她的长相。很快,你连她的背影,早就弯下去的背影也忘了。你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因为除了你们这帮踢球的疯子没有任何人会在这么冷的、全昆明最冷的一天,跑到郊外一个人工球场的荒废角落里面坐下来。你记住的也许只是她手里的棕色小包,一只普普通通材质十有八九是合成革的小包。应该很便宜,虽然你也不太清楚这类小包的具体价钱。你上车慢慢往回开——我说过你住的地方离球场不远,只管慢慢往回开,就好像你的车也累惨了。你们拖着疲乏的掏空了的身体磨磨蹭蹭回家。一路上你没发现那个女人的影子,甚至连任何一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极其苍白,像尸体,像手纸,随你怎么形容,反正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反常的春天。你直行两三公里后右转,马上到你们小区大门了。不知为什么,女人的背影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你不明白为什么挥之不去。为什么?为什么某个上年纪的女人在你眼前也在你心里燃烧?到底为什么?你穿过小区干道,两边悬铃木的枯叶就快掉光了,几棵银杏却狂野绽放,喷洒出一团团金色怒火。你心情好一点了。你想仔细捋一捋什么是悲剧。是啊,你很难搞清楚到底什么才算悲剧。喜剧的反面就一定是悲剧?日常算不算悲剧?那种最普通最琐碎最无奈的日常,算吗?好吧,如果不算,死亡?丧偶?丧子?癌症?出轨?车祸?不,你很难为悲剧下一个定义。你很难说你到底是在思考一出悲剧,还是自以为在思考一出悲剧。你进了门,终于进了家门。妈的背影立在厨房深处,就在亮堂堂的窗前,她在案板上揉面洒水,反反复复。旁边有小盆,里面有肉馅,你惊诧地说,今晚吃饺子?妈说,是啊,饺子。我们多久没吃饺子了?一年?两年?三年了吧。你进杂物间,把踢球的装备卸下来扔进角落。妈说你又踢球啊,那么冷,感冒咋办?她回过头,关切地打量你。你赫然发现她面目可憎,老得比你想象的还厉害。她七十了,你四十六。你说不会着凉的,妈,出身汗,舒服。妈说你赶紧洗个热水澡,赶紧。好的,妈。你答。在去往卫生间途中你钻进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轻轻拴上。你想一个人待一会。你想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待一会。你很累,但你感觉到身体内部的疲乏裹挟着荷尔蒙飙升或多巴胺分泌的巨大快乐,像黑暗的地平线上涌出的旭辉。你感到一小段无依无靠的空白,像褐色大海一样平静。非常平静,近似一种宁静。永恒的无边无际的宁静。你也许已经忘掉那位中老年妇女了,也许还牢牢记得。你说不上来,但也不想弄个明白。外面传来一声大喊,嘿,饺子马上就好,快出来。洗澡了吗?没洗?跑哪去啦?你缓慢起身,走出去。经过客厅时瞄了一眼墙上的父亲。这个再也不会变老的老家伙眼神平淡悲凉,一成不变地、呆滞地望着你。你下意识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J
小说就这么结束吧,同意吗?关于一出悲剧我能提供的就这么多,也只能有这么多,但我相信这个小说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相信我。现在我得出去了,必须来一杯咖啡再来一片面包。我太需要休息了。多想拥有一个女人,比如一个名叫王丽芬的女人,冲我大喊大叫——出来啊,别写了你快给我出来,今晚我们吃饺子,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