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河

2024-05-22 01:42刘浪
北京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马军大富汪家

马氏三兄弟拎刀上门寻仇,大富躲入村支书的地下室,而这一切源于他失踪的妻子马琴。小说悬念迭出、环环相扣,马琴是死是活?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她重回村庄时,大富为何突然毙命?

马氏三兄弟上船了。他们手里各提着一件长东西,用蛇皮袋包着,上窄下宽,摆渡的哑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刀。他站在船艄,操弄着桨,用余光看见他们在船舷两侧坐下了。老大马军坐在左边,老二马东和老三马杰坐在右边。小船吃水很深,向右歪斜着。哑巴想打手势让他们挪挪位置,但是忍住了。他听见兄弟三个在小声说话。

“待会儿我去前门要人,你们去后门堵着,别让他跑了。”

“他能交出人来吗?”

“交不出有他好看的。”

“喂,”马杰嚷了起来,“你这是往哪儿划?我们要去对岸。”

哑巴“啊啊”地应着,打着桨把船头摆正。

兄弟三个不说话了。他们转过头,透过河面上的薄雾,朝对岸的村子望去。那村子原叫汪家坳,坐落在山谷里,五年前因为修建水坝,把村子淹了,这才搬到山上,起屋造田,改叫汪家岭。岭上有几十户人家,都是砖砌的房子,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眼下正是清早时分,村子里飘出了炊烟和鸡鸣,一派祥和景象。

哑巴趁三兄弟眺望对岸的当儿,对着他们打量起来。老大马军穿着胶皮雨衣和长筒靴,头发凌乱,下巴一圈铁青的胡茬,看样子有几天没睡好觉了。老二马东戴着雷锋帽,把脸遮了大半,一身棉军服,解放鞋上沾满了泥浆。老三马杰穿了件防风夹克,牛仔裤从膝盖以下都湿透了,咬着腮帮子,两颊红扑扑的。兄弟三个都是精壮汉子,挤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攥着蛇皮袋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怎么不走了?”马杰又嚷了起来。

哑巴连忙打了两下桨,船又摇摇晃晃地前进了。这条不到一百米宽的河,哑巴用了近十分钟才渡过去。船还没靠岸,马氏兄弟就站起来,一个个往岸上跳了,落地声惊起了竹林里的麻雀。

上岸之后,要沿岸往东走一段路,绕过竹林,才能上山。哑巴站在船艄,看着三兄弟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直到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才撒开手里的桨,跑到船头,跳上岸,把缆绳往木桩上一绕,便钻进竹林,抄近道上山了。

听到敲门声时,汪大富还在睡梦中。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用被子捂住头,可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

“谁啊?”他喊道。

没人回答,门敲得砰砰直响。

汪大富下了床,把外套往肩膀上一搭,蹬上裤子,走到堂屋门口。一阵冷风吹来,混合着竹香和河水气息。他对着震天价响的院门瞅了瞅,反身回到卧室,跪在地上,从漆黑的床底下捞出一把镰刀。刀身锈迹斑斑,蒙了一层灰。他把它夹在腋下,用外套遮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穿过院子时,他听见受惊的母鸡在笼子里使劲扑腾。他走近院门,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

“是你啊,”他拔掉门闩,打开院门,“有琴的消息了?”

哑巴手忙脚乱地比画着,嘴里“啊啊”个不停。

“你是说来了三个人,都带着家伙?”

哑巴点点头,又比画起来,意思是让他躲一躲。

“让他们来吧。”

哑巴“啊啊”叫着,把头直摇。

“你该走了,这事你还是别掺和得好。”

汪大富做了个赶小鸡的动作,把院门关上了。

他扔掉镰刀,把胳膊伸进袖子里,穿好外套,一边快步向柴房走去,一边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觉得荒唐透了。

“怪就怪她太多管闲事,”他嘀咕着,“要是她好好待在家里,能有什么事呢?可她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推开柴房门时,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柴房里光线很暗,堆满了稻草和农具。他搬起那一捆捆的稻草。“她干吗不好好待在家里呢?”他几乎喊了出来。

事情发生在八天前的晚上,他在汪保全家玩炸金花。自从大水淹了汪家坳,他就靠这个为生。那晚他的手气很臭,拿到的多是单张,点也不大,好不容易拿到金花,又被别人的豹子吃了。根据经验,这种事只要碰上一回,整晚都没戏了,只会越输越多。可中途退场的事他是从来不干的。于是,他就采取保守策略,拿了牌就扔,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跟注。这么玩了十几圈后,转机出现了。其中有个人要出去撒尿,其他人等着也是等着,就一块儿出去了。在赌场上,屁股离开椅子是最危险的。他们回来后,果然没按原先的位置坐了。這样一来,局势就出现了变化。汪大富顿时如有神助,想什么来什么,即使拿到的是单张,也能压别人一头。

就在他开始翻本的时候,有人敲门了。声音很轻,却很执拗。

“谁啊?”

主人汪保全去开门。桌旁的人抬头看时,门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大富,”汪保全说,“嫂子来了。”

“让她进来。”

“嫂子,你进来吧。”

“你让他出来。”

“大富,嫂子让你出去。”

汪大富捏着牌出去了。他跨出门槛时,顺手带上了门。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跟我回去。”

“要回你自己回。”

随后是一阵拉拉扯扯的声音。屋里的人都笑了。

“看来嫂子是想大富了。”

“可不是嘛,大晚上来捉人,想得厉害呢。”

“咱们继续吧。”

汪保全回到桌旁,把大家的牌收起来,刚要换出一副新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汪大富推门进来了。

“怎么收牌了?”他说,“我这把可不小。”

他把牌往桌上一亮,是个“K金”。

“我们以为你跟嫂子回家了。”汪保全说。

“胡说,我汪大富什么时候提前回家过?快快发牌,我还等着翻本呢。刚才这一盘没有比我大的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算啦,快发牌吧。”

他们玩到凌晨两点散场。汪大富不仅翻了本,还赢了一大笔钱,把衣兜塞得鼓鼓的。回到家,他连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一摸衣兜,鼓鼓的还在,奇怪的是没有人叫醒他。昨晚她搅了他的局,他本来应该收拾她的,可是因为赢了钱,又饱饱睡了一觉,他现在感觉好极了。他穿上拖鞋,来到堂屋里,没有看见桌上摆好的饭菜,又去了厨房,也没人影。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食槽里空空如也,压水井是干的,牛眼巴巴地望着他,猪饿得直哼哼,鸡还在笼子里没放出来呢。他喊了一声:

“马琴!”

那个叫马琴的女人没有像地鼠一样从某个角落钻出来。

汪大富走出院门,去了隔壁汪大贵家。汪大贵一家三口正在堂屋里吃午饭。

“大贵,看见琴了吗?”

“没有,怎么了?”

汪大富朝卧室里瞥了一眼。

“我以为她在你们这儿呢。”

“没有,”汪大贵的老婆周红说,“她没来这儿。”

问了附近几家,都没有消息。汪大富饿得不行了,只好回去生火做饭。忙了一通,吃了几口夹生饭,他就把碗筷一撂,出门去了。阳光很暖和,一丝风也没有。走在路上,有人撞了他一下。

“大富,晚上来吗?”

汪大富一看,是酒鬼汪利华,这老兄昨晚就坐在自己的下手,输得最多,到现在脸上还有点不高兴。

“行啊。”

他们玩了通宵。汪大富把昨晚赢的钱全输光了。回家路上,他想,这下她该回来了吧。他果然望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走近一看,却是周红。

“找到嫂子了吗?”

“没有。”

“她是不是回马寨了?”

“管她呢。”汪大富进了院子,径直向屋里走去。

“你还是去看看吧,她轻易是不回马寨的。”

汪大富关了门,走进卧室,脸朝下扑倒在床上。枕头里都是马琴的气味。他在黑暗中想,要不了两天,那个臭娘儿们就会回来的。

吃了三天夹生饭后,汪大富过河去马寨了。那是往南五六里地的一个小村落,清一色的土坯房,散落在松林后面。进得寨来,他先向两个人打听了一番,都说没有见过马琴。到了马琴家,也只看见马琴的爸妈和她的大哥大嫂,哪里有马琴的影子?年关将近,他们在院子里准备年货,腌酸菜、灌腊肠、杀鸡宰鱼,忙得热火朝天。汪大富一出现在门口,他们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眼看他。

“你来干什么?”马军在皮围裙上揩了揩沾血的手指。

“马琴在不在?”

“不在。”

汪大富转身要走。

“她不在岭上吗?”马琴的妈妈问。

汪大富头也不回。

“等会儿,”马军喊道,“话还没说完呢,我妹妹人在哪儿?”

“我会找到她的。”

“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马琴的妈妈问。

“我会找到她的。”

“你会找到她的?”马军说。

“手拿开。”

“姓汪的,你给我听着,”马军抓着汪大富的肩膀不放,“你平时对我妹妹动手动脚,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管不着,可你要是干过火了,让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琴失踪的消息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汪大富不想这样,可也知道这避免不了,乡里有的是嚼舌根的人。他和弟弟、弟媳分頭找了两天,毫无头绪,倒是带回了一堆流言,什么马琴跟人跑了啊,马琴被汪大富打死了啊,还有说马琴被野人掳走了的。

“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啊。”汪大贵直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汪大富说。

“我不知道,可这样找下去真不是办法。”

“我有个办法,你们看行不行,”周红说,“我娘家那边有个神婆,找动物很灵,谁家丢了牛羊,都是请她找的,一找一个准儿,就是不知道找人怎么样。”

“能找牛羊就能找人,”汪大贵说,“人的两条腿还能跑过牛羊的四条腿?”

神婆到来的那天傍晚,汪大富看见乌泱泱的村民,潮水一样涌到他的院子里。他们挤在厨房门口,脑袋叠着脑袋,拼命往里瞅。神婆在灶台上摆了半碗水,碗下压了一道符,碗中立一根筷子。起初那筷子还要用手扶着,待她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一撒手,筷子便直立不倒了。她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明早验视,便知分晓。”

第二天,汪大富还没起床,村民们就叽叽喳喳地赶来看结果了。汪大富在他们的簇拥下,开门一看,筷子倒向南方。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县城就在南方,马琴会不会去县城了;有说南方范围大得很,从汪家岭到南极都属于南方;还有说汪大富家的灶台不平,北高南低,筷子只能往南倒。后来,这些说法都被推翻了,因为内中有个细声细气的女人说:

“汪家岭南边就是河呀,马琴会不会跌到河里了?”

大家鸦雀无声。有好心人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不会的,嫂子不会跌到河里的。”周红说。

“就是,”酒鬼汪利华说,“她要是跌到河里,尸体早浮上来了,可现在什么也没看到。大富,你说是不是?”

汪大富一直坐在灶门口,手捧着头不说话,这会儿他却开口了,但头还是低着。

“唉,都走开吧,伙计们,都走开一会儿吧。”

他盯着两腿之间的地面,听到最后一个人走远了,才叹了一口气。刚才的讨论吵得他头都要炸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了。他背靠柴堆,点了一支烟,目光落在那根筷子上。他们说得没错,马琴很可能跌到河里了,之所以没看到尸体,是因为他们没有沿着河到下游去找。这条河深得很,每年都有跌进去淹死的,他早该想到是这个结果了。马琴是半夜失踪的,而哑巴只有在白天才摆渡,她压根儿就没机会坐船到对岸去,更别提什么回娘家了,那只是他找的一个借口罢了。问题是她干吗要想不开呢?

有人走进来了。

“滚开。”

“大富,是我。”

“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汪大贵递过来一卷东西,用油布裹着,“刚才在河边捡到的。”

汪大富接了过去。

“你认认看,是不是嫂子的?”

油布里是一只鞋。

“是她的。”

“看清楚了吗?”

“是她的。你在哪儿捡到的?”

“古道口那边。”

“应该是顺水漂过去的,”汪大富说,“就一只吗?”

“就一只,我捡到它就急忙赶回来了。周红还在找另一只。”

汪大富又把鞋看了看:枣红色的鞋面,淡粉色的绒里子,鞋尖用针线加固过,鞋底沾了些淤泥。這是马琴的鞋,没错。

“我们再去找找看。”

“大富,嫂子不会真的跌到河里了吧?”

“去找找看吧。”

他们驾了条船,往下游划了十几里地,一路用竹篙这里戳戳,那里探探,向沿途的渔民打听,可还是一无所获,不仅没有见到马琴的尸体,另一只鞋也不知去向。

“这兴许是件好事。”汪大贵说。

“太晚了,”汪大富说,“这河里的鱼儿也该把她吃光了。”

“小蕊怎么办?”周红捂着脸说,“她还是个孩子啊。”

“这事先别告诉她。”汪大贵说。

“可又瞒得了多久呢,学校快放寒假了,她一回来就什么都知道了。”周红说。

“还有十几天呢,”汪大贵说,“嫂子福大命大,说不定早从河里逃出来了。我们再去远一点的村庄找、去县城找,总能找到的。”

他们还没找到马琴,马琴的兄弟就找上门来了。三兄弟走到汪大富的家门口。马军打了个手势,马东和马杰绕到屋后去了。马军等他们埋伏好以后,才敲响院门。敲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想,别是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吧。他又敲了几下,便决定硬闯了。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他退后一步,握紧刀柄。开门的却是马东。他一边开门一边摇头。

“他跑了。”马东说。

柴房里尘埃弥漫,那些稻草捆儿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可以看出它们先前是码在后门那儿的,被匆匆挪开了。后门敞开着,一条由掉落的草屑画出的逃跑路线,在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消失了。

“刚跑不久,被窝里还是热的。”马杰走进来说。

“好个姓汪的。”马军说。

“我们要不要追?”马东问。

“追是追不上了,”马军说,“肯定有人报信,他才跑掉的,现在指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呢。好个狡猾的赌鬼。”

“是谁给他报的信?”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姓汪的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从你出门到这儿,路上碰到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报信的。”

“那也不能叫他这么溜了呀。”马杰说,他一激动就满脸通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就在这儿等他。”

他们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泥,找了些木炭,在堂屋里生了火。三兄弟围着火塘一坐,六只大手把火一罩,不一会儿身上就冒起了热气。堂屋正中挂着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供桌上摆着汪老爹的遗像和香炉、烛台、果盘等物。墙上贴着汪蕊的奖状,红彤彤一片。奖状下面是一张油渍斑斑的餐桌。桌上有一瓶启封过的枝江大曲。

“要来点吗?”马军说。

“来点吧。”马东说。

“我去拿杯子。”马杰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马军给每人倒了半杯。

“这酒还是不错的,呃?”马军说。

他们碰了一下杯。马杰把头低下了。

“想不到一个赌鬼也能喝上这么好的酒。你们猜猜看,他现在躲在哪儿?”

没人搭腔。马军接着说:

“反正不管躲在哪儿,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出来了。”

“他要是一直不出来呢?”马东说。

马杰低着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杯子。

“那倒不会,”马军喝了一口酒,“别忘了他是个赌鬼,一天不赌就要发疯。他憋不了多久的。”

“我看我们是不用为他担心了,”他向后一靠,把湿乎乎的靴子伸进热灰里,搅得火星四溅,“这屋里有酒有肉,有床有被,还有过冬的柴火,够我们住上几个月了。要不是那个赌鬼跑了,我们哪有这么自在?”

“我倒希望他没跑。”马东说。

“我也希望他没跑,谁知道他不光是个赌鬼,还是个胆小鬼。”

“他是赌鬼也好,是胆小鬼也好,我就希望他没跑。”

“可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要是没跑,就说明姐还有希望。”

只听啪嗒一声,是眼泪落在杯子里的声音。马杰在哭呢。

“他跑了也不能说明什么,除了说明他是个胆小鬼。”马军又喝了一口酒,可这口酒是什么滋味他一点也没尝出来。

“刚才我去厨房拿杯子,看见了姐的鞋,那是她穿了好多年的鞋啊。”马杰擦着眼泪说,“我们报警吧。”

“不,”马军说,“警察不会定他的罪,只会扯些什么家庭矛盾、人口失踪之类的玩意儿。报仇这种事,还得靠我们自己来。”

“就算报了仇,姐还是找不到啊。警察起码能帮忙找找人。”马东说。

“你觉得镇上的警察比我们更熟悉这块地方?”

马东不作声了。

“赌鬼的话是不能信的,咱姐要是自己走丢的,他早就报警了。他一直不报警,八成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人只有给他点厉害瞧瞧,他才肯说实话。”

“我现在就去找他。”马杰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找他?”

“汪家岭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儿去?”

“他藏不到哪儿去,可你这么一闹,保不准就把警察招来了。警察一来,我们就只能洗洗睡了。”

马军从火塘里缩回脚,在地上跺了跺,靴子已经烤得硬邦邦的了。他看见马杰茫然地站在那儿,心里有些不忍,就对他说:

“坐下吧,老弟,坐下来歇歇。”

“有人来了。”马杰说。

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个头不高,肩膀却很宽,马军以为是赌鬼回来了,仔细一看是赌鬼的弟弟。这哥儿俩体型酷似,相貌也差不多,只是赌鬼颧骨更高,两只眼睛眍得更深,嘴唇也抿得更紧一些。

“你找谁?”马军问。

“大富不在吗?”

“我們也正找他呢。”

“哦。”

汪大贵像走错了门一样,四处瞧瞧,走了。

“待会儿吃点什么?”马军问。

“随便吧。”马东说。

马军去了厨房,回来说:“都是些萝卜白菜,没意思,宰只鸡怎么样?”

马东和马杰互相看看。马军已经打开笼子,从活蹦乱跳的鸡群里抓出来一只。那鸡挠着空气,咯咯叫个没完。马军由着它叫。

“这只不错吧?”

“真要宰了它?”马东说。

“宰一只吃吃嘛,有那么多只呢。”马军说,“老弟,现在好点了吗?给我拿把刀来。”

马杰给了他一把菜刀。他没有立即动手,由着鸡去叫。马东和马杰被这叫声弄得有点心烦了。过了好半天,马军才用大拇指卡住鸡脖子,在上面抹了一刀。鸡蹬了几下腿,不动了。

他给鸡洗了个热水澡,煺了毛,开了膛,掏出热乎乎的内脏,找出可以吃的胗肝之类,把不能吃的下脚扔在院门口。很快那些玩意儿就被循味而来的狗叼走了。有几个笼着手的过路人朝院子里瞅一眼,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扭头走了。

“要把门关上吗?”吃鸡肉火锅时,马东问。

“不,让它开着。”马军说。

鸡肉煮得又烂又鲜美,香味飘出很远。马军给马东和马杰各舀了一碗。他们吃了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不吃了吗?”马军问。

没人拿起筷子。三兄弟看着一大锅鸡汤渐渐熬干,只剩一堆肉在里面,冒出焦煳的青烟。到后来炭也烧完了。

“看来火锅不太合大家的口味啊,”马军站起来收拾桌子,“下次我们就换换吃法。”

第二天一大早,马军就起来宰鸡了。一连宰了两只。照例是先让它们叫个够,然后才下刀的。这次他把鸡收拾干净,往肚子里塞了些八角、丁香、干辣椒之类,用黄酒腌了一个钟头,再用竹叶包好,涂上一层泥,埋在火塘下面。等到日上三竿,他把两团东西刨出来,敲开外面的泥壳,便露出了油润光亮、热气腾腾的整只熟鸡。

“来尝尝看。”

“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干等下去?”马杰说。

“耐心点嘛,老弟,你总不能比赌鬼还沉不住气吧?”

马杰看了看鸡。

“你们吃吧。”

“你不饿吗?”

“我烤块糍粑吃。”

“这鸡哪里不好了?”

“没什么不好。”

“那为什么不吃?”

马杰看了看鸡。

“我看见它就想吐。”

“马东,咱俩来吃。”

“我也吃点糍粑就行了。”马东说。

马军拿眼瞧着他们两个。

“我明白了,你们压根儿就是不想吃鸡,不管做成什么味儿也不想吃。那好吧,下次我们就不做鸡了,做点别的。”

当天夜里,马东和马杰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声响,开门出去,一片火光,马军早已架好了大锅,蹲在一边磨起刀来。

“这是干什么?”马东问。

“过来吧。”马军把磨好的刀丢进桶里。

他们朝猪圈走去。一打开圈门,那猪就哼哼唧唧,往角落里躲了。马军拿着一根铁钩走进去,对着它的嘴一钩,那猪抻着脖子叫起来,全身都绷紧了。

“来搭把手。”

马东和马杰拿不定主意。

“来啊!”

马东摇摇头,上前揪住猪耳朵。马杰不情愿地抓着猪尾巴。兄弟三个把猪拖到院子里,掀翻在事先用铁丝绑起来的两条长凳上。猪嘶叫着,像条鲤鱼那样打着挺。兄弟三个用膝盖压住它。

“坚持一会儿,我去找根绳子来。”

半个小时后,马军回来了。

“噢,快让它别这么叫了。”马东说。

马军把绳子搭在猪身上,慢条斯理甚至有些轻柔地绕了几圈,最后在长凳上打了个结。

“松手吧。”

马东和马杰直起身来。猪叫声低下去了。他们这才听见全村的狗都在汪汪地叫。很多人家都亮起了灯。

马军从锅里舀了一瓢开水,浇在猪身上。猪一个激灵,又叫了起来,那扑腾蹦跳的劲儿简直就跟鱼一样。

“噢,快宰了它吧。”马东说。

“得洗洗干净啊,”马军一边浇水,一边用刷子细细地刷着,“瞧它身上脏的,这一锅水都不够用了。”

没有人听他说话。马东和马杰跑到屋里去了。

天蒙蒙亮时,猪叫不动了。马军从桶里捡起刀,刀尖抵着猪脖子,轻轻送了进去。猪打了个冷战,热乎乎的血像小溪一样流了出来。马军拿桶接着。随着血一点点流尽,他看见猪似很享受般闭上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最后露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马军给猪松了绑,在它的后蹄上开个口子,把猪吹得鼓胀起来,然后用卷边的铁片刮毛。他刮了很久才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你好啊,汪书记,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花白头发、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走了进来。

“刚路过,随便看看。在杀猪呢?”

“是啊,汪书记,你要是不忙的话,就留下来一起吃杀猪饭吧。”

马军招呼马东和马杰把猪抬到靠墙的木梯上,倒挂起来。

“还是算了吧。”汪本松看着猪。

“别客气啊。”

马军抓着一条猪腿,从肛门开刀,一路划下去,剖开肚腹,取出白下水,再剖开胸腔,取出红下水,分别放到两个盆里。他把猪腔清洗干净,蹲在盆边择那些肠子。他把肠子翻过来,倒掉粪便,冲洗干净。院子里臭气熏天,除了马军,其他人都掩起了鼻子。

“我得走了。”汪本松说。

“汪书记留步,”马军把择好的猪肠和猪油装到两个袋子里,递给汪本松,“拿些回去吧。”

“不了。”

“拿着吧。”

马军把袋子塞到汪本松手里。汪本松低头看看袋子,泛着蓝色的猪肠似在蠕动。他又看看那只被开膛破肚的猪,满地的血迹、脏水、粪便,成团的猪毛,以及盆里那颗似乎还在跳动的猪心,再没说什么。

“汪书记慢走。”

“现在该怎么办?”马东望着走远的汪本松说。

“把它收拾完,然后饱餐一顿。”

他们卸完猪,就在那口大锅里炖起肉来。肉香飘出院子,引来了好几条狗,都被它们的主人喝回去了。他们围着锅,一边烤火一边吃肉,把吃剩的骨头堆在院门口。此后几天,骨头越堆越高,再也没有一条狗来了。村子里愈发冷清。过了腊八,天开始阴了,呼呼作响的北风刮得人鼻子发痛。他们整天待在屋里,要靠喝酒才能御寒。在屋里待久了,再加上酒的作用,他们有时会看见马琴的身影从那些旧家具前走过,或者听见她在卧室铺床的声音。他们没吭声。有一次,马杰看见马琴被喝醉的汪大富追得满屋跑,一路撞翻了两把椅子和一个洗脸架,最后躲到床底下才了事。

“我要疯了。”马杰说。

“怎么啦,老弟?”马军问。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沉住气啊。”

“我去找他,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拦住他,马东。”

马杰拉开了门,外面正在下雪,一片白色。他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外面的光亮,才抬脚往外走。马东抓住了他的肩。

“松开。”

“嘘,你听。”

雪地上传来脚步声,还有压得很低的说话声。听上去有一群人,而且正往这边走过来。

“是他吗?”马杰问。

“拿上家伙。”马军喝了一大口酒。

兄弟三個从蛇皮袋里抽出刀来。那刀在袋子里时,并不怎么显眼,这会儿一抽出来,好像整个堂屋都装不下了,刀跟刀快要碰到一起。出门前,马军回头看了看,把汪老爹的遗像扣在供桌上。

他们快步穿过院子。马东和马杰把住院门两边,马军站在门后。有人敲了敲隔壁汪大贵家的院门,没有回应。接着,他们的院门响了。

马军拔去门闩,往后退了一步。兄弟三个盯着门。

门开了,马杰叫出了声:

“姐!”

站在门口的马琴一声不吭。她穿着一件簇新的呢子大衣,系着针织围巾,头发剪短了,脸颊瘦削苍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从未看到她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在她身后,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姐,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马杰说。

“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去哪儿了?”马东说。

马琴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刀。

“大富不在吗?”

“不在,”马军说,“你还好吗?”

“我很好。”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你这一个月都去哪儿了?”

马琴不作声。一切才过去了一个月,她想。她看着他们身后覆满白雪的院子、敞着门的堂屋和从堂屋里透出的温暖的火光,感觉恍如隔世。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汪大富吃完晚饭,斜披着外套,边抽烟边钻进卧室的情形。她在堂屋里收拾碗碟,听见卧室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径直向大门外走去。

“不,”她跑到门口堵住他,“你不能拿走。”

“让开。”

“这是留给小蕊的学费。”

汪大富拨开她,走到院子里。

“你回来。”

汪大富走出了院门。

她跌坐在地上,望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笼罩了整个村子。她站起身,端着碗碟去厨房洗涮。她把洗好的碗碟摞在橱柜里,舀了一壶水,搁在炉子上。火舌从蜂窝煤孔里伸出来,舔向壶底,不一会儿就嗞嗞作响了。在等水烧开的当儿,她坐在灶门口的凳子上休息。自从怀了孩子,她的体力大不如前了,一干活就喘气。壶盖被顶开了。她走过去,用一块布包住壶柄,提起水壶,把两个热水瓶灌满,又舀了一壶水搁在炉子上。她四处看看,没什么可做的了,便一拉灯绳,离开了厨房。院子里很冷。在她的头顶上空,有一颗星星,仿佛被冻在那里了,闪着寒光。她回到堂屋,挨着火塘坐下。灯光从堂屋直射出去,照着院门。她对着院门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走进卧室,从衣柜抽屉里取出针线和鞋垫,回到火塘边。鞋垫已经打好了衬子,画好了鞋样,就剩绣花了。她小心翼翼地绣着,时而抬头望一眼院门。夜色越来越浓,有几次她准备站起来,又忍住了。供桌上的座钟敲了十一下。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黑着灯。她沿着寂静的巷子,走到汪利华的家门口。他家的门窗紧闭着,没有一丝灯光。她继续往前走,来到巷子尽头。汪保全家果然亮着灯。院门半开着,马琴走了进去。灯光从门底下溢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谁啊?”

开门的是汪保全。他还是那身猎人打扮,腰间系着一根绳子,裤子的膝盖处被磨光了,像抹了一层肥皂。虽然禁枪好几年了,他的脸仍然受早年使枪的影响,右颊比左颊肿大。他回头冲屋里说了几句什么,汪大富捏着牌出来了。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跟我回去。”

“要回你自己回。”

马琴拉着他往院子外面走。

“松手。”

“跟我回去。”

“发什么神经,快松手。”

马琴抓着他不放。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汪大富甩开她的手,往回走去。马琴追上去抓住他。

“干什么?”

“跟我回去。”

汪大富一甩胳膊,这次却没有甩掉。马琴的手像是长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攥着马琴的手腕,把她的手拉开了。可那双手刚一离开,就又像鬣狗一样咬了上来。

“臭娘儿们,快松手。”

“跟我回去。”

汪大富逐个掰开她的手指,往外推了她一把。

“滚开!”

他扭头往回走。马琴倒退几步,又追了上去。汪大富猛一转身,看也没看就给了她一脚。马琴叫了一声,躺在地上了。等她醒过来时,只听见屋里男人们的咳嗽声、说话声和哗哗的洗牌声。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天上。天上很黑,后来透出了一点亮光,像锅底破了一个洞。是那颗寒星。它凝固在一片流动的紫色云带后面,越看越亮,几乎有些刺眼了。她掉转目光,在那颗寒星附近又发现了一颗星星,光泽要暗淡许多,不过仔细看的话,也相当耀眼。接下来,她发现了第三颗、第四颗以及更多的星星,或明或暗地闪烁,仿佛它们先前都躲在夜幕深处,此刻因为她的注视才纷纷跳了出来。她越望越远,星群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缀满广袤的夜空。最后,她收回目光,又盯着那颗寒星看。它真亮啊,比她见过的所有物体都要亮。她看了一会儿,感觉周围的星光都在消隐,整个夜空又只剩下这颗寒星了。

她感到下面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又暖又黏,像她很多年前的第一次月经来潮。她觉得一阵轻松,明白自己再也不用这样僵硬地躺着了。她站了起来,疼痛还没有过去,但她的身子已经轻了不少。屋里的赌局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甚至能从那片嘈杂的声音中听见汪大富激动地叫嚷。在这种场合,他的嗓门永远是最大的。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从门底下溢出来的灯光,马琴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刚进院子准备敲门的时候。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敲过门了。现在她的头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身上沾满了尘土,她也不用再动手整理了。她转过身,走出院门,感觉空荡荡的身体像瘪谷子一样飘了起来。我该去哪里呢?面对夜深人静的村庄,她犯起了迷糊。家是不可能回了,娘家更不可能,她没脸面回去。除此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别的去处吗?她疑惑着,然后便准确无误地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汪大富踢她时的骂声:

“去死吧。”

一句稀松平常的话,比她听到“去做饭吧”“去洗衣服吧”“去喂猪吧”的次数还要多。可是这会儿,她对这句话产生了极大的信仰,像走夜路的人看到一束光,不由自主地跟从它的指引。她迈开脚,顺着黑乎乎的巷子走去。她的身子非常轻,路过那些养狗的人家时,也没有引起一点声响。她就这样穿过汪家岭,沿着那条在夜色中泛白的砂石路,一路下山,绕过黑黢黢的竹林,来到了河边。她想继续往前走,但是河水拦住了她。于是她知道她到地方了。

河水漆黑而平静,水面上起了一层雾,对岸是影影绰绰的松林。在夜里看来,这是一片十分开阔的水域,过了前面那道河湾,河道就开始收窄,蜿蜒地往下游而去了。近岸的浅水处长满了菖蒲和芦苇,由于冬季水落的缘故,看上去有好大一片,比夏天还要繁盛。哑巴的渡船就靠在岸边,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发出轻微的碰响。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渡河了,也不会有人为了其他事来到河边。马琴望着空无一人的河岸,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今夜,无论她做什么都将如愿以偿。

眼前这条河又温柔又神秘,和白天时完全两样,很难想象在它美丽的水波下面,埋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子。马琴记得大坝竣工,正式蓄水的那天,山坡上站满了人,低着头往下瞧。那时,汪家坳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是光秃秃的地基、推倒的墙、破砖烂瓦和残柱断桩。而在他们身后,那片竹林密布的山坡上,一排排崭新的房屋站立起来了。这场搬迁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最初通知下达的时候,谁都不愿动身,是汪大富带了个头,抡起铁锤给了自家院墙一家伙,才打破僵局。当时汪老爹已经卧病在床,他在屋里喊道:

“发地震啦!”

“爹,不是地震。我们要搬家了。”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山谷里尘土飞扬,敲打声、吆喝声、车轮声响成一片。他们背着竹篓,挑著箩筐,推着牛车,一趟趟地在山腰和山谷间往返,把沉重的家当、拆卸房屋的砖瓦木料、连根挖出的果树和田里的肥沃土壤运送到新的村子。

他们搬上山后,又过了两年,才传来下闸蓄水的消息。他们低着头往下瞧,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后来,有人指着山脚的那条小溪说,瞧,涨水了。的确涨水了,但跟没涨差不多。又过了两天,水才漫到岸上,流淌开来,打湿了房屋的地基。很多股浑浊的细流在废墟间爬动着,渐渐连成一片。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水位每天上涨一点,淹向那些房屋和农田,你能感觉它们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少了。

“啊,我看不下去了。”一个皮肤黝黑、咬着烟管的汉子对旁边的人说。

“我也是,”旁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背,“我们走吧。”

水位继续上涨,没过墙顶和树梢,最后连村头的那条古道也看不见了。那是一条横贯山谷的古道,地势比村子稍高一些。水从村子这一侧爬上去,漫过古道,流进古道另一侧的池塘,随后整个水面开始抬升,把古道淹在水下。那是山谷里最后消失的东西。

马琴记得她第一次来汪家坳,就是从那条古道上走进来的。那时她才十六岁,辍学在家,除了帮爸妈做些杂活,就是带着最小的弟弟马杰出去玩。他们把马寨附近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有一次,他们沿着那条古道走进松林深处,看见一道挂着警示牌的栅栏。马琴让马杰从横挡中间钻过去,她踩着横挡从上面翻了过去。

“姐姐,那牌子上写的什么呀?”

“没什么。”

“这些树又高又密,我从没来过这儿。”

“好弟弟,我也没来过呢。我们这就去瞧瞧吧。”

穿过松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山谷。他们跑下山坡,来到溪边的青草地上。溪水淙淙流淌,溪中的游鱼、水藻、鹅卵石都清晰可见。对岸有一丛开得正盛的映山红。他们脱了鞋袜,挽起裤管,赤脚蹚过溪流,走在被太阳晒热的草地上。马杰弯腰捉起了蚱蜢。马琴望着那丛映山红,它们争芳斗艳,分不清哪朵开得最好。几只着了火般的蝴蝶在花丛间上下翻飞。有一只停在了一朵花上。

“就你了。”

马琴连枝带叶摘下了那朵花,放在鼻尖闻了闻。

“香吗?”马杰捉到了蚱蜢。

“你闻闻看。”

“没闻出来。”

“这种花就是没什么味道。”

“可它看上去很鲜艳。”

“它开得比任何花都要鲜艳,你老远就能看见它,可等你靠近了,却闻不出什么味道。”

“真怪。”

马琴把花放在溪水里浸一浸,让它沾点水分,保持新鲜。溪面上突然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马琴的脸。

“你,还有你,哪儿来的?”

一个扛着鹤嘴锄的年轻人站在桥上。他留着一头板刷式的短发,颧骨高高的,两只眼睛眍进去,嘴唇抿得很紧,身上穿着干农活的粗布衣服,袖子和裤管都挽起来了,昂首挺胸,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马琴擦擦脸,站了起来。马杰跑过来挨着她。

“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个吗?”

“不是你,是你旁边这个小子。”

马杰松开拳头,蚱蜢一个振翅,呼地飞走了。

“小子,你不怕它咬你吗?”

“蚱蜢不咬人。”

“这儿的蚱蜢可会咬人。你们是从马寨来的吧?”

“是又怎么样?”马琴说。

“带着这个小子回马寨去吧,这儿不欢迎马寨人。”

“谁稀罕。”马琴把花扔在水里,“弟弟,我们走。”

他们涉水过溪,穿上鞋走了。

“姐姐,那儿为什么不欢迎我们?”马杰问。

“我不知道。回去别说我们去那儿了,一个字也别说。”

之后几年间,他们再也没去过汪家坳。马杰一天天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马琴闲了下来。家里有头牛,她每天牵它出去,在山里闲逛,采采花草,摘野果子,或者找个树阴睡一觉。她把之前带着马杰玩过的地方都转了个遍,只有汪家坳除外。她越不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就越抓着她。最后,她还是去了,因为别的地方她实在逛得腻烦了。

汪家坳还和四年前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她在溪水里捡了会儿田螺,去池塘边转了转,什么也没发生。后来她又去了几次,每次都太平无事。她想,只要她不到村子里去,就不会有人干涉她。直到有一天,她在山坡上用狗尾草和映山红编一个花环,又看见了那个年轻人。他穿着白背心和卡其长裤,看上去比四年前更壮实了。

“怎么又是你?”年轻人还记得她,“那个小子呢?”

马琴站起来就走。

“别走啊。”

“干吗?”

“你喜欢这玩意儿?”

马琴把花环藏在背后。年轻人咧嘴一笑:

“这不是最好的映山红。我知道有个地方,那儿的映山红开得才叫好呢。”

“什么地方?”

“你想去吗?”

“不想。”

“就在它后面,”他指了指对面的山,“我可以带你去。”

“我要回去了。”

“你什么时候来?”

“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又不欢迎马寨人。”

“可你还是来了。”

“不来了。”

过了十几天,马琴觉得不会再碰到那个年轻人了,便又走上了那条古道。她想去那座山后面看看,是不是真有开得更好的映山红。她刚穿过松林,往山谷里走时,就看见那个年轻人躺在她上次编花环的山坡上,头枕双手,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在等她。

“你总算来了。”他跳了起来,笑嘻嘻地望著她。

马琴继续走下山谷。

“我带你去吧,你自己找不到的。”

“我能找到。”

年轻人还是跟了上来。他们在山后的一处悬崖上找到了那丛映山红。

“我没骗你吧。”

“它们好是好,可摘不下来啊。”

“看看不也挺好吗?”

马琴看了一会儿。

“我看完了。”

“这就要走了?”

“是的。”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你不用知道。”

“告诉我吧。”

“不。”

“你会告诉我的。”年轻人抿紧嘴唇,又露出那副傲慢的神气,“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记着我的名字,我叫汪大富。”

当这个名字从马琴嘴里说出来时,全家都炸锅了。那是她和汪大富交往三个月后,有刘庄的媒人上门说亲,马琴当场回绝了。送走媒人后,爸妈问她原因,她报出了汪大富的名字。

“你难道不知道姓马的和姓汪的势不两立?”爸爸说。

“知道,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姓马,是这马寨的人,就跟你有关系。从今天起,你再走出家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马琴从小就听爸妈的话,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例外。她待在家里,和平常一样吃饭、睡觉、做家务,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慢了点而已。一天夜里,马琴躺在床上,听见松林里传来了只有早晨才会听到的画眉鸟叫。家人都睡熟了。她偷偷溜了出去,在古道上见到了汪大富。

“你应该学猫头鹰叫。”

“万一你真以为是猫头鹰呢。”汪大富吐掉嘴里的竹叶,“你好久没来了。”

“我爸妈都知道了。”

“好吧。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他们顺着古道走去。松林里阴森森的,不过这条路他们已经很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走不错。

“你害怕吗?”

“跟你一起就不怕。”

他们在松林外的一座白色石碑前停了下来。石碑是新立的,有一人多高,散发着油漆味。借着月光,能看见碑面上写着“135”的红色数字。

“这是什么?”

“水位线。”汪大富转过身,对着黑魆魆的山谷大手一挥,“以后汪家坳就要沉到水下了。”

“怎么会这样?”

“公家要修水坝,所有135米以下的地方都要淹了。”

“马寨呢?”

“马寨在山上,应该没事。不过刘庄、郭家村、徐家湾,还有沿河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子,都要完啦。”

“天哪,修水坝干什么?”

“防洪,发电,用处多着哩。最要紧的是,公家会给我们发一笔安置费,据说数目不小呢。”

“可是家都没了,你们住哪儿?”

“住山上。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拿到钱了,我就带你离开这儿,到城里去住。”

“我们真能去城里吗?”

“拿到钱就可以。”

“可我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爹估计也不同意。我还没跟他说。”

“真烦。”

“别想啦。”

“为什么姓汪的不能和姓马的好?”

“听说是为了这片松林结的仇。那时炼钢、铺铁路,要用很多这种木头,所以砍树砍得比现在还凶。汪家坳和马寨都说这片松林是归自己的,谁也不相让,结果就打了起来,还死过人。以前两个村子是很和睦的,这条古道也很热闹,后来就没什么人走了。这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的事干吗要扯上我们?”

“就是。别理会那些老家伙了。我们就是要在一起,看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我要把你娶进汪家坳,就从这条古道上把你娶进来。”

马琴沿着河岸向东走去。月亮从山后露出脸来,升上明净的夜空,将银色的光辉洒在河面之上。竹林里传来飒飒的风声和竹枝摇动的簌簌声,间或夹着一两声斑鸠的鸣叫。她走得很慢,因为不必着急。河边的枯苇丛中,一只野鸭子倏地飞出,双翅急促拍打着,贴着河面向对岸低飞而去。她望着野鸭子消失的方向,心想如果没有这条河,它就是飞在汪家坳的上空了。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条古道,它已经杂草丛生,垂垂老矣,伸入竹林的部分几乎湮灭不见,只能通过凹下去的车辙隐约辨认出那里有一条路。它顺着山坡滑进河里,滑向水底深处,直到对岸才冒出头来。隔着河面,还能望见那座标记水位的石碑。那晚后来发生的事,马琴都历历在目。就是在那儿,在那座石碑旁边的草地上,在八月凉爽的晚风中,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汪大富。她至今记得青草味混合着油漆味钻进鼻孔里的那种醍醐灌頂的感觉。

在她溜出去的第五个晚上,大门锁住了。

“上哪儿去?”爸爸在黑暗中问。

“出去解手。”

这时,画眉鸟又叫了。

“回屋里去。”

马琴刚回屋里躺下,就听见爸爸出门了。他带上了那支鸟铳。那是他几年前在镇上的铁匠铺里买的,偶尔拿来打打野味,平时都藏在家人找不到的地方。马琴听见他挎枪上肩和枪管碰到门楣的声音。画眉鸟还在叫,愈发欢快嘹亮,简直像在马琴的耳边叫一样。后来,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大地似乎晃了一下,一切都安静了。

马琴每天盼着画眉鸟的叫声再次响起,但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她开始学着忘记他。秋天跟着爸妈刈稻摘棉,冬天和大嫂一起纺纱织布,此外割草推磨,洗衣烧饭,无事不做。她做得多,吃得也多,还比过去长胖了一点。转眼到了开春,又有徐家湾的媒人上门来了。来人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说话一团和气,脸上堆着笑。马琴记得她和爸妈说一会儿话,就笑眯眯地看自己一眼。临走时,她又把马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随后和爸妈说说笑笑到了院门外。马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等爸妈回来的时候,脸色就变了。爸爸点了一根烟,站在院子里吸了起来。妈妈把她拉进卧室,关上门。

“把衣服脱了。”

“干什么?”

“快脱了。”

马琴解开外套,脱掉毛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

妈妈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事我不方便出面,”爸爸在院子里说,“让马军代我去吧。”

“我想宰了他。”马军说。

“别发火,到了那边好好说话。”

没过多久,马琴就稀里糊涂地穿上婚服,坐在汪大富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上,随着清冷的迎亲队伍,离开了马寨。走在古道上,马琴伏在汪大富的背上哭了。他们走出很远,才放起了鞭炮,吹起了响戏。古道上的栅栏给提前拆除了。有几个马寨人拿着铁锤、锯子等在路边。迎亲队伍一走过去,他们就把栅栏修了起来。

月光下,马琴依稀看见那支迎亲队伍出了松林,向自己走过来。是时候了。她看着水面上茂密的菖蒲和芦苇,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人站在上面是不会沉下去的。可这种错觉随着她踩下去的第一脚就消失了。五年以来,跌进这条河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爬上岸的。马琴记得他们被捞上来时,都比生前胖了一圈,衣服紧紧的,连扣子都崩开了。河水冰凉刺骨,像针扎一样,不过跟肚子里的感觉比起来,这点冷不算什么。她一步步走下去,棉鞋很沉。水漫过她的脚踝、小腿。有一会儿,水在她的膝盖下面停住了,好像那些菖蒲和芦苇在用它们柔软的身体竭力托住她,不让她陷下去。她继续往前走,两腿划着水。水面渐渐显露出来,接着陡然爬上她的大腿,缠住她的腰身。她的下半身在水里冻僵了,失去了知觉,仿佛不存在。可那不存在的腿仍然带着她往河心深处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象自己的骨血在水中绽开。游吧,孩子,快游走吧。现在她每走一步,都像下台阶一样。河水压上她的胸口,锁住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正在快速地消失。河水的气味已经近在鼻端了。那是一种难闻的黑色气味。她本能地仰起头,好让那气味离自己远一些。她的后脑勺一片冰凉,头发在水面披散开来。水灌进她的耳朵。她听到了迎亲队伍的唢呐声、锣鼓声和鞭炮声。水再往上盖过她的脸时,她闭上眼睛,挣扎了起来。多数时候她都在水下胡踢乱打,偶尔因为脚蹬到了河底,才浮出水面一会儿。每次浮出水面,她都会大喊一声,然后沉下去。她在水下也喊,只不过喊出来的都是咕噜咕噜的气泡。她这样浮起来沉下去的当儿,仍然在往前走。有一次,她沉了很久,怎么踢打也够不到河底。就在她筋疲力尽,像一条被电击的鱼一样全身僵硬时,她反倒顺顺当当地溜了下去。她溜下去时看见了一片白光。等她的脚触到河底,白光就消失了。她又回到了漆黑的水面。她吸了一口气,继续挣扎着。后来,她发现她的脚踩到河底时,头还在水面上。她急忙往前走,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多。当水面降到她的胸口以下时,她几乎是跑着上了岸。

她跪倒在岸边,又咳嗽又呕吐,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都在淌水。她吐了一会儿,翻过身来躺在地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嘴里呼吸着空气,身体下面是结结实实的土地。过了一阵,她坐起来,身上的衣服又湿又沉。她看见自己正坐在古道上,旁边是那座石碑,汪家岭已经远在对岸了。原来她穿过了这条河。河水比她想象得要浅,最深的地方才刚刚没过她的头顶。也许并不浅,只是这条古道的地势比较高而已。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也许是天意吧。她没有勇气再走进河里了。

她站起来,发现丢了一只棉鞋,四处找也找不到。一定是陷在河底的淤泥里了。她四处找的时候,脚在湿淋淋的鞋子里很不是滋味。她干脆把另一只也脱了,扔在岸边,转身向松林走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离开汪家岭,离得越远越好。她脚上穿着羊毛袜子,棉衣下摆和裤腿都在滴水。古道上荒草萋萋,松枝低垂,很多地方需要弯腰才能通过。她一路走着,穿过松林,望见月光下的马寨。马寨还是老样子。她走到自家门前,从低矮的院门上望进去,看见院子里的鸡笼、猪圈、牛栏和堆满农具的草棚,井台边有一只木桶,墙角码着一人高的柴垛,用油布罩着。一切没什么变化。她站在门前看了很久,突然听见吱扭一声,里面的大门开了。她退了几步。

“谁在外面?”是爸爸的声音。

她扭头跑了。

那天晚上她出了马寨,继续往南走,沿着泥泞的田间小路,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她的衣服在太阳下烤干了。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连续走了三天,穿过马寨以南广阔的乡野,饿了就在菜园里拔萝卜吃,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一会儿。后来,她沿着一条马路翻上山梁,穿过一个垭口,进入了县城。

那天正好是集日,街上挤满了人。她在人群里走著,看着沿街摆放的物品,听着熙熙攘攘的喧闹,不知道该干什么。她走了很久,感到眼皮发沉。前面有一家医院,她走进去。服务台小姐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眼皮往下塌,身体往下坠。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打着吊针。护士见她醒了,叫来了医生。

“你刚才昏过去了,发烧39度,我们给你打了退烧针。”医生摸了摸她的额头,“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戴着眼镜。

“好多了,肚子还是疼。”

“在你昏睡期间,我们给你做了检查。你的子宫里有残留物,而且受到了感染,需要做个清宫手术。”

“一定要做吗?”

“最好做。这只是个小手术。”

“可以吃点药吗?”

“吃药可能排不干净,你的残留物比较多。”

“还是吃药吧。”

医生摘下眼镜,看着她。

“孩子的爸爸呢?”

“这不关他的事。”

“好吧,我这就给你开药。”医生戴上眼镜,写了一张处方笺递给她,“我还是建议你做手术,这样清除得彻底一些。这几服药你先拿回去吃吧,如果还有腹痛或者出血的情况,要尽快来医院做手术。”

“谢谢。”

打完吊针,马琴去大厅拿药。收费员接过皱巴巴的钱,对着她直瞅。出了医院,走在街上,只觉得头重脚轻,一切看起来既尖锐又清晰。街角有一家旅店,是一个姓马的老乡开的。她走了进去。

“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老板娘端详着她。

“我可以在你店里干活吗?我没带多少钱出来。”

“你什么都肯干吗?”

马琴点点头。

“好,我来想想办法。”

马琴在旅店住下了。第二天中午,老板娘来敲门。

“快穿好衣服下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她下了楼。柜台前站着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烫了卷发的少妇。她脸上搽了粉,嘴唇涂了口紅,戴着钻戒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

“这位是杨太太。”老板娘介绍说。

“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老乡?模样挺俊哪。”杨太太按灭烟蒂,笑吟吟地看着马琴,“你叫什么?”

“马琴。”

“好名字。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讨厌家。”

“我们都讨厌家,可又不得不待在那儿。”

“是这样的,”老板娘对马琴说,“杨太太家里有个月嫂,这几天因为要添孙子,请假回家了。你看你想不想去顶她的缺?”

“我没当过月嫂。”

“你当过妈妈吧?”杨太太问。

“当过。”

“那就行了,只要把我家那两个小祖宗摆平就行了,我都快被他们折腾死了。”

“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这会儿他们肯定闹翻天了。”

她们坐车来到市中心的一个小区。杨太太家在十五楼,有个落地阳台,可以俯瞰全城。客厅里铺着割绒地毯,摆了一套真皮沙发和电视柜,头顶的水晶吊灯二十四小时不灭。卧室里的床很大,雪白的床罩拖到地板上。除了三间卧室,还有一间棋牌室和一间婴儿房。

“这是你的房间,”杨太太指着紧邻婴儿房的卧室说,“那两个小祖宗就交给你了。”

杨太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和一个不满一岁的儿子。姐姐很调皮,喜欢捉弄弟弟,抢他的食物。弟弟动不动就哭。最初几天,马琴有些手忙脚乱,经常安抚好了弟弟,姐姐又哭了,有时姐姐弟弟一起哭。不过,等她摸清他们的脾气和喜好之后,这种事就很少发生了。有一天,杨太太打牌回家,看见姐弟俩在一块儿玩积木,惊呼了起来: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回来了。”

“我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妈妈。你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女儿。”

“是吗?她多大了?”

“刚上初一。”

“在这县城里吗?”

“是的。”

“你有没有去看她?”

“没有。”

“你应该去看她。为什么不去呢?”

“我不知道。”

“换了我就会去看她。我一天见不着这两个小祖宗就受不了。”

杨太太每天十点多起床,吃完午饭就出去打牌了,打到天黑回来。有时会更晚,到半夜回来。她半夜回来时总是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但无论醉成什么样,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婴儿房看一眼,然后才回卧室。马琴听见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个男人,但天亮之后就不见人影了。跟杨太太相熟以后,马琴便在一次午饭时问她:

“太太,昨晚是先生回来了吗?”

“哦,不是。”

“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不,他陪他的宝贝女友去了。”杨太太吃了一口菜,“昨晚吵醒你了吧?”

“没有,我本来也没睡着。”

“真不好意思,我一喝起酒来就忘了时间。”

“别这么说。这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我倒想跟你一样,永远不回呢,就是舍不下这两个小祖宗啊。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你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

“你能迈出这一步,相当了不起。”

“太太,你真觉得我应该去看我女儿吗?”

“当然。”

“我怎么跟她说呢?告诉她我不回家了?”

“你在烦心这个啊。”杨太太用餐巾擦擦嘴,“就算你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她是会知道的。”

“这事瞒不住。”

马琴放下筷子。

“吃饱了?”

“她还有一个星期就放假了,”马琴看着盘子,“你说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这你用不着来问我。”

“你说说吧。”

“哦,想必不大好受吧。也说不准。再来一点?”

“不了,我吃饱了。”

马琴在杨太太家住了半个月,每天给大的做饭,给小的喂奶粉、换尿不湿,陪他们玩耍,哄他们入睡,像一个真正的妈妈那样忙碌着。一天早上,她起床准备早餐,眼皮又开始沉了。医生开的药都吃完了,只剩一些空盒子。她忙到下午,眼皮愈发沉得厉害。她记得她在客厅扫着地,听着电视里的动画片,转眼就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你醒了吗?”杨太太俯身看她,“老天保佑,你总算醒了。你真的吓死我了。昨晚我回到家门口,听见孩子哇哇大哭,进去一看,你整个人趴在地上,怎么喊也喊不醒。我赶紧叫车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还认识你呢,说你之前来过,但是没做手术就走了。你也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吧。唉,你要是早点做手术就好了。”

“怎么了?”

“没什么,医生把那些脏东西都清理干净了,手术很成功。”

“请出去吧,”护士拿着输液瓶走进来,“她需要休息。”

“那你先休息。我回家看看孩子,晚点再过来。”

她走出病房。护士换好输液瓶,也出去了。窗外一片黑暗,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马琴望着输液瓶里的气泡,试图回想起手术经过,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知道手术完成得很漂亮,因为肚子里没有东西作怪了。那种作怪的感觉持续了半个多月,现在没有了。医生把孩子的最后一点碎片从她体内拿走了。她感觉不到它。以前只要感到痛,她就知道它还在。现在不痛了。她躺在床上,只等瓶子里的药水流进手臂,把她的全身清洗一遍,就万事大吉了。

天亮时,杨太太来了。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感觉怎么样?”

“很好。”

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马琴拔了针,说可以出院了。杨太太扶着她去了诊室。医生开了一些药,嘱咐了几句。

“吃完这些就没事了吧?”马琴问。

“你没告诉她?”医生问杨太太。

“没有。”

“好吧,情况是这样的。”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的宫腔感染比较严重,虽然通过手术把残留物清除了,炎症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输卵管堵塞一时很难恢复。你如果想要孩子,就尽早去省城医院看看。但愿他们能帮到你。”

马琴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不要孩子了。”

“那也建议你去看看。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

她们离开医院,坐在回家的车上。天色阴沉,隔着车窗也能听见外面的风声。杨太太握着马琴的手。她们紧紧靠在一起。

“太太,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十三。”

“后天就是十五,我没有时间考虑了。”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你不去省城医院看看?”

“不去了。”

“你真的打算回家了?”

“我没别的选择。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我明白。”

“请太太原谅,我不能照顾那两个孩子了。我很喜欢他们,可我真的得走了。”

“别说了。”杨太太伸出胳膊搂住马琴,“你做得对,就该这么做。”

“我很想留在这儿,离那个家远远的,可这件事只能回去慢慢跟她说。如果一下子告诉她,她会受不了的。”

“别说了。”杨太太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有明天一天,我带你去商场逛逛吧,做做头发,买买衣服,打扮打扮。你应该用一副崭新的面貌去见你女儿。”

腊月十五,马琴早早起床,叠好被子,把婴儿房里的一应物品归置整齐,穿上杨太太给她买的呢子大衣、灯芯绒裤、针织围巾和马丁靴,去厨房做早餐。杨太太也起来了。大家一起吃了早餐。临走时,大的那个孩子似乎知道了点什么,哭起来了。她一哭,小的也哭。

“快走吧,别管他们了。”

“再见,太太。”

“再见,欢迎随时回来。那张名片上有我的电话。”

“会的,我会回来的。再见。”

马琴乘电梯下到一楼,外面大雪纷飞。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向她招手。到了校门口,马琴掏出钱来。

“不用,车费已经付过了。”

马琴下了车,目送车子沿着积雪的街道,一溜烟开走了。校门大开着,有零星的学生走出来。门口等了很多家长,有开车来的,有骑摩托车来的,也有走路来的,都站在雪地里,伸着脖子张望。学生越来越多。马琴仔细在人群里搜寻。她看见女儿穿着碎花棉袄,梳着两条辫子,走了出来,对围在门外的家长看也不看。

“小蕊。”

“妈,你怎么来了?”

汪蕊顿时喜笑颜开。

“冷吗?把书包给我。”

“不冷。妈,你剪头发了?”

“怎么样?”

“好看,这身衣服也好看。妈,真没想到你会来。爸呢?”

“他在家里。”

“我們快回家吧。”

她们冒着雪向一公里外的汽车站走去。马琴牵着女儿的手。女儿的手很凉,她把它整个握在手心,塞进大衣口袋里。

“妈,家里还好吗?”

“挺好。”

“准备年货了?”

“哦,还没怎么准备。”

“鞋垫呢?上次你说要做鞋垫来着。”

“回去就做。”

“真希望马上就到家呀。”

她们走进车站,买了回汪家岭的车票。汽车十分钟后启程。她们匆匆上了车。车上没有座位了,售票员找来两个马扎,让她们坐在过道里。母女俩面对面坐着。马琴握着女儿的手。

“小蕊,你瘦了。”

“妈,你比我瘦多了。”

“是吗?”

“真的,你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你真瘦了不少。”

“小蕊,跟我说说你在学校的事吧。”

“好的,妈。学校发生了好多事呢,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汽车出发了,先是在城里绕来绕去,然后拐上了出城的马路。司机开得很慢,车子在白雪皑皑的山路上颠簸着,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

“小蕊,一会儿到了马寨,想去看外公外婆吗?”

“想去,可我也想早点回家。”

“玩一天再回去吧,外公外婆都很想你。”

“是吗?”

“当然了,你难道不想他们?”

“好吧,那就玩一天吧。”

“我把你送过去。”

“你不跟我一起吗?”

“家里有猪有鸡,还有菜园子,我得回去照看。”

“爸不是在家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他管不好。”

“好吧。”

“好好玩,我明天来接你。”

她们在马寨下了车。司机掉头把车子开走了。她们走到村口,雪下得小了些。

“妈,怎么不走了?”

“走吧。”

到了家门口,汪蕊推开院门,喊外公外婆。马琴的妈妈出来了。她惊讶地张开了嘴。马琴做了个“嘘”的手势,摇了摇头。

“外婆,我来看你了。”

“哦,小蕊,你来了。”

“是啊,外婆,我放假了。”

“哦,放假了,谁去接的你呀?”

她摸着汪蕊的头,眼睛却一直看着马琴。

“我妈去接的我呗。”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去的。”

“哦,昨天去的呀。”

“外婆,你怎么啦?”

“没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太高兴了。”

“外公呢?”

“他去菜园了。来,到屋里暖和暖和吧。”

汪蕊在屋檐下跺跺脚,抖去身上的雪花,进了屋。

“妈,我不进去了。”马琴说,“我得赶回岭上。”

“进去坐坐吧,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了,告诉他我很好。”

“马军他们都去岭上了。你要是看到他们,就叫他们快点回来,别干傻事。”

“我知道了。”

马琴绕着松林向西走去,拐到刘庄通往汪家岭的大路上。自从古道被废弃之后,去汪家岭就是走这条路。路上积满白雪,空无人迹。马琴听见自己的马丁靴踩在雪地上的响声。汪家岭越来越近了。她在车上的时候就感到汪家岭在飞快地逼近,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等她翻过山头,望见那片竹林,那些被风雪压低的屋顶,那一湾在雪的映衬下略显灰暗的河水时,她知道汪家岭是真的到了。

渡船停在对岸。马琴等了一会儿,看见哑巴跌跌撞撞地跑下山,把船划了过来。她上了船,拂去船舷上的积雪,坐了下来。雪花像喝醉酒似的漫天飞舞,落在河水里消失了。河道两边是那些菖蒲和芦苇,古道、石碑也在雪中隐约可见。船靠了岸。哑巴拴好船,一眨眼跑得没影儿了。马琴沿着竹林慢慢往前走。进了村子,只见很多人站在外面,交头接耳地说话。她继续走着,说话声在她身后汇集。她走到家门口,敲响了院门。

“你这一个月都去哪儿了?”马军又问了一遍。

马琴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刀。

“我去接小蕊了。”

“小蕊呢?”

“她在马寨。”

“你去了一个月?”

“妈叫你们回去。”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姐,快说吧,他对你做了什么?”马东说。

“你们回去吧。”

“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马杰说。

马琴看着他们,马军、马东和马杰,她的三个兄弟,由于长久的等待而熬红了双眼,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满身酒气,就像刚从屠宰场里走出来的一样。

“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马军盯着她的脸,喉结上下动了动。

“那就等他回来吧。”

“他去哪儿了?”

“他躲起来了。”马军扫了一眼人群,“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应该很快就会露面的。”

“我们去屋里等吧。”马东说。

就在村民们准备散去的时候,有人跑过来喊道:

“你们快去瞧瞧吧。”

众人扭头一看,是酒鬼汪利华。他拼命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像撞了鬼似的,脸色煞白,双目圆睁,嘴唇直哆嗦。他跑到人群中间,弯下腰来喘气,手里还抓着个扁酒瓶呢。

“怎么啦,酒鬼?”有人问他。

“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汪利华喘着气,用拿酒瓶的手朝他跑来的方向指去。

“大富他,大富他——”

“大富他怎么啦?”

汪利华喘着气,把头直摇。

“你快说说大富他怎么啦?”

“他不行了。”

“什么意思?你说他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不行了就是不行了。”

“你在哪儿看见他的?”

“在书记家的地窖里。”

“他怎么会在书记家的地窖里呢?”

汪利华不说话,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那人给他打开酒瓶。

“来一口吧,酒鬼。跟我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汪利华喝了一大口,哆嗦了一下,把瓶盖拧上了。

“他本来也不在地窖里。唉,他要是不在地窖里就好了。”

“什么意思?”

“这事说来话长,你们真的要听?”

“说吧,我们都听着呢,快说吧。”

“那好吧,是这样的。半个月前,我听说马家兄弟过河来了,就到处找他,没想到在书记家的柴房里找到了他。我就问他,大富,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他说,什么话,我在书记家里做客呢。我说,哪有客人住柴房的道理?他说,住柴房好啊,住柴房清静。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几个舅子拿着刀找上门来了?他说,知道啊,让他们找去吧。我说,你不怕他们找到这儿来吗?他说,怕什么,谁敢来书记家里搜人?我说,大富,你算是来对地方了。他说,喝一杯吗?他抓起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就坐下来了。

“我们喝着酒。他跟我打起了赌,说不出两天,马家兄弟就会回去,还说书记对他不薄,不仅留他在这儿歇脚,还好酒好肉地招待他,没准马家兄弟回去了,他都舍不得走呢。我说,你算是来对地方了。他往前探出身子說,你知道吗,书记还说要把安置费给我呢。我说,当真?他说,当真。我说,哎呀,那可太好了。他说,别说出去啊,也别说我在这儿。我说,放心吧。喝完酒,他舒舒服服地往稻草堆上一躺,朝我挥了挥手。我关上门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他,一进门就被他拽住了。他看了看外面,用木棍顶住门。柴房里也没个灯,黑咕隆咚的。他把我拽到墙角,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说是啊。他说,你没告诉别人吧?我说,你连我都信不过吗?他说,你没喝酒的时候信得过。我说,我喝酒的时候更信得过,难道你不知道我汪利华越喝酒嘴巴越牢靠?他说,好,那你说说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说,你都问过一遍了。他说,你确定没有人跟来?我说,没有。他这才放开我,扒着门缝往外瞧,瞧了老半天。我说,怎么了?他说,你没听见早上的鸡叫?我说,听见了,我就是找你说这个事的,你家的鸡叫了整整一个早上。我还以为你没听见呢。他说,昨天就听见了,真是我家的?我说,就是你家的。他没说什么,在柴房里走来走去。我问他怎么办,他也不说,就只是走来走去。后来他嫌我碍事,把我轰走了。

“第三天一大早,我赶到书记家,看见院子里有一群人吵吵。书记摆着手叫大家安静,可是没人搭理他。其中有个人说,书记,你听到了吧?昨晚的动静你都听到了吧?瞧瞧我们,没一个睡好觉的,到现在耳朵里还在嗡嗡响呢,你得出来管管啊。书记说,我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但我跟你们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了。大富家只有一头猪,他们杀完了这一头,不就没得可杀了吗?你们放心回去睡觉吧。这番话一说,大家更激动了,七嘴八舌地吵个没完,大意是他们杀不了猪,也能搞出别的动静,总之不能不管啊。最后书记没辙了,只好答应去大富家看看。

“他们走了之后,我就溜去柴房了。我进去看了一眼,立马出来了,在厨房里找到书记老婆。我问她看到大富没有,她说他不在柴房里吗?我说柴房里什么都在,他喝酒的杯子、睡觉的被褥、扔在地上的烟头,样样东西都在,只有他不在。书记老婆愣住了。我又问她最后看见大富是什么时候,她说昨晚。我说,他应该不会走远,你们家还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书记老婆说,有个地窖,很久没用了。我说,快带我去看看。

“大富果然在地窖里。我扶着梯子走下去时,他正蹲在一个腌菜壇子后面,用外套蒙着头。我说,大富。他说,酒鬼,你来了。他还是蒙着头。我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说,把门关上。我关上门,打开手电筒。电筒光照在他脸上。哎呀,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圈黑黑的,嘴唇干裂了,只有好几天没喝水的人才能干成那样啊。我望着他嘴唇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我走到他跟前,蹲了下去。他说,有酒吗?我闻到了一股口臭,臭得跟秃鹫一样。我说,有啊。我把我的扁酒瓶给了他。他喝了一口。我说,你没事吧?他说,还是这儿清静,你听,声音小多了。我什么也没听见,猪早就不叫了。我说,书记去你家了。他说,干什么?我说,去看看情况,不能让他们闹下去啊。他说,他不会告诉他们吧?我说,不会的。他又喝了一口。我拿电筒四处照照,地窖不大,堆了很多杂物,看上去好多年没人动过。后来门开了,书记探进头来说,你们在下面干什么?我说,他家什么情况?书记说,没情况。我说,他们还没走吗?书记说,看样子走不了。我说,这可要了命了,你手里拿的什么?书记说,你自己看吧。他把袋子递进来,我打开一看,就是一袋猪肠和一袋猪油。大富说,快拿走。书记接过袋子,关上门走了。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大富猛灌了一口酒,什么也不说。我说,上去吧,这里太闷了。他说,不,外面太吵了。我说,没事了,上去吧。他说,我还是待在这儿好。我说,我得上去透透气了。直到我走出地窖,他也没有把蒙在头上的外套拿下来。

“从那天起,大富就在地窖里不出来了。我每次去看他,书记都让我劝他出来。我就对他说,大富,现在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你上去吧。他就说,我还是待在这儿好。他倒是没用外套蒙着头了,可脸色越来越差,眼圈也越来越黑,胡子都长出来了。他老盯着地窖门看,有时我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唉,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正常人也会变得神经兮兮的。有一次,我打开地窖门,看见他蹲在腌菜坛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却摆起了拿枪的姿势。我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劝他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走下梯子,用电筒照过去。这一照把我吓得不轻。那哪是棍子啊,分明就是一杆枪。”

众人哗然。

“那是一杆什么样的枪?”那人问。

“一杆生了锈的半自动步枪。”

“那是书记的枪。”有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是他当红卫兵时弄到手的,全村就这么一杆。”

“好家伙,他把我们的枪都上缴了,他自己的倒藏起来了。”有个秃头汉子说。

“他干吗要留着它?”另一个人问。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上了年纪的人说,“也许就是留个念想吧。我还记得他当年挎着那杆步枪走在村里的神气劲儿呢。”

“酒鬼,你接着说。”先前那人说。

“我说,大富,这是哪儿来的?他指着那堆杂物说,从那里面翻出来的。我说,书记怎么还留着这玩意儿,这要是传出去了可了不得。他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我说,别碰这玩意儿,别碰。他握着枪,瞄准地窖口。我说,最好离它远远的。他没听见。我说,书记会发现的。他说,他不会发现的。后来几天,他就一直这么瞄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饭睡觉也这么瞄着。他整个人瘦得很快,两边的脸都陷下去了,却还是紧紧握着枪,趴在腌菜坛子上瞄着。”

“后来怎么样了?”那人问。

“后来我去找他,书记老婆拦住我说,你得劝劝他呀。我说,劝他什么?书记老婆说,我送去的饭菜他都没动,这样下去他会吃不消的。我说,一点都没动吗?书记老婆说,是呀,一点都没动。我说,书记怎么说?书记老婆说,他说他也没办法,他去劝过了,没用。我说,好吧,我去看看。我下到地窖里,看见大富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手里什么也没有。我说,大富,枪呢?他说,放回去了。我说,怎么了?他说,我不能打他们,就算他们找到这儿来了,我也不能打他们。我说,就是,枪这玩意儿碰不得。他说,是我害死琴的,跟他们没关系。我说,上去吧。他说,我不想上去。我说,别待在这儿了。他说,待在哪儿都一样。他耷拉着脑袋,望着地面。我说,书记给你安置费了吗?他说,给了。我说,什么时候给的?他说,几天前吧,我不记得了。我说,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说?他说,没什么好说的。我说,这可是你等了几年才等来的。他说,没什么用,琴都不在了,我要这些钱没什么用。我说,没准她还活着呢。他说,不,她死了,是我害死的。我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我从地窖里出来了。

“书记老婆问我,他还是不肯吃饭吗?我摇摇头。她说,不管怎样,人总得吃饭呀。她叹着气,愁眉苦脸的。我走出院子。她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我沿着巷子,一路走回家去。其实我心里憋闷得慌,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到了家里,我抓起一瓶酒就往喉咙里灌,到现在我都说不上那酒是什么味儿。唉,不说了。”

“后来呢?”

“我喝了个大醉,在家躺了两天,一直躺到有人说马琴回来了,我才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书记家。书记家的院门关着。我拍了半天,没人开门。我顾不得了,就从墙上翻过去。没想到书记和书记老婆都在院子里呢。书记老婆捂着脸蹲在地上。书记两眼望着天。我说,你们怎么不开门?我气呼呼地往地窖走去。书记拦着我。我说,干吗?书记不说话。我说,是不是大富出事了?书记往外推我。我说,马琴回来了。他一下呆住了。我冲进了地窖。”

“你看到什么了?”

“大富躺在地上,手里握著那杆步枪,脑袋下有一摊血。他看上去小得很,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我一看到他那副模样,就跑出来了。路上碰到保全,他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大富开枪自杀了。保全说,他哪儿来的枪?我说,是书记的枪。他说,这事严重了,你去通知嫂子,我到乡镇派出所去一趟。他戴上帽子,急匆匆地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过河了吧。”

“书记呢?他不会跑掉吧?”

“他呆住了。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呆在院子里。”

“那还等什么,快去瞧瞧吧。”

“嫂子,你去吗?”汪利华问。

众人望向马琴。她站在雪中,一言不发。她的三个兄弟虽然还拿着刀,可那股杀气腾腾的势头早不见了,只剩一脸悲戚的神色。再看马琴,她却既没有流泪,也没有一点哀伤的表情,就像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听众。可谁都知道,她还能稳稳地站在那儿就已经是个奇迹。

“要不你别去了。”汪利华说,“他那副模样你还是别看见的好。”

“我要去看看他。”马琴说。

“你还能走吗?”

“能。”

“那就走吧。”

众人踏着雪向汪本松家走去。雪还在下着,落在他们的脚印里,不一会儿就白茫茫一片了。

作者简介

刘浪,1992年生,湖北广水人,湖北省作协第十四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星星》《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曾获《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诗集《万物扎根于我》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1年卷)。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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